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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丨忆我师公木: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苏电西 新三届 2019-01-04

作者简介


苏电西,1943年生人,副研究员,吉林大学中文系1963级,1968年毕业后,先到部队农场劳动锻炼,后分配到黑龙江伊春林区,做过教员、市政府公务员,又调到省城哈尔滨,从事国际贸易和公务员等工作。退休后随子女定居在北京。喜欢文学创作,曾在国家、省市报刊杂志及网络发表电影文学剧本、散文、诗词若干,著有《苏电西文选.情有独钟》《苏电西诗词选.心有灵犀》(上下册)等。


原题

我与公木

恩师逝世20周年的缅怀


            作者:苏电西 

       


初次见师吃“小灶”

      

在考入吉林大学之前,我就拜读过公木的一些诗作,看过他写歌词的电影《白毛女》和其他作品,知道公木是《八路军进行曲》的词作者。我很早就爱好文学,延安时代的著名诗人公木就是我在读中学时的崇拜对象。

       

1963年9月,我考进吉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听说诗人公木是我们的系主任,我非常高兴,并以公木当系主任为骄傲和光荣。尤其是在我刚入学的日子里,我给中学母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以及家乡亲人写信汇报学校的情况,或者见到一些熟人及同龄的青年文学爱好者,都会滔滔不绝地说起公木,不管对方是否对公木感兴趣。

     

入学没几天我就迫不及待地、不知深浅地到公木家进行了“拜访”。

      

那时正是中秋时节,我冒昧地敲开了公木家的门。他家就在校园里理化大楼通往七、八舍路西边的半栋平房。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女子,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公木夫人吴翔。她40多岁,中上等身材,梳着短发,大脸盘,双眼皮。她彬彬有礼地把我引领到客厅,然后冲着书房方向轻声喊道:“老张啊,有学生看你来了!”

     

我毕恭毕敬并略带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心想,她为什么叫他“老张”呢?后来才知道,公木姓张,名“松如”,把“松”字拆成“公”和“木”,作为他的笔名。这时我看到从藏满书籍的书房里走出来一位学者模样的人,50岁上下,中等身材,两道浓浓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厚厚的嘴唇总是抿抿着,显得很有风度,他就是我久仰的诗人公木了。

      

公木满带笑容地让我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却不坐下,而是在客厅站着或来回踱步。他显然是怕我拘谨,和蔼地问我从哪里来,多大年龄。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压低着声音,就像一个轻缓柔美的男低音。他的眼角堆笑,但那犀利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你摸棱两可的话语,看透你的心灵。听说我爱好文学,热衷于诗歌创作,他非常高兴,然后他给我讲起了他刚学写诗时的事情来。


1946年春公木在本溪创办东北大学时留影

 

我至今还记得,公木老师向我述说了他的“诗路历程”。他出生在1910年,那正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他的老家在河北省束鹿县(今辛集市)北孟家庄,是一个富农家庭。他从小读的是私塾,《三字经》《百家姓》《老子》《孟子》《诗经》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 “背不下来是要打板子的。”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掌,做了个挨打的姿势,又很快把手抽了回去。逗得我不禁笑了起来,刚进屋时的紧张气氛顿然消失。他还说,我学诗是从学习诗律、声律开始的,我的国文老师叫赵召德。在赵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学习平仄、对仗,一东、二冬。比如“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这是平仄对的最美的诗句。还有“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这也是学律诗必须背下来的。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学习律诗、声律的范例,两组对仗句,无论从词性上看,动词对动词,名词对名词,数词对数词,量词对量词;还是从词义上看,“两个”对“一行”,“黄鹂”对“白鹭”,“翠柳”对“青天”,“窗”对“门”,“西”对“东”,“千”对“万”,等等,几乎每一个字都两两相对,对仗非常严谨工美,平仄上也完全符合声律要求。


