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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 曾诚:小时候遇见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人

曾诚 新三届 2020-10-14

  作者简历
曾诚,1965年出生。1982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1989年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讲授口笔译等课程至今。期间,曾在美国、新加坡和澳大利亚高校任教。现在西澳大学访学。

原题

菜 花 黄

(外一篇)



作者:曾诚

“菜花黄,疯子忙”——知道这句话,已是在多年以后。虽然每到春暖花开,不时会传来因为发病而造成伤害的报道,但这句谚语对疾病高发期的准确描述,仍让我惊讶。细想起来,在我还不晓得菜花长什么样时,就已经认识他们了。


从零点几岁到五岁多,我大都住在照看我的王爷爷和何奶奶家。他们家在武昌阅马场的体育村;出门往右,巷子对面的一个邻居家有一个大姐姐。我已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只记得她总是坐在家门口,总是在笑,总是很高兴。这让我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没有看到别人总是坐在家门口,总是在笑,总是很高兴。

我们这帮小屁孩常去找她玩;所谓玩,也就是跑到她跟前,乱喊乱叫一通,或者揪揪她的衣裳,拍拍她的肩膀。她不烦我们,依旧高兴地坐着,还会咯咯笑出声来。实在招架不住,就用手左右掸掸,像赶蚊子苍蝇,但脸上还是带着笑。这时,我们也差不多玩腻了,于是一哄而散。

有一天,几个大一点的小孩在喊:“找疯子玩喽!”听到招呼,我马上跑了过去,我大概以为,那就是大姐姐的名字。这次玩的跟平时不一样。当时,一个邻居家正在剥蚕豆,我们首先要在地上去找那些没有整个撕开的空豆荚,捡起来,把两瓣合拢,捏住豆荚剥开的那一端。然后,跑到大姐姐那里,排着队递给她,说“给你豆子”。每次她都高高兴兴地接过豆荚,认认真真地剥开,然后笑着说“冇得”,再把空豆荚扔到地上。

也许是觉得这游戏应该有点变化,我竟然乘择菜的邻居奶奶不注意,从她篮子里偷了一个没剥过的豆荚,兴奋地把它交给了大姐姐。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过豆荚,认认真真地剥开——然后睁大了眼睛,说:“这个有!”还咯咯笑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为拓展这个游戏得意,邻居奶奶的孙女就跳到了我面前:“你!赔我们家蚕豆!”

我望向笑呵呵的大姐姐,她已经把攥着豆子的那只手放进了衣服口袋。我呆住了,不知该怎样要回那两颗蚕豆。见我看她,她把伸进口袋里的手又使劲往里揣了揣。损失蚕豆的女孩提高了声音:“不是你家的,为什么给人?”自知理亏的我答不上来。

这时,所有的小孩都停了下来。因为我别出心裁,这场游戏提前结束了,留下一地空空的豆荚壳。往家逃的路上,我回头看见大姐姐还是坐在那里,还是高兴地在笑。


在省中医学院的三号楼,我又认识了一个叔叔。那是我爸单位的筒子楼,在蛇山半山腰;我家右手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位袁叔叔,四五十岁的样子,高个圆脸,眼睛和脑门都大,常年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他的房间总是关着,但是门里面不断传出他的声音:“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发动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要不是休息时间,他家门口都能听到这种声音。

有时,在学院门口传达室看到他的信件,我就帮他带回来,敲门交给他。这会打断他,但是谢过我后关上门,就又会传出他的诵读声。虽然听着很像在讲课,但他并不是老师。他叫袁家驷,是学院的打字员。据我爸讲,他那时其实只有三十多岁,出身不好,是个胆小的人;有人说,他是吓病的。

有一次,他告诉我爸:“医生说了,我得的这个病是忧二型的。” 我爸安慰了他一番。然后,他又神秘地低声跟我爸说:“你莫说,我这个病还蛮先进的,只有美国才有咧。”我爸一时没听懂,只好支应过去。

后来才明白,原来袁叔叔说的是美国先进的U-2型高空侦察机。上世纪60年代,解放军先后击落了五架台湾飞过来的U-2飞机。袁叔叔虽然有病在身,但还是在关心国家大事。

  
后来调整宿舍,袁叔叔换到了靠筒子楼西门的房间。这个屋子比原来的小,因为分出了一小块作储物间,他的房间就成了刀把形。那个小储物间分给我爸,当了我的卧室。单独睡觉对一个五岁孩子来说还是有点吓人,但住在袁叔叔隔壁,我会觉得好一些。储物间跟他屋子之间开了个小窗户,隔着玻璃仍能听到他的朗读声,这让黑暗中的我不再那么害怕。反倒是听不到他声音时,更可怕些。

