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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 李其容:那时我们年轻,猝不及防……

李其容 新三届 2023-01-02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李其容,1946年生于南京,1966年毕业于杭州浙大附中高中。1970年回老家湖北应城插队并任民办初中教师,后转为公办教师在应城杨河中学任教。1972年因不与父亲划清界限被迫害逃回杭州成了黑户。1978年转回户口,到浙江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


原题
那时我们年轻
猝不及防……


作者:李其容



那个冬日,武汉别后


从正在做广播操的人当中,我一眼就“发觉”了他。

怎么会“一眼”?这个心理我在若干年中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后,想不起是哪位,无意中说了这么一段话:“在芸芸众生中,一个特别的男人会‘发现’一个特别的女人。反过来说,那个特别的女人也会‘发现’这个特别的男人。他们互相之间有一种‘归属感’。”

现在,当我回忆这一段时,对这位朋友的评述感触特别深。

……总之,他也‘发现’了我,而且是早于我“发现”他,当我跟着一大批“工农兵学员”入学时。

我不能说这就是“一见钟情”。或者说,在于我来说,还没有达到“一见钟情”的地步,只不过,在芸芸众生中,我俩互相发现了。
 
他中等个,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方形黑框眼镜。他随着扩音喇叭放出广播操音乐在做操,很随意地做着,看起来就是被勉强叫来做操的,也不想在领操的领导前表现得如何好。

他的俊秀,不仅是我“发现”了,我们数学连所有女生也发现了,因为,她们背后在议论他:“是外语连的老师,刚刚分配来,武汉大学的。”

他是武汉大学学英语专业的,后来他告诉我。
 
后来他告诉我……那是我们唯一单独会面的一次,在武汉。

那是没有给予他希望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面。我告诉他:“这不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回到孝师那样的环境中……”

我至今记得他茫然无奈的眼睛,望着江水的眼睛。长江东流。
 
四十年后,当我整理一大批旧信的时候,看到他为我写的诗,诗中的怨尤依然,令我想起了他茫然无奈的表情。

一段可能的美好感情,一露头就被扼杀了,扼杀的地方就在“孝师”,是铁道边的“孝师”,1971年。
 
那天我正排队打热水。队伍前后始终有十几个人,每人手里端着一个脸盆。
 
真是怪啊,摆着孝感城区好好的校园不住——那里有教学楼、运动场、宿舍、食堂等等一应俱全的学校设施,却要到距孝感几十里外、京广线铁路小站的仓库来住。这个小站叫“花园”,名字起得很好听。

美其名曰“学军锻炼”。

学军,学解放军;锻炼,就是过苦日子。

上百个女生睡一个大仓库里,上下铺,场景像轮船底层的通铺。

吃的是陈米,都发黄了,一股霉味,大概是早年间国家的储备粮,现在称陈化粮,有黄曲霉菌(目前发现的最强致癌物质)的那种。

这一切,发生在文革间的1971年,在边境与苏联打斗了一下的“珍宝岛事件”之后的日子,当时全民总动员的口号是“备战备荒为人民”。
 
无怪,公社中学的女教导主任,在塞给我通知书时,带着诡异的笑“鼓励”我:“小李,好好学习,不过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她对我并无好感,尤其在她准备整人而我又挺身而出不给她作伪证时。所以,她对其他老师就更肆无忌惮地说出了她的意图:“就是让小李去吃点苦头,谁让她平日那么娇气!”

我呢,拿着这仅学习一年的“工农兵学员”通知书,也不觉怎么高兴:一年,读出来不就是个中专吗?我是三年高中读完的,有高中毕业证书,资历不比中专差。转正么,我并不像其他民办教师那样急于转正,因为转正就意味着我永远被捆绑在这插队的地方了,永远被女教导主任这拨人管制了。

但同时,我被“选拔”上当了工农兵学员,心中还是诚惶诚恐的——觉得自己坐上了不该坐的贵席,我是右派女儿,而周围大多是根正苗红的工农子弟,我有“不胜惭愧”之感,我怕他们也把我当作“根正苗红”,我好像在欺骗他们;而在老师们面前,我会惴惴不安,他们是知道我的底细的。

虽然这种“偷来的荣誉感”没有一刻离开我,然而在最初的一个月,我过得很快活:同学们对我很友爱,老师们对我很关心……虽然后来发觉某人的关心有些走味。
 
……那天我正排队打热水,我们的副班主任吕老师碰了我一下胳膊肘并塞给我一封信。我不知道是谁的信,也不愿意增添麻烦,就迟疑地站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吕老师把信的落款给我看,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是他的落款。

我却不知道,这一切,被班主任杨老师张着网的某一触角发觉了。

晚自修时,杨老师全然不顾其他同学的疑惑,把我叫到黑沉沉的篮球场旁边。

这就是那次谈话——

“小李,你知道最近群众对你的举止很反感!”

