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左禹:插队陇东,村里多是赤贫户
左禹,出生于北京,68届初中生,1968年11月下乡插队,1971年起先后任陶瓷厂装窑工、化工厂操作工,1977年考入大学,1981年读研究生,1984年以后在大学任教,2017年退休。
陇东插队记实
我是68届初中生,1968年11月首批从兰州到甘肃崇信县黄寨公社下乡插队,算起来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其实比起大多数知青,我们这批人是很幸运的,我在乡下只呆了两年就抽调到当地的一家陶瓷厂当工人,后来调到国营大厂,再后来参加77级高考、读研、出国,最后当了一名大学老师,一辈子忙忙碌碌很快过去了。
尽管有过奋力拼搏沉浮、有过不少喜怒哀乐,但大部分记忆在慢慢淡去,而不知为什么,短短几年的插队经历,却深深刻印在脑海中,比其后的几十年印象都更鲜明。当年的许多事仍然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却又恍如隔世。
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似乎不可理解,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怎么偏偏插队那几年的事记得最清楚、经常浮现在脑海中呢?
随着年纪不断增大,我终于明白,我怎么会不记得那些岁月呢?那是我最宝贵的青春岁月,是我走入社会的最初人生体验,是我们这一代人仅有的青春记忆。我们把一生最宝贵的年华永远留在了那黄土高坡上、留在了土窑洞里,从而这段时光在我们生命的年轮上刻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
1968年11月21日,初冬一个阴霾的早晨,我背着铺盖卷离开家向学校走去。母亲跟在身后送我出家门,但我始终没有回头,不忍心看见母亲的泪水。那时我父亲还在“牛棚”里,姐姐也马上要下乡。这一天,结束了我的少年时代,那年我16岁。
兰州六中180多名被分配首批插队的“老三届”知青,分乘5辆卡车,离开兰州向甘肃平凉地区的崇信县驶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潮的第一波开始了。
与其它多数省市不同的是,当时在兰州市,并不是所有的“老三届”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实际上真正下乡插队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老三届学生根据当时的家庭状况可以大体分为五类。第一类人当然是“出身好、根红苗壮”,包括家庭出身贫雇农、工人或正在掌权的干部(被批斗的不在此类)等,分配到兰州市区的石化公司、炼油厂、石油机械厂、阀门厂等大型国营企业。
第二类人属于家庭出身比较好的一类,如下中农、市贫等,基本上也分配到兰州市的国营单位,但大多都是市属、区属的小厂了。第三类人通常家庭出身就不如前两等人了,但也没有大问题,如中农、上中农,或略有些小问题,但父母当时在单位中还有一定地位,这些同学有不少分配到外地的工矿企业。我熟悉的一个初二同学,出身是市贫,被分配到天水公路总段当了一名养路工;我们校足球队的队长、高三学生李柏,也被分到天水公路养护总段,后来一直没有音信。
第四类人就基本上都属于家庭出身不太好的了,如富农、小业主等等,或父母在文革中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其中也有少部分家庭出身中等但在学校比较捣蛋、在工宣队挂上号的人,这批同学被分配到农建、林建,即农业生产建设兵团或林业生产建设兵团。农建主要在安西、酒泉一带,林建在陇东地区,虽然很艰苦,但每月有工资,刚去时一般月工资是18元。第五类人包括家庭出身地主、资本家,或父母在文革期间被批斗、蹲牛棚的,也有一些“革干”出身,但当时父母被打成“走资派”尚未被“解放”的。这批人在当时被归类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因此被分配到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当然,这五种人之间并无严格的界限,因此工宣队、学校革委会和掌权的年级老师等就掌握最终的分配大权。实际上,兰州六中老三届毕业生一千多人中,下乡插队的分为两批总共大概不到200人,从初一到高三各个年级的都有。我们68届初中生是最小的一届,被称做“知识青年”实在是被高抬了,我们初一还没上完就闹起了“大革命”,贴大字报、批斗老师,大串联,然后就在校园里混了两年多,学的那点儿东西早已还给老师了,比小学生的水平高不了多少。
那时我父亲被打成“反动技术权威”,正在单位蹲牛棚,我自知去“接受再教育”是毫无疑问的事。所以我们这批人从来也没有像其它省市的一些知青那样慷慨激昂、自愿要去广阔天地同贫下中农结合,只是知道我们被分配如此,没有其它选择。实际上,也有极个别的自愿报名下乡插队的同学,我知道的一位老高三生,忘记了他的名字,外号叫“陕北”,身体强壮,家庭出身好,本来不会分去插队,他是真正自愿报名的,去了崇信县的木林公社。但他的命运最不济,仅一年多后因为到山崖边采集烧火柴,失足落下深渊,不幸落难,时年22岁。
在兰州市所有“老三届”学生中,最早分配的就是我们这批插队人员,而真正下乡插队的也只有我们这一批,我们走后,第二批分配的是去农建、林建,再往后就是分到工厂企业了。我们班那时有五十多个同学,插队加上农林建的一共也就是十几个人,大概不到全班的三分之一。
我们第一批下乡插队的安排非常仓促,11月19日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插队名单,21日一大早就出发,180多人分别乘坐5辆卡车,卡车是平凉运输公司往兰州运货的车,到兰州卸货后,正好把我们再运回到平凉。180多人加上每个人的铺盖卷和行李,5辆卡车挤得满满当当,每个人只能得到蹲坐的一小块地盘。
出发前,学校发给每人一张“喜报”:“xx同学坚决响应毛主席“四个面向”的伟大号召,奔赴农业生产第一线,特此报喜”,还发给每人一套毛选四卷和一个毛主席石膏像。有人把石膏像塞到行李里,也有的同学没地方放,就码在行李上。
出发不久,离开东岗镇后就进入山路,汽车一路颠簸,竟把好几个石膏像颠碎了。几个同学吓得要死,本来出身就不好,这下弄不好罪名就大了,赶紧报告带队的工宣队员。这可是一个重大事件,整个车队当即停车,工宣队王队长过来查看,一看也不知所措。由于大家的石膏像都堆在一起,摔碎的石膏像属于谁无从分辨,大家谁也不敢作声,最后王队长只得自己动手将碎石膏末扫清并丢到山谷中,嘱咐大家不要再提此事,结果是有惊无险。
插队时发给每人的“喜报”
兰州到平凉只有大约400公里,要是现在只要半天就到了,但那时路不好走,我们总共走了两天。一路上主要是盘山路,要翻越华家岭和六盘山,大部分是硬土或渣石路,还没铺上柏油,车队一路上扬起漫天尘土。我们坐的卡车上装了篷布,但车后部是敞开的,尘土从车后灌进车厢,每个人都成了土猴。由于准备不足,大部分人身上都是一件小棉袄,哪知道陇东山区的冬天异常寒冷,大家挤在一起还是冻得嗦嗦发抖。
第一天晚上,到了静宁县城,停下住了一宿,下车时不但腿脚、连大脑几乎都麻木了。静宁当地的烧鸡很有名,记得当时的价钱是1元8角一只,我们刚离开家,家里再困难一般总会给带上几元钱,当天晚上把静宁饭店的烧鸡一扫而光。
第二天乘车继续东行,出了静宁城不久就要翻越六盘山,那时六盘山的盘山路都是渣土路,路窄弯急,遇到对面来的大车,错车都很困难,不时能看到故障车停在路上甚至翻到山沟里,我们的卡车用了几个小时才翻过山去,中午时分到达平凉。在平凉用过午餐后,五辆汽车分别向目的地—崇信县黄寨公社(当时叫东方红公社)和木林公社进发。
自平凉向东约五十公里处,汽车开始爬山,原以为要翻山过去,却不知上了山顶后是一片平地,几乎看不见一间房屋,树木也很少,这是陇东地区特有的地貌——塬,就是山上的大块平地。我们的目的地黄寨公社到了。因为我们上车时已经按分配的生产队配置好,几辆汽车开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分流,当其它汽车都陆续消失以后,我们的汽车开到一片空场上,带队老师宣布,我们到了。
这时天已擦黑,只见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一间房屋,也看不到一丝灯火,村子在哪儿呢?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一大群老乡,拉着架子车,带队老师宣布分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老乡们扛起我们的行李,让我们跟着走。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那天恰好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跟着老乡的脚步,只知道一路在下坡,约摸走了二、三里地,进了一个院子,老乡说:到了。进了房门,借着一盏煤油灯的光亮,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房屋,而是窑洞。
