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编 :8月2日,是诗人北岛的70诞辰。当年英姿勃发的一代诗人,而今依稀,还是少年情怀…… 诗人档案
北岛,原名赵振开,1949年8月2日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湖州,做过建筑工人、编辑、自由撰稿人。 1978年在北京创办文学杂志《今天》,担任主编至今。 自1987年起在欧洲和北美居住并任教。 现为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与家人定居香港。
北岛是当代影响最大的中国诗人之一。 著有诗集《北岛诗歌集》《太阳城札记》《北岛顾城诗选》《陌生的海滩》,散文集《失败之书》和小说《波动》等,代表诗作有《回答》《一切》。 作品被译成20余种文字,先后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瑞典笔会文学奖、美国西部笔会中心自由写作奖、古根海姆奖等,并被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
北岛: 生活如此 命运如此
作者: 廖伟棠 孙穆田
原载《人物》杂志35周年纪念刊
摘要 :60岁前后的北岛,在香港迎来两件大事,一是他创办了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两年一度,成为香港,乃至中国最重大的国际诗歌交流活动;二就是一场大病,祸福相倚,给予他下半生新的可能性。
北岛在人生的前几十年一直被寄予旗手的位置, 压力和误读都同样的大,而最近10年得以默默整理自身。 “远离故乡是忠于大地的保证”,不熟悉北岛先生的人,不能明白当中的吊诡逻辑。2007年,谁也没想到57岁的北岛会在香港留下,北岛自己也没想到。但这又像是理所当然的,这位具有最高国际知名度的中国诗人,注定会在香港——这个汉语与英语的夹缝中倔强生长的小岛——找到自己着力的基点。 然后也像是天注定,60岁前后的北岛,在香港迎来两件大事,一是他创办了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两年一度,成为香港,乃至中国最重大的国际诗歌交流活动;二就是一场大病,祸福相倚,给予他下半生新的可能性。 —在长诗《歧路行》的第八章结尾,北岛写道。“耳顺”,以世俗意义来说,北岛在南国小岛上与内地的纷扰很好地保持了距离,风言风语的流传对他几无侵蚀,连愤怒都不必,有时年轻诗人或记者和他见面,传达一些内地诗坛油盐酱醋的八卦,北岛均一笑置之。 以更深层的意义来说,“耳顺”乃“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朱熹注《论语》),北岛在人生的前几十年一直被寄予旗手的位置,马首是瞻,压力和误读都同样的大,而最近10年得以默默整理自身,自传式散文《城门开》与长诗《歧路行》成了他最大的收获,两者均远离所谓的书写热点,执著于挖掘与反思。加上编著《七十年代》《暴风雨的记忆》《给孩子的诗》《给孩子的散文》,也是对其同代人及未来的一种整理,功泽其后。时代的声音回响在他耳际,但以自然的方式通达其身,“不思而得”,亦北岛之福。 一场大病成为北岛的转折点。2012年北岛中风入院,但我记得,北岛从未屈服于这场病,从医院出来没几天,他就打电话给我,困难但是努力去说话,丝毫不像一个刚刚中风了的人。 北岛说中风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转折,“那一瞬间,我束手无策,由医生决定命运。”最大障碍是语言。病后两个月左右,香港言语治疗专家对他摇摇头说,他的语言能力只有50%,不会有根本性变化。“那我只好送比萨打发日子啦。但我不信所谓科学的判断。可以说,这是我对命运的又一次抗争,也有对命运好奇的成分。”北岛说。 病后北岛开始画画,寻找另一种语言,越画越迷,他想,哪怕完全失语,还可以成为一个像样的画家吧。“感谢这场大病,为我打开又一片天地,让我余生多了个陪伴。当然,写作是我的本行,首先得面对语言的挑战。” 北岛说,西医没辙了,幸好有中医。