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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览室
作者简历
作者:方鸣
谨以此文纪念
孙承泽写作
《庚子销夏记》360年
原编者按:在北京西山的一条隐秘山谷里,距今已经整整六个甲子,也是在一个庚子年的夏天,竟隐藏着一个幽居的老人鉴藏中国千余年来书画国宝的巨大秘密,欲知如何,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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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吴镇的《松泉图》,又于幽僻一隅偶识他的另一幅《松石图》,并邂逅到宋人释天石的一首松石诗:“偃盖覆岩石,岁寒傲霜雪。深根蟠茯苓,千古饱风月。”只可惜如此混搭的松石诗画,孙承泽在退谷里却未得一见,故而未能载入《庚子销夏记》。
吴镇的《松石图》,崖石堆叠,老松古崛,遥山远水,雄浑苍润。画幅上置有董其昌的题款:“梅花庵主苍松图”,遂知吴镇与董其昌,两人必有时空交错之因缘。过去读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就曾见他赞赏吴镇——“大有神气”。
董其昌,字玄宰,明代鉴藏大家,更是声名显赫的书画领袖,继起华亭,风流蕴藉,超越诸家,独探神妙。他早年学画,临池染翰,挥洒移日,便是始于黄、吴、倪、王之元四家,并由此望见古人门庭,膜拜之,仿写之,赏鉴之,收藏之,终于大成,旷古绝今。
董其昌取法吴镇,心摹手追,曾画过《仿梅道人山水册》和《仿梅道人山水图》,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精深流逸,独得玄门。在2010年的翰海春拍上,董其昌的一幅《仿吴镇山水》曾拍到了2240万元。董其昌与吴镇渊源颇深,一生都怀着对吴镇的敬意,如闻吴镇真迹,必欲重价购之。他曾藏有吴镇的《清溪垂钓图》,称此卷是吴镇的得意之笔,又不禁记起沈周的诗云:“梅花庵里客,端的是吾师”,原来他也要和沈周一起,拜吴镇为师呢。
董其昌师法黄公望,曾言“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自然要临仿他的山水图,并揣摩其妙法。一日,董其昌游走吴中山,策杖石壁下,竟如直面黄公望的山水大幅,居然对景呼唤:“黄石公!”董其昌藏有黄公望的旷世名作《富春山居图》,也曾过眼《天池石壁图》的多幅赝本,却不知黄公望的天池真迹,早已传入孙承泽的退谷山涧。
董其昌赞赏王蒙:精于绘理,自出笔意,苍莽秀润,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他临仿王蒙的《一梧轩图》,不久即归藏孙承泽,并被写入《庚子销夏记》。孙承泽说,此幅画境已与王蒙不相上下,而设色之妙,王蒙都有所不如。董其昌还藏有王蒙的《松山书屋图》,后来也被孙承泽收入退谷别墅,以至时值炎夏,孙承泽观画后竟说,时久旱热蒸,觉冰雪在怀。
其实,董其昌还是最为推崇倪云林,一生中一再临仿,又题诗甚多,直言“元季四大家,独倪云林品格尤超”,甚至说他韵致超绝,在黄公望、王蒙之上。还称赞《狮子林图》“高自标许如此”,又随口而出:哪里能想到,三百年后,自己却会与此画旦暮相守呢!——哦,原来,孙承泽珍秘的《狮子林图》,竟也是董其昌的旧藏。
董其昌藏画极富,名迹累累,有李思训的《蜀江图》,董源的《潇湘图》,巨然的《山水图》,赵大年的《夏山图》,范宽的《雪山图》,米元章的《云山图》……以至他都不把自诩有一船书画的米芾放在眼里,竟然说“米家书画船不足羡矣”。