出发前在卡车上
我们5个男生和5个女生分别分到两户人家,各住在房东家空余的一眼窑洞中。男生有我、小殷、大殷、谢平、方头,大殷是68届高中生,谢平和方头是66届初中生,我和小殷以及5名女生,都是68届初中生。当晚在老乡家吃了一顿长面,由于路途疲倦,很快熟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出了院门,却大吃一惊:出门几步远就是山崖,尤其是昨晚过来的路,其中有一段路边是百米深崖,路面不过两、三米宽,想想当时在漆黑中浑然不知,只是跟着老乡的脚步,如果向旁边跨上两步后果就不敢想象。老乡们摸黑走夜路的本领也确实令人惊叹。
村子由上下错落排列的几排窑洞构成,怪不得在塬上看不到房屋。这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当时叫做水泉屲生产队,由水泉屲和香炉山两部分构成,一共也只不过二十几户人家,大部分住在水泉屲这边,还有少数几户住在地势较低、隔一道山沟相望的香炉山,从香炉山到我们这边要一路上坡走半个多小时。
每户人家的格局大致差不多,背后依托一片直立、较平整的崖壁,在崖壁上开出几口窑洞来,窑洞前面有一小块平地作为院子,用黄土打起院墙。我们的房东名刘世凯,四十多岁的模样,只有一个儿子,叫有仓,时年15岁,没怎么上过学,个子也很矮,应该是从小就下地劳动的结果。他家有三眼窑洞,其中一眼让给我们住,旁边还有一眼小窑洞是他家的猪圈,也兼作我们的厕所。
从村里遥望对面山上的梯田
我们的村子是一个贫穷的山村,只有少部分土地在塬上,大部分土地都是山坡地,完全靠天吃饭。农民的说法是:三年不收成,收成管三年。主要的作物是冬小麦和玉米,小麦的产量很低,每亩百八十斤就算不错,年成不好时,很多地里最后的收成只有每亩二三十斤,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名副其实的“广种薄收”。
村子里多数村民还应该属于赤贫:一般人家的窑洞里,进门是一个大炕,炕里边连着锅灶,这样做饭时的热量通过炕底再排出去。再往里是一张大案板,以及若干锅碗瓢盆等吃饭的家什,然后还有一口水缸和一两条长条凳。这就是一般人家的全部家当。炕上通常只有一领草席,再加上几块青砖,那是当枕头用的,由于常年使用,没有了棱角,油光铮亮。
多数村民家连一床被子也没有,即使是寒冬腊月,晚上睡觉只能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往身上一盖就成了被子。队长张具元家里算家境略好,有一床被子,全家人可以共用。据说全村只有一户人家每人都有被子,是裁缝家,他家原来是宁夏隆德县城里的干部,后来被下放来到村里,由于他的女人会裁缝活,家里有一台缝纫机,经常为附近村民做衣服,日子略为宽裕一些。一般村民家是没有柜子、箱子这类家具的,有了也没有用处,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可放。
通常每人只有身上穿着的一套衣服,夏天就是一件单衣,天气冷了就把棉袄穿上,再冷就在腰间缠上一条草绳,叫做“三单不如一棉,三棉不如一缠”。衣服是从来不洗的,因为没得换,一般要一直穿下去,直到家里攒够了钱可以扯布做一身新衣,那时旧衣服也就烂的不能再穿了。
村子不通电,家家户户照明都靠煤油灯,这也是我们刚到时几乎看不到一点光亮的原因。最能反映当地农民贫穷程度的是解手的方式:老乡解手后随手在地上拣个土坷垃,在后面涂抹一下就算完事,那时谁能用得起手纸呢?当然这种解手方式我们接受不了,但下乡时谁也不可能带多少纸去,只好找到什么用什么,包括下乡时自带或发放的各种学习书籍甚至烟盒纸。
我们住的窑洞比一般的窑洞略深一些,除了炕、灶台、案板等必备物以外,在窑洞的最里面还有一付大磨盘,我们集体户10个人搭伙,一日三餐都在我们这窑洞中做饭。所以我们这一眼窑洞既是卧室又是大家的伙房,同时也是磨房。从队里分到的粮食主要是小麦和玉米,都需要自己磨成粉,刚去时老乡给我们磨面,就直接将驴牵到我们的窑洞里推磨。后来是我们自己磨面,开始时向队里借驴来推磨,但是时间长了队里的驴越来越难借,后来我们也只好自己推磨了。
推磨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很累人的活,那窑洞深处本来通风就不好,推着沉重的磨盘在窑洞尽头一圈又一圈地转,几十斤面磨出来弄得人头昏脑胀。但是那时候整个公社都不通电,听说只有黄寨公社有一台电磨,依靠柴油发电机发电,但黄寨公社距离我们有十里地,柴油机也并不经常开。再就是附近的刘天沟大队有一台水磨。
刘天沟离我们村不算远,大概五六里地,但是在很深的沟底,只有那儿有一股溪水能够推动磨盘。我们曾经偶尔去磨过几次面,因为水小,那水磨转的很慢,效率很低,加上附近有不少人去磨面,要昼夜排队,一般排两三天的队才能轮上,磨完面后还得一路上山扛回来,其实真是得不偿失。
我们的窑洞没有窗户,但门上面开了一个大大的“天窗”,保证窑里能进入新鲜空气。人称窑洞是“冬暖夏凉”,夏天窑洞里确实比较凉快,外面的太阳照不进来,热空气进来也少;但冬天根本不暖和。寒冬腊月时,窑洞里水缸里的水会结一层冰。老乡家一般没有被褥,主要靠烧火炕取暖。我们一开始也学着烧炕,但一则火炕往往太热烤得受不了,二则必须经常去拾柴火,其实哪儿有柴火可拾?后来我们就干脆不烧炕。冬天睡觉时除了盖被子,还得把所有的棉袄、单衣都盖到身上。
我们的炕不大,一开始五个人睡,挤得满满登登,几乎翻不了身,后来“方头”由于与谢平言语不合,两人打了一架,方头就跑到相邻的于家嘴村的同学那儿去了,再后来谢平也住到别的老乡家去,剩下三个人睡还算凑合。有好几次,早上醒来,发现被子上铺了一层积雪,原来夜里下雪,雪花从天窗飘进来,我们竟然浑然不觉。
冬天尽管很冷,但并不是最难过,夏天其实更难过。每逢夏天,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布满红斑,奇痒无比,跳蚤肯定是罪魁祸首,跳蚤能够轻易地从地上跳到炕上,炕头上随时都可以捉到跳蚤,另外还有蚊子和其它说不清楚的蝇虫,那时候不要说没有任何杀虫剂,就是有也不管用,因为周边四处的猪、狗、鸡身上的寄生虫是杀不完的。此外,水土不服可能也是一个因素。
另外比较难堪的是上厕所。厕所就是房东的猪圈,每次解手,房东养的一口大猪就凑到跟前,急不可耐地要想享用那排泄之物,搞的我们避之不及,每次只好草草结束。
五十年后在原来居住的窑洞外合影(左一作者)
下乡的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当时正值冬季,本来应该是农闲时间,但上级要求学大寨,所有人都去修“水保”,即“水土保持梯田”、“水平梯田”。队里的土地主要是山地,本来大多也是梯田,只不过是顺着山坡的坡地,据说大寨的经验是将山坡地修成水平梯田,可以大大提高产量,因此到了冬天别的农活一闲,大家就都要上“水保”工地。
这活儿可是不轻松:对于一块坡地,需要先把所有土地表层几十公分厚的熟土翻到一边,然后把高处的深层土装车运到低洼处,等到整块地各处都平整了,再把熟土填回表面,最后再将整块土地整平。经过整修的水平梯田确实很美观,但是据说大概几年之间没什么收成,因为尽管保留了熟土,但地表的土壤层仍然受到破坏,需要好几年才能恢复。
整个一个冬天,我们几乎天天都在翻土、填土、推车、挑担,搞得大家比农忙时还要累。每天早晨天蒙蒙亮,队长就开始喊:上工了!上工了!大家迅速起床,来到工地,首先要集合进行早请示:“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工作2-3个小时,这时才到吃早饭的时候。
早饭通常都回去吃,一般都是玉米碴子粥。那时年轻,体力活又重,我一早上要吃4大碗碴子粥,通常什么下饭菜都没有,有时实在觉得缺少味道,就在粥里倒一点“浆水”来下饭。所谓“浆水”其实就是面汤发酵后形成的酸汤,也可以用来拌面吃,就是陕甘一带著名的“浆水面”,但其制作也有一定的讲究,关键是发酵时要密封适当避免变馊。要是赶上开春时节偶尔采到一些嫩苜蓿用盐腌了吃,那真是美味。
吃完早饭后很快又要下地,这就要干一整天时间的活了,中午饭由家里做饭的人送到地里,在地里吃完饭后稍事休息,再干活直到天黑。每天天黑时分,队长喊收工,我们简直连回村的力气都没了。拖着极度疲乏的脚步回到窑洞,晚饭基本上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了。
但往往晚饭后队长还要召集大家去开会,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有时学习毛主席语录,传达上面学大寨的精神,或者宣传一些早已过时的政策,或者支书和队长宣讲一些时事之类,大家叫做“车轱辘话”。回到窑洞里躺到炕上,浑身酸疼,仿佛才睡一会儿觉,又听见队长在喊“上工了!上工了!”