他还给我讲了很多,没想到我初次来到公木家,公木老师就给我“吃了小灶”,前后我坐了两个来小时,听得我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我才知道,过去爱好文学,写点小诗,只是看着点皮毛;听了公木老师的讲解,原来这里还有这么多深奥的知识和技巧。能够受教于这样的名师,真是偏得甚或三生有幸啊。

 

公木的学生、我们的学兄黄淮等主编的《公木诗学经典》

 

在以后几年的交往中,除了听公木老师给我们讲授《中国古代诗歌论》、《毛泽东诗词鉴赏》等课程和一些专题讲座外,我还经常到他家去,向他请教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写作问题,向他单独讨教了古典诗词的评论、格律和美学以及新诗创作的一些知识与技能技巧,受益匪浅。

 

他每次都能耐心地给我解惑释疑,并亲自动笔修改我的习作。在那些日子里,我和公木之间有了很深的师生情谊,使我深感到,能结交上这么一位著名诗人、学者,是会让人终身受益的。 

 

1927年公木在河北正定县立中学 



一张“红色通告”

     

 “文革”初期,大约在1966年7月份的一天上午,当我经过公木家门口时,我看到他家门上贴着一张“通告”,大意是说“摘帽右派、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张松如家里有许多封资修和反动的书籍,必须彻底破四旧”云云,落款是“吉林大学经济系革命造反派”。看了这个“通告”,我很气愤,心想,公木是我们中文系的人,他再“反动”也用不着你经济系来斗啊!于是,我当即走进了公木家。

       

我一进屋,看到屋里一片狼藉,公木及其夫人吴翔正坐着发愁呢!他们见我来了,像见了亲人一样,忙着跟我述说经济系同学来抄家的事情。原来在前一天,经济系的“造反派”10多个人来到公木家,胡乱翻了一阵,拿走了一些书,临走还扔下一句话:“那些书不准动!”而且在每个书柜的门上都贴了“封条”。吴翔说:“这些书都是张老师的命啊!他们拿去了,就会散失弄丢的。”公木也很气愤,但他强抑制着怒火,默不作声。我听完先是安慰了他们几句,又略加思索,然后对他俩说:“我们也写张大字报,不许他们随便抄家!”

     

于是,我让吴翔老师找出笔墨纸张来,我想着怎么写这张通告。这时我发现,吴翔在书房和客厅到处翻找,找出了毛笔和墨汁,但却找不到一张大点儿的白纸或报纸,只翻到了一张大红纸,我看到吴翔老师颇有些无可奈何,公木教授也是一筹莫展,我也觉得用红纸写大字报不太适合,但是我说:“没关系,就用这个纸写吧!”

 

1950年2月公木与夫人吴翔的结婚照

 

接着,我在公木家客厅的大写字台上,铺开大红纸,用毛笔蘸着墨汁,写了一张“通告”,大意是:

       

张松如是中文系的牛鬼蛇神和反动学术权威,对他进行揭发和批判,是我们中文系革命造反派的责任和权力,其他单位的群众无权对他进行抄家、破四旧。

    

落款是“吉林大学中文系革命造反派”。

     

写好后,我又撕下了贴在书柜上的封条,让吴翔老师找来浆糊,我拿着这张“红色的通告”,就贴在公木家门上经济系“通告”的旁边了。

     

由于这个通告是我以“中文系革命造反派”的名义写的,既顺理成章,又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以后再没有人随便到公木家“破四旧”了,诗人公木教授视为“生命”的许多珍贵书籍因此得以保住。

      

2010年6月,我应邀到恩师公木老师的故乡河北辛集市参加了纪念他诞辰百周年纪念活动,看到他的夫人吴翔老师根据公木遗愿,把他的书籍全部捐献给了“公木纪念馆”。

 

1970年代末的公木

 

“有件事求你留心一下”

     

1966年八九月间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八舍前路上向文科楼走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地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公木!我赶忙走到他跟前,也压低声音说:“张老师,您有什么事吗?”公木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惶恐,很怕被人发现和听见似的,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苏电西呀,我有一件事求你留心一下:我有部线装书《金瓶梅》不知让咱们系哪位同学拿去看了。”他紧接着又解释说:“看倒行,可别抓没了,那是绝版书啊!”他的话使我心一愣,心想:“中文系的同学竟干这种事情!”

