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李其容,1946年生于南京,1966年毕业于杭州浙大附中高中。1970年回老家湖北应城插队并任民办初中教师,后转为公办教师在应城杨河中学任教。1972年因不与父亲划清界限被迫害逃回杭州成了黑户。1978年转回户口,到浙江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
原题
校园里
忍不住第一个
穿裙子的女生
忍不住有两个含义:一是由于实在天太热;二是“不负众望”——大多数女孩子们其实这时都想穿裙子了,但谁都不想头一个穿,免得成为“群众观点”。怎么办,总要有一个人先穿吧,于是就是我了。当我头一天穿了后,您猜怎么着?第二天,全校有裙子的女生,“忽啦”全穿上了,不说是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八十是有的。我喜欢穿裙子,尤喜穿裙子时的那种足下生风的感觉——不,应该说“裙下生风”的感觉。要知道,杭州夏天又闷又热,这时还用两条布裤脚管“绑着”小腿,是多么的不舒服!小时候当然是妈妈给我设计各式各样的裙子。妈妈最爱让我穿红裙子,她说,现在不穿红,将来想穿红都不能穿了——她当然是不可能预见到我直到六十多岁,还会买来红格子衬衣穿,现代人就是有这种福气!我只记得,小时候我穿红衣服、红裙子都穿腻味了。初中时,妈妈给我设计了一条白连衣裙,是用种特别细软的棉布做的,稍微有风吹来,裙裾就会蓬开。那时,穿白连衣裙的女孩子不多,在学校里自然很受注目。在我们(爸爸舅舅还有表哥表姐们)跟妈妈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中,我就是穿着这件连衣裙。拍完照后不几天,妈妈病逝了。妈妈去世是在暑假。一年后的暑假,舅舅们接我去北京玩,这次是爸爸帮我打点出客穿的衣服了。因为是夏天,自然给我做的是裙子。学美术出身的爸爸,眼光自然不俗,他给我买的做腰裙的那段人造丝料子,是红、白、黑三色交织的格子,很雅致,上面配着白衬衫,学生味很足。另一条连衣裙的料子爸爸让我自己选,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选料子。我选的是真丝塔夫绸,淡淡的黄色,也满雅致,做出来就更别致。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件让我在北京出尽风头的连衣裙,回到杭州却压了箱底——太时髦了,我总不能穿着它进入新学校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那时,我已被浙大附中高中部录取。还是那条格子裙子最实用,高中三年,每个热天我都穿着它。对,那条淡黄连衣裙后来我是穿过一次,不想,仅这一次就引起了全校的轰动。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一次我去“城里”(市中心,因为我们家住在西湖当中的岛屿上)看电影,心想就再穿一次那条漂亮裙子吧,撂在那里不穿怪可惜的,说实话也挺想穿一穿“臭美”一下。真没料到,刚开学,在学校里就感到有异样的眼光看我,不止一个,都是女生。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挺朴素,还是两年前做的格子裙子、白衬衫。终于开学后不多时的一天傍晚,我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我们班的几位班干部,全是干部子弟。说来她们几个干部子弟,都是级别较低的干部子弟,她们的爸爸大多是解放战争入伍的北方战士。因为战场上我方牺牲的也不少,所以这些没有文化的战士一路打仗、一路晋升,做到了连长、营长,一直打到了南方,并留在了南方,成了“南下干部”,但级别都够不上十三级、所谓的“高干级别”。她们这种家庭兄弟姐妹多,而父母的工资有限,所以吃穿都讲究不了。好在那时提倡“艰苦朴素”,穿退了色的衣服并不丢人,我们班的那个真正的高干子弟、省委秘书长的儿子,还特地穿着打补丁的裤子在学校里晃来晃去,虽然他骑的是市场上最新款式的自行车——想当年学生有自行车,跟现在学生有轿车一样稀罕。我们班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莫名其妙的集体。原因是,我们班上的大多数本来在升高中时,是要被“刷”下来的。被“刷”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成份不好,而功课好的,譬如我;另一类是成份好而功课不好的,譬如她们。社会在任何时候总要以不同的杠杠来把所有人区分为三六九等。现在的杠杠是钱,所以用钱把人分作“弱势群体”、“工薪阶层”、“中产阶级”、“富翁”、“百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等等。现如今,钱能通神,方方面面。而在毛泽东时代,用作划分的杠杠是“成份”,是根据家庭在解放前政治、经济的情况而作划分的依据。每个人在填写对自己前途有关的表格时,要在“成份”一栏中填上自己家庭被政府划定的实质内容,有关部门看了所填写的来决定人们的命运——升迁或者打压。