刚去的一个星期,由房东的女人帮我们做饭,以后就靠自己了。我们知青户10个人轮流做饭,10天轮一次,谁也免不了。早饭一般是玉米碴子粥,最简单。午饭一般需要有干的,只要学会蒸馒头和发糕、窝头就行,因为面粉少,难得吃馒头,主要是蒸玉米面发糕。
老乡们的晚饭大多是吃“搅团”,先烧一锅开水,在锅里逐渐加入玉米面,用汤勺或者用一根擀面棍不断搅动,直到那玉米糊稠的搅起来很费劲,一锅搅团就做好了。如果做的不是太粘稠,就是“散饭”,是西北地区很多地方的主食。如果家里有麦子,老乡们晚饭也常吃汤面,各家是否有足够的口粮只要看汤面的稀稠程度就一目了然。
陇东的面条是有名的,通常逢年过节或来了贵客最好的招待就是擀长面或者炸油饼。每家都有一块大如床板的案板,擀面杖则有多根,从短粗的一直到细长的一套,擀面时要根据面饼的大小逐一更换擀面杖,最后的面饼可以擀到直径一米多、像床板那么大。要想擀出好面,和面是关键,特别是要尽量硬一些,这样才能擀得很大而有劲道,因此擀面其实也是挺费劲的活儿。
至于炒菜,就更简单了,因为没什么菜吃,主要是吃土豆,只要会炒土豆丝就行了。炒土豆丝也特别容易:先把锅烧热,用半块土豆蘸一点油在铁锅底部擦一遍,闻到油的香味立刻将切好的土豆丝倒入锅中,翻炒几下,加入盐,再加入少量水直至把土豆丝连炒带煮做熟,一盘炒土豆丝就成了,水平高低主要看切土豆丝的本领。因此做饭也简单,就那几下子,我们学得都很快。
另外必须学会的是烧火,不论是烧煤还是烧柴,必须学会生火和拉风箱,烧水做饭的时候需要一边拉风箱,一边不断向炉灶中添煤加柴,也不是很轻松的事。
我们下乡的第一年有供应粮,每人每月40斤粮食,由于平时没有副食和蔬菜,也几乎没有食油,体力消耗又大,40斤粮看似不算少,但也只能勉强够吃。第二年没有了供应粮,就经常饿肚子了。队里分的口粮根本不够吃,老乡们当然也不够吃,但他们好歹有几分自留地,能够补充一点儿不足,而我们就没有任何其它来源。
当时队里的管理办法是每家每户先向大队借粮食记账,到年底根据各户一年的工作量结算分配,多退少补。每次粮食吃完后向队里申请借粮,队里总是要拖上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才可能再给我们一些口粮。因此当粮食接不上时,我们就只好凑合过日子,经常是连着好几天吃煮土豆,吃得胃里直反酸水。还有的时候实在没有粮食吃了,把小米糠连同一点点小米一起烙成饼,吃得嗓子眼生疼。
有一次,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到队里去申请借粮不成,回来生了一肚子气,那时正是玉米灌浆的时候,我们在气头上,冲到玉米地里掰了一大堆玉米,一边掰一边吃那嫩玉米,队干部和老乡们见我们急眼了,竟吓得不敢作声,由着我们发泄。第二天,大队通知我们到大队部去,我们原以为这下子要“招祸”了,却不料是通知可以借粮了。
老乡们一日三餐的种类跟我们差不多,但窝头发糕不能往饱里吃,晚饭的面条汤也要稀的多。一年到头老乡们基本上吃不到蔬菜,生产队不种菜,那时候要砍“资本主义的尾巴”,给老乡们的自留地很少,主要用来种小麦或玉米来弥补口粮不足,谁家也舍不得种菜。肉食就更吃不上了,家里养的猪如果养成了,一般自己都舍不得吃,只有靠卖猪或平时卖点儿鸡蛋手里才能有一点儿现钱。
就是过年,也不是每家都能吃上肉,谁家要是能到集市上割几斤肉回来那才是真的过年了。老乡们家家都会做一种菜叫做“洋芋肉”,就是把土豆先捣成土豆泥再做成肉片形状,最后蒸熟浇上汤汁,吃到嘴里有一点点吃肥肉的感觉,也算是保留对肉食的想象。
我们水泉凹村尽管很穷,但有一点优势,就是有一眼清泉,这比起甘肃中部定西、静宁一带强多了。陇中地区很多地方根本没有水,只能靠“涝坝”,即在村子边上修一个水塘,把雨水收集到水塘里,人、畜都饮用涝坝水。要是长时间不下雨,那涝坝里就只剩下一点儿泥汤。还有的地方水倒是不缺,但喝了可能得大骨节病或其它可怕的病症。
我们村子的泉水异常清澈,喝到口中清凉甘甜,大旱天泉水也不断流,只是泉水在很深的沟底,约摸有六七十米深。我们知青经常要洗澡、洗衣服,用水量比老乡大得多,担水成了我们几个男生的责任,每天早上下工回来不管多累,每人至少要挑一担水,夏天时由于用水多,每人要挑两担。有时候碰上下雨,那登山的小路泥泞湿滑,担着六七十斤重的两大桶水,上三步要退两步。
1994年,我们几人曾经回去一次,那时生活已经改善多了,村子里通了电,不少人家已经在塬上盖了房,用管道把水抽到塬上。我专门下到沟底去看那眼泉,泉水仍然清澈,但上山时尽管空着手,却感觉山极高,总也爬不到头,中途歇了好几次,真不能想象当年怎么能把水挑到山上来的。
其实老乡本不该那么穷。刚去时,我以为这地方是靠天吃饭,年成不好就没有办法,但后来发现,同样的年成,塬上有些很好的地里庄稼长得稀稀拉拉,每亩麦子只收几十斤,而村子边上有些山地里的麦子却长的绿油油极生猛,原来那是老乡的自留地。因此只要多上肥、好好伺候,还是能有比较好的收成的。
问题出在大队核算上。我们所在的水泉凹生产队和附近的庙庄、刘天沟、于家嘴一共4个生产队同属水泉凹大队,是统一核算分配的,当时是公社的一个试点,即不管你这个村子收成怎样,到年底全大队要打通了平均分配,但结果导致哪个生产队也不卖力,避免被其它生产队“共产”,也导致我们大队在周围几个大队中是有名的穷队,比相邻的大麦沟大队要穷得多。
我们去的第一年,年终分配时每个工是9分钱,第二年更是降到7分钱。那么一个工的概念是什么呢?那时学大寨,给每个劳动力根据他的能力和表现评分,最强壮且表现最好的劳动力可以评为“标兵”,每干一天给10个工分,相当于一个工,一般的壮劳力最多只能评到9.5分,女人一般评为6到7分,也就是说,对于大多数人,干满一天的活还挣不到一个工。
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的政策是不管丰年还是歉年,生产队首先要交足公粮,如果遇上年成不好,交完公粮后队里所剩的口粮可能已不够吃饱肚子,再想办法申请要求吃返销粮或救济粮,因此农民的口粮总是很紧张,主要还要依靠家里的几分自留地来补充。
老乡们生活的开销从哪里来呢?平时的主要开销是点灯的煤油和吃的盐,要从“鸡屁股”里来,一般每家都养几只母鸡,下了蛋自己一般舍不得吃,每个鸡蛋5分钱卖到供销社。到年底如果家里养的猪成了,能卖几十元钱,就有可能给全家每人扯布做一身新衣,因此过年时也往往吃不上肉。
我们几个男生中,大殷和小殷是兄弟俩,我们几人在学校时整天一起玩单杠、双杠、举重,或者踢足球,身体都很结实,再加上家庭出身“有问题”,自感低人一头,干活极其卖力。农民中最壮的劳力能干什么活,我们也不示弱,照样干。我们几人经常给其他知青和老乡表演的“节目”是两只手同时各用五个手指头夹起五块砖,或者不要别人帮忙,独自将立在地上的“桩子”抗到肩上。
“桩子”就是一袋粮食,陇东地区通常用的粮袋细而长,用羊毛编织,很结实,装满粮食后直径有二、三十公分,差不多将近一人高,一般重量为170-180斤左右,通常都需要两个人合作,一人半蹲将肩膀对着桩子中部,另一人抓住桩子底部用力上抬,两人合力才能抗到肩上;就是老乡中的壮劳力,也不是都能独自抗桩子。
大殷在我们当中年龄最大,力气最大并且各项累活都争先干,被队里评为“标兵”,每天可以拿到10分,就是一个工;我和小殷则评到9.5分,已经相当于老乡中最强壮的劳动力了。那时我们是那样真诚地、拼命地想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来证明自己,我自从16岁下乡后,就再也没长过个子,毫无疑问是受了重体力劳动的影响。但干满一天的活还不到一个工,就是说还挣不到9分钱,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不但分不到钱,连充抵队里分的口粮钱都不够。