不过,我已隐隐发现,孙承泽所藏的诸多煊赫名迹,似乎都是出自董家。不知何故,董其昌与孙承泽原先并无交集,然而,在其生前身后,董其昌的许多画作和藏画便已归于孙承泽了。
到了1660年的盛夏,虽然董其昌已经去世七年,但孙承泽观画著书,却似乎才开始与旧日素来隔膜的董其昌执画论道。退谷的云影天光,松风阵起,犹如明清之际两大藏家的风云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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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以古为师,通览古今,他出入元四家,又追慕宋元诸家:学巨然,他画了《仿巨然小景图》;学郭恕先,他画了《仿郭恕先山水图》;学李成,他画了《仿李营丘寒山图》;学王诜,他画了《仿王诜烟江叠嶂图》。学米芾,他画了《仿米元章笔意》,又画了《仿米家山水图》。
明代 董其昌 山水
学范宽,他说范宽山川浑厚,瑞雪满山,寒林孤秀,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学赵大年,他说赵大年写湖天渺茫之景,虽师王维,却未能尽其法也;学赵孟頫,他说赵孟頫“为元人冠冕”,又去画《仿赵孟頫秋江图》《仿赵孟頫林塘晚归图》《仿赵文敏溪山红树图》。
颇有意思的是,董其昌家藏赵伯驹的《春山读书图》、赵大年的《江乡清夏图》、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三幅名画,他便兼采三赵笔意,画了一幅奇画《仿三赵画》。
元代 赵孟頫 秋江待别图
董其昌访古师古,求古摹古,又徒生怅然:恨古人不见吾耳!我不禁要问董师,尔恨古人不见尓,尓又如何见后人?生若草木,荣枯有时,叹不能风月同天,今古同俦也。嗟乎,尔之迢递访古路,风景尽在山巅!
画史真如一幅山水大轴,平远、深远而高远。孙承泽观史,由远及近,看古人愈走愈近;董其昌观史,却是由近而远,看古人越走越远。董其昌阅遍明四家的烟墟板桥、篱径茅店,望穿元四家的松林寒涧、渡艇刹竿,又掠过宋人的菰渚柳堤、戍壘沙岸,终于窥到五代的渺渺其崖,悠悠远山。远山如黛,远水如烟,竟似有董其昌的几行清隽小诗若隐若现:
董其昌远观五代山色,峰峦缥缈,秋水烟岚,浮光杳霭,孤鸿落照,那一峰之秀,分明是董源笔下的江山风物,淡墨笼染,云收天碧。
董源,南唐后主李煜的北苑副使,人称董北苑,是五代的南唐画家,鼎跱百代,标程前古。黄公望说:作山水者必以董源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甫也。似可再加上一句,如咏词之学李后主也。董源滥觞了宋元的山水画卷;与此同时,李煜掀开了宋词的唯美序篇。
南唐何其幸焉,立国三十八年,登位过一个能写得一手金错刀的词帝李煜,又走出来一个江南水墨山水的宗主董源。当北宋的季风吹落南唐最后一缕残云,在历史的记忆浅表,再不闻万物的悲秋之声,南唐便只有诗画的缱绻,便只有风月的清明。
董源何其幸焉,侍奉一个诗才卓绝的天之骄子,尽可把南唐后主的糜丽词章,蕴于毫末,出之楮素 ,又可把一朝诗君的凄美幽思,付诸山水,寄予霞绡。
李煜的一首《长相思》,写尽了花间的一帘风月闲,而相思中,那山远天高的烟水,塞雁高飞的云间,莫不就是董源的潇湘图卷?君臣二人,既是情志相投的挚友,又是游走山水的同伴,如此的主仆,世间百代,绝无仅有,望若而叹。
