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 | 李其容:右派父亲给右派舅舅画的那张画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李其容,1946年生于南京,1966年毕业于杭州浙大附中高中。1970年回老家湖北应城插队并任民办初中教师,后转为公办教师在应城杨河中学任教。1972年因不与父亲划清界限被迫害逃回杭州成了黑户。1978年转回户口,到浙江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
原题
作者:李其容
舅舅张友鸾
桢弟: 恭祝 五十大庆,海屋添筹,“交运脱运”①,从此太平健康,无灾无害,愉快地度这下半辈子! 我深深记得,我五十岁时,在你家里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时间走得快,人事变得快,于是乎就又成了隔世之事了! 心情放宽吧!再干一杯寿酒吧!事物总是在变的。我们老了,正说明青年人成长了。时刻能看到一片通红,就是幸福的。旧事不容不回忆,也不必多回忆它吧!
周平来,得知弟处近况一二,虽不甚详,但口头所说,总比纸上写的形象多了。他说的那些,我们听了都是高兴的。
我原来计划,今春南游的。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还是打销了。主要自然还是经济的因素。
去年十二月,大公报②突然向我通知“停止组稿”。当时有些莫名其妙。事后才逐渐听说,是有人说我得到稿费多了,容易产生修正主义思想。所以不让我写。是否如此,不得而知。
去年下半年,我写稿本不甚多,一月得稿费数十元,多则百餘元,全都贴在生活费中花了。到十一月,才准备多写一点,找点旅行费用。有此一变,于是乎不得不只靠退休金为生了。一时措手不及,南行必然作罢。现在唯有希望,明春能够实践此愿。
今年想南游,第一因小毛③经常“叫嚷”要去边疆,我想看看她;第二因小孙子出世,也想见见面。如今,小毛能够“勉强(?)”答应考大学,小孙子的照片我也见着了:不能动身,也就算了。
不过,我计划中在建国二十周年时,发表齐“盛世百篇、”。所已刊出才十二篇,写好而未刊的一篇。从此辍笔,竟成了《张子十三篇》。好不笑人!
今年以来,我以钞录古译佛经中的寓言为消遣。如若钞全,对于将来的研究者不无用处。但发刊问世,怕的是身后之事了。我不是白拿退休金的人,总想尽可能做点事,也许这个工作是我这一辈子工作中较有意义的哩!
二哥情况,不能不说有所好转。然而究竟很有限。身子略能挪动了。说话总不利落,平日不常练习,可能是重大关键。假如你能来和他谈谈,说不定他会多说几句的。神智完全清楚,记忆力大约全部都恢复了。现在我平均一月去二哥那里两次。原来想在经济上支持他一点,暂时却办不到了。 我本来渴睡多,如今更爱睡了,一天总睡十个小时以上。近来忽生皮炎,睡时痒得不安,却是恼人。好几个月,只医不好。
今年倒游过几次公园,看过颐和园的玉兰,中山公园的牡丹,动物园的山魈、企鹅。然而老年情绪,和孩子们总不同了。
早拟给小毛寄去《毛主席语录》和《欧阳海之歌》。因《欧》书托人一直尚未买来,只好再等几日。
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你们那里也还热闹吗?这个运动,看来是要一个很长时期哩! 书不尽言,敬祝
千秋!
①“交运脱运”,乃指交好运、脱霉运。
② 指在香港出版的《大公报》。张友鸾被划为右派后,港台新闻界一片哗然,以为这么左倾的报人居然搞成了“右派”,简直不可思议。大概为了统战需要,张友鸾很早便被摘了帽子,还让其香港的《大公报》《文汇报》开辟专栏,歌功颂德。张友鸾在专栏里不违心地写了一些新社会的新气象,如老人上车被让座等等。
③本文作者李其容之乳名。
父亲李家桢给舅舅张友鸾画的肖像画
桢弟:拜领寄来的画像已经四天了。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却也非常难过。这四天,我一时拿着画像、比着镜子,看了又看;一时又放下画像,沈默回思,叹之又叹。 相别已经很久了,你居然还能清清楚楚记得我这副“尊容”,而且有“颊上添毫”之妙;看来不但花费不少时间,肯定还要一面画、一面追想,(因为不是当面画的,方法上必然像古人画“喜容”了。)支付功力,自然不小!看的人,不但说像,而且说“神气”。的确,“精神焕发”、“神气活现”,倒有些使我感觉难受了。50岁,和你们一起喝酒;60岁,又收韵老画扇;今70矣,复承如此厚赐。真是“抚今追昔”,感慨无穷!
长寿不能说不是美事,然而也有两“不堪”:一则亲故凋零,在一起谈笑的人越来越少了;二则“老病贫贱”一身兼之,时时想到庄子“寿则多辱”的古话。尽管我将把这张画像,配上框子,挂在屋里;还将照成照片,分给儿女。可是,又深自愧恧,辜负了你的彩笔。百十年后,或有收集李氏作品的人,见到此画,不免考证一番,我竟因此而传,那就“叨光”更大了。这里,再一次谢谢!
看到署名,也教我感慨横生。一条“行不改名、坐不更姓”的汉子,到了老年,竟自“挖心抠肝”,而有“无家”之哀。早先,我想小毛结婚后,可以住在一起,聊慰桑榆晚景。谁知房屋有问题,不得不各自为炊。其实,这原是如今一般情况。我老夫妇有儿女六个之多,还不是“各立门户”? 可悲者是吾妹中年丧逝,致弟倍觉凄凉,而转瞬之间,十载过去了,此时实不宜伤感太甚! 我曾设想:三四年后,弟亦退休,你我同去南京,结庐而居,彼此依靠。但此事想起来很美,做到却也不大易。我生平常在梦幻之间,这是一个新例。(休说梦幻生涯,浑噩可笑;世间尽有许多哲学问题,很难解决,有此梦幻,倒是“长生秘诀”。)
早就想把70生辰,在杭度过。若非谢祖荣的癌症,此时我也坐在南山之下,和你父子把螯嚼栗了。谢为不治之病,常在疼痛危急状态之中,往往死而复甦。二毛太苦了。我们不能不等他做了“总结”以后,再定行止。三毛来信,血压高,最近常病假在家。不知叔叔、孃孃高血压传统,如何却被她继承了?(我因体瘦,不大检查血压,高乎不高,还在未定之天。)我们听了也很惦念。这也是我们迄有(有字疑为今字之误)没有放弃南行计划原因之一。我非常希望,能于明春到杭,参加小毛婚礼。“成事在天”,到时候再说吧。
弟的身体健康问题,应多多注意!“冠心”病最可虑的是急性突发。平日身上预备一点硝酸甘油片,发觉有心绞痛现象时,立刻含服。大嫂好几年“风心”病,以前经常发作,一发作很快就成肺炎,非打针不能解决。自从给她准备甘油片后,还有非那根,将近一年没有出现那个现象了。关于此病应注意的事,必已详知,不待我来奉告了。只是有一点:不要走太多的路,尤其不要快步走路。这一点非常重要,结合你的习惯要特别留神禁忌!
这封信寄到之时,可能正是我的生日(阴历)。因此别不多谈,下次再写吧!
健康!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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