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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冯印谱:“一打三反”我家被抄

2017-09-07 冯印谱 新三届

作者简介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本文作者

    


“文革”伊始,全国性的破“四旧”抄家风波,起源于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陈伯达主持撰写的那篇臭名昭著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红卫兵、革命造反派是如何疯狂抄家的,不少文章都有详细记述。我家是在“文革”期间的“一打三反”运动中遭受了一次抄家,参与抄家的不是红卫兵,而是大队干部和青年民兵。我当时在本村读六年级,就是七制校的初中一年级,前后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所谓的“一打三反”,是1970年在全国掀起的一场政治运动,属于“文革”大运动里套着的一个小运动,主要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和反对铺张浪费,简称“一打三反”运动。这场运动涉及的地域之广、家庭之多、人员之众,是无法估量的,而造成的社会恐怖和影响也是空前的。

 

那是一个秋日,前一天夜晚,我和母亲在大队面粉加工厂磨面。过去村里磨面使用古老的石磨,由牛或毛驴拉磨,磨一次面需要多半天时间,还磨不出多少面粉。前两年大队刚安装了几台机器钢磨,磨面的速度大大加快了。但由于人多磨少,再加上经常停电,机器出故障及检修等原因,社员们把粮食送到加工厂,需要排队十天半月才能轮到。那晚,父亲被大队治保股召集去开会学习,我和母亲去磨面。原本按照排队顺序应该轮到我家了,突然有个大队干部的亲属又插到我家前面,无奈何,我们 37 41292 37 15288 0 0 3025 0 0:00:13 0:00:05 0:00:08 3026直等到最后磨完面,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了。回到家收拾完东西,一家三口很快进入梦乡。

 

大约凌晨六点多,嘭嘭嘭的敲门声把我们惊醒了。只听大门外有人叫喊:“开门!快开门!”父母亲以为有了患者叫父亲看病,以前半夜三更或是黎明,经历这样的叫门声太多了,所以没有往别处想,父亲匆匆穿衣起来开门。不料,大门一打开,门前黑压压站着一伙人。为首一人是一名复员军人、大队干部,平日跟父亲关系还比较熟悉。今天,他却板起面孔极为严肃地对我父亲说道:“冯某某,我们遵照万荣县革命委员会的命令,现在对你这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庭进行一次彻底搜查。你告诉家里人立即起来穿好衣服,不许乱说乱动,积极配合我们搜查!”


“文革”一来,父亲经历过多次戴高帽批斗会,经历过多次游街示众,但对家里搜查还是第一次。他唯唯诺诺点头,返回屋里,急忙喊叫母亲和我快快起床。这当儿,那伙民兵早已呼啦啦进来站满了一院子。

 

我那里见过这阵势,立刻被吓懵了。母亲小声向带队的大队干部请示,他特批准我可以上学去。母亲安慰我说,孩子,别怕,你去吧,有我和你爸在哩。我悻悻地背上书包出了大门,大门外面竟然站立一个民兵,手里端着一支步枪,威严地在门口站岗。

 

整整一个上午,我在课堂上心绪难宁。中午一放学,急急忙忙跑回家。在我家附近的巷道里,站满了左邻右舍的男女社员,他们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跑进院子,只见父母亲垂头丧气蹲在屋檐下,面色忧郁,悲愤异常。我家的四合院子里,横七竖八,胡乱堆放着各种家具、木柜、纸箱,满地扔着书本、杂志、纸张,跟电影中遭到土匪强盗哄抢过的场面一模一样。


作者母亲的遗照


见此情景,我叫声“爸爸!妈妈!”眼眶早已浸满了泪水。父母亲无限哀怨地望望我,没有应声。当时我家有北房和东西厢房,北房被生产队占为盛粮食的仓库,门上挂着三把大锁。我走进东西厢房,两个屋子里同样被翻箱倒柜,一片狼藉。

 

“妈,他们走啦?搜出了什么东西?”我问道。

 

母亲抹着眼泪,叹口气说:“唉,咱们家能有啥?谁知道人家要搜啥呢?折腾来折腾去,连放红薯的地窖也下去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啥也没搜出来。临走时,他们就把你爸平日里看病用的针管、听诊器、装药的瓶瓶罐罐都拿走了。这日子,真不让人活啦!”

 

正说着,在本村学校当民办教师的姐姐匆匆赶回来。她告父母亲说:“我在学校听说咱家被抄了,焦虑万分,今天咱村满共有十多户人家被搜查,说是全县统一行动,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家遭抄呢。他们没有对你们咋样吧?”