在我妈工作过的蒲圻县医院,我还认识一个五六十岁的奶奶。那是个冬天,她正在山脚下房前的空地上演出。那片地方比我妈平房宿舍的地面要高出大半米,因此,我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时,就像是看舞台上的表演。空地上的人围成一圈,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更是导演。一个男的在高声领唱:“太阳出来了……”众人一起合唱:“噢嗬依哟嗬……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看见出了太阳!” 那个奶奶穿着肥大的黑棉袄和黑棉裤,奋力地跟着大家的节奏,在空地中央忽左忽右跳着,双臂不断向上张开,只是瘦长的脸上看不到重见天日的表情。






银幕上蓬头垢面、颤颤巍巍的华子良,还有手拿玫瑰在残垣断壁前游荡的孔妮娜,让我又想起了幼年时认识的那些人。我在想,他们会不会也是迫不得已才装成那样的?那个大姐姐接蚕豆时会不会是在逗我们玩?袁叔叔会不会从他背诵的语录中吸取力量?跳芭蕾的奶奶会不会是在借机锻炼身体?
  
时至今天,在菜花黄时记起他们,我仍会毫无根据地臆想,他们最终都像华子良和孔妮娜那样,熬过了生命中那段黑暗的日子。


外一篇
会飞的椅子



作者:曾诚


 
 大概我“啊”了一声,吵醒了身边的她。迷迷瞪瞪睁开眼,原来手里还握着手机。难怪刚才想去挡住那把迎面飞来的椅子,胳膊好像被人捆住了。我摁下锁屏键,关掉手机上那篇亮了半宿的文章。

“做恶梦了吧?”她说着,翻了个身,“明儿用我姥姥说的那个办法,没事的。”

姥姥的办法是起床以后,把梦见的事情写下来,贴在墙上,让太阳晒一下,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之前看了什么鬼东西,怎么又见到了那把会飞的椅子,还有那个什么都知道的少年,和那个什么都记得的三岁男孩。

小家伙刚睡午觉醒来,不知是他自己醒的,还是被吵醒的。那是在湖北中医学院的三号楼,从右数南边第三间宿舍里。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听到蚊帐外有声音,就爬到床边,掀开帐子,伸出脑袋往外看——“妈妈。”
 

妈妈坐在小凳子上,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洗衣服。脸盆里洗的是爸爸的汗衫,里面的水却是红的。他见过白色的肥皂水和又圆又亮的泡泡,但从没见过这种红色的水。

“再躺哈子,乖,”妈妈用手臂擦了一下眼睛。他这才明白,那个声音是妈妈在哭。他从没见过妈妈这样,吓得不敢说话,他想问:“爸爸呢?”

“爸爸自己去附院了,”朦胧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说。附属医院在花园山,从阅马场走,要穿过鼓楼洞和民主路,再进胭脂路,大概要半个小时。

之前,爸爸捂着血流不止的鼻梁,先去了学院的保健科。值班的王大夫吓了一跳:“曾老师,我们这里怕是搞不下地唻,还是去附院吧。”他手有点抖,但还是很快地给爸爸清创止血,又撒了些消炎的磺胺粉。“路上小心,看到学生伢躲着点啊,莫回宿舍!”

 
三岁男孩躺在席子上,呆呆地望着帐子顶,然后,侧过头,看见半掩着的蚊帐门,好像想起了什么。先是一阵砸门的声音,然后是很吵的说话声——“搞邪了,胆敢为黑帮说话!”“不给你点颜色,不晓得厉害!”“打——!”他看见到蚊帐外的人张开双臂,挡在了床边;与此同时,一把木椅被高高举起,朝着帐子外面的那个背影,飞了过来……

“后来我回王爷爷家了,”小男孩说的是住在彭刘杨路体育村的王爷爷,平时,一直是王爷爷和何奶奶带他。得知同事出事,中医研究所的几个阿姨赶了过来。她们说,学生现在已经知道了宿舍的位置,三号楼不是久留之地,还是躲一下为好,就把妈妈和男孩送到了王爷爷家。

而这时,爸爸正摁着鼻梁上的纱布,独自往附院走。纱布将厚厚的近视眼镜垫高,挡住了部分视线。一路上,首义红楼,还有半圆形的鼓楼洞,看起来都和平时不太一样。到外科检查,说是鼻骨骨折,要住院。本想在病房住下,又怕学生知道了,会追过来,只好躲进了五官科门诊的医生休息室。“学生有枪的,”护士说。


“爸爸妈妈后来躲到了蒲圻,”小男孩说。那是妈妈上班的蒲圻县医院。看到武汉的反越造越厉害,中医学院也一天比一天热闹,他们只好逃到了县里。县医院的形势相对平静,但是爸爸的伤口却迟迟不见收口。两个多月反复发炎,爸妈怀疑伤口里有东西没清干净,就去照了个片子。

