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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朱新地:一次跨越时空的“重逢”

朱新地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朱新地,1947年出生,1960年小学毕业赶上困难时期,1966年高中毕业赶上文革、上山下乡。1978年考上南京医科大学。现已退休。

原题
一次跨越时空的"重逢" 




作者:朱新地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形式的“重逢”,而这个故事必须从头讲起。

1969年我在云南边疆插队时,有过一次沿中缅边境步行串联的经历。去年9月,我把这个五十多年前的旧故事投到了“老知青家园”公众号,大约十来天后,我在高中同学群里看到有人@朱新地,让我遭遇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重逢。


以下是我高中班级微信群里的原始记录:

朱新地你好,先看照片上左边穿白丅恤的人,你还记得起来吗?先说照片上穿红背心的,是我们寨子的一个知青(网名康巴汉子)昆五中初一的,和我小妹妹及石安堂的夫人是同班同学(当年我和安堂就是随昆五中的学生一起去芒市插队的)。今天康巴汉子在我们寨子知青群里转发了你的回忆录“走,当缅共去”一文,还发了这张照片,并注明此人就是文章中提到的邓千明!我回复他们说文章作者朱新地就是安堂大哥和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我们班的才女。并说要把照片转发给你。你说巧吗?其他人看后也发来跟帖,转发于后。我已代你感謝了他们的祝福!望多多保重!王俊

下面是王俊所转的芒市寨子群里的几则跟帖:

——@王俊 那么巧?记录得非常详细,又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传奇的人生经历, 活着不容易,活着就好,还是要感恩生命中所有的经历。祝福这位作者朱新地,还有那位侠肝义胆的邓千明,晚年样样都好。

——其实我很少关注关于知青的内容,觉得过去的就过去了,没什么好纠结的,但是却认真的把康巴汉子发来这篇回忆录认真读完了,心里那份酸楚无法形容,那时我只不过是小学毕业,只读了半年初中的人啊!

——看了很多知青文学,一直以为大多和之前的农村生活相差很远,有许多不一样。现在我的记忆已经模糊,近一年我一直希望再找回过去,今天看到楼上的文章,倍感亲切,记忆清晰起来许多,仿佛回到了过去。谢谢康巴、王俊、神爱。

我回复:@王俊 我认不出来,但猜想这位应该就是邓千明。太巧了吧?有时世界真是小啊!请代我向他致谢,看着你转发的这些文字,我已经热泪盈眶。

第二天,王俊继续发来的信息:

@朱新地 今天我们寨子群里真热闹,为你的“边寨旧事”所感动。当时寨子里只有我和安堂是老高三的,其他都是初一到初三的小弟小妹,虽然现在他们也是老倌老奶了,仍不失当年的童真和热诚。康巴汉子又发来一些信息,还转来了他和邓千明聊天的页面,现把这些转发给你:

康巴:@王俊 1972年邓千明参军,在四川铜梁37师109团,这是邓千明在部队任军体教官时的照片,问问她能认出来吗?



我回复:@王俊也认不出来,毕竟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而且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故事,请代我向邓千明和你们寨子的热心朋友致谢。回首往事真是感慨万千,那就是我们的青春岁月啊!

下面是转来的邓千明和康巴的聊天页面。

邓千明致康巴:



王俊:@朱新地漫漫人生路,酸甜苦辣的故事有很多,能遇上有缘的人也是一种福气。希望能再看到你的作品。祝安康快乐!

我回复:@王俊其实“边寨旧事”十多年前就在《老照片》发表过,其后便丢在了脑后,近期看到有个“老知青家园”,便把这篇现成的文章投了过去,万万没想到会引出那么多故事。惊叹网络的力量,感恩生命中每一个遇见和帮助过我的人……

我把这故事告诉了身边的朋友,有人说:这么巧的事情,想必是冥冥之中有天意。有人说:是网络的力量,是时代和科技的巨大进步。有人说:太有意思了,值得再写一篇文章……

的确,一次擦肩而过的萍水相逢,竟然五十多年后再次相遇,简直有如天上掉馅饼。我突然觉得,这跨越时空的重逢,其实是古稀之年和青春岁月的相逢呀!不禁想起那首歌曲“跟往事干杯”。我的千里之外的朋友们:走过了山重水复,历经了沧海桑田,让我们也潇洒地举起酒杯,跟往事干一杯吧!