成份大体分上、中、下。上:“干部”、“工农兵”(当然,工农兵比之干部还是稍逊一筹);中:农村是中农,城市是职员;下:敌对的五类份子——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当时,资本家不属于敌对分子,所以处境要比五类份子好一些。大概我们碰上了六十年代的扩招。我们浙大附中的前几届高中每届都只有一个班,从我们这届起,一下子就招了三个班。听说,我们这个乙班本来是没有的,计划中只招两班。但有些考生校领导真不能割舍:把那些个成份好的而功课不好的学生拒之门外,怕被人指责为没有阶级感情;眼看着功课优异而伤在成份上的学生不能进校门,又有些不忍。于是乎,加了一个班,皆大欢喜。在班上,一开始我其实跟两边的同学都要好。当我们班上知识分子家庭的女生看不起这些土干部家庭的女生,嫌她们不讲卫生(脸盆脚盆并用)时,我总不介入。我虽然家境较好,但从小受爸妈的教育“要尊重劳动人民”,所以,我不会去笑话她们。那次全班下乡参加“双枪”劳动,要求每两个女生合一个铺——一个带垫被、一个带被子,二人合睡一个被窝。我选择了那个女生。当我俩头一个晚上合睡时,她说了句我到现在也忘不了的话:“李其容,你不嫌我脏呀?”我的回答是紧紧地搂住她。如果是仅仅来做客,我当然欢迎,因为我这个独生女很喜欢有朋友来作客。但今天她们好像来兴师问罪的。这些成份好的女同学,于1964年起,就神气了起来。这年,在学校里开始贯彻了“阶级路线”。我干得好好的学生会黑板报总编被免了职;也不让我在全校同学早操后指挥大家唱革命歌曲了;我担任的学生会播音员被说成是“台湾广播”、靡靡之音而另换了人;连我在墙报上画的花朵,也被说成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我突然感到很奇怪:平日里看不起这些土干部子女的那些教授家的孩子们,怎么一下子跟他们特别活络了起来,甚至还搂肩搭背、有说有笑像老朋友那样。而这些干部子女似乎特别受用这一套,也宽宏大量地不计前嫌,跟她们很要好起来。我明显感到自己被冷落。因为我“出身不好”,是右派分子子女,所以很受孤立。那些本来就势利的职员子女(知识分子子女都属于这一阶层)冷落我,我倒也想得到,但这些干部子女在我面前摆架子,我却很生气—— 在人家瞧不起你们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做;在你们听不懂功课的时候,除了我,还有谁一遍又一遍地在课余时间为你们讲解那些习题?真没有良心!
我独来独往。上学,一个人走来;放学,一个人回去。伴着我的,唯有书。那个长得秀气而显得苍老的女同学说:“当然了,没有事情我们是不会来的。” “就这个样子?不是吧?”这个长得苍老,后来一直没怎么变模样(直到现在)的女同学像审特务地在审我。一年后,就是她,在我被打后还硬性要我剪去自己的辫子。“哼!”这回是那个我曾跟她合睡过一个被窝的她冷笑了。一年后,就是她,唆使初中同学毒打我的。我只想着我跟她表示友好,她应该待我好,可我没想到我考取了浙大附中,在学校的舞台上我的歌声压倒了她的歌声,她心里对我会嫉恨。“怎么了吧,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都抖落出来好了!说,我是怎么个样子去看电影的?!”我实在憋不住,叫了起来。“你——她们说,你穿得妖里妖气去看电影的!”苍老的女同学终于说。“我?妖里妖气?”我懵了,我从来不会打扮得妖里妖气,要是这么打扮,先不先我爸就不会许我出门。“你是不是穿了一条连衣裙去看电影的?”她很不耐烦地说。“我是穿的连衣裙去看电影的。穿连衣裙就妖里妖气了吗?那裁缝店里不要做好了。”我反驳。“那你,把那条裙子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长得苍老的女同学有点不自信地说。我气鼓鼓地把那条闯了祸的裙子找了出来,丢在她们面前:“呐,你们仔细看看!”待她们看到这条款式简练的连衣裙,一时间都说不出什么了。“就是这个样子啊?”听得出,没有抓到“证据”,她们有点泄气。不管我后来是怎么在学校里尽可能地穿得朴素,但她们总说我“就是一样的衣服穿在你身上还是和人家不一样”。但我生性快乐,总是自己找乐子,还偷偷地做漂亮衣服穿,只不过公开场合是不敢穿了。照片上这件漂亮的丝质白色连衣裙,我是在那个旅日华侨裁缝那里做的,款式是我参考日本画报资料自己设计的。然而,你们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件连衣裙的唯一功用就是作为拍照的“行头”。我除了在西湖边穿着它拍了三次照之外,没有穿它到其他地方露过脸。你们更猜不到,为了拍这些照片,我替换行头的更衣室是在哪儿?【注】:“土干部”这个专用名词不是我发明的,是杭州老百姓对那些随三野打到杭州留下来的“南下干部”的别称。文革初期,还发生了“土干部”反革命事件——不知是谁,把“浙江日报”的题字反过来看(即把整张报纸翻一个面,对着光,看反写的字),竟然读出那个繁体的“浙”字,是由“土干部小人”五个字拼得。那个书法家不知有没有吃苦头。
还是这条格子腰裙实用,人前人后我都敢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