董源以吴楚山水为稿本,墨染云气,丹碧掩映,晴雨晦明,天色流变。宋人沈括说他画笔草草,近视几不类物象,远视则景物粲然。因为,董源的远山,萧然有卓绝之姿,只在烟尘之外;董源的遥水,泠泠有清渺之媚,原是玉壶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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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到处搜寻董源的画幅,一不小心,就寻到了董源的绝世佳作《潇湘图》,那是最美潇湘~~江岸苇渚,映带千里,幽林深蔚,烟水微茫。董其昌总不小心,又先后收进了董源的《蜀江图》《夏山图》《云山图》《溪山图》《商人图》《征商图》《寒林重汀图》《溪山行旅图》《龙宿郊民图》《秋山行旅图》《秋江行旅图》,尽是烟霏雾结,满纸云霭,平沙远渚,方外清流。董其昌一生都在收藏董源,董源的存世名迹也大都为他所尽藏。
董其昌之于董源,不仅是其第一藏家,更是其第一仿家。能藏,方能见其精妙;能仿,方能知其幽微。藏董源,难而又难;仿董源,不难而难。摹仿本在似与不似之间。似或不似,不难;似而不似,犹难。不似,则无一是处;太似,或又风神尽失。清人方薰便说,摹仿古人,最初唯恐不似,既而又唯恐太似。不似则未尽其法,太似则不为我法。法我相忘,才能平淡天然。
董其昌以沈周为例,说沈周凡遇诸贤名迹,无不摹写,亦绝相似,甚或超乎其上,唯有倪云林的淡墨最为难学。沈周却能老笔密思,与云林的笔墨若近若远,若即若离,尽得倪云林萧散秀润之神韵,因而最为逼真,也是沈周平生最为得意之笔。
太湖之滨有一座弁山,赵孟頫、黄公望都曾登临弁山,传写神照,绘制《青弁图》,又俱为绝顶之作。只是,董其昌偏说山川灵气无尽,因而在二人的笔墨蹊径之外,又别构一境,此中方得摹古的旨趣。
董其昌藏有赵孟頫画洞庭两山二十帧,皆学董源,由此旁窥了仿写董源的妙秘之道。董其昌却更要把五代的气息,南唐的精神,江宁的烟雨,后主的风雅,丝丝缕缕,溶入董源山水的描摹之笔,映现一个他印象中的古美画境,寥廓而虚灵,混沌而清澄,苍茫而简远,浮幻而天成。
董其昌仿董源,有时他会自说:“仿吾家北苑。”原来他早已自视得了董家的真传。
他仿董源画了《夏木垂荫图》,孙承泽说他仿得真好,颜色苍翠欲滴,就是董源自己亦未必能及也;他画了《山水卷》,孙承泽说他表面上是仿米芾,实则是全学董源,此卷不知者以为仿米芾,哪知是仿董源呢;他画了《仿董北苑画》,孙承泽说他全用董源画法,而不重蹈元人一笔一画矣;他画了又一幅《仿董北苑画》,孙承泽说他以临董源的画为胜,南宋元明诸家未敢望其项背矣。
董其昌说黄公望:“诗在大痴画前,画在大痴诗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董其昌原本就是一个诗人,又极爱四处题诗。何况,在他眼中,董源是一个诗性画家,无诗便不可以仿董源。董其昌的《夏木垂荫图》作于1619年,原本有题无诗,七年之后,七十二岁的董其昌又补上了一首诗题,如此,临摹董源的夏木垂荫之笔,便更加纵逸多姿,碧玉妆成了:
在董其昌离世后,他一生收藏的董源山水散佚殆尽,多归商丘收藏大家袁枢所有。而他的许多摹仿董源之作,却是迢迢间风月,平落于遥远的退谷,让孙承泽在一幅又一幅的忘情赏鉴中,慢慢地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