      

然而,还没等我回答, 他便匆匆地在我前面向文科楼方向走去了。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阵酸楚。

  

公木才50多岁,正值创作、研究和教学的最佳年龄。但他是因为要“显得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监督”呢,还是经过的雨雪风霜太多了?我看他略微有点驼背,迈着很谦恭的小步。这位从延安走来,一路上高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革命战士,这位亲耳聆听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老文艺工作者,这位耿直倔强而又不乏幽默的哼着“哈喽,胡子”和“我爱”,昂首唱着“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的著名诗人,这位在中国古典诗歌历史、理论、美学及现代诗歌评论、毛泽东诗词鉴赏等方面教学科研成果颇丰的文学理论家、教育家,就这样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望着这位我敬仰崇拜的诗人,我的心里一阵阵酸楚。

 

1965年,已经摘下“右派”帽子的公木再次见到周扬

 

公木老师跟我说了这件事之后,我就认真地想办法并留心去办了。我逢人便说,在有的会上也讲了,还跟几个与我要好的同学朋友说了,让他们也多留心一点儿,一旦有什么线索马上跟我说。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加上又逢“革命大串联”的高潮,有的学校和班级几乎人都走空了。吉林大学和我们中文系也同样,学校“文化大革命”和各项工作处于停滞状态,这件事也就没有结果,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特意找到公木,向他说明了情况,当时他说:“真遗憾哪,绝版啊!白瞎了!”他摇着头,表情显得很痛苦,也很无奈。

    

2010年6月,在纪念公木百年时,我听同去的同学说,公木教授的《金瓶梅》当时在我们系二年级一位赵姓同学的手里,大家传看过,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公木与萧军重逢(1980年)

 

大喊一声“你老实点儿!”

      

在1966年8月4日傍晚,吉林大学在学校礼堂(鸣放宫)召开“批斗”大会,声势浩大,被批斗的对象也很多。当时我坐在台下,一眼就看出来台上有一个人就是公木!

     

原来在这次批斗会上,公木是作为“走资派”的陪斗出现的。被批斗的人都是国内外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除了著名诗人、《解放军进行曲》歌词作者、我们的系主任公木之外,还有著名教育家、吉林大学前校长匡亚明,电影《回民之母》的原著作者、现任党委第二书记陈静波,享誉国际化学界的著名化学家唐敖庆,敢与郭沫若争辩甲骨文真伪的历史考古学家于省吾及著名的经济学家关梦觉和历史学家金景芳等。


主席台上,他们按职位高低、名声大小被排成几行,我看到公木正在其中。他被人戴了用纸糊的高帽,上面写有“摘帽右派”、“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等字样。口号声震天撼地,不时有人出来对他们动手动脚,让他们“低头认罪”,“不老实就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公木教授同样也遭到了如此的“待遇”。

  

批斗大会结束后,开始在校园内“游斗”,大有“游街示众”、“大灭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威风,大长无产阶级造反派志气”的气势和味道。刘靖代校长、陈静波第二书记等党委的“走资派”走在前面,匡亚明及所有“牛鬼蛇神”紧随其后,他们都戴着高帽,身上挂着大体相同的“罪名”,校园里人山人海。


与艾青(左)冯至(右)在一起

       