俨然是一副教训人的态度。

“我早就知道,您这样频频找我,同学们是会有意见的!”
 
……后来发觉某人的关心有些走味,说的就是这位杨老师。班主任,当时叫排指导员。

我一进到他们班,他对我的关心就无微不至,嘘寒问暖,我感到过分,却没往那方面想,因为在开学后不久,革委会的万副主任就颁布了纪律“学习期间不许谈恋爱”。

我的社会经验太少,哪里又能知道他们在堂皇的规则下面,还会有不可告人的“灵活性”、“潜规则”呢?
 
在这所学校里,七十年代,劳动是一门主课。但体质羸弱的我,哪比得上当地土生土长、自小就干农活的同学们呢?于是在栽种花生后,发病了。

出乎我的预料,我这个普通学生,竟惹动了我们数学连的连长陈老师来看望我,我以为他们真不计较成份,一视同仁呢,我真感动。

病愈后的一天傍晚,我在田间小径散步,当我转身回走时,“正巧”又碰到了杨老师。

最近我总是这么“正巧”。我每次都以最简短的话回答他的嘘寒问暖,我从心底里很烦这种“巧遇”,避犹不及。

这次他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是递给我一张条子:“陈老师特地在武汉给你找了一个医生,明天早上你就坐早班车去,她在车站等你。”

“我不要去。”我惊惶地说。这点小病还值得兴师动众么?

 “这是领导的关心,不管你父亲的问题如何,我们是一视同仁的。”

 “我不要去。”我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把我的父亲在这时候搬出来,我感到有点压力了。但假若他们真是关心我呢……

 “你不是说有病才请假的吗?为什么不肯去治呢?”这是用严肃的口吻了,含有“非去不可”的气势。

 “我病好了。”我无力地反驳着。

 “好了,也得去一趟,否则,怎么向领导解释呢?又怎么对得住陈老师对你的关心呢?”
 
   陈老师确实很“关心”我,火车一进站,我就看到她在月台上伫立望着了。

  “呵呵,你来了!”她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不整齐的牙。

  “明天带你去看病,今天先休息休息。”
 
……上了楼,我突然意外地发现墙上挂着一张杨老师十二吋的照片,一个也如杨老师尖鼻子模样的妇人迎了上来,看岁数五十开外了。

 “这是杨老师的母亲,她一切都准备好,等你治病来了。”

一时间,我脑子里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住在杨老师家里?不是说陈老师领我去看病的吗?杨老师母亲怎么早就准备我来了?为什么昨天杨老师没有告诉我这些情况?

“陈老师,我去住你家吧。”坐了一会,眼看陈老师站起来要走了,我也跟着站起来,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陈老师脸抹下来,责备我:“杨妈妈准备得好好的,你这不是却情吗?”
 
 “姑娘,你跟我睡一间屋,明天杨老师二姐带你去看病,不是很方便吗?”

见满脸堆笑的杨妈妈,见脸沉下来的陈老师,我这右派女儿、插队知青,杭州在武汉举目无亲的姑娘(那时我还没有跟我的小姑妈联系上),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去呢?再一味固执下去,对陈贤雅老师这个领导来说,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

得罪领导是什么滋味,公社初中的那个教导主任已让我领教了,不能再得罪了……我硬着头皮住了下来。
 
我准备第二天看了病就走,坐晚班火车——只要证明我没有装病就成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心治疗。

不料中午,杨老师竟然赶了来。

他家的人都很“识趣”地走开了。

“还好。”
“你来湖北这两年,一定很想家吧?”
 “还好。”
“以后就拿我家当你自己家一样好了,我们家里的人都很喜欢你。”

到底是教书的,我怎么不理会他的茬,他都能接下去。

“我对你的印象很好,”这不知是他第五遍还是第六遍这么对我说了,在学校单独谈话时他也说过。

“这不是有缘吗?你从杭州来到湖北,又进了我们学校,又恰恰分到我们班……”

我站立起来,说:“这次到武汉来治病,谢谢你和陈老师的安排。不过这次医生说最好是在发病期来,现在看病没有什么效果。所以我要回学校了,离开车的时间不早了……”

“你……你的学生气太足了。”他拦住我。
 
“小李,你在杭州有男朋友吗?”过了一会,他有点平静下来,问。

“有一个男同学和我通信。”
“是。”

不管是不是呢,先断了他的心思再说。

 “这样,你好好权衡权衡一下利害得失。杭州的靠得住吗?你能不能调回去?——我看很困难。如果你答应了我,我会使你留在孝感专区的市中心的学校教书。否则,你就会在你们小小县城的某一农村呆一辈子!”