果然,里面有一块一厘米多长的木屑,必须开刀取出。

“我晓得,就是家里靠背椅上缺的那块……”小男孩说。

 
“你晓得?你才三岁,你就晓得?”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说,一脸的自以为是。小男孩显然不服气:“我当然晓得,我看见了。爸爸把手张开,挡住了那把椅子。”

“那你晓得是什么人打的爸爸吗?”少年问。三岁小孩不做声了。

“是中医学院65级的人,”少年说。他说的是黎柯城、汤柳琏那几个学生。那天,以汪盛桦为首的造反派正在大礼堂里批斗学院的当权派。台上挨斗的有院长曹冰清、书记陈任远、教务处长张重明;他们被学生押在舞台上,头上顶着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写着各种罪名。

爸爸那时从外面回来,正好路过礼堂。只见里面群情激愤,口号声此起彼伏。书记院长们手里捧着领袖的石膏像,跟着学生在喊万岁。有人拎来写大字报的整桶墨水,兜头浇到台上被斗的几个人身上。在“打倒黑帮!”的吼叫声中,有几个学生冲到台上,对着书记、院长和教务主任拳打脚踢,还有学生解开了扎在腰间武装带。

“要文斗不要武斗!”那个刚走进礼堂的老师大喊了一声。

台上的人一下愣住了。很快,一个声音说道:“曾老师,我们批斗走资派,这事你别管!”
 
“走资派该斗,该斗,但不必动手嘛,”曾老师冲着舞台上说。“伟大领袖不是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

台上的学生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僵在了那里。刚冲上去的人有几个准备往回走。其中一个经过曾老师身边,用肩膀轻轻地撞了一下他,低声说:“你等着”。

一个小时后,曾老师就等来了那把会飞的椅子。

“我后来见过那个人,他来过我们家,”少年说;其实,他只是跟那人打了个照面。当时他放学刚到家,碰到爸爸把一个客人送出门。那个男的穿着有点土,不像武汉当地人。少年以为又是谁介绍过来找他爸爸看病的,却听见妈妈问:“就这样算了?”

“算了,他都上门道歉了。说起那件事,还掉了眼泪,”爸爸说着,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仔细看会发现,那块皮肤的颜色比别的地方要深。“刚三十岁出头,在荆州专区的一个县城医院,也不容易。前几天他们单位来外调,也来找过我。”

 
“那你没说他打你的事?”少年问,一边取下身上的书包,挂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当时他还是个学生,”爸爸在厨房里说。“要是现在把他划成三种人,一辈子都会受影响。”说完,他用手里的刀,把一根莴苣的老根削进了垃圾桶。

“你爸那顿打算是白挨了,”妈妈在一旁说。几个月前,中医学院拨乱反正,要统计教职工受迫害的情况,说是会发一点补助。但是,爸妈填了表,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爸爸说,大概是申请的人太多了。我想起家里的相册一直夹着一张爸爸的照片——他胸前的衣裳上满是血。妈妈总说那张照片太吓人,要丢掉。后来,照片不见了。说不定,就是那次申请时交上去了。

“至少那次把学生拦住了,”爸爸说。“我还不是看见学生在打人,还要拿皮带抽。书记院长都是老干部,曹院长都七十了,哪里受得了,还是个光头,张重明也是多年的同事和邻居。”

“张伯伯总给我糖吃,还把过年放焰火的小火车给了我,”那个三岁小孩又冒了出来。是的,张处长也住在三号楼一层,当时他们两口子没有孩子,所以特别喜欢小孩。陈书记是当过新四军的,而曹院长出生中医世家,二十年代就入了党。后来我在网上找到一张他的照片,跟爸爸的描述是一致的。

 
“哼,把老师打成那样,还好意思到我们家来。”少年还在愤愤不平。看着他的样子,我觉得既熟悉,又有点可笑;心想,你到时候就不会那样吗?你不也是从小听着“仇恨入心要发芽”的戏,看着“我恨!我恨不得砸烂奶奶庙!”的电影吗?

十二三岁的少年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又补了一句:“就是心不好!”

嗯,心好也许管用,心好的人会替老人和孩子挡住那把飞来的椅子。可是我不知道,椅子会不会什么时候再飞起来;如果它真飞过来,我们是否挡得住?昏沉之中,我好像记起了睡觉前看的东西……

早上醒来,发现她已起床上班——要不,我就把那些事写下来,贴墙上晒一晒,外面应该有太阳吧。

一点光线从窗帘缝隙透了过来,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台前,伸手去拉窗帘。

 

2020.5.16于珀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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