这时,我急忙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寻找着公木,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人群里找到他:我发现公木正戴着高帽,手里还敲着“堂锣”,正有一个“造反派”踢公木一脚。我赶忙冲上前去,先是冲公木大喊一声:“你老实点儿!”然后便跟那“造反派”说:“你先去把,我来管他!”我看公木教授的脚步有点踉跄,精神上也受到了惊吓,赶忙上前暗暗扶助他,但是我没有说话,我心里想:“张老师啊,你别害怕,我护着你来了!”在整个“游斗”的过程中,又曾有几个人上前来要对公木动手动脚,我一面佯装“管教”公木,一面劝退他们。由于我当时也是“造反派”,并在几次大辩论会上露过面,所以不少“造反派”都认识我,他们一看这个“牛鬼蛇神”在我手里,也就都“放心”了。

  

还有一次是当时学校的“造反派”和“保皇派”联合起来一起批斗教授专家、“反动学术权威”。说是“批斗”,实际上光斗不批。当时把这些学术界的“大人物”都集中到理化大楼的一个大教室里,有人喝令他们全蹲下,“老老实实接受批斗”。我看到,“革命小将”让公木靠墙站着,也许是看他不那么老吧!但即便这样,以他当时已近花甲的年龄,始终保持不变的姿势,我觉得公木也是难以承受的。对这些,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于是我悄悄地向公木走去,公木并没有发现我,我先是站在他身后,趁大家不注意,我把双手往他的肩上一按,没有说话,示意他坐下。公木稍微偏着头斜视了我一眼,知道是我,他才敢坐下。这时我发现公木的表情抑制着激动,但在整个过程中,无论是我,还是公木,谁都没有说话,当时我与公木的情谊尽在不言中了。

 

1983年与诗人臧克家一起参加全国新诗评选


档案里的“证词”

    

在我退休之前,我们单位组织人事部门清理我的档案时,管档案的同志发现我在吉林大学还有过“保护”著名诗人公木的“光荣历史”,就把行将清理并销毁的有关材料给我看了。幸亏这些档案材料提醒了我,要不许多事情特别是一些细节,我都忘了。

     

为了证明我在“文革”中的表现,吉林大学中文系的“证明”说:“据名誉系主任、著名诗人公木教授说,在文革初期造反派批斗他时,苏电西曾暗地保护过他。”在我的档案里,有一份张松如(公木)亲笔写的“证言”,还盖了“吉林大学中文系”的公章,公木的证言附在中文系的证明后面。


在这个证言里,公木写到:“1966年8月4日晚,我从家里被一伙‘革命小将’拉到吉林大学礼堂,作为‘黑帮’给校长党委书记陪斗,随后又被架到校门外整队游街,不断遭到拳打脚踢。这期间苏电西同学挤向前来,搀扶住我,把架着我的同学撵走。我立刻感到态度不同了,有不相识的‘小将’再冲上身边动手动脚,也被苏电西遮挡住。他虽然也是以‘造反派’形式出现的,但在对我实行保护。虽未说明,我自神会。以后,有经济系的‘教师’和‘同学’来抄我的家,从家中拿走书物。我所属的中文系同学也在我家门口贴过‘布告’,大意说张某是中文系的人,别系不得‘破四旧’云云。这实际上也有‘保护’的意思。这布告,据我所知,便是苏电西和其他几位同学所贴的。苏电西同中文系几位同学,在‘文化大革命’过程中,对我的态度一直很正常。这一点也是心照不宣的。”

 

1983年公木与《中国历代诗歌选讲》老师郭石山在中文系资料室

 

当我看到公木给我写的证言后,我感慨万千,激动不已,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一是,在校时他就是用这样熟悉的字体给我改过多少诗文习作啊!现在,我没想到这位著名的大诗人,这位参与搜集整理千古绝唱《东方红》的延安时代的革命作家,这位写就了军歌歌词的老军人,竟不惜笔墨亲自给我写了这么长的证言材料,而且还写得这么详细真切!二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虽然没干什么坏事,可是却身背着一些“罪名”,工作后仍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中文系特别是公木教授的证言对我是多么有利啊!我看到公木是给我写的证言材料,当天晚上,我躺在床,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觉,真是浮想联翩,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1990年夏天,庆祝公木80寿辰全家福

