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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丨顾晓阳:我们的今天,得益于他们的昨天

新三届 2019-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今天》片段回想




作者:顾晓阳



《今天》编辑部原来在纽约,编辑部主任是王渝。大概是1995年,北岛要把编辑部移到加州。当时他在戴维斯,我在洛杉矶,车程约五六个小时。我先做散文编辑,后来又接编辑部主任。记得还到戴维斯开了一次会,有谭嘉等,我们都住在北岛家。

  

     

《今天》每三个月出一期,每出一期,给我好像200美元的辛苦费,所以不算义务劳动。我在邮局租了个信箱,稿件和信件都寄到那里。又购置一台传真机和一台小型复印机,放在我家里,这些都是实报实销。社长谭嘉在爱荷华,管钱,我负责找人打字录入文稿和校对,都要付费。编好之后,邮寄给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林道群。稿费是不是由我计算的,不记得了,反正是由谭嘉开支票。电话费全部报销,我每月把电话明细账单的原件寄给社长。


有一次谭嘉给我打电话,说她计算明细的总合与话费总额对不上,总额200多(大概,现在记不清了),明细加起来才100多。我一听也懵了,账单是电话公司出的。思索良久,忽然一想,说:“你看看账单背面。”谭嘉可能手上就拿着账单,马上说:“噢,在背面,在背面。对不起,对不起。”美国佬“节约闹革命”,两面都印了。可见《今天》财务管理多细多严。谭嘉可嘉。


做散文编辑我有成就感,最大的是:使高尔泰和王瑞芸成为《今天》的作者。也有遗憾:当时木心在国内还无人知晓,我非常喜欢他的文章,想给《今天》约稿,但不认识他,始终没联系上。其实找陈丹青就好了,可当时我没往那儿想。


九十年代初,高尔泰和夫人蒲小雨移住到洛杉矶。我是作为报社记者去他们家采访他,本不相识。采访完,把特意带去的几本《今天》送给他。尔泰先生问:“有你写的吗?”我翻出散文《胡同》给他看。他拿起来一扫,便说:“写得好,写得好。好文章看一眼就知道好。”又叫:“小雨呀,这儿有篇好文章。”当时我认为这是尔泰先生鼓励我。若干年后,我也获得了这种能力,一篇文章,一打眼就能判别它的好坏。电影看过1000部以上,也同样,只消看前面三五个镜头,就知道是什么档次的了。


高尔泰蒲小雨夫妇 


此后我和尔泰先生并没有来往,那时我也没参与《今天》的工作。过了半年多小一年,忽然接到了小雨的电话,说他们在中国超市门口拿到一份免费中文小报,上面有我一篇文章《逃学》,“我和高老师很喜欢”。接着尔泰先生拿过电话,说:“晓阳啊,你写得真好啊,才子啊……”我爱听表扬,很高兴。几天后,就去他们在西来寺附近山上的新居拜访。那之后常有来往,蒙尔泰小雨夫妇不弃,成了忘年交。北岛有一次来洛杉矶,我们也一起去了高家,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拍了合影。


当时,尔泰先生已在写《寻找家园》中的文章,发表在《民主中国》杂志。我请他赐稿给我们的小报,他也慨然应允。到我给《今天》编散文后,又得到他的许可,发在《今天》上。后来,尔泰先生对《今天》很重视,说:“我的文章不给别处了,只在《今天》发表。”于是,一篇接一篇绝世文章出现在《今天》上。



十几年后,尔泰先生对徐晓说:“是顾晓阳发现了我。”这个话太重,我根本扛不住!尔泰先生名重海内外,轮不到我去“发现”。只能说,他对人一视同仁,没有分别心,十分尊重他人和他人的劳动,使被尊重者感到自己的工作获得了意义。我深受感动。


那时,我认识很多留学生,什么样的人都有。一天,一位留学生(不熟,现在已忘记名字了)来报社办公室,给了我一包黄牛皮纸袋稿子,说是一个留学生写的,能不能给她发表几篇?她与作者好像也是间接关系。我全部看了,写得很好,作者王瑞芸,住在千橡树市。打电话与王瑞芸取得联系后,我在小报上开始登她的文章。后来我开始编《今天》的散文,觉得她的文章完全够格发表在纯文学刊物上,便把她发展为《今天》的作者。


第一次见面是她同她的先生来我家,她先生也姓顾,五百年前一家人,很融洽。此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她时间富裕,我请她帮忙给《今天》的文稿做校对工作,在我保存的《今天》1996年第4期的目录页上,有一行我用铅笔写的记录“王瑞芸校对字数97,000(每千字2元)”,就是为计算校对费的。


从千橡树到洛杉矶,车程一个半小时不止,很远。有这样一个小插曲:她曾与一邻居女友来参加我们的一个什么聚会,女友有家庭有孩子,却闪电般爱上了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立刻决定要“重新再活一遍”。王瑞芸很不好意思地在电话中转达了女友非要她转达的要求:让我把我同学的电话号码给她。我倒挺好意思的,谁都想重新再活一遍,但给电话号码,要征求同学本人的同意。同学说:“阳子哥呀,千万别!”


