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九大”即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1969年4月在北京召开,是“文革”期间的一件大事、盛事。
“文革”伊始,从不点名到点名揪出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邓小平,直到八届十二中全会上给刘少奇定了“叛徒、内奸、工贼”三顶帽子,将其永远开除出党。在“九大”会议上,“文革”红人林彪被毛泽东主席钦定为接班人,并写入修改后的《党章》。这些都是新闻媒体宣传的表面现象,其中有何内幕,多数国人均蒙在鼓里。
像我这个五年级学生,一切听老师的话,老师听领导、报纸、广播的话。记得当时放映过一部报道“九大”会议的新闻电影纪录片,毛泽东主席在开幕式上讲话:要把这次大会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大会以后,在全国取得更大的胜利。看到银幕上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身体非常健康,我跟同学们心里可高兴啦。
“满怀激情庆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早在“九大”闭幕前,我们丁樊村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按照上级通知,抓紧时间,排演节目,喜迎“九大”。“九大”胜利闭幕后,万荣县革委会决定在县城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庆祝活动。我们学校宣传队有幸被选为参庆单位,赴县城举行庆祝表演。这是我第一次进县城,既能演出,又有机会逛一趟县城,心里别提多高兴啦。
那天一早,天色还黑漆漆的,我们30多名男女宣传队员乘坐两辆胶皮大车上县城。一路上,马蹄得得,铜铃当当,别有一种情调。东方出现了橘红色早霞,马车由乡间土路驶上了柏油马路,一路上奔向县城方向的马车、自行车络绎不绝。当我们赶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已经是早晨八九点钟了。
哇!我终于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县城:宽敞平坦的街道,两旁栽着婀娜多姿的柳树,有两三层高的楼房。县城里人真多,用人山人海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汹涌的人流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这些宣传队员大多是第一次来县城,想逛逛县城,又生怕跑丟了,找不到队伍,而且也挤不进去,只好坐在一起耐心等待。大约到了中午十一点,终于轮到我们列队前行了。
那天的庆祝活动,像天安门前欢庆国庆节一样,全县十几个公社,一个公社接着一个公社,按照顺序组成浩浩荡荡的游行表演队伍。每一个公社事先准备好彰显本公社特色的一个个表演方阵,在县城主要的南北大街依次排列。这些方阵,有震耳欲聋的威风锣鼓,有清雅悦耳的唢呐鼓乐,有服装鲜艳的高跷队,有娉娉婷婷的抬阁队,还有活泼可爱的耍狮子队……真可谓五彩缤纷,争奇斗艳。
跟上面的传统节目表演相比,我们王亚公社(后改名高村公社)组织的几个方阵,更显得时尚、大气。比如有一个大队编排了“红色娘子军”方阵,全部是女队员,身穿灰色军装,头戴红五星帽,扎着绑腿,手持木头步枪,个个飒爽英姿,精神抖擞。有一个大队编排了“智取威虎山”方阵,演员全部是男队员,身穿黄色军装,胸挎木头冲锋枪,披一件洁白的披风,威武雄壮,潇洒飘逸。
我们丁樊七制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王亚公社其中一个方阵,一个个男女队员穿黄色上衣,蓝色裤子,腰扎武装带,帽徽领章红光闪闪。前面一名队员高擎宣传队队旗,表演舞蹈的女队员有的手持花束,有的身背长枪。后面是吹笛子拉二胡的乐队老师,我们几位男队员站成几排,紧随其后,胸前挎着木头冲锋枪,格外神气。
游行庆祝方阵依次穿过街道,大街两边挤满了从附近村庄赶来瞧热闹的群众。
在县城大礼堂门前,临时搭建起一个主席台,上面坐满了县革委会的领导和各界代表。每当一个方阵经过几十米长的主席台下方,都要展示四五分钟的精彩表演,给台上领导观看,如正步走、敬礼、呼口号等。我们宣传队员是一群十多岁的小学生,经过主席台时,由女队员伴随乐曲节拍,表演一番行进式舞蹈,载歌载舞,比其他大人方阵的表演更加自然、新颖、活泼、别致,赢得领导和观众的热烈掌声。那一刻,我端着木头冲锋枪,两眼直视前方,全神贯注,内心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等到一个个公社、一个个方阵表演结束,已是夕阳西下了。据说,那次游行庆祝活动,我们王亚公社的方阵表演果然赢得了全县第一名。万荣县有十几个公社,平日别人常说王亚公社是“除了粮棉油,样样都是头”,就是嘲讽公社领导擅长搞这些花里胡哨、虚头巴脑的文体宣传造势活动,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奔波劳累了一天,中午饭啃的是自带的冷馒头,根本没有时间逛县城。不过,尽管走马观花,县城还是给我这个乡下孩子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宽敞的街道,百货大楼,电影院,汽车站,新华书店。我想,那些居住在县城的人,在大楼里上班,不必担心日晒雨淋,该是多么舒服啊!下班后逛百货商店,上电影院看电影,该是多么幸福啊!对了,县城还有图书馆,里面肯定有许多好书可看,该是多么惬意啊!想着,想着,在马车上迷糊了一觉,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
在县城举行庆祝活动后的第二天晚上,王亚公社革委会又在距离我村八里路的薛店村举行欢庆“九大”胜利闭幕焰火晚会。学校停课放假,下午,同学们就相互结伴,兴高采烈赶去观看。
焰火晚会现场设在一大片空旷的野地里,,事先早已准备了好长时间。为了保障安全,现场四周用铁丝网围住,观众只能站在铁丝网外面观看。那天晚上,周围村庄能走动的社员都去了,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人们焦急地盼到天黑,焰火晚会正式开始,这边高音喇叭里解说员做着解说,那边设计布置好的焰火一组接一组开始燃放。