 

我又想起了我第一次到公木老师家拜访的情景。我记得,当他询问我叫什么名字后,他说道:“你就是苏电西呀,你的高考作文打了96分!”然后他又告诉我,田盛春老师就是负责作文评卷的,招生结束后我们就听他说了你的作文情况。得到系主任公木教授的夸奖和鼓励,我的心里自然很高兴,于是我“得寸进尺”,把我早已准备好的“作品剪报”拿给他看,以便“推销自己”。我还记得,我把在法库高中时发表在《沈阳晚报》上的一首诗《谷场夜话》和一篇寓言《孔雀与百灵》拿给公木看,竭力“显摆”自己,以求得到著名诗人公木的“赏识”。


公木教授看完后,当然首先肯定了我的“文笔很美,有一定的意境,也有激情,有前途,有发展”;听到这里,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接着公木又说:“但是,你还年轻,无论从生活阅历上,还是从知识技巧上,还远远不够……”然后他给我讲起了他的“诗路历程”以及格律声韵等方面的知识,让我“吃了小灶”。听了他的一席话我深深感到,公木是一座苍莽的高山,我只不过是山下的一棵小草;公木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我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而已!从那以后,我决心抛却自满得意的心理,虚心刻苦地向这些专家教授学习。

 

1998年元旦公木全家福

  

我还想起,在1978年国家恢复高考以后,“通过考研离开这边远闭塞的地方”,一股强烈的冲动激发着我,我要报考研究生!当时我在一个区政府(林业局)当秘书,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我挑灯夜战,翻阅资料,刻苦钻研,终于经过两个多月的奋战,打造了一块“敲门砖”:三万多字的考研论文《毛主席诗词格律初探》,并附有《毛主席诗词格律谱》。然后,我把这些用挂号信寄给了公木教授。大约过了一个来月,我接到了公木教授的亲笔回信,他在信中说:“你的《初探》写的很好,可见你对诗词格律下了不少功夫。你是有理想、有志气的好学生,我支持鼓励你考研……”


公木教授的信给我极大的鼓舞!但当我拿着公木的信和准备考研的论文,去向区政府(林业局)办公室主任周维芳和区长罗明伟提出申请。隔两天他们一起正式找我“谈话”:“你要考研的想法,我们非常理解,非常‘同情’;但像你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况且一时还找不到接替你的人手。所以,我们经过慎重研究决定:不同意你报考研究生,以后有机会在考吧!”就这样,他们“爱才如命”,却断送了我考研的命。

      

2010年的春天,公木老师的夫人吴翔把电话打到我家里,她除了邀请我到河北辛集参加公木百周年活动以外,还告诉我说:“你寄给公木的考研论文《毛主席诗词格律初探》公木保存得很好,如果你没留底稿的话,我可以把这份给你寄回去。”这件事又令我十分感动,30多年了,在公木老师浩如烟海的书籍资料中,竟还保存着我的考研论文!

      

我对著名诗人公木教授是感谢、感激、感恩的……


1986年12月公木和夫人吴翔与丁雪松(军歌曲作者郑律成夫人、前驻荷兰大使)

 

无法弥补的损失

     

1986年秋,我随市政府领导到北京开会,返回途中经长春到长影办事,其间我特意到公木家进行了拜访。他早就不在去七、八舍路旁的平房住了,而是换了很宽敞、很漂亮的楼房。当我按响他家的门铃时,出来开门的仍然是公木的夫人吴翔老师。我非常想念的恩师公木教授也走到门口来迎接我。他们都热烈地与我握手拥抱,就好像又见到亲人一样。


落座后,我仔细地端详着两位老人,公木老师虽然已76岁,头发全白了,但他仍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洪亮,一点儿也不像一位耄耋老人。吴翔老师也年近古稀了,但她思维敏捷,非常健谈,而且记忆力很好。这一次会面的气氛非常轻松愉快,交流了分别18年来的工作生活情况。二位老师对我非常热情,公木和吴翔老师都争抢着回忆我在“文革”中如何“保护”他们的几件小事,尤其是吴翔老师如数家珍似的回忆了一遍。