据孙承泽在《庚子销夏记》中所述,《夏木垂荫图》是在董其昌去世后,由其孙带到京城卖给他的。起先我总有疑惑,孙承泽究竟有何妙法,能获取董家的旧藏,又如何能尽收董氏诸多的仿古画作,原来,古物也自有其聚散的因果和宿命,天机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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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销夏记》记有孙承泽所藏的十六幅北宋绘画,方才知晓,那些早已形成我们集体记忆的国之瑰宝,当年就庋藏在孙承泽的退谷里。然而,当我读罢《庚子销夏记》,心中却有一丝怅然。孙承泽明明藏有崔白的名画《芦雁图》,却未见书中有一字提及,莫非芦雁早已远离此地飞临别处?此情既久,或不可究,只知,民国时分,古老的芦雁便已掠过悠悠时空,雁落平沙,潜入了周肇祥的古物陈列所。
崔白是北宋名家,擅画花鸟写生,敷彩清澹,笔踪难寻,为宋神宗所赏识,授为待诏,其代表作便是《芦雁图》和《寒雀图》。《芦雁图》本是孙承泽心爱的旧物,他曾经自表芦雁,在《芦雁图》上题诗一首,隐喻自己的清绝幽寂:
白露苍苍已结霜,蒹葭深处独徜徉。
羽毛无损性情适,不羡高冈有凤凰。
北宋·崔白 寒雀图
我喜欢这诗意,甚至也想象着自己也是情适一羽,聊以孤赏。只是我尚未观到此画,更谈不上赏此诗题,也一直遗憾从未见过孙承泽的书迹。孙承泽本是一个书法鉴藏大家,虽然他不以自己的书法名世,但却让我不由得不对他的书迹产生好奇和期待。
孙承泽饱览诗书,对书法颇有造诣,他曾写有书帖专著《闲者轩帖考》,也编纂过《研山斋墨迹集览》《研山斋法书集览》,更不用说,他一生中收藏了那么多最重要的法书名帖:《王羲之裹鲊帖》《王献之地黄汤帖》《陆柬之书陆机文赋》《孙过庭书谱》《范仲淹二帖》《苏轼苦雨诗》《黄庭坚松风阁诗》《米芾天马诗》《秦少游论书帖》《赵孟頫临绝交书》……
元代·赵孟頫临王羲之 裹鮓帖
东晋升平二年,王羲之书小楷曹娥碑。孙承泽藏有王羲之《曹娥碑》的宋拓本,此本曾入藏宋高宗御府,弥足珍贵。孙承泽竟以此书喻为曹娥之美,静婉贞淑,如见其人,真可倾国,又可称量天下之书。孙承泽读帖那日正是初伏,天气蒸雨,数年来无此奇热也。他却说阅此帖殊觉清风习习,恰似赤脚踏层冰也。
唐刻宋拓王羲之书小楷 曹娥碑(局部)
“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谏诤名言,出自唐人魏徴所撰《九成宫醴泉铭》,后由大书法家欧阳询书丹而成。《醴泉铭》乃欧阳询晚年经意之作,字形随势赋形,气韵疏朗萧然,被赵孟頫推为楷法第一。孙承泽早年曾得《醴泉铭》善本,竟得而复失,后又失而复得,世事难料,此言不虚。孙承泽称此本如草里惊蛇,云间电发,拓法甚精,真乃宋人本也。又说欧阳询书多带隶法,而后来的拓本多失书家妙旨,故必以旧本为贵。
北宋·欧阳询 九成宫醴泉铭(局部)
孙承泽还极赞孙过庭,说他是有唐第一妙腕,所写《书谱》,天真潇洒,掉臂独行,于王羲之无意求合又无不宛合。又忆起自己弱冠之年,即见文徵明的著名丛帖《停云馆帖》收有此帖,一见倾心。后又见过宋人刻本,更加喜爱。直到甲申年见商人售此真卷,阅之惊叹欲绝,却因索价太高,只能放弃,以至惜惋竟日。没想到,六年之后终又复见,始得购藏,并于庚子之夏取出披阅,感慨良多。
唐代·孙过庭 书谱(局部)
孙承泽又说到宋代书法四家,黄庭坚把苏轼列为第一,说他的书法蕴含文章忠义之气,孙承泽因此赞叹,此乃苏轼知音也!南宋词人姜䕫曾说:“人品不高,落墨无法”;清代学者何良俊也说:“人品高旷,故神韵超逸”,因而古人向来最为看重书人的人品。
苏轼被贬绌时,他的书画都被付之水火,故而存世稀少。孙承泽旧时曾藏有苏轼的书法《苦雨诗》,被公认为苏轼最属意之书,指顶行楷,神韵备足,却于兵乱中遗失。未曾想数年之后,孙承泽又从商人手里买回故物,续写了另一段书画奇缘。
北宋·苏轼 黄州寒食诗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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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孙承泽 方蛟峰集璧帖