记得我离开农村时,跟队里算帐,抵交了我从队里分到的口粮后,还倒欠队里二十多元钱。
其他村子的同学一般都不像我们这样干活,太累的活只要说干不动,老乡们其实也不会强迫你去干。附近崖庄的几个同学都是68届初中生,比较文弱,一开始到村里大家就都表示干不动重活,结果老乡们也就不让他们干力气活,经常跟妇女一起在场院里,他们也乐得优哉游哉,甚至时不时还读一些数理化的书,多年以后他们队里这帮人差不多有一半上了大学。
我们下乡那时尽管已经建国近20年了,但整个公社都还不通电,我们大队也没有一件机械化农具,耕地完全还是沿用几百年来的原始方法:“二牛抬杠”。刚去时,除了上“水保”工地外,队长主要分配我们干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力气活,如拉车、在饲养站起粪、往地里送粪等等,这类活儿一般都又脏又累。
比如起粪,队里的牲口都集中在饲养站的几口窑洞喂养,饲养员平时负责每天向牲口圈里填土,把牲口的粪便掩埋起来,过一段时间土厚了,就需要把粪土挖出来。由于粪土被牲口踩的很结实,需要用镐头刨,经常是一镐头下去,结果表面一层硬土下面却是稀粪,溅了满脸满身。
由于干活经验不足,有好几次险些送命。
一次是从饲养站往塬上拉粪。饲养站里的粪起出来以后要先运到塬上,再分别向各块地里运送。饲养站在最靠近塬上的一层窑洞,从饲养站到塬上距离大约有四五十米,但是高度差约莫有七八米,要一直上坡,坡度也算比较陡了,如果是稍微富裕一点的村子,只要套上一头驴,这拉粪的活儿就很轻松了,但我们水泉凹是个穷队,牲口很少,我们每两个人一组,负责将一车车粪土拉到坡上。我和小殷在一组,大殷和一位老乡一组,另外几组都是老乡。
干这活的都是村里最强壮的劳力,我们两人一组把一满车粪土拉到塬上并不十分吃力。但干着干着,有一组老乡玩了花样:每次只由一个人把车拉到塬上,另一个人就可以躺在饲养站的炕上多休息一会儿。然后大殷那一组也如法炮制。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我和小殷一看,也不示弱,也开始轮流一人一次。开始的几车还凑合,尽管非常吃力,使出全身的力气也能顺利地把车拉上去。
我那时还不满17周岁,毕竟耐久力和经验比起那些二三十岁的壮年老乡要差得远,独自拉了两三车后,再一车就已经有些顶不住了,拉到坡中间就没了力气,车子停在坡上走不动了,并缓缓向后退,我的肩膀套在架子车的皮带里,如果被车向后拖,结果必然就是连人带车滚下数十米的悬崖。
这时就是喊人帮忙也来不及了。我拼尽浑身力气好不容易把车稳住,让它不再后退,然后咬着牙,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挪,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车往后倒,最后终于到了塬上,但头脑已经完全空白,不知道是怎么上来的。这是我下乡期间距离死神最近的一次经历。
还有一次,是用架子车将粪土向山坡地里运,这是由塬上向下拉车,但是也不容易,架子车后部底下都安装了一个废轮胎,下坡时一人站在车后,让架子车后部的轮胎拖在地上相当于刹车,另一人驾辕,需要将车把使劲向上抬以增大后部的摩擦力。坡度较缓时问题还不大,但坡度大时驾辕者必须有相当大的力气才能够控制住车不往下冲。
那次我和大殷一组,大殷驾辕,我站在车后,在一个急转弯下坡处车失去了控制,直冲向山崖,在车坠下山崖的一瞬间,我从车上跳下,而大殷随车一起掉了下去,只听通的一声,然后扬起一大片尘土,我心想,坏了,赶紧往下看,幸而这一段山崖不深,大约只有七八米,大殷与车一同坠下,幸运的是没有被车砸到,落到下面的松土上,从尘土中钻出来,竟然毫发无损,真个是有惊无险。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是从沟底向塬上抬木头。
我们去的第二年,附近的几个大队要共建一所小学校。每个村子出几个人,从开始的打土坯、拉砖瓦、挖地基、抬木头,到和泥当小工、盖房子,我们经历了建设学校的整个过程。
盖房子的砖瓦是从县城川里一家砖瓦厂买来的,真正的砖用的不多,只用在房屋的几根立柱上,柱子之间的墙则用我们自己打的土坯砖。陇东的黄土粘性很大,打土坯砖很简单,只需要一个砖模,两人配合,一人将黄土铲入模具,另一人用石槌将砖夯实,然后码放好晒干即可,两个人一天就可以打几百块砖。
最重要的材料是房梁,要用到整根的木材。陇东的塬上几乎没有树木,而在沟底由于湿润靠近地下水,还保存一些树林。盖房子要到沟底伐木抬上来。从沟底到塬上垂直距离大概有百八十米,通过一条之字形上升的曲折小路,窄的地方只有半米多宽。根据木料的粗细长短,每根木头需要七八个人到十几个人,用一根长绳从木头的一端绕若干圈到另一头,叫做“滚绳”,每两个人一根杠杆,挑住绳子。
这种滚绳的特点是每根杠杆上承受的力是不断在变化的,如果某根杠杆上受的力大了,必须用力向上挺住,重量就会转到其他位置,若是挺不住而向下缩,反倒会承受更大的重量。那些刚伐倒的树木死沉死沉,更要命的是那上山小路太窄,两个人必须一前一后错开,慢慢向上挪,到了之字转弯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转过弯来,就队尾变队头,反方向再往上挪。
这活儿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如果半路上出点儿差错,有可能整个队伍都滚到悬崖下,谁也跑不了。
我们一届的同学祥华,在邻村崖庄,也被派来扛木头。他的身体不如我们几人结实,有一次在上山途中,他实在顶不住那瞬间的极大重量,肩膀缩了一下,杠杆从他肩头滑下,这一条杠杆承受的重量就落空,而其他杠杆突然承受更大的重量,整个队伍摇晃起来,幸亏其他人咬牙努力稳住了阵脚。
上了山以后,大家把木头从肩上卸下,这时过来一位老乡,恨恨地说:你他妈的差点要了我们大家的命!对准祥华胸前就是一记重拳,立刻将他放倒在地。祥华不敢作声,也算是死里逃生。
学校房屋的修建包括土建和木工活都由我们村的柳木匠主持。先是简单挖一个地基,用砖头砌起房屋最重要的几根承重支柱,支柱与支柱之间砌成土坯墙,然后在支柱之间架上关键的大梁,两侧山墙则架起人字形珩木,两边山墙最高点用一根横梁搭接,房屋大体就成形了。然后沿着人字形珩木铺上一条一条的檩子,檩子之间再用较小的木条填充,叫做椽子。最后的环节是房顶铺瓦,将和好的泥铺满屋顶木条即椽子表面,然后从下向上一块块、一层层地铺上瓦片,房子就基本上建成了。
我们作为小工,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和泥、运泥,尤其是铺瓦时,需要把大量黄泥用铁锨递到房顶上,一个人站在屋檐上端着一把铁锨,底下的人用一把长把铁锨用力把一锨泥抛递到上面的铁锨里,再送到铺瓦师傅跟前。要把一铁锨沉甸甸的黄泥准确递到房顶,也不是容易的事,需要有很强的臂力。
1970年夏天,我们在小学校工地上前后一共干了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到学校建成才回村。至今那小学校还在,现在的名字是崇信县黄寨乡油坊小学,最初只建了一排土坯平房,现在规模已经大得多,原来的土坯房早已被砖房取代,转眼已经过去50年了。
春耕和秋耕期间,由于我们不会犁地,一般都被分配去干“抱粪”的活儿。据老乡讲,抱粪是当地最累的农活了。陇东地区播种时,先将粪土分送到各块地里,再将种子搅拌到粪里。播种时,一人赶着牲口在前面犁地,后面一人胸前挂一个大斗跟着跑,斗里装满粪土,用手把粪土播撒到犁沟里,种子也就均匀播下了。一斗的粪土撒完后,要迅速跑到地中间的粪堆上把斗装满,赶紧跑回犁沟处继续播种,不然就跟不上犁地的速度。一斗粪土起码有好几十斤,抱着粪斗在地里来回跑一整天,下工时骨头都差不多散了架。