   

我深深感到,这些老前辈在危难之时,我们力所能及地帮他们一把儿,他们会念念不忘、终生感谢的!我当时对公木和吴翔老师说,我们做这点儿事不算啥,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惭愧,当时做的太少了,而且没有起到大的保护作用,只是表示我们当时对公木老师的尊重爱戴罢了。若是当时能多做一点儿,也许会使他少遭点儿罪吧。

   

这次会面大约两个来小时,我还带着借来的“高级相机”照了10来张相片。


 1986年12月公木在延吉市

 

回到宾馆,我还激动不已,向市长刘静一和一起来的市委宣传部长商伯成、市文化局副局长应治国兴奋地“回报”了我与公木会面的情景。我还给他们回忆起公木教授给我看他写的《英雄儿女》歌词的事。那是1963年秋末冬初,我到他家去,公木老师非常高兴,他对我说:“电西,你看看,这是我为《团圆》(《英雄儿女》的原名)写的主题歌。”他把用铅笔写的歌词拿给我看,我受宠若惊,赶紧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青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

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英雄猛跳出战壕,一道电光裂长空。

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 。

两脚熊熊趟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

一声呼叫炮声隆,倒海翻江天地崩。

双手紧握爆破筒,怒目喷火热血涌。

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


(副歌)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雄的鲜血染红了她;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我当时被那歌词恢弘的气势、优美的对仗和韵律所折服,只是连声说:“太好了,太美了,太有韵味了!”

    

没想到,这首《英雄赞歌》竟成了几代人传唱不衰的经典歌曲。

    

这次到长春与公木会面,我有一件事情最遗憾:为了能跟公木照几张像,我没带我自己的“傻瓜”照相机,而是特意跟同去的文化局副局长应治国借了一台相机。这是一台很高级的专业相机,镜头带广角的,能够伸缩,不是“长枪”,而是“短炮”,我还是第一次使用,又不好让他陪我一起去。走前他简单教了我一下,我就“披挂上阵”了。到了公木家我与公木及其夫人一起照了十来张像,回到宾馆我把胶卷拿出来后,就把相机还给了应治国。可是,当我回到单位后带照相馆去冲洗时,才发现整个胶卷都曝光了!可能是因为我当时从相机里拿出胶卷时不小心造成的。这件事使我非常痛心,留下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后来,我曾专门为此写信给公木老师……


1990年代与冰心在一起


专程去先生家乡

    

2010年4月初,公木夫人吴翔老师把电话打到我家,邀请我6月份去河北辛集参加纪年公木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并让我写点纪念文章。在电话里,85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仍然很健谈,对我的那点儿事仍然记忆犹新。

   

2010年5月5日,我正式接到了河北省辛集市政府的邀请函。同年6月20日,我和贾玉亭、张洁凯、王荣宝等同学一起坐窦其文开的车,经过4个多小时的疾驶,到公木的家乡辛集参加了他百周年纪念活动。原来辛集市委、市政府早就设立了由著名诗人贺敬之题名的“公木纪念馆”。

   

公木老师逝世后,吴翔老师遵照公木的遗嘱,曾携子女送公木的骨灰回到故乡安葬,还向家乡无偿捐献其全部藏书。辛集市为公木辟建了陵园。

   

这次参加公木百年活动,使我有机会认识了公木的后代:那是在参观公木纪念馆时,当我正在二楼与公木夫人吴翔说话的时候,只见那边走过来一位中等身材、40多岁的文质彬彬的女人,吴翔正要给我介绍,我忙说:“不用介绍了”,然后我转身说:“你是公木老师的女儿吧?”她说:“是啊,我叫张丹木!”