从香港到内地,周游南北,拜访名医——5位大夫5个城市。“好像命运安排的一次传统文化旅行,给我的生命补课。中医让我敬畏,又让我贴近。它的神秘有如诗歌。人生的祸福,哪里说得清。”3年后,北岛的语言能力基本恢复,重新开始写作了。 作为诗人,我们最担心的始终是写作,其实追溯这场大病的缘由,除了策划统筹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操劳—我记得头两届,北岛都是累到病倒,写作长诗的巨大精神消耗,我猜才是最关键的。长诗《歧路行》的篇幅和主题,都是对诗人的沉重压力,每一个字都是饱蘸心血而为。中风后,医生告诫暂不能从事剧烈的精神活动,北岛当然得遵从。 而作为读者,我仍然自私地关心中断的诗,《歧路行》还打算写下去吗?这组诗里念兹在兹的依然是中国当代史一些重大时刻的反思,这里进行反思的北岛,与30多年前用“我不相信”进行拒绝的北岛,改变了多少? 北岛说他之前并没写过真正意义的长诗,到香港后,渐渐从多年动荡中沉静下来,常有想写的冲动,想弄明白过往的一切意味什么的冲动,在朋友激励下,他开始试着写《歧路行》。亲历的重大历史事件和漂泊的个人命运,或平行或交织,成为他新作的推动力。两年写了10章,大约500行。 中风突发,写作被中断——也许是长途歇脚,拉开距离,好重新调整自己吧。里尔克的长诗《杜伊诺哀歌》始写于1912年,只写了两三首,搁笔10年,直到1922年2月,“好像一夜间猛醒,随即在一个月内完稿。里尔克需要等待。我也需要等待,如果有足够幸运的话。” 取名《歧路行》用意何在?北岛没有回答,可以联想的典故,应该是“杨朱泣歧路”——杨朱是思想家,断不是因为亡羊而泣,而是因为亡羊的邻人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是因为杨朱知道了大路“可以南,可以北”。现在完成的10章诗篇,越往后越见自由,想是北岛以诗人之力对那陷入纷纭歧路的现实的超越。 我们视为歧路的,也许在别人眼里正是盛世。对于诗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盛衰出处的困扰,虽然说江山不幸诗家幸。除了诗,诗人还有更多介入民族文化的方式,世间并非只有诗与政治两种选项。曾经的文艺复兴雄心,经历这些年的现实碰撞是否有所改变?在目前中国,民间自我追求的文艺复兴怎样与官方的形象工程进行区分?由这个问题开始,我们有了如下的问答:
北岛作品集
北岛 :盛世不盛世,我不在乎。我是个悲观者,三千年的历史又有多少改变呢?我关注的是文学文化,那才是中华民族的根。法国作家司汤达说过,时间会让作家和政客互换位置,一百年后谁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吗?(大意)我厌倦了“文艺复兴”这个说法,成了陈词滥调,我也不在乎民间或官方的说法。重要的是知行合一,和真正的同道互相砥砺,在新的文学变革中推波助澜,路在脚下。记者 :你的《城门开》和主编的《七十年代》等书,都涉及“文革”中的青春,你又如何看待近年红卫兵一代的忏悔?作为游离于同龄人热衷的政治运动的自由人,你从那个年代继承到的最大财富是什么?北岛 :除了《七十年代》和《城门开》,还有《暴风雨的记忆》,我编选的“文革”书越来越多,越来越“糊涂”,几乎迷失了方向。关于“文革”的历史,从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坐标,很难做出简单的结论。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留下见证人和历史细节,以供未来的人们辨认脉络、延展和走向。两百多年前的法国革命,甚至到今天还在争论。所谓历史,没有最终的结论。红卫兵一代是广义的概念,包括我自己,参与者都应该反省这段历史。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结论”的话,我认为,首先来自“文革”的语言暴力,它留下的潜伏的线索,多年后借助新媒体或自媒体,在深深的伤口处爆发,释放妖魔。作为父辈,我们为此付出过巨大的代价。毫无疑问,历史还有另一面,七十年代正好是黑暗的岁月,却埋下精神的种子,所谓的正能量,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这一点让人感到欣慰。 