于是我写下了这篇小文……

全家福。1969年冬摄于昆明


边寨旧事



下乡走了七天

我是昆明知青,1966年高中毕业,就在完成了高考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等着进考场之际,文革突然从天而降。经历了文革初期的“大轰大嗡”后,1968年底,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发表,之后,我和其他的“老三届”一样,别无选择地去了广阔天地。从此,整整一代人的人生河道拐了一个大湾。

我插队的地方是云南省盈江县太平区蛮腮合作社(注:“九大”以后才成立人民公社),你打开中国地图,可以在滇西南紧靠中缅边界处找到盈江这个地名。现在,从昆明乘大巴到那里大概只要两天时间,而我们下乡时,却是走了七天。

下乡的时候,父母还在接受批斗,家里没有任何人送我。当时,父亲的头衔是“摘帽右派”、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母亲被莫名其妙地戴上了“特务”的帽子,而我刚上初一的妹妹则在学校的“红色恐怖”运动中被打伤病卧在床。我至今清楚记得,那天,我一个人提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糊满大字报的家门,还以为此一去就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踏上革命征途了,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那时成昆铁路还没有全修通,下乡知青要先坐火车到禄丰,再在禄丰换乘汽车。塞满知青的火车(是货车)半夜时分驶离昆明站的,天不亮就到了禄丰,然后,所有的人下了火车再到一个空场上等候汽车。

又冷又饿地一直等了五六个小时,大约上午九点多钟吧,接我们的汽车终于来了,是敞棚大卡车,三十人一辆,行李放下面,人坐在行李上。然后,长长的车队开始向西进发,楚雄、下关、保山、腾冲……一站又一站。每晚到一个地方,我们就从卡车上拿下行李,在当地的小学或中学教室里铺开睡地铺,第二天早上再捆起铺盖,吃完早饭发两个馒头重新上路。

起先大家还意气风发的放声歌唱:“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祖国 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时值冬季,寒风刺骨,一路的田野和山坡都是光秃秃 的,汽车在盘山道上弯来弯去,歌声渐渐地稀落,情绪也越来越低。我又冷又晕车,吐得天昏地暗,根本顾不上什么悲伤或感慨,只有当每晚打开行李躺下时,才恍然意识到离家越来越远了。

先介绍一下我插队的地方:那是云南保山地区盈江县一傣族村寨。保山地区有十个县 (市),其中靠近国境线的五个县(盈江、陇川、瑞丽、畹町、芒市)属外五县,出入这些地方,须有县人保组(文革期间公检法三合一的机构)签发的边疆通行证,若没有这一纸东西,根本买不到车票;哪怕你有本事混上车,过澜沧江和怒江大桥时,守桥卫兵逐一检查证件,也要被拦下的。

翻过高黎贡山,驶过澜沧江和怒江河谷,长长的车队西行再西行。记得在经过怒江某大桥时,过桥时是人车分离的,我们需下车步行。先过去的知青在对岸朝我们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过来就回不去了!”许多人是哭着过桥的,的确,过了这桥就意味着难以回家了。

在车队的行进过程中,从城市出来的这个大群体被一次次地分割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细,离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也越来越远。记不清是第几天了,路边出现了竹林芭蕉树等等热带亚热带景观, 滋润的绿色和新鲜感冲淡了失落的感觉。最后马帮在一排新盖的简陋竹房前停下,赶马大叔叫大家卸下行李,我们将奋斗并扎根地方——蛮腮合作社终于到了。

蛮腮是一个较大的傣族村寨,寨子周围有丛丛竹林,清清泉水,风景如画。第一顿饭,傣家 人象接待贵宾一样的招待我们,桌上摆了七八碗叫不出名字的菜,忙进忙出的毕发(大嫂)们不 时地凑到每个人面前,用半通不通的汉话劝我们要“西(吃)饱饱”。尽管那些菜的味道大多又 酸又难闻,毕发们墨黑的牙齿、血红的嘴唇,以及讲话时嘴里溅出血一般殷红的唾液(嚼槟榔的缘故)让人没了食欲,我们仍是感动之极。

1969年作者在云南盈江插队时


走,当缅共去

那是个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年代,“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仅是一句口号,“文革”又把这激情大大推进了一步,各种宣传使我们相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北京有红卫兵喊出要“组织国际红卫兵、把世界革命进行到底、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等口号。尽管我并不是一个激进的人,但英雄主义情结同样萦绕在心头。