再一件比较累的活儿是“灌粮”,就是到粮站交公粮。那时候不管年景如何,收成后首先要交够公粮,剩下的粮食才能作为口粮由大队自己分。粮站离我们村子差不多10里地,一般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装上四个桩子,大约七八百斤粮食。
拉到粮站后,管理员要先检查粮食质量,用一个带尖端的管状工具插入粮袋,取出粮食来检查,要是粮食太潮,就会拒绝接收,更多的情况是粮食里麸皮太多,需要把粮食倒出来,过一遍粮站的风车,把麸皮吹掉再装袋。那风车要自己摇,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使劲摇风车,把粮食里的麸皮吹得干干净净,一起去的老乡赶忙打手势要我们慢慢摇。
粮食合格后,要一袋一袋肩扛到粮仓里倒出来。粮仓大约有二层楼高,从地面搭一块二三十公分宽的跳板上去,扛着近二百斤的桩子,走在颤颤巍巍的跳板上,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住平衡,大颗大颗的汗珠立刻从额头上滴下来。
生活中最累人的事是拉煤。
我们村庄地处黄土高原,塬上光秃秃的几乎没有树木,连草也不多,平时老乡烧饭主要靠到崖边拾一些干草,这应该也是黄土高原生态恶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我们主要是烧煤,需要到土谷堆煤矿买煤拉回来。
土谷堆煤矿在沟里,途中翻过一座山,叫做老爷岭,然后下到沟底,拉上煤以后要从沟底往塬上走,途中还要再翻山回来,来回一百二十多里地。由于中途没有可休息的地方,通常都是头一天午夜以前出发,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并套上两头驴,赶天亮时到达土谷堆,拉上煤以后就往回返,回来是满载又是上山,一路顺利的话到家时太阳也下山了,几乎是一天一夜。
上山时尽管有两头驴拉车,但人也要帮忙使劲;而下山时也一点不轻松,驾辕的人要拼力向上抬车把,另一人站在车后压住车尾部作为刹车,但那两头驴上坡时很费力,下坡时则来了精神,反倒越走越快,对驾辕者的力气和熟练技术都是考验。因此拉煤都是村里最壮的汉子们的事,由于耗费体力太大,一般老乡家里再穷,都给带上足够的干粮和水,回到家一般还得擀长面招待,我们知青反倒没有这样的待遇。
刚去时,老乡替我们拉煤,后来是一名老乡带我们去,再后来就完全靠自己干了,我们知青户原来10个人,后来走了1个男生到其它队,拉煤就完全是我们剩下4个男生的事了,两三个月就得去一次。
有一次我和大殷两人拉一辆车,半路车胎爆了,在土谷堆也没有找到补胎的地方,只好将一只轮子的车胎扒掉,装满了煤往回走。轮圈压到土路里阻力非常大,车子比往常重的多并且向一面偏,上山时两头驴简直都走不动了,我们二人也拼尽全力拉车,并且要使劲将车把向一边掰才能把正方向。
那一次旅程真的是极其艰难,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同队的其他人已经急得不得了,以为我们路上出了事。连队长都很着急,一直在村口望着,见到我们进村才松了一口气。那两头驴差不多都虚脱了,简直就要瘫在地上,队长心疼得直叹气,原来队长最担心的是那宝贵的两头驴。
这也难怪,那时我们村里大小劳力有好几十口,而马、驴、骡等大牲口一共只有七、八头,真的是比人珍贵。我们也已经是精疲力竭,现在想一想,人的潜力真是不可知啊!
“陕北”是我们学校一位老高三同学的外号,他身强力壮,家庭出身好,据说原来学习也不错,本来马上就要考大学,但突然来了“文化大革命”,命运从此发生了巨大转折。“陕北”本来不会被分配下乡,但这老兄是真正响应号召、自愿报名要下乡的,被分到木林公社,这样的人我知道的也就这一个。不幸他下乡第二年就青春早逝。
“陕北”的死因是由于烧柴。农民平时生火做饭、冬天烧炕都需要柴火,由于买煤需要花钱,而且需要到距离很远的煤矿才能买到,大部分农民都舍不得烧煤,平时做饭主要靠拾柴火。陇东地区塬上本来树木就不多,所谓“柴火”其实就是野外的干草或悬崖边上低矮的灌木,老乡们每天下工回家路上,就在附近捡拾几把柴火,回家就够烧一顿饭了。长而久之,路边目光所及之处很难看到有绿色植物了,这也是陇东高原生态恶化的原因之一。
“陕北”所在的木林公社距离煤矿比我们公社更远,他也学着经常出去捡干草回来做饭。但通常路边的干草早已被拾光,只有到山崖边才能再找到一些草茎。一天傍晚,“陕北”出去寻找柴火,找了半天还没捡到多少,据说他看到一处悬崖外沿还有一簇干草,便蹲在崖边努力伸手去够,不慎脚下一滑,就摔下一百多米深的山谷。第二天天亮后,村里派了一些人下到沟底去寻找,发现他已经面目全非。
由于当地有一个习俗,叫做“野鬼不能进家门”,就是说死在野外的人,不能再进村子抬回家,也不能走正路回来。村里十几名青壮劳力,轮流抬着陕北的尸体,从山坡上没有路的地方往上挪,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沟底抬回来,临时在村外搭了个棚子停放。
那时正好是夏天,天气炎热,连他的家属还没来得及赶到,就草草下葬。可怜他当年才21岁,为了要烧一顿饭而命丧黄泉,成为我们学校老三届下乡知青中最早离去的人。
村子里有两位老乡我们都比较佩服,一个叫刘凤鸣,另一个叫张凯洲,两人当时的年龄大约都是不到40岁,身体强壮,二百多斤的担子担在肩上可以一路小跑,各种农活都是一把好手,还都会多种技艺,什么木匠、石匠、皮匠、小炉匠、土匠活,都能来上几把。
“土匠”是黄土高原特有的技艺,用一把镢头,可以在黄土壁上削出一面非常平整的土墙,再在土墙上挖出一眼形状工整的窑洞。好的土匠挖出的窑洞,内部圆弧曲线形状非常完美,而完全依靠自己的眼力判断和手下的功夫,如果手下镢头力道稍大一些,多挖的部分就不可弥补了。
这两个人本事相当、年龄相若,又分别属于刘姓和张姓两大家,原来彼此经常较劲。那张凯洲长着一脸络腮胡子,身强力壮,一表人才,各种活计样样拿得起来,又出身贫农,在周边十里八村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村民中关于张凯洲有个传说,说他曾经一夜间在周边五个村子抬了五次门。陇东窑洞的门一般都是老式的臼式门,即使门从里面上了锁,从门轴一侧往上一抬,门就会从门臼里脱出来。“抬门”就是趁人家男人不在家,半夜三更抬门进去睡人家女人的意思。有本事“抬门”当然是当地男人值得自豪的事,女人们通常似乎也乐于接受,相当于在极其平淡无味的生活中加入一点儿调料。
我们去插队的时候,张凯洲已经差不多蔫了,原因是有一次他打听到本村XX的男人夜里在饲养站值班,就去抬她的门,不料事未办完她男人突然回来了,给了张凯洲腰上重重的一扁担,张的腰从此落下了残疾,再也干不了重活,人也低调了许多。
另一位能人刘凤鸣,除了各种活计能力突出外,脑袋瓜也很活络,曾经在外做过生意,但是因为出身富农,文革开始后被当作“投机倒把”挨过队里批斗,也比较老实了。我们曾有一次跟刘凤鸣一起去县上赶集,一路上只见他不停地与遇到的各种人打招呼,确实说明他的交际和影响力。如果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这老兄一定会先富起来。
和我们经常在一起干活的是张凯洲的弟弟张凯忠,因排行老二,大家称他“二掌柜”。二掌柜的性格开朗,整天嘻嘻哈哈,就是下顿没饭吃,他也从来不知道愁。有一次聊天,他说,要是国家什么时候给我们农民一个月发上三个元工资,就该共产主义了吧?
