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张琦,1956年生于辽宁沈阳,毕业于辽宁中医学院,现居北京。酷爱文学,在《老照片》《敕勒川》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题图:2019年重访枫树村留影
原题
华年碎影
忆山村学校文艺队
人无爱好,便无趣儿;人无爱好,就活得百无聊赖。
我五音不全,偏偏从小喜欢文艺。原因大抵有二:一是家里有乐器,二胡、小提琴、手风琴等。我喜欢抚琴时的那份闲情逸致。生活,总得有一抹色彩。二是入小学后,读课文有点声色,常被老师表扬。上二年级时,学校排演大合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其中穿插大段诗朗诵,老师推选我领诵,激发出参与表演的热情。
五年级时当上学校广播员,多了几分自信。我唱歌音准有时跑偏,但肢体动作协调,节奏感不错,喜欢跳舞和参加文艺活动。
1970年1月12日,母亲走“五七”道路,携家眷到辽宁省西丰县振兴公社枫树大队插队落户。我转入振兴中学住校读六年级。
虽是山里学校,师资并不差,老师大多科班出身,水平能力毫不逊色。学校各项活动有模有样,文艺活动尤为突出,我有加入文艺队的向往。主管文艺队的高远大老师,在新来的“五七子女”里广罗骨干,身边的同学悉数入选,唯独没有我。
我怅然若失,回家拿来一把二胡,在宿舍里吱吱嘎嘎地拉。初学又是自学,知道难听,就是不肯放手。
日久,高老师听出了弦外之音,念我痴心不改,两年后吸收我进了学校文艺队。拉二胡、报幕、朗诵、演小话剧,我乐在其中。经常演出,十里八村都知道学校里有个女孩会拉二胡,其实是滥竽充数。
那个年代,当地教育部门抓学校的文体工作,远重于抓教学质量。各级学校经常组织文艺汇演和体育赛事。文体活动的参赛名次成为各学校的门面。1974年我高中毕业回枫树村当农民。之前村里成立初中部,刘校长允诺我毕业后回村当老师,希望我为村里学校组建文艺队。我成长于理想破碎的年代,又出身不好,不敢奢望未来。按当地政策,毕业后被划为还乡青年,不享有知青招工、招生待遇,回城的概率基本为零。在山村务农是我唯一的生存方式,不容选择。 人生格局初定,前路渺茫,能当一名山村教师,我求之不得。图的是可以摆脱繁重的劳动,还有不要让生命与文化绝缘。我当老师的事,因为出身问题一波三折。学校数次报批,政治立场坚定的村领导次次不准。直到非用不可时,才勉强同意试用。1975年4月12日,我走上三尺讲台,工作重点是组建文艺队,兼教化学课、音乐课,外加现金保管。枫树中学全体教师合影。前排左二是刘金山校长, 后排右一是本文作者。彼年十九岁学校急于排出一套节目,备战全公社中小学暑期文艺汇演。七月份参加汇演,准备时间只有三个月。全公社十四所学校,校长要求比赛名次必须进入前五名,否则,后果我懂的。机会得之不易,无论他人的信任还是自己的运气,我都辜负不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枫树学校初次组建文艺队,一切从零做起。我提出需要服装、道具、化妆品等。校长说学校财务帐上只有67元钱,不能动,得留着买粉笔墨水。办法得你自己想,因陋就简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想起父亲的话:“少说话,多干活儿。”我迅速进入角色。仿效当年振兴中学文艺队高老师的工作方法,组织起一支同样模式的文艺队。白天教课、策划、取材、选人、编排。晚上带领学生排练。后半夜自己做道具。我通宵达旦工作,一个人用白纸做了四十朵葵花,大如脸盆,能合能开。合上是半圆扇面,打开是凸起的蜂窝状葵花。花芯染黄,花盘染红,边缘贴绿叶。还自费买皱纹纸,沾成五彩花棍,小道具或做或借。二重唱《逛新城》里“阿爸”戴的胡子,是把麻荆梳细了,染墨做成的。低年级孩子头上的蝴蝶结,是用皱纹纸扎出来的。我把一首老歌《毛主席把珍宝撒出来》编成碟舞,需要二十个完全一样的小碟,借了十几家才够数。全体队员服装定为当时社会风行的草绿色套装,借遍全村甚至邻村,勉强凑齐。虽然颜色深浅不一,样式也不尽相同,好歹算是一个色系。没有乐器,校长去当地驻军部队借来手风琴、锣、鼓、镲。山里孩子,初次参加表演,有积极性,没经验,克服羞涩、胆怯需要过程。启发、指导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记不住台词,表情动作不到位,个别学生调皮不听话,反复排练不见成效,我心急如焚。