然而生活却是沉重而现实的,等新鲜感过去之后,我们终明白了广阔天地不是原来想象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劳作与生活的艰苦平淡乏味,偷鸡摸狗的游戏渐渐代替了建设新农村的誓言,扎根的决心变成了对上调的期盼,大多数人已开始希望离开这个“鬼地方”。知青中流传着 “渡口(即攀枝花)发现了大铁矿,可能会招工”等等消息,但那些并不美丽的希望最终都成了 一个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于是我们开始盼望打仗,渴望上前线,幻想着在战争中轰轰烈烈一番。

一天,同学江X 悄悄告诉我,林X 去当“缅共”了。林X 是我高中的同学,高干子弟,文革中父亲被作为“走资派”揪了出来。据说他带去了许多毛主席的军事著作,在那里干的不错,已当上参谋。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兴奋,原来,世界革命并不遥远。

“去不去?”江X 问我。

“去!”我毫不犹豫地决定了。上调遥遥无期,再说,即使上调,像我这种家庭出身的“黑 崽子”是否有份也是大大的问号。与其这样又苦又累的熬着,不如血洒疆场,为世界革命献身。

从来玩的瑞丽知青那里得知,与中国接壤处的缅甸分敌占区(即缅政府控制区)、解放区(缅共占领区)、游击区(双方拉锯区),而瑞丽境外大多是缅甸共产党控制下的解放区,已经红成了 一片。所以在那绵长的边境上,除了在畹町出入境需办理正式手续外,其他地方你就是敲锣打鼓地越国境也没人管你。当然,出发前我们也做过考虑,要是当不成“缅共”,就权作出去玩一趟吧!

当时大串联的“光荣传统” 正在被知青们发扬光大:起先是在近处走动,你到我的寨子玩 一天,我再去你的寨子玩一天,渐渐越走越远周游邻县,后来干脆沿着边境线“步行串联”起来。我们这些插队的,不像农场纪律严,顶多不要工分吧。尤其头一年秋收分配前,大家都靠安家费 生活,过的是“共产主义”。只要出发前打听好几个地址,直接认识的也行,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扯上的也行(如同学的同学),然后算好行程:第一天赶到 XX 处,第二天赶到 XX 处……就能解决一路上的吃住问题。哪怕不能如期赶到或未找到关系也不要紧,傍晚只要到村寨里找到知青就行,然后你把自己的姓名地址留下,他们再到你那里串联。

1969年作者摄于盈江,衣服是向寨子里的傣家姑娘借的


在做了一番准备之后,我们家(知青集体户)的四个人——江 X、邵 X、李 X,还有我,谎称要去其他寨子的同学处玩几天,便上路了。

我们设计的路线是:盈江—陇川—瑞丽—畹町—芒市—龙陵,再绕道腾冲回盈江。

盈江是个狭长的坝子,大盈江像一条蜿蜒的玉带沿坝子的长轴流过,流到缅甸汇入伊洛瓦底 江。是旱季,江水徐缓清澈,两岸原野上点缀着一块块绿色的翡翠,那是一片片竹林。每一片竹林深处就是一个村寨。平坝区的寨子一般是傣家的。

沿着江边走,头两天还算轻松,路上也可见到行人。不时有穿筒裙的小普少们挑着担子袅袅 婷婷走着,或者是赶马帮的汉子。马帮是当地的重要交通工具,凡是不通汽车或马车的地方,特别是山区,都要靠马帮。大概正是由于马帮的重要吧,所以当地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女人要里里外外的操持,男人却只需放牛、放马、赶马帮。赶马大哥的歌声在宽阔的江边回荡,我们的心情也跟着昂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累。饿了吃背包里的干粮,渴了喝溪沟里的泉水,实在没吃没喝时,就到路边的老傣家里去讨,淳朴的傣家人总能尽其所有的招待你。

出了盈江坝,行程变得艰难起来,山是一片光秃秃的红色,没有一丝遮荫的地方。头顶着火 辣辣的太阳赶路,脚上血泡磨破了,更是钻心地痛。背包中的干粮已吃光,走几十里看不到一户人家,无处要也无处买。口更是渴得要冒火,路边的溪沟却是干涸的,前两天一直伴随左右的泉 水也不知流到哪里去了。日暮时分,前面终于出现一个村落,远远望去范围很大。大家为之一振, 莫非是到章凤了?

