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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诗人芒克:我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

吴虹飞 新三届 2019-01-04



人物简介

芒克1974年于玉渊潭公园


         芒克(原名姜世伟),1950年11月出生。朦胧诗人的代表之一,生于沈阳,1956年全家迁到北京市。1969年到河北省白洋淀插队。1978年底与北岛共同创办文学刊物《今天》,并出版了处女诗集《心事》。1987年与唐晓渡、杨炼组织了“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并出版刊物《幸存者》。诗集有《阳光中的向日葵》《芒克诗选》《没有时间的时间 》《今天是哪一天》《芒克的诗歌》,长篇小说《野事》,随笔集《瞧,这些人》。

      现居北京,从事写作和油画创作。


原题

诗人芒克:

我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



作者:吴虹飞

原载《南方人物周刊》

2006年1月24日


 诗人芒克现在成了画家


 

      芒克喜欢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他们常去的据点是北京三环边上,他们叫作“食堂”的一家餐馆。那天,艾未未端坐着,与大家低声聊天;艾丹有点喝高了,脸涨得红红的,正在痛斥一个来自浙江的文学青年的品味;一个中戏的女学生导演正在热情邀请别人去东方新天地观看她和男友新排的,据说和佘祥林冤案有关的话剧;一个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某人的前女友,沉默地坐着;40岁的肌肉美男宝琦,据说在纽约的时代广场做过模特的,以前是西安美院的学生,现在是MBA的解说员,业余客串画家,穿着短袖T恤正在高谈阔论一些有关艺术的话题。他刚刚给芒克的少妻潘无依画了一幅肖像:画面上的美人儿娇俏动人,胸前挂着一颗蓝色石头,众人看了,都喝彩道,画得真像!

 

     芒克朋友多,来来往往一茬一茬的。过去一起办杂志的那些人,北岛、黄锐,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来往。“跟我喝酒的都不是那拨人。”

 

 

      

2003年,他写过一本回忆录性质的《瞧,这些人!》,基本上都在写他的朋友,克制和谨慎地写他们的逸事。比如他写陈凯歌嘴皮子利索,“差不多能用嘴奏出交响乐”;写北岛,“眼珠子微突,就像两颗石头子随时都可能弹射出去”;顾城戴着那顶牛仔裤裤管做成的“晦气”的帽子;他和多多交换诗集,就像两个人决斗前“交换手枪”一样。 

      

那天晚上,芒克开了一瓶威士忌。席间有60年代的,70年代的,80年代的,芒克是1950年生人,算是大哥。他一头白发,坐在主座上,很引人注目,也很随和。那天他并不多话。尽管已经有许多著名的朋友写文章描写了他魏晋名士般的酒风,但我看到的是他温文尔雅地举杯。如他所说,他基本上是无酒不欢,但酒风甚好,不会随便和人打架。“要是喝多了就打人,谁还要和你喝酒呢?” 

     

忽然听得“叮当”一声,原来是酒杯子,不小心碰倒了。艾未未说,芒克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呢。 

      

在将近两个半小时的采访过程中,芒克共抽了16支烟,而且抽烟的习惯非常好,随手就把烟蒂都倒掉。抽完第12支烟他倒了一次烟灰缸,采访结束后他很习惯地又倒干净了。 

      

我们谈到了1976年。在诗人芒克那里,1976年的记忆似乎很单薄,他有些语焉不详。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在相距30年的语境对切中,他感到了某种不可逾越的隔膜。 

 

月工资38元的草厂工人  

      

1976年1月,在白洋淀插队7年的知青芒克回到北京。他和岳重、多多等人是“白洋淀”诗歌群落的核心,因此也有人认为“今天派”诗歌与“白洋淀诗群”,有着密切渊源。

 

白洋淀老照片 

     

 “我们这批人,十几岁时就被号召到农村当农民,回来后等着国家给分配工作。那时候找个工作可不那么容易。没人给分配工作就回家呆着去,着急有什么用呢?但每个人都得想办法活着——没办法的事情。” 

     

在家闲着的几个月,由于当时压抑的政治气氛,来往的就是严力等写诗的几个。因为家住得近,有时候晚上他就和严力住在一起,一般朋友都断了来往。 

 

“母亲说,出门得戴黑纱,不戴不行。”  

      

“1976年领袖人物去世,唐山大地震又死那么多人,‘四人帮’垮台……”对于这段沉重的历史,芒克并没有那么狂热,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要到来,社会要变化,有事情要去做。