 

“那倒是没有……只是要你爸老老实实交代,问有没有私藏武器弹药?有没有私藏反动物品?咱家哪里会有这些东西?对了,他们还拿走了你婆家给的五块大洋。”母亲哭泣着说。

 

这五块大洋,是姐姐结婚前她婆家送的彩礼,按照家乡风俗,用大洋给姐姐打制结婚时佩戴的银镯子。母亲让我看过,明晃晃的,有的上面刻有袁世凯的头像,有的刻有孙中山的头像。母亲原先积攒有一副银镯子,姐姐结婚时,她多了个心眼,将自己的那副银镯子送给了姐姐,把这五块大洋“贪污”下来。母亲曾告我说,如今大洋是很稀罕的东西,世面上很难见到,留下它,将来好给你娶媳妇用。谁知道……失去五块大洋,母亲真是心疼极了。

 

姐姐安慰说:“妈妈,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东西没有了,以后再想办法。你和我爸在众人面前,千万不敢流露出什么怨气,弟弟也不要跟同学说啥。好了,我还得赶回学校去,省得挨领导批评。”

 

也许听说当天全村有十多户人家遭抄家,全县还不知有多少人家遭抄家,父母亲沉重的心情稍许放松了一点,悲切的心情稍许缓和了一点。然后,我和他们一点点收拾整理被翻乱了的东西。

 

大约过了十多天,学校组织我们学生去七八里远的薛店村参观阶级斗争展览,这个展览主题是宣传“一打三反”运动取得的胜利成果。我跟同学们步行去的,村子里大街小巷涌满了前来参观学习的各村社员和学生,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参观了,大家整顿好队形,拥挤着朝前走。展览馆布置在薛店村学校好几栋教室里,除了毛主席画像、语录牌、花花绿绿的标语,展出的就是上次全县统一行动抄家搜查出来的实物,有皮袄,有砖茶,有绸缎被子,有旧时盛粮食的木斗,有称东西的大秤……这些物品我们学生虽然比较少见,但还不算太稀奇的。


作者的姐姐


再往下看,有用毛笔记账的发黄的账本,解说员说它是地主分子家私藏的变天账。有精致的水烟袋和精美的餐具茶具,解说员说它是解放前地主富农过着花天酒地生活的见证。有蒋介石、阎锡山的戎装照片,解说员说它是阶级敌人盼望在台湾的蒋匪帮反攻大陆。还有一把日本人的军刀,解说员说它是阶级敌人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的武器……


越看,我越是惊奇,越是愤怒。真没想到,在全国文化大革命一派大好的形势下,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就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像冬天里的大葱——根黄叶烂心不死啊!他们念念不忘恢复失去的天堂生活,念念不忘复辟万恶的资本主义,念念不忘让贫下中农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看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高瞻远瞩、洞察一切哪。

 

我挤在参观的人流中,一边听解说员义正辞严地讲解,一边倾听身边人们的议论——

 

有的说:“瞧这些黑五类分子,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家里私藏了这么多好东西!”

 

“是啊,对这些家伙就该批斗,就该接受劳动改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决不能心慈手软!”

 

忽然,一个展柜赫然吸引了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橱窗里的展品,有听诊器,注射用的针管,扎针用的银针包,药箱,还有许多装药的瓶瓶罐罐。展柜上面写着一行黑色大字:“历史反革命分子冯某某私设地下医院”。啊!这不就是那一天,我们家遭抄家被抄走的物品吗?我家被抄,我感觉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被抄的物品又被陈列展览出来,明显是一种耻辱;我又在现场参观,更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堪。那一行黑色大字像锐利的银针一样,刺着我的双眼;那些看病器械像锐利的银针一样,刺着我的双眼;身边同学们瞅我的目光像锐利的银针一样,刺着我的双眼。


此时此刻,我脸发红,脸发烧,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激动,羞臊,惭愧,无奈,心里像打碎了的五味瓶子,甜酸苦辣咸一起涌上来。我真恨不得地下有一道缝,墙角有一个老鼠洞,让我立刻钻进去,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让同学们看见我,不要让老师看见我,不要让熟人看见我。我不知道我的脚步是怎样随着人流一步一步挪出那间展览教室的。


作者父亲和外孙在自家院子合影,身后是北房,左为西房

 

最后一个教室展览的是“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某某某”,讲解员说,此人担任某公社供销社主任,多年来他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了许多贵重商品,有绸缎被面,有时尚衣裳,有缝纫机自行车,崭新的手表就有几十块,整整装满了一屋子。


那年月,社员们上供销社购买商品,许多商品都需要凭票购买。这个主任竟然贪污了这么多贵重商品,参观的人们义愤填膺,表现得比参观前面的展览还要愤恨,边看边骂,说这个主任应当枪毙才解恨。在这个展室,我也是被人群机械地推拥着走出来的,我的脑子里萦绕的仍然是关于父亲的那个展柜。