我一看,跟公木老师长得太像了,就像公木年轻时照片上的模样。这次我还认识了公木的孙女张菱儿和孙女婿高昌。张菱儿现在在北京一个儿童杂志当编辑,她对人既热情又有礼貌,她的《草露临秋泣,秋风向暮哀——怀念我的爷爷公木》,写得如泣如诉,既有感情又很具文采。高昌也在北京当编辑,他写的《薪尽火把长存——怀念公木》也非常感人。他们不愧是公木的后代啊。

 

座落在公木故乡河北省辛集市的公木纪念馆(贺敬之题名)

 

公木纪念馆座落在辛集市中心,是一座二层楼房,著名诗人、也是公木的战友贺敬之题写了“公木纪念馆”的牌匾。纪念馆里有公木捐赠的数万册珍贵的图书资料和他毕生的全部著述,还有他大量的手稿、遗物;纪念馆还专门辟出了几个房间,是人们纪念他的书画以及他与学生、友人等的书信往来,看到这里,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那是1984年,当时全国人才大流动,各地招聘人才的广告从报纸杂志到广播电视,都铺天盖地。老大学生,有一技之长的人,纷纷借机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我当时正给市政府的市长当秘书,我的心也活了起来。于是我向一些南方的单位写了求聘信,同时,我也给公木老师写了一封信,求他帮我往哈尔滨调转。不久,公木老师给我回信了,他说:“哈尔滨其他单位我不敢说,省文联、省作协倒很熟悉。不过你得告诉我,让我往哪里、给谁写信,然后你再拿着我的信找他们办。”

   

接到这封信,我高兴极了!心想,凭公木老师的声誉威望和关系(当时他是吉林省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要到他指出的单位去工作,即对口又文雅,我做梦也没敢想啊。


1990年代公木等与原吉林大学校长匡亚明见面

 

可是,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儿子后,他一句话把我说得无言以对:“你们走吧,我在这里住宿!”当时他正在市一中(省重点)读初二,而且经过慎重研究和咨询,刚从英语改成俄语,还是校学生会主席,学校的师资和教学条件在全省也是不错的。我们到省里工作倒是很好,但一定能给他办到省级重点中学吗?况且,住房问题等也是难事,再“折腾”几年不是把孩子耽误了吗?为了孩子,牺牲自己吧。

   

就这样,有公木老师这么好的条件,我们终究没能利用上。但我们至今不悔,因为儿子不仅在高中毕业前就入了党,以全省名列前茅的成绩考上了全国一流的外语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现改为北京外国语大学),而且他毕业时正赶上苏联解体的第二年,“一分为十五”(一个国家分为十五个国家);他被分配到外交部,所学的俄语也派上了用场。

   

这次在辛集市与吴翔老师谈起这段“佳话”,一方面我感激公木老师在我对他有所求时,他肯于竭力相助;另一方面,用吴翔老师的话说:“张老师(公木)多亏没帮上忙,不然可能把一个外交官的前途断送了!”说得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公木与夫人吴翔

 

另一个“佳话”

   

那是1966年8月底,我们班与我非常好的一位同学求我借一辆自行车,我当时就答应说:“那好办,公木家有一辆就闲着,我骑过,我去给你借。”于是我借了公木家的自行车并且由我打了借条,后来在混乱中这位同学把自行车弄丢了。我说:“你不用管了,公木那边由我去解释。”我“依仗着”与公木及其家人的关系,再加上我的疏忽,竟把这事忘了。


到了1986年6月12日,我接到了吉林大学中文系的信:“据系内材料记载,张松如老师的一辆自行车当时是你和一位同学去借的,现在落实中央办公厅6号文件……由经手人,即谁从张老师那儿拿走的,由谁赔偿。”并说了赔偿数额:40元。我当即给系里寄去了40元钱。


