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 礼露:大年初一,哥哥突然走了
礼露,满族,祖籍辽宁辽中,1954年生,小学就读于沈阳市和平一小,下乡知青近七年,其间做过农村小学教师、渔村中学教师、农村供销社售货员、发电厂化验员。1979年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北京工作,曾在多家媒体担任记者、编辑、采编部副主任等,有《发现伍连德》(中国科技出版社)出版,另有纪实文学《疫城往事》网上连载,在中国新闻社退休。
作者:礼 露
大年初一,哥哥礼柏林突然走了。他一个人在云南的边陲,独自踏上了远去天国的旅程。接到噩耗,所有的亲友都震惊了。今年春节,让人肠断心碎。
正值武汉肺炎疫情汹涌,大家都封闭在家自我隔离中,我急匆匆准备口罩等全套防护装备,在网上买好机票,从沈阳出发,直奔昆明,然后转道芒市、德宏州。我们一行7人,此刻正在赶往勐卯的途中。
一路上,哥哥的那些少年往事,一幕幕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恍若昨日。
五十年前的事,今天仍残留在记忆中的还有多少?比如1968年知青下乡?只剩三五个模糊的画面吧,还有一个清晰的实物,这个老物件现在就在我眼前,这么多年“断“舍”“离”,它居然还在,很低调的待在卧室那个旧衣柜之上,一声不吭地待着。它的存在似乎在提醒我,写写送哥哥下乡这个事吧,五十年啦。
1968年12月,具体是哪一天?记不清了。总之那天哥哥突然跑回家来急匆匆和我们说,都要下乡!下星期就走,去盘锦。
哥哥那年17岁。
13岁那年,他考中学,因为爸爸是右派,一个小学生考中学,竟没能通过“政审”。备注标明:其父是摘帽右派。因此没“考上”他的理想,实验中学。后来就上了辽大附中(辽宁大学附属中学)。
紧接着文革开始,他因为家庭问题(父亲是右派,妈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成为“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子弟),不能加入红卫兵。也就没有了革命造反的资格,于是少年礼柏林到处流浪,不知所终。但中间也在家里待过些时日。
他喜欢装半导体收音机,我记得我还曾经支援过他15元钱,买半导体零件。这钱都是从家里买菜的钱里一点点克扣(贪污)出来的,当年借给他了,结果至今未还。
因为1967年夏天的一件事,少年礼柏林从此逃离家庭。
当时,他穿着大背心正在家里组装半导体收音机,手里拿着电烙铁,专心焊着。突然,一伙红卫兵破门而入,押着我妈妈闯进家里,我妈背着“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王XX”的大牌子,头发已经被揪光了,脸上是血,胳膊挎着,因为尺骨被打断了。
我们家的窗户就看着学校操场。当时,她已经在操场上被批斗很久,人站不住了,摊在地上,被架回来。因为我妈妈说要回家,她可能真的觉得自己挺不住了。这些红卫兵,十四五六七八岁,和我哥差不多,就押她回来楼上。
妈妈说,当着我们和红卫兵的面说,她不能再坚持了,站不住了,坚持不住了,红卫兵说不行,必须下去再认罪。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我哥哥眼睛呼地红了,他本来背对着红卫兵在焊半导体,突然,他呼地站起来,转身,手里攥着焊枪,眼睛冒着怒火。
当时屋里革命小将有七八人,我不知哥哥是怎么想的,他可能不想活了吧,就在那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我扑向我哥,紧紧抱住了他。我哭嚎着大叫着:哥,哥!哥!哥!我抱他死死地,不让他双手活动,不让他打红卫兵。几乎同时,我妈妈大哭起来,和红卫兵说,我马上跟你们下去,我下去,我挨斗,我挨斗,我是牛鬼蛇神,我跟你们下去。
就在那几天,一个青年死在操场边我们楼下,他也是红卫兵,不知什么原因被打死,可能是红卫兵之间派系斗争。因为天热,又很久没人收尸,绿豆蝇嘤嘤地落在那个青年满身。
后来,给妈妈送饭,妈妈说,让你哥跑吧,快跑吧!跑得远远的……之后,他跑了。去了哪里,干着什么,没人知道。家里,就我和妹妹坚守着。其实,那时候的“家”,也早都不成个家了。
我们的家在中学院内的教师家属楼上,那是在一个教学楼上生生接出来的一层简易住宅,在今天看就是违章建筑。那里有我的童年记忆:饥饿,楼上没有厕所,全楼十几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和一个厨房。
然而,说到家,真正的噩梦是从1966年春夏开始,到1968年底这个时候,家,已经被红卫兵抄了无数次,遍体鳞伤,门口贴着对联:屋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横幅:牛鬼蛇神。咱家本来也没什么东西,这时候就剩了几床破被和几个放在地上的锅碗瓢盆。
我迅速行动起来,给哥哥准备下乡行装。一到太原街,发现所有的店都是挤满了人,联营(最大的百货商店)里人头攒动,外面很冷,里面人挤人,头都冒着热气。我根本挨不到柜台的边。那时候人们是不讲站排的,谁力气大谁先买。
热销的是衣服被褥脸盆什么的,我给哥哥买了里外三新的一套穿的,秋衣秋裤不到三元一件,当时没有化纤的都是棉料的,被子是不是新的?记不清了。
印象最深的,大家都在抢购一种双人棉毯深咖啡色的,我好容易挤进去了,但犹豫了,12元,太贵了!手里全部只有100来块钱,我和妹妹妈妈爸爸还要活。所以,我退出来了。经过一夜激烈的思想斗争,第二天到底回去把那个毯子买了,因为我知道盘锦很冷很冷的。
“哥,给我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