面对这露骨的利诱,我心里在冷笑:姓杨的,你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吧?!这种第一次就愚蠢地暴露自己丑恶面的求婚方式,我既没有听说过,连小说里也没描述过!

我佯装不知道“你答应了我”是什么意思,只好正面“堂皇”地拒绝他:“杨老师,学校里不是颁布过纪律不准谈恋爱的吗?这样影响不太好吧?”

我不敢正面拒绝他,因为他到底是我的“顶头上司”啊!

 “哦,你担心这点呀?”他如释重负:“那作报告的万副主任,是我的老朋友了,运动一开始我就站在他的一派帮过他,他也一直在关心我的个人问题呢。这次开学前他还和我聊过,要我好好物色一个,不要像去年,我迟了一步,那女生和她的同班同学好上了。”他脸上还带着懊悔的样子。

“可以避免影响不好。我们可以避免小资情调花前月下谈恋爱。只要你答应我一句,我在你学习期间不跟你交往,一学习完就结婚。这样,你可以留在我们专区教书,且不是很好?”

我望着这一心想完成“婚姻大事”的中学教员,突然契诃夫《套中人》的形象浮现出来。

“杨老师,我对你没有感情。”对这毫无悟性的人,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
“感情?”

杨纪荣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两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婚姻”没有“爱情”。

 “感情,这是小资产情调的东西,”他若有所思地说,显示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但,他突然领悟出这不是进行批判的时候,就连忙补充:“啊啊,感情嘛,是可以培养的嘛!一旦权衡了得失,知道这婚姻对两人都有好处,那么,感情是很容易培养的。”

“很可能有些人会这么想,可我不是。”

“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是?”他固执地反驳我:“问题是,我们要多多交往。多交往一定能产生感情。对,就这样。”

他下定了“多交往”的决心。

于是,下一个阶段就是他施行卑鄙的“多交往”手段了。
 
……这天,在黑黢黢的篮球场旁边,杨老师气急败坏地对我说:“我经常找你,同学老师并没有看法。现在,群众的看法是——你在跟一个有妇之夫神秘地来往!”

 “我?跟一个有妇之夫?还‘神秘’?瞎说八道什么呀?”

我扭头就往亮着灯的教室走去。

杨在后面叫:“你跟吕老师!”

我站住了。

 “造谣!卑鄙!”

“你有没有一个人去过他那里?他对你有什么举动?他给你的信上写的是什么?”
 
我这才恍然大悟,气愤、激动攫住了我,我大叫着:“我从来没有去过他那里!这封信不是他写的!”

话一出口,我知道自己漏嘴了。而杨的目光透过那一圈圈的镜片,狼一样地盯着我:“那是谁写的?”

  “没有,不是他……是他……”

像绳子一样捆住了我的舌头。我有口难辩。在黑暗中,我好像看到“他”痛苦而责难的目光。我低下头,决计什么也不讲,随姓杨的如何去猜。

  “唔,这么一来,性质就完全变了。想不到你表面上看来很单纯,却很有一套欺骗的手腕。你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强迫,总会清楚的。”

  我一声也不吭。他以“我们”“我们”自居,显然说他有很大的力量。

  “你可以不做声,但你和吕老师这一有妇之夫的暧昧关系,组织上是要写信给他在外地的爱人的。你不仅破坏了他们夫妻关系,也破坏了我对你真挚的……”
 
  “有妇之夫”、“暧昧”……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

这些污秽的字眼掷到我头上,像鞭子火辣辣地抽在我身上。

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把衣袋里的那封信急急掏出,交出,跑了。

我无心替自己辩白,辩也辩不白的。

我现在只能说,我当时的举止是一种深藏自私的暴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第一块臭泥巴向我丢来的时候,我恐惧,我急忙用一碗水来洗,没去想那碗水也许是“他”心中的泪水。
 
他怨恨的目光刺戳着我,把我从几天来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刺醒了。
 
“我怎么啦?”“我做了些什么?”我大梦初醒,这样问着自己。
 
我躲避大家,躲避他的目光,我恨不得躲避我自己!
 