我什么时候把王瑞芸介绍给北岛的,不记得了。1997年夏,我有了回国的计划,势必就无法兼顾《今天》了。老北岛操心太多,不容易,如果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走得也安心。我把周遭的朋友想了个遍,觉得王瑞芸最合适:有水平,办事细心,居所稳定,时间充足。我向北岛推荐了她,北岛同意了。事后证明,王瑞芸的确合适。1997年最后一期还是我编的,那以后就是王瑞芸了。


我真正参与《今天》的事情,就只有这短短两年多,都是琐细小事,不足道。北岛让我写回忆文章,我一再推辞,确实觉得没什么可写。但老北岛属牛,太执着,最终还是无法抵抗。

 

油印版《今天》


我第一次读到《今天》,是1979年初在“西单墙”上。寒风刺骨,热血上头,内心的震撼无法言喻。这样的阅读经验是绝无仅有的。《今天》的诗人们立刻成了我的偶像。当时我在人大上学,中午走到食堂门口,看见两个青年正被校方人员驱离,他们是来卖《今天》杂志的,遭到禁制。


秋季,我参加了《今天》杂志在玉渊潭举办的第二次诗歌朗诵会,那时《今天》的影响已遍及全国。两棵树之间拉着一块布,布上画着抽象画,布前就是舞台,布后聚集着一群漂亮的年轻人,不知道谁是谁。地下洒落着金黄色的树叶,数百只脚踏在上面,他们从四面八方走到了这儿,还有不少外国人。离人群几十米远,零零落落又站着一圈儿警察。


诗人芒克


主持人是一个瘦高、漂亮的青年,“一边儿倒”长发、大鬓角儿,风流潇洒。以后才知道就是芒克。他手持麦克风,“朋友们!”——声音从一只简陋的小音箱里传出来,这样的开场白,与当时的“同志们!”和现在的“各位领导!”有着极大的区别。听众里有很多文艺界名人,同去的朋友给我一一指点,可惜现在不记得了。大家都很兴奋,也充满了好奇心,洋溢着一派“解冻”之后的勃勃生气。


朗诵会刚结束,一部分人忽然朝某个地点奔跑起来,迅速排起了长龙,原来是在出售《今天》杂志,五毛钱一本,油印的,比正式出版物贵。我慢了一步,卖光了。


诗人北岛

       

1981年5月,广东《花城》杂志编辑舒大沅来北京,介绍我认识了北岛。他并不认识北岛,只通过信,他和我都是第一次看见真人儿。我也并不认识舒大沅,在他来京的前一天,小杜跑到我家,让我去车站接他并且还得给安排住处。小杜说完,就坐火车出差去了。小杜也不认识舒大沅,只是因为给《花城》投稿,通过信。敢情谁都不认识谁,一来二去,就这么愣认识了。这是八十年代的交友方式,很有意思。这些人和我现在还有联系。


1980年代初,米黄色是北京的流行色,有诗为证:狂不狂,看米黄;匪不匪,看裤腿(越瘦越匪)。那天北岛就穿了件米黄色风衣,真他妈狂!他给我的印象:很有教养,说话不带京腔儿,细致周到,毫无虚骄之色,绝对的“大哥式”人物。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印象一直没有变。当时,《今天》已经被封,北岛随时有进局子的危险,我们躲在苏州胡同东口一间小平房里,颇有点儿地下党秘密接头的刺激感。我带了几本我们同学自办的油印刊物《锤与砧》给他,他前后翻翻,说:“装订挺漂亮的。”那时这种学生自办刊物在全国的高校里遍地开花,但离死也不远了。


过后,我怀揣几首自己写的诗,登门“朝圣”,去了北岛家。北岛近视,把我的诗稿凑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问我:“你坐过监狱?”因为诗里有“铁窗”“囚徒”这样的词(不好意思,诗太烂,此处就不照录原文了)。我没坐过监狱,那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嘛。北岛对这些“诗”的评论,好像只说了句“比较传统”。他本来就寡言,那天还聊了什么,现在忘了。反正从此后我很快意识到自己毫无诗才,再没写过分行的东西。


因为准备进监狱,有一天,北岛把《今天》编的诗集数十本放到我家,让我帮他保存。所幸岁月虽不静好,大家还算安稳。慢慢地,我认识了“老《今天》”的几乎所有人。他们通过那两年胼手胝足的工作,已经成为一个拥有共同血脉的家族。我对所有“老《今天》”的人,包括那些不写诗也不写小说、在幕后默默付出自己的劳力与热情的无名者,都心怀敬意。


我认为他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创造历史的事情。尽管在1980年,《今天》被权力一刀腰斩,但《今天》里的作品、《今天》作为一份独立杂志的傲岸不羁的存在方式,已撞开了通往艺术自由和表达自由之路的铁门,并被历史铭记。我们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得益于他们当年的努力,直至今天!

 

写于201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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