1960年代的芒海坝子,缅共人民军和后来的知青,多是从这里越过国境

章凤一夜


章凤是陇川到瑞丽的咽喉要地,这是一个很大的大村落。出发前就听说那里有基干民兵在围追堵截步行串联的知青,抓到后不仅要写检查还要惩以游街。当时邵 X 说:“管他呢!游就游吧,人生能游几回街?”人人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此刻章凤就在眼前了,大家却踟蹰起来。

暮色四合,远处田野里升腾起淡淡的雾霭,一群群归巢的鸟儿从苍茫天际飞过。又累又饿,浑身都是汗臭,一心想快找个歇脚的地方,却又不敢贸然前行。只得在路边先坐下休息,想等有人来问明情况再说。

四野空旷不见行人,等了好一会儿,路上才走来一个知青,正巧是回章凤的。他告诉我们, 路口倒没有人把守,不过几乎天天夜里民兵都要来知青点搜查外来知青。果真如先前所闻:抓到 后写检查、游街、谴回原地一样都不少。尽管如此,这知青还是古道热肠地把我们带到了他家(知青集体户)。家里其他人还没收工,他让我们赶紧躲到小阁楼上,并关照:无论下面发生什么事, 都不能出声不能动。

小阁楼实际只是一些柴棍搁在横梁上堆放什物的地方,不到一人高。我们急忙爬上阁楼,找一个能容身处躺下。柴棍是圆的,搁不稳,硌得身上生疼,又不敢动弹,只怕稍一动柴棍会滚动发出声响。

安顿好我们后,这知青开始烧晚饭。柴大概是新砍的,没干透,浓烟直往阁楼上钻,熏得我们眼泪直流。不一会儿其他知青回来了,约有七八个人。天完全黑了,煤油灯的亮光透过柴棍缝隙射上来。之后他们开始吃饭,咀嚼声吞咽声听得清请楚楚,飘上来的米饭香气引得我们更加饥肠辘辘。

随后是一阵收拾的声音。七嘴八舌的谈论:“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真想去当缅共了。”“听说 XX 混得不错。”“不错又怎样?他妈都快急疯了。”“要不是顾及家里,我也去了。”然后谁起了个头,一群人立刻和着唱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 大豆高粱……”“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当我漫游在荒原上凝望天边月亮,好象看见我的母亲把爱儿思念,她正站在茅屋前也望着月亮,那家门前的香花我再也看不见……”一首接一首,一遍又一遍,一首比一首动情,一遍比一遍忧伤。我在小阁楼上听得泪流 满面,真想和他们一起放声唱放声哭,却只能拼命忍住,一动也不敢动。

很幸运,这一夜民兵没来知青点搜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楼下已寂静无声,透过柴棍的缝隙向下望了又望,确信无人之后,我们才挪动酸痛的身体爬下小阁楼。主人已去上工,灶上大锅里还剩有一些稀饭,我们四个人分吃了稀饭,背上自己的背包,轻轻地掩上房门……

2012年的芒海坝子,对面就是缅甸勐古镇

人家不要我们


又一个大平坝展现在眼前。走下山去,不单是气候变得更热,而且显露出了一种浓烈的异国情调,普少(姑娘)们的穿着打扮明显比盈江那边的摩登俏丽,瑞丽终于到了。

一切果然如先前所闻,看不到中缅两国间明显的分界线。你甚至不觉得是到了国境线上。有的地方国界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有的界碑干脆埋在田中央,甚至还有一寨跨两国,一家跨两国的情况。而且,瑞丽境外大多是缅共控制下的解放区,已经“红成了一片”。因此,我们也大模大样地越过国境,找到了缅共的营房。

进入营房,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和缅共已故领袖德钦丹东及现任领袖德钦巴登顶的肖像,游击队战士正在肖像前早请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简直跟国内一模一样。

听说缅共的武器装备乃至人员大多来自中国,心中掠过一丝困惑,好奇心、兴奋感以及跋山 涉水时抱有的热望也似乎冷却了许多。我们找一个角落坐下静候。

“早请示”完毕,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到我们面前,他并无诧异表情,许是这种不速之客见 多了。听说我们要参加缅共后,那人毫无收留之意,反而对我们说:“你们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四个人只得怏怏地离开营房。

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我们打算在缅甸玩玩再说,于是在丛林里乱转一气。走了好半天,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竹楼,远远便看到几个小和尚在玩耍,显然那是一个缅寺。