记者 :《今天》杂志,正是这颗种子生长出来的奇树,它不雄伟高大,却一直生命力充沛,并且容纳各种过路的飞鸟。《今天》一直在转变中,而你对它的期待有什么改变?你觉得在目前中国传媒的众声喧哗之中,《今天》扮演着怎么不可取代的角色?北岛 :谈到传媒的众声喧哗,我深感担忧。这个新时代已经到来,铺天盖地,席卷全球。要说只不过刚开始,谁也看不到天边,从新人类到新新人类,看来连造物主也无可奈何。关于《今天》,自从1990年5月在奥斯陆复刊,25年过去了。2015年5月,我在挪威文学节演讲的主题是《今天的寓言》,试图在一个国际场景中,超越后冷战思维,谈一个复杂的故事。我说过,至少有两种全球化,一种是权力与资本共同瓜分世界的全球化,还有一种是语言和精神的种子在风暴中四海为家的全球化。面对年轻的读者,我希望他们看到另一种全球化的可能,这也是《今天》杂志的努力所在。在四分之一世纪的进程中,特别是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以商业化为主导的全球化席卷而来,我和同行们也傻了眼,几十年经验几乎失效,《今天》的“身份”成了疑问。幸好穿越黑暗的隧道,找到出路。也就是说,在全球化的对抗中,《今天》找到新的动力。 从创刊到复刊,《今天》走过曲折的路,我当年还是小伙子,如今已到暮年。所幸《今天》团队加入了年轻的同行,增添了新的血液,不断壮大,前赴后继。如果说《今天》的意义,坦率地说,就是先锋文学的桅杆,哪怕众声喧哗,哪怕浮华或沉沦。 记者 :你的“古老的敌意”演讲,其后引起不少人的反对或误读,尤其里面关于“粉丝”文化的部分。演讲中也提到权力和资本对诗人的腐蚀,现在过去几年了,这一切似乎变本加厉,诗歌的生存状况是否更加严峻?对付这种敌意,诗人除了自爱还能怎么样抵抗?北岛 :四年前在香港书展讲到“古老的敌意”,现在看,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更值得警醒。对所谓“粉丝”现象,我依然强调每个人独立自主。其实,中国古代哲人早就说过,万变不离其宗。在转瞬即逝的各种病态幻象中,什么才是我们人类的根。诗歌就属于根,一路排除虚假的纷扰,打捞人类可贵的直觉经验,葆有诚实和天真。和树冠相比,根在地下,更大更深。近10年,内地晚辈诗人对北岛往往持两种极端态度,要么视为先知,要么仍执着于“PASS北岛”,然而,从我们的对答之间,可以看出这些“过度阐释”对于北岛来说其实是“无所违逆”。年轻的他,曾被唤作“老木头”,现在可以看出这木头其实是一个老树桩,上面长满了青苔,也长满密密麻麻的年轮,所以他才有资格谈论“根”,我衷心希望诗歌之根继续给木头以滋养,即便周遭的森林已经面目全非,让他依然保存着30年前的鸟鸣清越。“当暮色在描绘历史,你是唯一的听众……你听到晨光低语的密谋”(《歧路行》)—这未尝不是一个诗人真正的幸福。 七十年代初,我有这么一句格言“生活如此,命运如此”,记不住是谁说的了,很多年,对我来说,在关键时刻牢记在心里。生活和命运之间构成奇妙的转化,交汇在一起。是的,生活如此,命运如此。 还是七十年代。如果按颜色分类的话—红与黑的颜色,那是黑暗的背景中激荡的青春血液。我至今依然感到疼痛与狂喜。 从作家的角度来说,文学的变革,是改变过去、此刻与未来的所有大门的钥匙。 1962年夏天,我从小学考上北京十三中。和小学相比,十三中离家远了一倍,我的世界似乎也大了一倍。 这里曾是康熙皇帝第十五子愉郡王的王府,1902年,醇贤亲王第七子 载涛过继给钟郡王,承袭贝勒爵,搬入府内,故得名涛贝勒府。宣统年间,身为摄政王之弟,载涛任禁卫军训练大臣。张勋复辟,他又当上禁卫军司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摇身一变,成了全国政协委员。1925年,载涛把王府长期租给罗马教廷办大学,即辅仁大学。1929年辅仁大学开办附属中学男生部,1952年改名北京第十三中学。 我们学校坐北朝南,大门向东开。中路与东路各有四进院。西路有戏楼、长廊、亭台、假山。岁月如男孩呼啸成群,分三路包抄,灵活的小腿伴随咚咚脚步声,登堂入室,最后消失在西边操场的尘埃中。我们教室紧把着操场入口处。我熟知那脚步声——岁月的去向与动静。 