还有一回正是夏天麦收,大家顶着烈日割麦子,大汗淋漓,二掌柜又说:想当年给地主割麦子的时候,吃的是油饼长面。这话把我们几人惊得目瞪口呆,这明显是”反动言论”,要不是看他是贫农,一定会把他揪到大队部去争取立上一功。
后来想想其实这话很有道理,割麦子的时候地主给雇工吃油饼长面,为的是更好地把麦子收回来,实现自己的最大利益。相反生产队从来不考虑如何调动大家积极性,每天早上挑粪最能说明问题:给生产队干活时,每个人都选较小的粪筐,勉强装平,脚步缓慢地移动;如果谁担着堆满尖尖两筐粪的大粪筐大步流星地走,那一定是在给自留地挑粪。
村子里最倒霉的人是张有明,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名地主,据说他其实只不过比别人家多了几亩山地,土改时就被划成了地主,结果一辈子不得翻身。村子的几十口窑洞顺着山势分成上下好几层,因为他住的窑洞地势最低,大家就叫他“洼里人”,简称“洼人”。“洼人”几乎从不与他人说话,干活很卖力,但往往一个人,同他人保持距离。每逢有运动,大队就会把他拉出来批斗一番。
1969年珍宝岛事件后,上面开会传达,队里派了两名民兵把“洼人”押到会场陪斗,大家齐喊口号:“打倒美帝!打倒苏修!”似乎他就是美帝苏修的替身。
全村生活最困难的要属王金明,他原本是平凉城里一个秦腔剧团的演员,后来不知为什么被下放到这里,老婆也离他而去,他独自一人带着一双儿女在村子里艰难度日。他家里真正是一贫如洗,连做饭的家什也没有几件。那时他的儿女都很小,女孩大概五岁左右,男孩三岁,长的端正可爱。
那王金明看起来身体还算结实,据说原来在剧团学的是武生,会几下拳脚,但实际上只是一副骨头架子,经常吃不饱又多年不练功夫,没什么力气,干农活不行,还远远不如我们学得快。这也难怪,他从小就学唱戏,哪能干得了这些苦活。
他通常只能干点下手活,经常跟女人们一起做场院里的事,挣不了多少工分,再则生活能力也不强,经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只是苦了那小儿女,一天到晚没有人管,女孩五岁了,夏天整天光着屁股在外面跑,天冷了身上就裹着一件小破棉袄。村里人看孩子们可怜,经常给点儿吃的,也就这样勉强过下来。幸而王金明其人比较简单,没什么心思,偶尔还在田间吼两句秦腔,声音沙哑、苍凉,听得出来有一定功夫。
队长张具元是一名勤勤恳恳的基层干部,他比普通农民更辛苦,每天清晨天刚露白,他就满村跑着喊人出工,他要根据劳动力的强弱每天给大家分配活计,自己也要整天干活,收工后,晚上经常还要组织大家开会传达上级指示或学习,真是不容易。他家里也很穷,全家人只有一床被子。
有一次,村里来了好几拨乞讨者,据说是从宁夏隆德一带来的,那里遇到了大旱,颗粒无收。队长张具元家刚好烙了一锅白面饼,那是很难得吃一次的,张具元给来他家乞讨的人每人一张白面饼,自己却已经所剩无几。
我们隔壁邻居有位小伙子叫仓真,身强力壮,干活是一把好手,但那年已经28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这么大年龄还没有媳妇在当地并不多见,主要原因是太穷,凑不够彩礼。他为了娶上媳妇已经拼命努力了好多年。
队里给他划了一块地盘,类似于“宅基地”,是村边的一处山坡。每天队里一下工,他先不回家,而是到自己的地上去给自己挖窑洞。首先他需要在山坡上开出一小片平地来,同时在山上挖出一片竖直平坦的崖壁,这就有了自家的院子;下一步,就是在崖壁上挖窑洞。仓真全靠每天收工后的时间,靠一己之力,整整三年,硬是在山坡上挖出了一个小院和三口窑洞,有了自己的新房。
我们插队的第二年,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仓真的情绪明显很好,干活时经常美滋滋地哼着小曲,一问才知道他快娶媳妇了。媳妇不是本地人,家在宁夏的隆德一带,听说仓真花了200元彩礼才把媳妇带回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攒到这样一笔巨款的。
结婚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助兴,那时也时兴送礼,最常见的贺礼就是送一顶帽子,就是男人戴的那种普通的蓝色或灰色布帽子,我们几人也同样给仓真送了一顶帽子,那天大队小卖部的帽子卖得精光。
最兴奋的是村子里的几个光棍小伙子,据说闹新房闹得很厉害,有许多花样,什么炒豆子、抓跳蚤等等,主要是针对新媳妇,一直折腾到深夜,最后把仓真闹得急了眼,差点儿要打架,众人看气氛不对,才悻悻离去。
也遇上了一次白事,是我们房东的哥哥刘世怀去世。刘世怀长期有病,最后去世在平凉的医院,队里派了刘凤鸣等两人拉了一辆架子车去平凉医院把他接回来。我们村距离平凉市有115里地,其中平凉到白水公社的90里地是平路,最后从白水上山的25里路是山路。刘凤鸣出发后第二天,队里派大殷、小殷和我三人牵上两头驴到白水去接架子车上山。
我们半夜出发,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出门后上到塬上,四周看不到一丝亮光,几乎连脚下的路都看不见。那两头驴却有认路的本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沿着路走一点也不含糊,我们跟着驴一路往前走,天还没亮就顺利到了白水。然后就在公路边等着,但从凌晨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到刘凤鸣的车,这时天下起了大雨,估算一下,拉送遗体的车中途不可能停顿,他们应该白天早早就过来了,再等下去也没必要了,只好往回返。
我们一路冒着雨回到村里已将近半夜,全身早已湿透,才知道刘凤鸣他们走了另外一条小路,也真难为他们两人,没有牲口,自己将车拉回了塬上。尽管没接到人,但仍然算是为丧事出了力,村里人给我们端上热乎乎的长面。那时候虽然大家都很穷,但一旦家里有红白事,还是尽其所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尽管劳动艰苦、生活艰难,生活总要继续,年轻人在一起还是要寻找乐趣。我们队的谢平原来在学校参加过宣传队,带了一支笛子和一把四弦琴去,下工后我们就经常轮流玩玩,水平不高,但奏出曲调不在话下。下乡前我曾在一个垃圾堆捡到不知什么人撕了扔掉的《外国名歌三百首》残页,经过仔细挑拣修补,竟然凑成了大半本,我把它带到乡下,成了重要的精神消遣。
有一次不知谁从老乡家借到一本《三侠五义》,我们简直为之痴狂了,下了工争抢着要看,后来形成了默契,每人看几个小时就轮给他人看,那些天我们轮流在煤油灯下享受那读书的快乐,其他人就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轮到自己,天天熬到到深夜。
那时没有休息日,没有特殊情况每个人都必须天天出工,但是差不多十天能够休息一天,因为每隔十天有一次集市,通常是阴历初三、十三和二十三,赶集日大家通常都不出工。尽管每天累得不想动弹,但每逢赶集日我们都要走15里地到县城或者走25里地到白水公社赶集,因为这是下乡期间唯一的消遣与娱乐。
那时崇信县城只有一条街道,长约二三里地,沿街分布着邮局、百货商店、新华书店等几家国营店铺,整个县城里只有县百货商店是一栋二层小楼,其它房屋都是平房,论商业,可能还不如东部地区的许多大村子。沿街走到尽头就是集市,每逢赶集日,附近十里八乡的许多农民来出售各种农产品,也显得很热闹。
在集市上会遇到许多在其他生产队插队的同学,朋友相聚也是一种乐趣,更重要的是可以在集市的饭馆里美餐一顿。记得县城饭馆的木须肉、炒鸡蛋和炒肉丝都是大约六七角一盘,白水饭馆的烩面片是两三角钱一碗,那肉的香味由嘴里顺着肠胃弥漫全身,真是极大的享受。
平时在村子里,有时候其他村子的同学来串门,主要用炒鸡蛋招待。我们村塬上有个小卖部,可以买到6分钱一个的鸡蛋和七角钱一斤的散打白酒,几个人炒上一盘鸡蛋,喝着60度的散酒,由于对未来和前途感到非常迷茫,经常是喝倒在炕上第二天才醒来。
有时候赶集买几斤肉回来,因为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就切成碎肉丁,加很多盐炒成肉臊子,放在瓶子里贮存起来,这样放很长时间也不会坏,吃饭时往馒头或者面条里加一小勺肉臊子,那美味我在几十年后都不能忘怀。
肉里的板油炼出来,炒土豆丝的时候用半块土豆蘸点油往锅底一擦,那香味立刻冒出来。偶尔在吃馒头的时候抹上一点大油,就相当于现在的面包夹黄油啦!