他们十六、七岁,我十九岁,没有章法难以服众。学着当年我的老师的套路,组织、管理、手把手地教,使尽了浑身解数。历时两个半月,一台小型多样的文艺节目突击成型。快板、数来宝、相声、对口词、诗朗诵、小魔术、木偶剧、歌舞、表演唱、独唱、样板戏选段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演出时长两个小时,供校长和老师们从中挑选参赛节目。节目成形后,校长与村里协商,请我哥来帮忙手风琴伴奏。有了伴奏,我们为全校师生做了一次彩排。校长看过彩排异常兴奋,说要先给村民试演一场。大队部院儿里用木板搭起了舞台,挂上雪亮的汽灯和从部队礼堂借来的幕布。舞台简陋,凹凸不平,但那深紫色丝绒幕布,雍容华丽,十分添彩。我大受鼓舞,多了几分信心。当年的山村,农民难得娱乐一回。那天提前收了工。吃过晚饭,人们三三俩俩,说笑着赶往演出场地。开演前一个小时,舞台下已然人头攒动。院墙上,树杈上早早站满了人,场面格外热闹。我在教室里忙着给学生化妆。红粉笔末代替腮红,烧黑的树枝画眉画眼,红纸沾湿代替口红,再薄涂一层豆油。一个小时我抹画了近三十张脸的彩妆。全体队员穿着深深浅浅的草绿套装,白衬领,腰扎武装带,列队在台下候场。豆蔻年华,一经装扮,个个神采飞扬。演出开始。演员站成四排阶梯队形,前排小朋友下蹲手持花棍,后三排中学生持半圆形扇面,分别站在台面、条凳、条桌上,逐排加高。开场锣鼓响过,大幕徐徐拉开。随着手风琴前奏,全体唱响《东方红》。同时,四十朵葵花瞬间打开,十个弧形五彩花棍编成彩虹造型。雪亮的灯光下,花团锦簇,色彩缤纷。山里人少见这般阵势,台下一片惊赞。家长们在舞台上看到了孩子不曾有过的风采,为自家孩子的演出而感动,笑嗔中透着得意。演出结束,许多人不肯散去,对小演员们评头论足。校长乐得合不上嘴,说没白费劲,成功了!当众鼓励我再加把劲,争取比赛进入前三名。连日里,那场演出成了村民热点话题,好评如潮。汇演结束后,村领导有话:“‘黑五类’子女,行也不能用,贫下中农子女,不行也要用。”阶级立场问题,容不得校长挑战。刘校长无奈,留下一番宽慰,让再等时机。我像被人划过的一根火柴,转眼就燃成了灰烬,然后看着人家划另一根火柴。1976年,“四人帮”倒台,乾坤巨变,光耀大地。学校再次准备参加汇演,我才得以重返讲台。作者组织的枫树学校第二支文艺队。后排右一女孩马祥珍,是队里的台柱子,说学唱演全能。她独唱《绣金匾》,声情并茂,妇女们听得直落泪。在二重唱《逛新城》里,女扮男装饰演“阿爸”,人们笑得合不上嘴。如今,她是乡中心小学的高级教师作者和文艺队里最小的孩子高艳芳。现任村妇女主任兼会计1977年初,枫树中学与邻村沙河中学合并,我随之转入沙河学校。一个人吃住在学校里,熬着孤苦的日子。工作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每年排出两套新节目,带学生到田间地头、临近村落、驻军部队等地演出,锻炼了自己,娱乐了他人。沙河学校的老风琴,坏了两个琴键,音乐课上只能凑合使用那年暑期再次参加公社汇演。我去西丰县凉泉干校文艺队找老同学苗渤,借来一批专业演出服装。学生们穿上漂亮的演出服,士气大增,在汇演中一举夺魁,与公社中学并列第一。1978年最后一天,一纸调令毫无预兆地送到我的手中。国家为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受害者平反,落实政策。父亲是受害者,他命薄,没能熬出那个沧海横流的大时代,于1976年突发心衰,猝然离世。枫树村南山的丛林中,一座孤坟掩埋了他的全部岁月。我顶替父亲的岗位编制,结束了近十年歌哭异乡的日子,回到父亲工作过的医院开启新的人生。后来,我考学、读书,成为内科大夫。再后来,我天南地北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又当了老师。山村学校文艺队那些过往,始终深深地嵌在我的记忆中。倏忽四十几年,依循时间流淌的痕迹,依稀可见斑驳碎影。虽流年一景,却镌刻永久。这么多年里,我忙着过眼前的日子,偶尔回首那些奋进的青春岁月,心到底是安的。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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