开学头一天,我刚挎书包走进校园就懵了:从那些遮天蔽日的高中生背后,我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一级级台阶,通向高考的独木桥(下面是深渊),由此进入大学,进入可怕的成人世界。 十三中是男校,没有女生构成的缓冲地带,本来意味着更赤裸的丛林法则。其实不然。我发现,到一定岁数人开始变得狡猾,用智力与意志取代拳头——那才是成人世界的权力来源。 入学那年我十三岁,从身体到智力都晚熟,有照片为证——我和同龄的一凡在楼前合影:他人高马大,眼镜后目光自信,喉结突出,唇上一抹胡须的淡影;我比他矮半头,短裤下露出麻秆似的小腿,满脸稚气,眼神迷茫散乱。那是转变之年,我们从不同的小学考进13中,他在二班,我在四班,就像分组比赛的对手,在决赛前趋近。
班里有个同学外号叫“大脖子”,智力有问题,连蹲两年,若无意外还会继续蹲下去。我们在年级升降的排列组合中相遇。他虎背熊腰,胳膊比我大腿还粗,由于脖上箍着石膏圈,得名“大脖子”。他自称是练双杠失手把脖子戳进去的,要长期做牵引术才能复原。我至今还记得他歉疚的笑容,似乎在为他偶然闯入这个世界而深表歉意。
那时仍在“困难时期”的阴影中。在学校食堂。没有椅子,大家围饭桌站着吃饭,每餐总是在“大脖子”的歌声中结束。他在建筑工地当过小工,饭量惊人,按粮食定量难以存活,于是他靠卖唱换粮食,每首歌价码不等,从半个馒头到一个窝头。
“大脖子”嗓音并不好,但他唱得认真 ,从不偷懒,到了高音区,会从石膏圈中抻出一截苍白的脖子。唱罢,他两三口就把换来的馒头窝头吞下去,再像狗一样用目光乞讨。他唱的歌特别,显然和底层生活有关。尤其是那些黄色小调,成了我们最早的性启蒙教育。
我们升初二时,“大脖子”由于蹲班超过年限,被校方开除,他将回到苦力的行列,和我们分道扬镳。最后一次告别午餐,几乎每个人都多给他一个馒头。他唱了很多歌,这回不是卖唱,而是为了友情和他自己未卜的命运。唱到动情处,那咧到脖根的大嘴撮成小圆圈,戛然而止。
02
1962年秋,我家来了个不速之客,他是我的表舅在北大荒的战友卢叔叔。 詠瑶表舅原是北京空军后勤部的青年军官,个头儿不高,英俊结识,是我童年时代心目中的英雄。特别是逢年过节,他身穿深绿军装、佩戴领章肩章和武装带,头顶大檐帽,格外神气。表舅站在楼门口跟我说话,小伙伴们惊羡的目光,让我的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他走后,我可把牛皮吹大了,说他击落过多少架美军战斗机。我家从窗帘到小褂,飘飘然,都来自表舅给的降落伞布,似乎为了向全世界证明:他开飞机,我们从天而降。 1958年早春,表舅转业去北大荒。最后一次来我家告别,那时母亲也正要下放到山东农村。他脱下军装,黯然失色,这让我很难过。我悄悄退出大人的视野,溜出门去。“我会来看你的,”表舅临走对我说,转身消失在我童年的地平线以外。 卢叔叔的出现,令我暗喜:表舅果然从地平线那边派人来了。卢叔叔是拖拉机手。维修拖拉机,他用铁锤敲打部件,一粒铁屑击中右眼。在当地农场医院治疗无效,转到北京同仁医院。他在表舅的介绍下住在我家。 “医生要给我配一只狗的眼睛,”他对我说。这让我有点儿心慌,用狗眼看世界到底会是啥呢?原来是玩笑,医生给他装了一只假眼珠,跟我弹的玻璃球差不多。他常躲进厕所,取出来,放进小玻璃杯冲洗。
表舅常出现在我梦中,他在冰天雪地指挥千军万马的队伍。跟卢叔叔探听,避而不答,想必那是军事秘密。
一天晚上,卢叔叔终于给我讲了个故事。灯光下,他双眼色泽不同,那玻璃眼珠显得过于清澈明亮。“半夜,一只熊瞎子钻进农场库房,翻箱倒柜找食吃。哨兵发现后,我们把它团团围住,先鸣枪警告,它猛扑过来,可惜没击中那胸前白毛的要害部位,只好动用冲锋枪机关枪。它最后倒下了,身上共有39发子弹……”这故事让人多少有点儿失望,但在我讲给同学的版本中,表舅成了这场攻打熊瞎子战役的指挥员。
那年头,北京黑灯瞎火,肚里没食,早早回家歇着了。而卢叔叔却发现了北京的“上流生活”——戏剧舞台。他人生地不熟,没伴儿,总把我带上。我跟他看的话剧有《以革命的名义》《带枪的人》和《伊索》等,印象最深的是人艺的《伊索》。