事实上,我谁也躲避不了。我常常一抬头,就看到他愤怒、仇视的眼光。

一天天过去,我发觉他眼中的恨少了,怨少了……一往情深多了。
 
  姓杨的也盯着我。这个探子,无时不刻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如果说,我以前只是讨厌他,现在更增添了憎恶,但我不知道如何摆脱他。
 
此时,“他”的又一次来信,让我疲乏的,沉重的心得到了稍许的慰藉。

这封信是他自己亲手交给我的,虽然当时他没有说一个字,但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爱,读出了他的信任。

这封信,我托在手中,千钧重似的。那信,跟他清澈的眼睛一样,没有隐讳。他毫无顾忌地吐露他胸中的一切,火一样的字句灼烧着我的双眼。我的手发颤了,我的泪涌了出来。

我是不轻易落泪的,右派女儿的坎坷岁月,让我的泪源干涸了……眼泪无济我的不幸,不幸就不再以泪的形式表现。但那时,我的泪不住地淌,不住地淌。

他的信任,我感动了……当了右派女儿的我,是很少得到信任的啊。
 
那些字句,就是不看我也背得出来。那些字句,没有后来他写给我的诗句那么美,然而我知道,真实的情感是无须修饰、无须雕琢的,它的本身就显示了价值。
 
一天,两天……这期间我碰到他焦灼的目光,询问着。

我终于能正视他了。我对他报以微笑。我自信,我这微笑与后来的行动是会使他得到安慰的!
 
我现在对自己当时的勇气还感到不可思议:

我推开万副主任办公室的门,把杨给我的字条、信,还有诗——这个冷血动物,居然还写诗—— 一股脑儿交上去,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本来,对追求我的人,我一概是报以好感的:若不是他们对我有好感,是不会追求我的,我从不把追求者的故事讲给女友们听,那只是我的秘密,我会守住,但这次不同了。

在缄默中,我等待他加于我头上的命运。我一生中,不得不由几十个这样的人决定我的命运!

他终于厉声说:“这一切,我们都晓得。我们之所以不找你,是看你的态度。杨纪荣老师我们准备调离你们班,我相信,在学期结束之前他是不会来找你的。可是——”

他下死眼盯着我:“你只交代了一半,外语连老师的事你怎么没说?告诉你,这同样不许可。你和他若明知故犯,是要严肃处罚的!”

响鼓不用重锤,他的倾向性很明了。其实,他们已经在施行“处罚”了。他们在制造一个轻蔑我的环境,让我在轻蔑中孤立。对于自尊心很强的我,这一招很狠。
 
流言蜚语出现了。说我玩弄男性,分明和杨老师谈朋友,又看上了外语连更年轻的老师,两边谈。说我制造了这两位老师的不团结,可同时还去已婚的吕老师住处,要闹得吕老师离婚不可…… 我同时玩弄三个男老师!
 
平时尊重我,喜欢我的同学渐渐用怀疑、不解的眼光看我,远离我。更有甚者,许多女同学鄙夷我,对我翻白眼,外语连的女同学干脆就走到我面前,在地下唾一口唾沫!

无人说话。

此时,解忧的唯有唱歌。

在压水井井边洗衣的时候我高声唱,大声唱,在歌唱中我忘了屈辱,忘了一切。

在屈辱中歌唱,我有过经验——当抄家的人走了,我就高声唱《伊凡·苏萨宁》里的《安东尼达浪漫曲》:“我忧愁啊我的朋友们,我忧愁啊我悲伤,刚才敌人冲进来……捉去了我的父亲……”

当然,在井边的那会儿我不敢唱这首浪漫曲,不然,非把我当现行反革命份子抓起来不可。我可以唱别的,如《五彩云霞》……不能让人们看到我孤独我难过!

这天晚上我正边洗边唱呢,不知什么时候陈贤雅也来洗了。

她悄悄地挨着我,趁其他人离去了,就对我耳语:“学期快结束了,你那个问题考虑成熟了没有?”

我大吃一惊,立即反诘道:“什么问题?什么成熟不成熟的?”

我厌恶的语调她当然感觉到了。

 “你要利弊权衡一下,怎么做对自己有好处!跟我们作对前要多用脑子想一想!”她马上不客气了,厉声喝我。

我端着搪瓷盆站起来,把话掷过去:“陈老师,你们的好心我领教过了,我今后还等着继续领教。至于有什么好处,我不作那盘算——姓杨的使用了这一切花招后,我总算彻底了解这是个什么人了,我死也不会嫁给这号人的!”
 