 

1976年4月天安门群众悼念周总理 

    

 “对于我们来讲,有变化总比一点都没有好。”必须承认,由于他表述的含糊,你不能确切地知道他是否踌躇满志,是否哀愁。 

     

 “20多岁的人了,老在父母面前晃悠,总不是回事。”那年10月,终于给分配工作了——北京造纸一厂,一家国营的厂子。单位给他分了一间宿舍,他觉得自己自由了。 

      

一开始,和两个老工人一起收稻草、麦草,相当于草料厂的看守者。草厂里堆积的巨大草垛比几层楼还高,有一次因为电路短路着火,草厂烧起来了,郊区野地里,风一吹,火势没法控制,一烧几十米,把人都快烤熟了,只有等消防队来。芒克当时一门心思积极救火,还被领导表扬“干得不错”。

 

白洋淀芦苇荡

 

      当国家工人是他一生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他先后在纸浆车间、出纸车间呆过,震耳欲聋的厂房里,说话都听不清。“我太不喜欢工厂里的工作了,但没有什么选择。也不能随便写东西。”

 

      一个月38元的工资,月月不够花。“当时肯定觉得很无聊的。”能够接触到的读物不多,对读书芒克也失去了头两年的兴趣。有时候他就和老工人喝喝酒。工厂里的人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还写诗。

 

      1978年厂里组织篮球比赛,芒克打后卫,这是他记忆中一段愉快的经历。除此之外,能有的快乐也就是偶尔和严力、北岛几个老朋友的小聚。“我们聚会没那么严肃,比较随便——不谈诗,什么也不谈。”

 

      “那时还分合同制工人、国家工人,厂里的头还对我说,‘不容易,你算是国家正式工人。’厂里的人对我都还挺好,但我不争气——不是办那个《今天》嘛。”

 

      后来恢复了高考,芒克也没太大兴趣,至今他的学历依然还是初中生。

 

      不可不提他和北岛,虽然近年他们来往比较少。“我们俩从1972年认识后,关系就一直特别好。他比我稍微大点,挺够朋友的,我有什么难处,他也会帮我,没饭吃,给点钱之类的。我们一直没红过脸,没翻过脸,没吵过架。”

 

当年芒克和北岛合影的照片

 

      1978年底和北岛等人合办诗歌杂志,芒克向厂里请假,厂里不同意,后来知道芒克在外边干“这种事情”,就更不同意了。工厂宽大为怀,希望他迷途知返,希望他回来,但要回来,必须写“深刻的检查”。28岁的芒克非常拧,不肯写,索性就不要工作,专心去办杂志。后来,芒克收到了工厂的一封信,盖着章,说他“旷工几百天”。他被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呗!”令人悲哀的是,父亲也与这个“逆子”闹翻了。诗人芒克没了工作,到复兴医院看过几天大门,“干一天给1块钱,不干不给。那还是多少人保我,才做了个临时工。”


芒克,《多情之秋之二》,布面油画,150cm×100cm,2016


        摇身一变,诗人成了画家

 

      从此芒克再也没有过体制内的稳定工作。一年多前,他的户口本上职业一栏还是“待业”。

 

      “我也很少写诗。”从1988年起,到整个90年代,法国、日本、美国,荷兰鹿特丹诗歌节、澳大利亚墨尔本艺术节……“各国到处乱跑,那时候机票、吃住他们都管,参加一些朗诵会还给一些报酬,就跟演员一样,有出场费。报酬还可以,日本一般是朗诵一首诗5万日元,美国1000美元左右,法国3000法郎,这点出场费,用来生活还是不够——但那时在北京生活,有点饭钱就可以。”

 

      他的小说《野事》,根据他在白洋淀插队的经历写就。作家阿城对《野事》评价很高,“饱满,元气淋漓,一股子少年人的直朴和温柔”。芒克是“白洋淀诗群”中最后一个回城的。回去当工人之前,他烧毁了6年间写的全部诗稿。

 

 

      他仿佛在20岁之前就给自己定下了“流浪者”的形象。20岁,身无分文,山西、内蒙古都去过,也不认识人,买不上火车票,扒火车。路上就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交朋友,那些人管吃。“我妈给我往白洋淀写信也不见回信,以为我人可能没了。我回去我妈一看这德行回来了,我就给她讲我去哪儿了。年轻的时候没少叫我妈他们操心。我胆特别大,我去哪儿都无所谓,一个人。”