那是深秋的晚上,刚下过雨,一股落叶霉烂味。首都剧场位于王府井大街。玻璃窗高大明澈,如黄昏的晴空,楼梯上的观众,好像正前往另一个星球,其中有个瘦小的男孩,那是我,还有一个戴玻璃眼珠的叔叔。巨型吊灯明亮而柔和,让我有点儿晕眩。随低沉的钟声响起,灯光转暗,红色帷幕徐徐拉开,古罗马的圆柱和台阶出现在舞台上……
那夜我几乎彻夜未眠。此后着魔一般,我居然能把对白大段大段背下来,并模仿那夸张的舞台腔——伊索附体,我处于半疯癫状态,在同学中宣布:为了自由,宁死也不做考试的奴隶。在课堂上,老师问到水分子式,驴唇不对马嘴,我学伊索的口吻回答:“如果你能把河流和大海分开的话,我就把大海喝干,我的主人……”老师认定我神经出了毛病。
当年粮食定量有限,连请客吃饭都要自备粮票。由于没缴够粮票,父母与卢叔叔之间出现摩擦。我暗中站在他一边,道理很简单,是他把我带出北京幽暗的胡同,进入一个光明而虚幻的世界——那与现实无关的一切令我神往。
03
初中三年无比漫长,而考试有如一扇扇门,阻挡任何通向永恒的可能。我最恨考试,在我看来,那是人类最险恶的阴谋之一,让孩子过早体验人生之苦。
我在小学算术就差,上了中学数学课,才知此生苦海无边:除了切割整数,正负颠倒,进而用乘方开方肢解世界,非把人逼疯不可。我完全迷失在数学的世界中。如果说期末考试是最后审判,测验摸底就如同过堂大刑伺候。不过各有各的求生之道,期末考试前一天我连看两场电影,在黑暗中忘却一切。大概由于心理放松,考试成绩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除了数学,再就是俄文难。中苏反目成仇,大多数中学照样学俄文。首先难的是卷舌音,好在北方车把式的吆喝中也有,于是先学赶车再学俄文。在小纸条正反面分别写上中俄文单词,一大早到后海死记硬背。有的用谐音一辈子都忘不了:“星期六”(суббота)——“书包大”;“星期天”(воскресенье)——“袜子搁在鞋里面”;“回家”(домой)——“打毛衣”。到文革下一拨改学英文,没正经上课,用谐音只记住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来了前面跑!”
作文课也越来越失去了吸引力,政治开始进入写作。在“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下,不仅要做好事,还得学雷锋叔叔那样写日记。
那天下午,我埋伏在厂桥路口,德内大街由此往北是三四百米的大陡坡。一辆满载货物的平板三轮车上坡,光着脊背的师傅奋力蹬车,我冲过去,从后面弓步助推,亦步亦趋,师傅往后瞥了一眼,点点头。我一直帮他推上坡顶。正赶上旁边是家小饭馆,我请师傅等等,冲进饭馆,用两毛钱买了四个火烧,塞进他手里,弄得人家瞠目结舌。
回家我把这段经历先写成日记,再抄在作文本上,第二天交给老师。语文课上,老师让我当着全班朗读。起初我还有点儿得意,越读越羞愧,竟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比做坏事被当场抓获还糟。此后,我再没写过日记。
04
初二下学期进入尾声,期末考试在即。教师食堂开小灶,而学生食堂大锅熬,好在学生食堂每周三换花样,总算有点儿盼头。一个周三中午,学生食堂供应菜包子外加蛋花汤,同学们排着队,喜气洋洋的。 我端着菜包子和蛋花汤回到教室,与同学们边吃边聊。突然在菜包子里咬到异物,吐出一看,竟是只死蟑螂。我拍案而起,在几个同学簇拥下冲向食堂。盛汤的大师傅正要收工,他含糊其辞,说这事得找食堂管理员。我像丹柯一样举着菜包子,率众包围了食堂办公室。 管理员老李白皙,尖嘴猴腮,三角眼,负责食堂管理和采购,整天悠闲地骑车穿过校园,满筐鸡鸭鱼肉,均与学生食堂无关。听完我的慷慨陈词,他说:“我看这么办吧,让大师傅再给你换个菜包子。” “什么?”我火了,提高嗓门说:“换个包子就行啦?” 我一时语塞,愣住,转而理直气壮宣称:“今后要检查卫生,改善伙食,并向全体同学公开道歉!” “那你怎么证明那是蟑螂,而不是海米呢?”老李反问道。 我转身发动群众:“大家说说,咱们食堂在菜包子里放过海米吗?”“没有!”冲老李大叫大喊:“我向食堂抗议!”“抗议!”群情激奋,跟着我喊口号,一时有点儿失控。
“你还反了?”老李大吼一声,脸色煞白。“赵振开,你一贯调皮捣蛋。我告诉你,你再无理取闹,先取消你入伙资格,我再告到校长办公室,给你记过处分,直到开除。哪个同学跟着他,一样下场!”