 

参观终于结束了,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有的回家了,有的玩耍去了。我悄悄躲开众人,独自沿着乡间小道回村。

 

对于展室里父亲的展品,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思索着,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的祖上是行医世家,祖父、伯父、父亲、姑父、堂兄等,全都是医生,尤以治疗眼科而闻名。父亲原籍乡宁县石固村,解放前,祖父带着伯父和父亲到稷山、新绛、万荣一带行医,最后落脚到了万荣县丁樊村。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加入了中共党组织,响应党中央的号召,相约其他几位个体医生在村里创办了一家联合诊所,并把自家的私人诊所无偿捐给了集体,深受老百姓欢迎。


父亲为此被上级领导看中,送他到运城进行医疗培训,学习西医,又调他到高村乡担任乡医院院长。父亲逐渐成为一名中西医结合、尤其以治疗眼病、儿童病出名的医生,就是动外科手术,当时在万荣县也是一把好手。

 

天有不测风云。到了1964年“四清”运动中,搞人人过关,父亲被清查出来历史问题。原来,解放前他在新绛县董镇行医时,因为给该县阎锡山伪政权县长的母亲治好了眼病,该县长为了表示感谢,送给顺水人情,让父亲担任董镇伪边村代理村连长。他告诫父亲说,兵荒马乱的,挂个公家职务,没人敢欺负。


对此,父亲既没有答应,也不好当面推辞,回答县长说回家考虑商量后再定。没想到,该县长竟然把他的名单给报到上面去了。三个月后,新绛县就解放了。此事,父亲一直被蒙在鼓里,“四清”运动后期,组织上在敌伪档案里查出了这档子事,于是认定父亲隐瞒历史,混入中共党组织。


最后对他的处理结论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处理,开除党籍,降级使用,免去乡医院院长职务,回丁樊村卫生所担任所长、医生。“文革”开始,大队的造反派竟把他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撵出卫生所,回生产队劳动改造。


 美国时代周刊封面:当中国疯狂时——一段不寻常的文化革命记忆


 当了社员的父亲,严寒酷暑参加劳动,学会了许多原本不曾干过的农活。上级给村卫生所派来一位新医生,可是新医生医术不高,大多数社员不信任他,患了病,仍然来家里找我父亲。都是乡里乡亲的,父亲实在不好推托,只能来者不拒,尽心治疗。


其实,父亲在家看病,无非是给患者针灸、注射、推拿按摩、点眼药,诊断病情,提醒告诉患者应吃啥药,打啥针,应该上公社或县医院检查什么病,完全是尽义务。再说这些治病的医疗器械,原本就是我们家私人诊所的,大队卫生所里还有更多的药柜和器械也是我们家的。


这次抄家展览,给父亲定的罪名是“私设地下医院”,听起来多么可怕哪!一个行医世家,在家里存放一些医疗器械,岂不是再正常不过吗?一个被剥夺了看病权力的医生,在家里利用业余时间免费给社员看病,这又犯了什么法?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啊!但是,在那时,这个理向谁去诉说?又有谁会来评判?

 

由我家被抄的物品,由给父亲定的罪名,我又联想到在展览馆看到的其他物品,联想到解说员的解说词。展览会上那些发黄的账本,真的是地主富农记的“变天账”吗?那些照片和军刀,真的是地主富农要迎接蒋介石反攻大陆,复辟资本主义吗?这个疑惑在脑子一闪而过,突然意识到产生这一想法是极其不应该的,是反动的,是罪恶的。扭头瞧瞧,四下无人,才稍稍放心了。

 

我闷闷不乐回到家,天已漆黑了,忍了几忍,我还是向父母描述了展览会上的所见所闻。父亲听了,长叹一口气,端着旱烟锅默默抽烟。母亲生气又伤心地说:“我一直不同意你爸给人们看病,他就是不听,甭说别的,他每天干农活,挑大粪,手也洗不干净,细菌不知有多少。结果呢,你瞧瞧,看病没有看出啥事故来,反倒成了他的一桩罪过啦!”

 

 “孩子,你看见哪里摆没摆放咱家的五块大洋?”母亲突然问我。

 

 “没有,没有看见。”我竭力回忆,没有一丝印象。

 

 母亲忿忿地说:“哼,该不会让什么人私吞了?”

 

 “唉!快别说了,不怕惹事?”父亲嘣出一句话。

 

那五块大洋,以及那些医疗器械,直到1979年父亲的历史问题平反,也没有退还。

 

 2013年6月5日于凌空书屋

2017年8月修改


 本号获许可推送,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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