走进缅寺眼前不禁一亮,四壁装点着花伞和鲜花,色彩鲜亮美丽,寺庙的墙上还挂着毛主席像和缅共领袖像。全无记忆里寺庙中的那种阴森压抑的感觉,也不见“四大金刚哼哈二将”等。没有木鱼声也没有诵经声,只有一个老和尚的目光随着我们的脚步缓缓移动,一切都显得那样和 平宁静安详。墙上的挂钟敲了四下,一对自己手腕上的表,却已是六点,原来是仰光时间,这才提醒我们是在异国的土地上了。

走出缅寺时已近黄昏,正在踌躇着何去何从时,突然远处传来了枪声,不明就里的我们顿时惊慌起来,连跑带爬地向北再向北,总算趁着苍茫暮色回到了界碑这边。一踏上祖国的土地,心 里顿时涌出一种安全感,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献身世界革命的雄心壮志已抛掉大半。大家一商量,都说:既然人家不要 我们就算了吧。吃罢早饭便向畹町进发。

2012年的畹町桥,对面就是缅甸


逃离畹町


畹町是中缅之间的一个重要口岸。从瑞丽到畹町必须经过瑞丽江大桥,而桥头有边防军把 守着。除当地边民可自由过桥外,任何人过桥都必须检查证明。我们拿不出证明,自然是不可 能通过的.。

趁着边防军检查其他人的证明时,我们偷偷混过了桥。因估计到边防军可能会追来,只要一 听到远处传来汽车或摩托车的声响(那里是山路,多弯,总能先闻其声),我们立刻跑到路边茂 密的树丛中躲藏起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与边防军“捉迷藏”,四个人终于到了畹町。

畹町小镇坐落在一个山坡上,海关的房子前有一条窄窄的小河,这就是界河。河上有一座小桥,几个穿花格筒裙的缅甸男人正在过桥。河这边高高飘扬着五星红旗,对岸却是一片荒地,什 么标志也没有。

我们到达时是下午两三点钟,镇上所有的饮食店都关门打烊。清早吃的两碗稀饭早已消耗光, 饿得实在受不了,江 X 推开一个路边小店虚掩的门,偷了一块饵块,四个人狼吞虎咽地分吃了饵 块。忽见到前面有一家照相馆,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去照张像吧,留个记念。

刚刚在照台上坐下摆好姿势,又进来了几个知青,其中一个一看到我们就说:“你们怎么还 在这儿啊?要来抓你们了,还不快走!”原来上面已打电话给有关部门,要搜捕四个偷过桥的知青。他在过桥时看见过我们,又碰巧在旅社听见了接电话。我们本打算在畹町住一夜的,一听到这消息,决定立刻离开。

这位知青估计,出镇的路口可能已经有人把守,他说:“我送送你们吧,这样就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人了。”于是我换上他脱下的衣服,把长辫子盘在帽子里装扮成男的,一行五人顺利混出了畹町。这知青一直把我们送出很远很远,临别时还留下了他姐姐在潞西插队的地址,叫我们 如果有事可以去找他姐姐。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清楚记得这位侠义的知青叫邓千明。

逃离畹町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往遮放赶,累得两条腿只剩下机械的移动,却不敢坐下歇一歇, 只怕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一直走到天黑,才筋疲力尽地摸进路旁一个寨子,敲开知青户的门。

遮放镇距离芒海口岸约40公里,是缅共设在中国境内的后方基地。张育海写给同学的信,留下的通讯地址就是“遮放01邮箱”。摄于2012年


差点儿丢了性命


其实这个寨子我们并无任何关系,但知青们依然热情的接待了我们。他们说:“你们来得太晚了,饭都吃光了,只有一些吃剩的牛肉了。”(社里的老牛病牛宰杀后分的。)还有牛肉?真是喜出望外,我们把牛肉一扫而光,实在是好多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未料刚睡下不久,我胃里便难受起来,随后开始呕吐,一阵紧过一阵。先是一次次地爬起来到外面吐,后来连跑到屋外都来不及,干脆把床下面的脸盆拖出来,放在面前吐。同屋的两个女知青看我吐的一塌糊涂也紧张起来,执意要送我去边防军的卫生所。

已是半夜,从寨子到边防军驻地大约有三四公里,我肚子痛得站不起来,每走几步就要吐一 次。四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硬是在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到了部 队驻地。

边防军排长把卫生员从床上叫起,睡眼惺忪的小卫生员让我服下两粒黄连素,然后打着手电 筒给我推高渗葡萄糖。由于重度脱水,静脉难以找到,卫生员就一次次地尝试着在我胳臂上戳, 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很多年后,我坐在医学院的课堂里,才明白那次食物中毒在严重脱水的 状况下静注高渗葡萄糖意味着什么——真庆幸自己没有把命丢掉!) 