那时候我们也抽烟,平常多抽8分钱一盒的经济烟,偶尔有的同学弄一盒三角钱左右的“大前门”或者“恒大”,那就奢华得不得了了,抽的时候小心翼翼,一直到那烟屁股烫到手还舍不得扔。
平时在队里干活休息时,我们也经常跟着老乡一起抽水烟,水烟的烟丝细小,用烟袋锅装满一小锅烟丝,然后用纸条点燃,迅速地几口就吸完一锅,水烟的味道比较柔和,甚至有一点儿甜丝丝的味道。偶尔也学着老乡用纸做卷烟,卷烟的烟叶是用大片的烟叶直接揉碎,味道辛辣,很呛嗓子。
老乡们还经常熬罐罐茶喝,从大块的砖茶上掰一小块,放在一个小铁罐子里,在火上熬成浓浓的茶汤,喝起来又苦又涩,是非常提神的饮料,但是我始终接受不了这种味道,曾经喝过几次,结果整夜都睡不着觉。大家一起抽烟喝酒聊天,是在艰苦劳作后的放松与消遣,也是为了麻木自己。
下乡几个月后,我们曾经在县城经历了一次“武斗”事件。其实那根本不是“武斗”,“武斗”是特指文革期间政治倾向不同的两派之间的武打,而我们则不过是打了一场群架。崇信县当时有三个公社有插队知青,黄寨公社、木林公社和黄花公社,其中黄寨和木林公社的知青主要来自兰州六中,而黄花公社的知青来自兰州十三中。
那时候文革其实还没结束,知青们受到文革中武斗和帮派活动的影响,往往是成帮成群地活动,年轻气盛,彼此之间互不相让,打群架是常有的事。
好像是春节过后不久,那天我们到县城赶集,有一家百货商店刚刚开张,商店里拥挤不堪。我、大殷、小殷和谢平几个人在人群里碰到另外一帮人挤来挤去,不知怎么就发生了口角,然后对方有人喊:有本事出来!我们刚刚从商店里挤出来,周围就涌上七八个人对我们拳脚相加,我们奋力抵抗,但对方人多势众,我的眼睛被打肿,大殷后脑勺被人用方桌腿打了一闷棍,顿时血流如注。
有人喊:警察来了!对方人群四散而逃,这时大殷奋力抓住对方为首的一个人,我们几人一拥而上,对那家伙一顿拳脚并死死抓住。警察把我们一起带到派出所,问明情况后,看到双方伤势都不算重,教育了一通便不了了之。我们才知道那帮人是在黄花公社插队的十三中知青,被我们抓住的家伙叫做谭宗健。
那天赶集我们学校的知青去的很少,因此十三中那帮人才敢大打出手。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县,崇信县是个只有5万人口的小县,文革期间比较平静,没有发生过武斗,这场群架很快就在全县传开,说是:“洋学生在县城发生大规模武斗”。由于我们吃了亏,回去后其他村的同学们纷纷来看望。
过了十天是下一次赶集日,我们黄寨公社的知青都相约去县城,要为我们报仇,那天我们公社有好几十人去了县城,准备与黄花公社那帮家伙大战一场。大家沿着县城街道来回转了好几圈,连一个黄花公社知青的人影也没看到。
后来听说,那天十三中那帮人也去了县里,只不过当我们在县城大街上示威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进城,而是远远地在城外山上观望,从而避免了一场更大规模的冲突。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在县城赶集再遇到黄花公社的人,打架的事已经忘到脑后了,互相打起招呼,后来大殷和谭宗健还成了朋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我们下乡后没几个月,就到了1969年春节,上面发出了号召:“知识青年要在农村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队也通知我们,一律不能请假回家。自从下乡以来我没有接到家里的来信,很惦记家里的情况,小殷也一样,因此我们二人商量好,要偷偷回家去。
那是1969年初的一个寒夜,大约午夜时分,我和小殷两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小心地避开邻居家的狗,悄悄从我们窑洞后面的小路爬上塬,开始了返家的旅程。那晚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整个塬上看不见一丝灯光,我们好不容易摸到公路上,沿着隐隐约约看见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向白水镇走去。白水镇在川里,位于平凉到泾川的公路边,离我们村子大概25里地,离平凉90里地。
到了白水,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在公路边等,乘路过的第一班公共汽车很顺利地到了平凉。平凉那时候不通火车,城西头的汽车站是当时的交通枢纽,每天有一到两班汽车发往兰州。
记得那时平凉到兰州的汽车票价是10元2角,行程一天半,中间要在静宁县住一宿。我们口袋里的钱倒够买车票,但很紧张,就想法争取搭一段便车。在汽车站附近溜达了半天,问了好几辆车都说不顺路。时间已经到了下午,这时又过来一辆向西去的卡车,我们又过去恳求司机,小殷对司机说,“这位同学有病,要赶紧回兰州去看病,能不能麻烦您捎我们一段路?”我那时很瘦,营养不良、面有菜色,真的像个病人,那司机看了看我,很爽快地说:“可以,上车吧。但是只能带你们到静宁。”
我们高兴得连连感谢,忙不迭爬上汽车。那是一辆普通的解放卡车,没有蓬布遮盖,我们身上只有一件小棉袄,戴的是那种没有毛的薄棉帽,蜷缩在车里,只感觉凛冽的寒风一直刺透到骨髓里。由于前一晚上没睡觉,又冷又困,摇摇晃晃在车里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一直到司机拍打车厢板,我们才醒来。司机说,到静宁了,下车吧!我们不往西走了。谢过司机后,我们好不容易爬下汽车,原来手脚都已经冻麻木了。
这时天色已经擦黑,下了车,到哪儿去呢?当天已经没有班车了。我们不敢去找旅店住,那时住旅店都要介绍信,而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哪里有介绍信?也不敢去碰运气,因为不知道外面形势如何,担心会被送回队里去。我们二人在静宁县城的街道上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已经全黑了,我们又累又冷,就在路边一个店铺的窗下坐了下来。街道上亮起了暗淡的街灯,街上的人们急匆匆从我们面前走过,偶尔有人注意到路边的两个黑影,更是慌忙加快了脚步。陇东山区的寒夜,冷风像刀子一样在切割肉体,我感觉全身一开始是冻得发抖,然后是身体和头脑都渐渐麻木,最后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人在使劲摇晃我的肩膀,并大声在吆喝。我清醒过来,只见一个人影站在我们面前,说:“娃,你们怎么在这儿睡觉?不行,要冻死的!快起来,跟我走!”我们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不知道他要带我们到哪儿去,只是本能地跟着走。这人带着我们从大街进到小巷子里,拐了好多道弯,最后来到一个大门前面。
大门关闭着,那人用劲敲着大门,喊着什么人,过了好一会儿,大门终于开了,一个老汉提着一盏马灯,将门打开,进了院子才知道,这是一间大车店,院子里停放了许多大车,还有骡马声。老汉一句话也没说,将我们引到一间房门口就扭头离开了。
这时领我们来的那人说:“你们就在这儿歇着,我姓赵,在电影院对过的百货公司工作,你们若再有难处,可以来找我。”说完就转身走了。由于天很黑,我们连这位赵同志的相貌都没看清,只知道他是个中年人,大约三十来岁。
房间的门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只见对着门是一条通道,尽头墙上挂着一盏马灯,通道两侧各有一张巨大的炕,每张炕上横七竖八躺了至少十几条汉子。我们爬到一张炕上,那些赶大车的汉子们把炕都占满了,竟找不到可以躺两个人的地方,想腾个地方,怎奈那些汉子们都是疲乏已极,怎么推也不醒。我们只好在靠墙处挤出两个坐的地方。
屋里气味难闻,汗味、臭脚味夹着牲口的骚臭味和马尿味,让人一开始有点喘不过气,但火炕烧得挺热,房间里很暖和,我们靠着墙很快进入梦中。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离开大车店,搭乘了静宁到定西的班车,继续西行的旅程。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我在心底里始终记着那位赵同志,在那动乱的、政治挂帅的年代,他根本没有问我们是什么人,什么出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做什么,而是毫不犹豫地帮助了两个外乡的少年。如果没有他的帮助,第二天清晨在静宁县的街边会不会多出两个身份不明的“倒卧”呢?遗憾的是,我们当时全身包括头脑都处于麻木状态,连一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插队两年后,我先是被抽调到当地的一家县办陶瓷厂干了一年的装窑工,后来又转行到省城的石油化工厂当了一名操作工,1977年恢复高考后,再次获得了上学的机会,后来离开西北当了一名大学老师。小殷插队三年后也被抽调到石油化工厂当了操作工,后来转为司机。由于工作的繁忙,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再去静宁,但是赵同志那模糊又清晰的身影经常在我脑海中浮现,鼓励着我也要为社会、为他人做有益的事。
岁月如梭,转瞬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经过去了五十年,2017年春天我和小殷终于再次探访了静宁县。从平凉市驱车沿青兰高速公路,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静宁。公路两侧昔日的黄土荒原,现今植被茂密,满目苍翠。眼前的静宁县高楼鳞次栉比,街道交错纵横,街边布满各式商铺,行人川流不息,俨然一座新兴的小城市,哪里还有半点儿当年的影子?