后来,系里又捎来了贾玉亭同学的一封信云:“上次寄来的40元钱,我送去时正赶上张老师去疗养,吴老师陪同,我把钱留给了孩子。后来张吴二师回来时跟系里再三表示不收你们的钱,并托人给我捎回。(现在)正好(你们那有人回去),特托他捎给你,请理解二位老师的心境。”我满含热泪回忆了这件事,可吴翔老师却说:“一辆破自行车算啥?你保护他才是无价的!”一句话说得我更加想念公木老师了。

 

公木与夫人吴翔及其子女

 

还有一件小事,回忆起来特别“甜蜜”:那是1986年我与公木在他家会面不久,我突然接到一个小包裹,我一看竟是公木夫人吴翔老师邮来的椰奶糖,包裹里还有一封信,说是“我们刚从外地回来,这椰奶糖就是当地的特产,邮去给孩子吃吧!”我们对孩子们说:“这是公木爷爷给你们寄来的,他可是一位著名的大诗人呢!”这件小事至今回忆起来,心里仍然甜蜜蜜、美滋滋的。


每忆恩师容如眼前


我现在也年近古稀了。回首当年,公木教授那诙谐幽默而深奥广博的每一次讲课和讲座,我每一次到他家去聆听他的循循善诱、发人深省的教诲,音犹在耳,容如眼前……


1990年代,公木在主编《中国诗歌史论丛书》出版研讨会上

 

就在今年的3月14日,我用手机给公木的孙女张菱儿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在‘博客中国’网上‘文学’栏里,发表了《我与公木》。这是我在原来基础上进一步回忆修改而成的,比原文充实多了。如有时间,请一阅,并请提出修改意见。问高昌好!”过了两三分钟,她回信说:“谢谢苏老师,辛苦啦,一定拜读!”

   

3月18日我又给公木的女儿张丹木用手机发了内容大致相同的短信,因为吴老不用手机,请她转告吴老:“还没等我的文章发完,阅读量就达1600多人次,这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好,而是在人们心中,公木老师还活着!只要你用‘百度’搜索‘博客中国’就能看到。祝吴老健康长寿!”


 1987年7月12日公木夫妇与学生诗人王小妮

   

等过了两天,即到了3月20日我还没收到吴老的回音,我担心吴老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就直接把电话打到吴老的家里,电话那端传来了吴老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我第一句话就说:“吴老,您好!听您那清脆的声音,就知道您的身体很好!”我的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已经87岁的耄耋老人,说话声确实是很清脆的。


她对我说,她除了血压高点儿,什么病也没有,“还单独住在公木给我留的大房子里。”心中流露着满意和依恋。我问她:“还是那次我去的二楼吗?”她说:“是啊,你什么时候还能来啊?再来就住在我家里,这房子可大了!”言语中流露着真诚和恳切。我说:“至少在明年秋天,我们吉大中文系68届要到长春聚会,到时候我们一定前去看您,若请您与同学们见面,您能抽时间见吗?”她当即爽快地回答:“如果身体状况允许的话,我一定和大家见面!”我高兴极了。


 1998年10月22日公木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吴老还告诉我,她的大儿子是吉林大学数学院的教授,二儿子是东北师大的教授,女儿丹木是省医学院的教授。 她的孙辈有的在美国读硕士,有的在国内大学里工作,她对自己的后代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公木老师不仅自己遍地桃李,而且他的后人也桃李满天下。

   

我已经是快70多岁的人了,“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现在写这些文字,一点儿个人的功利目的也没有,唯一的目的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一代了解著名诗人公木鲜为人知的一面,永远铭记他的功德。

 

每当我想起公木教授,音犹在耳,容如眼前。


这正是:


松如如松挺且直,不阿公木一宗师。

毕生坦荡出歌赋,半世曲折产诗词。

雄壮军歌遍军旅,激情赞美皆碑石。

音容笑貌依然在,几番梦里求教时?

 

我想念您呀,曾亲自教我的老师张松如教授,著名诗人公木!


1990年代公木在自己家中 


2012年9月16日

2018年10月16日修改


图文由作者提供本号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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