唐代·陆柬之书陆机 文赋(局部)
后来,翻阅往年的拍卖图册,又偶然得知,在2006年的西泠春拍上,曾拍出孙承泽为《唐人临孝女曹娥碑》书写的跋文原迹。孙承泽称唐临晋帖,下真迹一等,以其风流未远,摹仿似也。又说此书真乃稀世之珍,岂人间所得而亵玩者哉!览其笔势:尽取晋法,萧散古淡,妙于翰墨,沈著飞翥。
没想到,时隔数日,我竟又寻到孙承泽为宋拓《黄庭经》书写的一段跋文墨迹。《黄庭经》是王羲之的小楷书作,其法极严,其气亦逸,相传即为王羲之以书换鹅之经,有诸多名家临本传世。孙承泽的这一段跋文,也写得虚和圆融,跌宕流美,兴之所至,毫端毕达。此帖原为宋高宗玩赏之物,孙承泽称为“不世之珍”,说他每日清晨都要坐小窗下,旭光满室,开卷欣然。
宋拓王羲之 黄庭经(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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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泽虽然不是书画名家,但却是清初第一大书画鉴藏家,1676年,孙承泽离世,从此,他的书画珍藏便开始了远哉遥遥的飘零之旅,或归于望族,或收于藏家,或流转于市肆,或湮没于烟尘,退谷別墅也渐渐成为一座空舍,多少年后,这座空落的房屋,连同经久不散的故人气息,也一同转给了周肇祥。
其实,孙承泽在世时,他所藏的书画碑帖便已减去大半,许多都失之战乱,孙承泽自己便说,甲申三月之变,历代秘珍一朝散佚。当然,有失必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乱世之中,孙承泽也收进了明朝内府和私家的许多流散之物。
孙承泽散之友人的书画也不少,有些是交换,有些是赠予。如此,便不能算是简单的亏损,也许,孙承泽得到了更多,那是友人的相知,收藏的佳趣,还给满则招损的宝物安排了更好的归路。
唐代画家阎立本的《孝经图》,原为明朝大内旧物,从宫中流出后,初为孙承泽所藏,再往后,便传至收藏大家宋荦。孙承泽是宋荦父亲宋权的好友,宋荦也以孙承泽为师。《孝经图》经孙承泽之手递于宋荦,当是这一唐代名物最好的去处。
唐代·阎立本 孝经图(局部)
给孙承泽题诗贺寿的梁清标,同为北方收藏家之执牛耳者,仅藏书就多达十万余卷,而且也是孙承泽一生的好友。孙承泽所藏的一些重要的书画,如荆浩《匡庐图》、韦偃《牧放图》、黄庭坚《诸上座卷》、宋徽宗《柳鸦芦雁图》,后来都陆续转予了梁清标。
孙承泽还有一收藏至友曹溶,曾以北宋画家王诜的《烟江叠嶂图》赠予孙承泽。孙承泽说王诜文藻风流掩映一代,水墨山水仿李成,青绿山水仿李思训。待相见,这是一幅怎样的画卷呀:春风摇江,暮云卷雨,浮空积翠,寂寥迷离,悠然有海阔天空之妙,直看得古董商张云庵心旌摇曳,爱不释手……孙承泽遂又慨然转赠于他。
孙承泽的许多旧藏释出后,宛若高山落泉,曲泾流觴,又如一泄春水,滚滚东去,经过后世的层层递藏,代代传承,最终从退谷潺潺流进了紫禁城,成为了清宫的御藏,并于民国时期归藏于古物陈列所。
当熹微的光线投进古物陈列所的窗棂,周肇祥正在窗下恭笔誊写《古物陈列书画目录》,只见孙承泽旧藏的书画均已编录在册,尽是李成、荆浩、倪云林、吴镇、董其昌等人的诸多画迹,更有陆柬之书《文赋》、孙过庭书《书谱》、崔白的《芦雁图》、李公麟的《摹韦偃牧放图》、黄庭坚书《松风阁诗》、赵孟坚的《水仙图》、钱选的《山居图》、赵孟頫的《枯木竹石图》……
而在古物陈列所的窗外,风雨潇潇,清尘彯彯,篁筱怀风,群鸦落遍。本是空寂的院落里,却不时传来一阵阵喧响。