 

      一个人从外面浪荡回来后,芒克开始写诗了。“我们家一直对我写东西不当回事,现在他们也没当回事啊。父亲1991年就去世了,他在的时候对我写东西很反感,因为写东西老招事,弄得自己连工作也没了。”

 

      芒克一向被冠以“一生放纵爱自由的”的“浪荡者”的美名,30年后的今天,他似乎已经“转型”成功,摇身一变,成了画家芒克。“我从来没有过大钱,也不指望这个,但我起码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长这么大连医院的点滴也没打过,不也活得挺好的吗?我2004年开始画画,也都是因为我老婆怀了孩子,租了房,逼得没办法。我根本就没画过,不会画。” 

 

      “颜料和画布是艾丹赞助的——我没钱买油画材料。我只管画,画完之后他给拍照片,印请柬,安排地方搞画展,所以我摇身一变干这个啦,愣给画上了。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去画画,现在居然还要靠这个为生了。”

 

      他画了3个月,画出十几幅,朋友们捧场,给办了个画展,结果——大家还真的喜欢他的色彩斑斓,卖出去不少。他用这笔钱在北京东边的四惠交了房子的首付。买了房子之后,他又身无分文了,然而好歹是和娇妻、幼儿,过上了他迄今为止“最为稳定”的生活。

 

      “我这人挺容易满足,也没那么大欲望,别吃了上顿想下顿就可以了。我现在就是画画,没准什么时候一抽风,又开始写诗了,难说。”

 

      “今天”的名字是28岁的草场工人芒克取的。1980年代初,“今天”的几位诗人(后来他们的作品被评论家们界定为“朦胧诗”)在玉渊潭举行诗会,无数少年爬到高树上瞻仰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北岛走到麦克风前,宣布开始,但是会场始终安静不下来。

 

  

      阿城回忆说,“芒克走到台前来,用眼睛扫了一下下面……会场立刻安静了。”

 

      被芒克轻描淡写“忽略”过去的是:“朦胧诗”被认为是上个世纪80年代具有启蒙色彩,与“思想解放运动”相呼应的一份文学刊物。当年活跃的“朦胧诗人”,后来都已经声名显赫:舒婷、顾城、杨炼、江河、梁小斌,而作为这个流派一员大将的芒克本人,在读者中也一直享有巨大的声望。 

 

芒克,《多情之秋之三》,布面油画,100cm×80cm,2018

 

      芒克的绘画之路 

 

      芒克:2004年初,我一个朋友给我买了颜料和画布,建议我可以画画,我就直接上手了。我也就是瞎画,一直是瞎画。我以前对绘画没兴趣,也没有训练过。有点荒诞的是,2004年初开始画画,年底就办了展览,还被人买走了。所以从2004年起,我算是把画画当成了一份职业,也是一门手艺,我有自己的经纪人,有自己的画室,并且每年完成20多幅作品,我就靠这些养家糊口。我这个诗人现在就靠画画养家。

 

      2004年3月在“尚艺术中心”举办首次个人画展,作品被全部收藏,其中一幅《睡》被艾未未收藏。2005年1月在浙江安吉“吴昌硕纪念馆”举办个人油画展,是该馆举办的第一次油画展,展出作品全部被收藏于安吉。2006年6月在青岛美术馆举办个人油画展。这也是刚成立的青岛美术馆举办的首次油画展。2009年,在中国宋庄杰森画廊举办“另一种诗”芒克画展。2011年7月在古巴哈瓦那的亚洲艺术博物馆举办“今天就是那一天”芒克个展。2014年10月。“天地色”芒克个展在成都白夜艺廊举办。 


芒克,《室内的天空》,布面油画,100cm×80,2018




评价

芒克:"白洋淀诗群"里的

现代诗歌探索者




        芒克,原名姜世伟,1950生于沈阳,1956年举家迁北京。1969年赴白洋淀插队,1970年底开始写诗,1972年与彭刚搞“艺术先锋派”,1976年1月返北京。1978年编印第一本诗集《心事》,与北岛、黄锐创办《今天》。1983年油印第二本诗集《阳光中的向日葵》,1988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1987年与众诗人组织“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出版诗刊《幸存者》。1989年出版《芒克诗选》。1993年写作长篇小说《野事》。1998年与友人编撰《现代汉诗年鉴·1998》。2000年完成诗集《今天是哪一天》,次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根据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记载:“1971年夏季的某一天,对‘白洋淀诗派’来说可能是个重要的日子。其时,芒克、岳重等人已插队一年多,芒克拿来一首诗给岳重、多多看。岳重当时的反应令多多大吃一惊,‘那暴风雪蓝色的火焰……’他复诵着芒克的一句诗,像吃了什么甜东西。”一年以后,岳重写下了《三月与末日》,这是一首当时地下诗坛最具现代色彩的诗歌,其中有像:


  春天用大地的肋骨搭成的篝火
  烧成了升腾的烟
  我用我的无羽的翅膀——冷漠
  飞离即将欢呼的大地,没有
  第一次拼死抓住大地——

        这漂向火海的木船,没有想拉回它


  在交给多多传看时,引发了多多对固有的诗歌技巧和写作原则的思考,促使他把以往对理论、哲学的兴趣转向了诗歌。


        1973年,芒克和多多建立“诗歌友谊”,相约每年年底,像决斗时交换手枪一样,交换一册诗集。结果,多多完成了《回忆与思考》《蜜周》《致太阳》《教诲——颓废的纪念》和《同居》等有明显的现代主义色彩的作品,芒克则写下了《城市》《天空》《白房子的炊烟》《十月的献诗》《我是风》等,诗句自由、明媚、饱满,具有一定的超现实主义风格。这两人的“决斗”式写作,为后来崛起的“今天派”诗歌留下了第一批成果。


        岳重、芒克、多多后来成了“白洋淀”诗歌群落的核心人物,集聚了一批诗歌爱好者,其中包括宋海泉、方含、林莽,它的外围人员还应包括北岛、严力、田晓青、彭刚、史保嘉等。


        “白洋淀诗群”是“文革”以后较早开始现代诗探索的诗歌群落,据林莽称,它的时间定位应在1969至1976年,是一个以北京为“根”的知青诗歌群落。此前,人们常常将他们描述成完全与国际诗歌潮流绝缘,纯粹凭借自己的灵感和体验进行写作的一群,这并不符合事实。以“白洋淀诗群”为基础发散而成的“今天派”诗歌,实际上是有他们的诗歌渊源的,这就是俄苏诗歌的影响。


芒克和妻子潘维依、孩子的合影


        我们从芒克早期的诗歌很容易找到普希金的影响,他的诗风常常在明快、敞亮中隐含淡淡的忧伤,如《天空》一诗,他这样感叹道:


  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
  可是,美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们这样年轻,
  你是否愉悦着我们的眼睛?
  带着你的温暖,
  带着你的爱,
  再用你的船将我远载。
  希望,请你
  不要去得太远,
  你在我身边
  就足以把我欺骗!

  后期,他的创作愈来愈接近叶赛宁:

  月亮出来了,
  月亮靠着一棵摇动的树。

  雪地上的夜
  是一只长着黑白毛色的狗,
  月亮是它时而伸出的舌头,
  星星是它时而露出的牙齿。

  那些从死者
  骨头里伸出的树叶
  在把花的酒杯碰得叮当响。


  对大自然细致的观察,丰富的想象力,操纵语言的自如,令我们可以直接移用高尔基对叶赛宁的评价:“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自然界特意为了诗歌,为了表达无尽的‘田野的悲哀’、对一切生物的爱和恻隐之心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器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芒克堪称“直接面对人的最自然的本质,抗议对这种自然天性的扭曲”的“自然诗人”。


  阳光中的向日葵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把头转向身后
  就好象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它了吗
  你看到那棵昂着头
  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
  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
  它的头即使是在没有太阳的时候
  也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
  你走近它便会发现
  它脚下的那片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葡萄园


  一小块葡萄园,
  是我发甜的家。

  当秋风突然走进哐哐作响的门口,
  我的家园都是含着眼泪的葡萄。

  那使园子早早暗下来的墙头,
  几只鸽子惊慌飞走。

  胆怯的孩子把弄脏的小脸
  偷偷地藏在房后。

  平时总是在这里转悠的狗,
  这会儿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一群红色的鸡满院子扑腾,
  咯咯地叫个不停。

  我眼看着葡萄掉在地上,
  血在落叶中间流。

  这真是个想安宁也不能安宁的日子,
  这是在我家失去阳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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