赵同志!赵先生!我还是称呼您赵师傅吧!您还在静宁吗?您可安好?您的善良、您的热忱、您的淳朴,让两个外乡的少年铭记了一生。可敬的赵师傅!可敬的静宁人!我要为您送上永远的祝福!
两年以后,知青陆续开始有了上调机会。甘肃地处大西北,与东部省份相比,自然条件比较差,地广人稀,人口密度低,而下乡知青又相对比较少。全国很多省市的老三届学生在1968和1969两年中全部下乡,而甘肃省当时下乡插队和去农建、林建的老三届可能不超过总数的40%。
适逢1966-1969年文革的最高潮刚刚过去,大西北的开发建设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因此与其他大部分省市知青相比,我们真是太走运了。1970年底,我先被招工到当地的安口陶瓷厂当了一年装窑工,后来又转到兰州石化公司。当年我们一起到崇信插队的知青,陆陆续续被各种企业招工,到插队的第四年,大部分都离开了农村。
插队知青对于曾经生活过的乡村,可以说都怀有复杂的情感。当年插队时我们千方百计想要离开,成为工人后,曾经让我自豪了许多年,但随着年龄增长,却又不时地想起曾经生活过的山村和那里的人们。打个比方,知青就好比小康人家的女儿,年少时被嫁到穷苦人家当童养媳,人家还算厚道,但住的是柴屋陋舍,吃的是粗茶淡饭,整天干各种脏活累活,看不到希望和前途。最后终于离开这人家获得自由,但无论后来过的好还是不好,总会时不时想起这第一家主人,从心里希望他生活有所改善。
1994年夏天,离开水泉凹村二十多年后,我们回去探访过一次。改革开放的效果是明显的,山村发生了不少变化:过去我们在时,全村所有人家都住在土窑洞里,现在有不少人家在塬上盖起了瓦房;仍然住在窑洞的人家,窑洞和院子也都明显经过了修造,家家窑里的粮仓都是满满的;人们身上的衣服也明显干净整洁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人人身上都是肮脏不堪的破衣烂衫。山村通了电,不再点煤油灯了;村里每天派人到泉边用牲口把水运到塬上,也不用各家自己下沟底担水了。
我们原来住的土窑洞已经荒废了,房东的儿子有仓,热情地招待我们在他家的新窑里吃了一顿长面。但是当年村里的主要劳力们:队长张具元,房东刘世凯,以及刘凤鸣、天仓一干人等,都已不在人世,算起来他们那时不过才六十岁上下。过重的劳作和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缺医少药,使当地农民过早夭折,令人唏嘘感叹。
2017年初春,我们一行数人驱车再次探访崇信。从兰州到白水全程高速公路,早上出发,中午就到了黄寨塬上。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新通车的六盘山隧道,长10公里,里面灯火通明,其中有一段灯光设计尤其华丽,蓝色霓虹灯和闪闪的彩灯将隧道顶部变成了灿烂星空,宛如一座地下宫殿。不过10分钟,汽车已穿过六盘山,想想50年前坐在敞篷卡车里,沿砂石路盘山而上,几个小时才翻过六盘山,真是恍如隔世。
沿宽阔平坦的柏油公路从白水很快就上到塬上,与94年相比黄寨塬上又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塬上几乎看不到房屋和树木,现今沿着公路一路绿荫,路两边隔不远就出现一个村庄,一水儿的砖瓦房,建筑规整,路边处处可以看到果园。
水泉洼的村民,1994年时还有不少住在窑洞里,现在全都搬到塬上,盖了新房。我们当年住的窑洞还在,当然早已破败,由于当地实行退耕还林政策,原来的院子和山坡上都种满了树木,满目苍翠。二掌柜还在世,已经80多岁,算是等到了好时光,他的房子和院子都很大,但独自一人生活,儿子不在本地,过的也并不轻松。
刘凤鸣的独生女改改,当年与我们年纪相仿,现在拥有一所大宅院,她儿子是当地的能人,很早就买了拖拉机、收割机,每年夏收时帮其他农户收割,收入还不错,算是继承了其外祖父的经商头脑。
原来村里的有贝、有良等一帮“娃娃伙”,也都成了老人,但不少村民的儿孙已经走出大山,在县城、平凉或兰州工作,有良的孙子大学毕业后还到北京找到了工作,也有的村里人干脆就买了房在崇信县城居住。塬上的交通也很方便,平凉与崇信之间的公交车往来不断,一招手,3元钱就可以坐到县城。路过油坊小学门口,看到两个穿着时髦的姑娘进去,与大城市人无异,有仓说这是小学的老师。这场景在几十年前做梦也想不到呀!
回顾以往,甘肃的老三届们是幸运的。我们当时去的陇东山区,交通闭塞、经济落后,人口比较稀少,老乡们一般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什么世面,大多比较纯朴,对“洋学生”存有一丝敬畏之心,因而知青的生存环境总体上比较好,大部分老乡对知青都比较厚道。反之东部很多地方农村中,有些流氓地痞在乡里横行,知青们没有地位,屡屡受欺凌,女生的生存环境就更艰难。
更重要的是,甘肃知青很早就开始上调,因此我们这批插队“知青”,在农村的时间相对比较短。我的小学阶段在沈阳度过,那里许多同学后来到盘锦农场等地下乡插队,过了七八年后才陆续有回城机会,工作单位大多是街道或集体小厂。我小学的一个朋友抽调到区里的皮鞋厂,1980年代厂子就倒闭了,后来到处求职打工谋生。比起他们或者去北大荒、云南边疆、陕北等地的知青,我们要幸运得太多。
尽管如此,几年的插队经历和生活,仍然对我们所有经历者的一生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对于插队知青来说,最重要的影响还不在于身体和健康,而是插队生涯在心灵深处留下的烙印。我们体验了劳累,见证了贫穷,亲历了底层百姓的生存艰难与困苦,这样的感受,对于没插过队的留城同学们来说,是无法理解和想象的。
这一代知青们在受到系统的基础教育之前被抛到社会的最底层,因而沾染了很多“痞气”,即使此后从事了各种不同的职业,甚至其中有少数人有机会接受更多的教育,也很难再具备真正的“儒雅”之风。
当下社会中许多大爷大妈们的粗鄙行为让人侧目,但是这也不能全都怪他们自己,追根溯源始自文革:他们年少时没有机会受到系统正规的教育,他们成长于一个颠倒的年代,那时候知识和文明是受到批判的,而粗鄙和野蛮是被赞美的,不讲规则、打破秩序是被鼓励的。繁重的劳动、艰难的生活以及对未来前途的悲观失望,很容易摧毁人的健康和信念。
我们同一批插队知青中,已经有多人因各种原因过早离世,但令人欣慰的是,命运仍然眷顾了我们大多数人。尽管大家一路走来,磕磕绊绊,每一步的前进都需要奋力拼搏,但对所有亲历者无疑是一种磨练,使我们不断有勇气面对各种未知和挑战。插队也让我们结识了许多朋友,共患难的朋友,终生的朋友,一起回忆青春、回顾当年的苦涩、烦恼、失望以及希望与快乐,那是我们永远的精神财富。
西北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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