这威胁果然奏效,大多数人散去,只剩下我和两三个同班同学。一想到开除和父母的反应,我也含糊了。那两三个同学不见了,只剩下我和老李僵持,怒目相向。上课铃响,我把菜包子狠狠摔在地上,悻悻而去。
我平生头一次聚众造反,以失败告终。我悟出权力本来就是不讲理的——蟑螂就是海米;也悟出要造反,内心必须强大到足以承受任何后果才行。
当年在北京中学生有这么个说法:八中的会,三中的费,四中的近视眼,十三中的军乐队。军乐队是十三中的骄傲。那些铜管乐器都是从辅仁附中继承下来的,坑坑疤疤,特别是大圆号还打着补丁。尽管如此,在北京中学运动会和各种大型集会上,顶属十三中最神气。
1963年暑假,我和一凡都参加了北京中学生的“小八路夏令营”。一凡是班长,走在二班队列前头,我是白丁,加上个头矮小,混在四班队尾。从学校操场出发,走在最前面的是军乐队,阳光在铜管乐器上闪着乌光。突然间鼓号齐鸣,惊天动地。调整队列时,我和一凡交错而过,我们得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油印版《今天》
延伸阅读
纪念妹妹赵姗姗
(诗四首)
右一赵珊珊(诗人北岛的妹妹,1976年因下水救人而不幸遇难);左一 朱建平; 中间曹一平(邻居、小学同学)
小木房的歌
为了你,
春天在歌唱
草绿了,花红了
小蜜蜂在酒浆里荡桨。
为了你,白杨树弯到地上
松鼠窜,杜鹃啼
惊醒了密林中的大灰狼。
为了你,乌云筛了筛星廊
雨珠落,水花飞
洒在如痴的小河上。
为了你, 风鼓云帆去远航
潮儿涌,波儿碎
拍打着河边的小木房。
为了你,小木房打开一扇窗
长眠的哥哥醒来了
睁开眼睛向外望。
为了你,小窗漏出一束光
他蘸着心中的红墨水
写下歪歪斜斜的字行。
黄昏:丁家滩
黄昏,黄昏
丁家滩是你蓝色的身影
黄昏 黄昏
情侣的头发在你的肩头飘动
是她,抱着一束白玫瑰
用睫毛掸去上面的灰尘
那是自由写在大地上
殉难者圣洁的姓名
是他,用指头去穿透
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
那是一枚订婚的金戒指
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
嘴唇就是嘴唇
即使没有一个字
呼吸也会在山谷里
找到共同的回声
黄昏就是黄昏
即使有重重阴影
阳光也会同时落入
他们每个人心中
夜已来临
夜,面对四只眼睛
这是一小片晴空
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
界 限
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
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
象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我要到对岸去
对岸的树丛中
掠过一只孤独的野鸽
向我飞来
安魂曲
那一年的浪头
淹没了镜中之沙
迷途即离别
而在离别的意义上
所有语言的瞬间
如日影西斜
生命只是个诺言
别为它悲伤
花园毁灭以前
我们有过太多时间
争辩飞鸟的含义
敲开午夜之门
孤独象火柴被擦亮
当童年的坑道
导向可疑的矿层
迷途即离别
而诗在纠正生活
纠正诗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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