第一个焰火节目名叫“天安门升起红太阳”。噼噼啪啪的鞭炮点燃了,震耳的爆竹骤响,在焰火现场最北端,呈现出一座灯光组成的金光闪闪的天安门城楼,除了比例小点,其他跟天安门城楼一模一样,在夜幕下格外抢眼。随着嘹亮的《东方红》歌曲,天安门上出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左臂戴着红卫兵袖章,向人们挥手致意。人群爆发出热烈掌声,欢呼声,“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起彼伏。
紧接着,一组接一组焰火节目连续点燃,鸣放,焰火的名堂可多哩,什么“全国山河一片红”“炮打黑色司令部”“油炸牛鬼蛇神”等。每一组焰火节目在燃放过程中或燃放结束,都会呈现一个或美丽或丑陋的灯光造型,令人过目难忘。爆竹声,欢笑声,鼓掌声,喧闹声,在狂野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盛大的焰火晚会一直燃放了一个多小时,真让老百姓大开眼界,赞不绝口。但是,这一场焰火耗费了多少钱财?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那时候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尽管不少社员饿着肚皮,但政府部门搞起这些活动撒银子没人心疼。
最后一个节目是“燃放孔明灯”,几只孔明灯被点燃后,冉冉飘向高空,在漆黑的夜幕下分外耀眼,似乎在给散场回家的群众照个亮儿。八里路,我们村观看焰火的人流,前头已经进了丁樊村,队尾还没有出薛店村呢。
“九大”召开的前前后后,把大人小孩忙得不亦乐乎。其实,善良的老百姓懂什么呢?即便是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县里省里干部,又有几人知晓会议的内幕呢?还不是上面号召说什么就说什么,号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农村社员群众,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政治思想觉悟也参差不齐,正如毛泽东分析说的,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多数人不敢瞎说,个别家庭成分好、历史清白、胆子大的社员,啥出格话也敢说。
事例一:批斗刘少奇的时候,我们村的造反派可积极哩,在村中央的供销社门前,利用木棍、谷草、泥巴捆扎出两个跪在地上的泥人,身上挂上两块纸牌,一个写着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一个写着刘少奇的臭老婆王光美,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社员们纷纷驻足围观,喝彩不断。可是,竟然有社员瞅着塑像连连摇头:“嗨!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怎么刘少奇一下子就坏成这样子啦?”
事例二: “文革”中有一句时髦的语句,“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生产队一位老农听了,颇不以为然:“嗨,心中咋能有个红太阳?假如心中真有了红太阳,还是最红最红的,哪还不把人烤死啦?”你看他“反动”“不反动”?
事例三:全国学大寨,陈永贵同志在“九大”当上中央委员,后又一路飙升,进北京当了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那年月,一个农村户口想转为城市户口,比登天还难。我们生产队一位社员对此大发感慨:“陈永贵去了北京,他的户口咋能搬迁进北京城啊?”关于永贵大叔的笑话,老百姓背地里编排的可多呢。
有一个笑话说,陈永贵平时在地上圪蹴惯了,当了大官,乘坐红旗牌小轿车,非常不习惯。他命令手下人把轿车里的座椅拆卸掉,放上一个马扎,这样出行时,司机开车,他自己坐在马扎上面,感觉笃笃悠悠,好不自在。一个农民升了副总理,老百姓应该为此高兴。但是,一是对这种一步登天的做官方式不可思议,二是怀疑他的领导能力,三是学大寨运动并没有给社员带来实惠,所以就肆无忌惮地嘲讽他了。
事例四:那年月农民进城,没有粮票进饭馆不给吃饭。报纸上广播里,经常宣传柬埔寨首相西哈努克亲王一家人居住在北京,受到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并参加各种国事活动。有位社员对此很不理解:“西哈努克亲王来咱们国家,住了这么长时间,他一天吃咱们三顿饭,有没有带粮票啊?”
事例五:就在欢庆“九大”的热潮中,我们村一位性格泼辣的中年妇女,也是我的发小母亲,当时就给钦定的接班人林副统帅画过像:“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两腮无肉猴儿像,转眼就把良心丧。”乖乖,她是站在巷道里当着众人面前说的,毫不忌讳,连身旁胆小的社员一听就吓跑了。没多久,这位毛主席的亲密战友企图谋害毛主席,阴谋败露,匆匆忙忙乘坐三叉戟逃往苏联,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瞧,还真让我发小的母亲给说对了。
老百姓的这些怪话、风凉话、“反动话”,属于“文革”主旋律下的不和谐音符,却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一点民意来。说者并不见得有多少恶意,故妄言之,随意听之,一笑了之。不过,倘若这些话出此“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或是他们的家属之口,批斗是小事,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抓去坐牢,绝不是危言耸听!
2013年6月13日于凌空书屋
2014年11月修改
2018年4月29日再改
冯印谱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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