报复来了,它是以突然袭击的形式出现。

毕业了,同学们给我的评语写得很好,尤其是那些党员学生,那些在公社大队做干部的回乡知青,他们到底老成,有社会经验,懂得看人,懂得有什么利害关系就会制造出什么矛盾或案件。而我,除了自己的经历外,还是若干年后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中明白这事理的。

突然,从万副主任那里下达了一个指示:李其容的鉴定要重写,首先,要她交代对她右派父亲的认识问题。

那五个学生党员被叫到万副主任那里去,回来后一个个都紧锁眉头,我们排长对我说:“万副主任说了,你先要在小组里交代,通不过,就在排里交代,再通不过,要在全数学连里交代……还通不过,就在全校谈,不然就要留校给你办学习班,不给毕业!”
 
我感到背上阵阵凉意。

啊,来了——报复,但想不到是用这种形式,多卑鄙的陷害啊!

十多年来,父亲的右派帽子是我头顶上一块块巨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入团、考学、参加运动。现在,又出现了一块巨石来压我。

要我“交代”,“充分认识”,这分明是个没有底的陷阱,他们要我往里面跳!

排长(就是班级的班长)陈贤汉看了我半天,一脸的严峻缓和了下来,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没有想到。不过小李,你放心,只要一般地谈谈,同学们是不会使你过不去的。”
 
这些个憨厚、诚挚的同学,是正直的。我和他们相处了近一年,我是怎样的人他们了解。他们了解我,暗暗同情我,却无回天之术,只能这样帮我了。

要我交代的小组会上,组长陈贤汉同学没有来。后来我知道他是有意回避。那个武汉姑娘、爱拍马屁的胡同学对我唾沫横飞地谩骂了一通后,副组长指使她做什么去了。

我声明我父亲被划为右派时,我还小,才十岁,不懂政治,更不晓得他说了什么反党言行才划为右派的。之后,我就不吱声了。随大家批判去好了。

同学们都哑坐着……然后,便闲聊起来,好像这是一个茶话会而不是批判会。过了半个多小时,组长陈贤汉来了,问:“谈过了吗?”

副组长看看我,又看看大家,硬着头皮说:“谈过了。”组长问:“那就算通过了吧。”我看到同学们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为我。
 
我真感激他们,事隔四十年后,想起这些可敬的农村同学,我还是激动不已,感动。但我当时不能把感激释放出来,我是一个被锁上了心灵的人啊!

在写这篇文时,若有哪位孝感专区的读者看到,请代我向他们致敬——虽然我只记下来两位同学的名字:黄陂县的陈贤汉老师与应城县的白剑山老师。
 
万副主任与陈贤雅这一杀手锏暂时没有成功,我可以随大家一起“毕业”,走出这我毫无留恋的孝师了。
 
组长是黄陂的,他们的火车比去我们县的要早一班。临走,他托一个女同学把我叫去,跟我谈了最后一次话。这是他的临别赠言:“小李,你是个好同学,我们了解你。但这里当权的造反派太可怕了。万副主任要我按照他的意图修改你的群众鉴定。当然,我们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还是写得好些……听我的话,你离开这里后,不要和这些人纠缠了,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哪怕那个外语老师是个好人,也别……”

于是,我和“他”就这么擦肩而过。在武汉的话别我永远不会忘记。

四十年后,想起他的怨尤,我只能抱憾地说:对不起,那时我们年轻,猝不及防……

当我看了张艺谋描述文革时期的爱情电影《山楂树之恋》后,想,我的那段往事,比这个味道强多了!

这不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爱情还没有发展就被扼杀了,在文革的岁月,在我做右派女儿的时光。

当我前几个月在一大包信件里看到“他”的告别信,看到我在33年前写此事的小说稿,我就动手写这篇了。
 
万副主任万某在我离开孝师后,还不善罢甘休,追着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于是有了一系列的后续行为,这些行为跟应城的那些卑鄙小人(如我后来任教的“杨河中学”,现在称为“应城三中”的校长)沆瀣一气,逼得我只得逃离了插队的应城,回杭州成为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错过了1977年底唯一的一次考大学的机会——那时考大学是有年龄限制的,截止于30岁,只有1977年这次允许有超出30岁的大龄考生。
 
1974年,北京市委的史林峰伯伯复出了,他以前任中共华中局秘书,在湖北有很多关系,他听说了我的遭遇,让我申诉,以能让我可以按照政策回城,回杭州。于是我写了下面一篇申诉。与这次事情有关的部分,博友们可以去看,我这里只把万某来追着迫害我的部分录写于此——
 