1933年,故宫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文物南迁。周肇祥走出紫禁城,在中南海成立了北平市民众保护古物协会,自任主席,通电全国反对故宫文物南迁,却遭秘密逮捕。于此同时,19557箱故宫文物悄然启程,舟车南渡。
多年以后,一万余箱文物运回北京,2972箱文物运至台湾,2221箱文物滞留南京。孙承泽的旧藏书画,大多都已渡海去了台湾。周肇祥望天徒叹,又望洋兴叹。一部大清三百年的书画传奇,到此戛然而止;两个退翁的退谷风月,从此黯然无光。
周退翁拱手他身前的孙退翁,而孙退翁却不见他身后的周退翁。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欧阳修的一首《蝶恋花》,说尽了两个退翁的书画因缘,却写不尽一迳退谷的山林遗墨,空谷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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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从岁月中返回到退翁亭,退翁亭却还在岁月中。
那些年间,先后有两个礼部尚书去退谷看望过孙承泽,自然也都与孙承泽同游过退翁亭,诗人笔下的退翁亭或许是退谷最具诗意之地。小亭前,溪水岸,礼部尚书王崇简留下了一首诗韵清扬的《题孙北海退翁亭》,礼部尚书胡世安则写出了一篇文辞翰藻的《退谷赋》。这一诗一赋,后来都被孙承泽辑入《太平广记》。
退翁亭,以退翁而名。而孙承泽,既不以书名,也不以诗名,但他无疑也是一个书法家,一个诗人,只是他的行状,都为收藏家的大名所掩,而我却会更加关注他的书迹,他的诗迹,因为,那才是他真实表露的心迹。我喜欢孙承泽如此曼妙的诗吟:
在退谷里,我还曾捡拾到孙承泽遗落的闲笔佳句:
唐人许浑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孙承泽偏要吟“诗成雨欲催”,都是山雨欲来,孙承泽却还有诗句妙成。诗人不可一日无诗,诗人也不可一日修成,难得有清明的诗境,必是精神上之大成者,这样的收藏家,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抱一而为天下式。
孙承泽最欣赏文徵明的一句诗:“去来不用留诗句,多少苍苔没旧题”;他自己也写下这样的诗句:“非君多道气,谁为破苍苔”。未曾想,脚下的离离苍苔居然也蕴含了那么浓酽的诗味。
孙承泽生前,他的重要著述大多没有刊行,连《庚子销夏记》也只有抄本。也许,他的一生只要拜观古人的书画,顾不上整理故纸,更没有闲心去吟风弄月;他的一世也只要欣赏心中的山水,并不在意自家门前的苍苔,哪怕自己跌滑在地。
时隔六个甲子,也是庚子年的夏天,我刚刚读完《天府广记》,又去读《庚子销夏记》,晨读过,夜读过,晴读过,雨读过,却已记不清,又曾多少次被震撼过,感动过。我震撼,是因为如此历历的旷世名迹,却原来都是出自孙承泽的退谷;我感动,是因为那么满满的鉴藏箴言,却原来都是写自孙承泽的一个骄阳似火的夏天。
孙承泽择山而居,居山观画,不知他是以山观画,还是以画观山,只记得他曾有一妙喻:北望退谷,绿荫掩映,竟如董源巨然的妙画悬挂在山壁之上。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却原来,退翁之意不在山,在乎书画之间。书画便是孙承泽的山水。
我便读出了一首庚子之夏的漫漫长诗,在无边的风月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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