进修结束后,我于1971年秋回到了应城县,去杨河公社中学代课。开始情况还较正常,但后来杨河中学的校长熊树质又对我进行不必要的“关心”,先后两次要给我介绍对象(这是熊智珠与陈彩荣二老师告诉我的)。我当时就婉言推辞,后就不理睬这些了。由此熊某就开始对我不满,对我各方面进行挑剔和找毛病,并且歪曲事实编造谎言向区教革领导汇报,说坏话。进行种种背后捣鬼。
 
刚好这时孝感师范的某些领导,怕我与某些老师通信,揭穿他们不可告人的勾当,就指使人到应城县文教科、杨河教革组、杨河公社学校来对我进行所谓“外调”,当着这些部门的领导对我进行颠倒黑白、凭空捏造的活动,胡乱编造一些谎言作为我在孝师的“表现”来陷害我,从而使得区教育部门对我产生了极不好的印象。
 
这时熊树质见有机可乘,更加对我作了许多报复。例如1972年初寒假结束时,我在杭州探亲,恰好尼克松到杭州访问,这时杭州对位交通实行了必要的限制。外出的车船票一律停止发售。使我返校延迟了几天。熊某为此向区教革汇报区教革不顾当时杭州的实际情况,也不听我的解释,竟强迫我作检讨。
 
从此区教革某些领导和熊某等对我就极为歧视,从各个方面刁难我,挖空心思找毛病、挑眼,对我采取异乎寻常的不良对待,使我动辄得咎,不能心情舒畅地工作与生活,这方面的的事实很多,不胜枚举。
 
1972年暑假期间,县文教科为了照顾外地教师,允许外地教师一律可以回家度暑假、探亲,但区教革唯独不准我回杭州。那时他们说,你那右派父亲去看望他做什么?应城,是我父亲的家乡啊!这些人,是我父亲的乡亲啊!当时我因跌伤尾椎骨,医嘱必须进行理疗,加之我父亲又生病,我几次请求回杭治疗、探亲,他们不准,还对我肆意谩骂,到后来区教革汪友发竟对我进行敲诈勒索,硬要我给他五块钱买烟抽,才可放我走。
 
我见到这种既不严肃的恶劣行为,一气之下就径自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后,我抓紧治疗,并把医生证明寄给他们,也打电报向他们续几天假(有医生假条)。
 
哪知这样就冒犯了他们的“威严”——当我暑假结束返回杨河时,他们早已把我的房间撬开,对我进行了搜查,把我的衣被都弃于地上,并且逼我调离该校,到三县交界较为荒僻的店坡学校去。

本来调动工作我是没有意见的,但在这种情况下,既不事先通知我,也未征求我的意见,用这种方式调我,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使我不能理解和接受的。

何况在店坡,前不久就发生过强奸女知识青年的案件,在思想上我是很害怕去那儿的。

为此我再三要求不调,或改调他处(如调回田店公社学校)。他们一概不准,并威胁说:“你不去,就对你进行全区批判,全县通报,送到农村劳动改造……”还打电话要人把我的行李挑走。

我见他们这样无理地对我,并没有把我当作知识青年、当作教师对待,竟然像对待犯人一样的对待我。自感一个从外地来的女知识青年,面对这样的情况是无法顶得下去的!去吧,我害怕;不去吧,又怕挨整。于是只有被迫违反纪律偷偷跑走了。至于后果如何,当时我实在也无法考虑,但从他们的行为看,我估计他们会采取种种手法和借口,来置于我绝路的。

果然,在我回杭州的一年半时间内,我和父亲给区教革等去了信,要求他们同意俺国家对独生子女的照顾,调我回杭州,可是他们至今不理睬,甚至这一年半内连粮票都不给一斤、布票不给一寸!

此文所写句句都是真的,不是小说,只不过对话不可能完全复述一致,但情节与对话是从事隔五年的(1971年发生的事,我写在1976年的文字里)文字素材里取得的,要是过了四十年的现在,许多细节都忘了。

李其容写字楼

胡子舅舅张友鸾
“狗崽子”串联记
20岁那年
我被同学打了一顿
爸爸买的单车
被造反学生抢走了
右派父亲给右派舅舅
画的那张画
李其容:夏天来了
第一个穿裙子的总是我
“爸,借点钱给国家吧”
三岁的我登上《解放日报》
我“救了”这位武汉大学老五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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