天亮后,两个女知青要赶回去上工,只得匆匆和她们告别(我始终不知道她们的姓名,但 我深深地感激她们)。可是这一病,我连路也走不动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路上拦车。当时几乎每个家庭都与知青多少有些关系,老百姓对知青多抱有同情态度。我们四人站在路边挥手拦车,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擦身而过,终于,一辆卡车在面前嘎然停下,司机臭骂了我们一顿,然后发善心让我上了车……


在德宏州首府芒市


翻过三台山到了芒市,一下车,只觉头重脚轻浑身无力,走路像踩着棉花。刚走了几步又 开始呕吐,仿佛透不过气来。真想有个地方立刻躺下,可是马路上哪能随便躺呢?我只得硬撑着坐在路边休息,突然间发现了更糟糕的事:由于驾驶室只能坐一人,我匆忙上了车,背包还 在同伴那里,此时我身上没钱也没粮票,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啊。

芒市无亲无友,谁也不认识,我能到哪里去求助呢?无奈中只得顺着路往前走,漫无目的, 实在走不动就坐在路边歇一歇。马路上人来人往,但有谁会帮助一个孤零零、病歪歪的小知青?终于,在经过一个小旅馆门前时,我从窗口看到屋里有两个女知青正在谈笑,于是毫不犹豫地去敲了她们的房门,随后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两个女孩正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的昏倒把她们吓坏了。而此时我担心的却是与同伴们失去了联系。怎么办?三人商量后想出一个办法:她们去买了几支粉笔, 然后在车站路口桥头电线杆等醒目处写上:“江X、邵X、李X:我在X旅社X房间。”后来,同伴们果真循着这些留言找到了我。

这时候我已经虚弱不堪,只想尽快回到盈江。可前面还有几百里路程,没有通行证根本无法 买到车票!无奈之下,只得去找革委会知青办,希望他们开个购买车票的证明。我根本不敢奢望 去医院看病,一是没钱,二是没证明(看病也要证明)。知青办里熙来攘往,人们排队等候办理 各种事情,但看到我病得那么重时,都退到了一边让我先办。没想到那工作人员毫无同情心,无 论我们怎样哀求,在场的知青们也帮着说情,他却坚决不给开具证明,还狠狠训斥了我们一顿。那时的知青办简直掌握着知青的一切生杀大权啊!

走出县革会我已完全绝望,太阳明晃晃的照耀大地,天气很热,我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冷。我 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真的,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大概人到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奄奄 一息的我只得就地躺下。我只是想静静地休息一下,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当时心中唯一牵挂的是远方的父母,我下乡时他们还被关在“牛棚”里,还有在文革中被打伤的 妹妹,想到他们,我哭了……

万万没有料到,这一下竟引来无数围观者,县革会大门前挤满了人。“出什么事了?”“这个 女知青怎么啦?”人们议论纷纷奔走相告,终于惊动了知青办,之后,一个军代表用板车把我送到了芒市州医院。当时医院里已无空病床,但因是军代表亲自送来的,医生便在走廊里加了一张 床。

更没想到的是,当我躺在州医院走廊的病床上时,碰到了老同学林 X。原来,他在“缅共” 里参加过几次战斗后,觉得那里跟造反派差不多,与自己的理想差距很远,便脱了军装扔了枪,再回来种田。

“文革”初期,林 X 是“红五类”,我是“黑崽子”,后来他也成了“黑崽子”, 一阵轰 轰烈烈的“七斗八斗”之后,大家各自奔了东西。后来听传闻说他去当了缅共,干的不错,而当 我打算步他的后尘时,却与他在如此情况下不期而遇。人生真是富有戏剧性啊!

医院走廊里闷热潮湿,蚊子奇多,我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林 X 坐在床前看着我输液。我问:“你认为去当缅共是对还是错?”他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荒唐”。

后来,潞西县革会知青办终于给我们出具了通行证明,我们又几经辗转才回到了盈江。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邓贤的《流浪金三角》一书中看到流落缅甸的知青遭遇时,不禁深为自己感到庆幸…… 

凤凰卫视专题:中国知青在缅甸


朱新地专列
朱新地:大炼钢铁的时候
我把父母睡的铁床交到学校
朱新地:千万里赴沪京伸冤屈
母亲要我找卓琳阿姨
朱新地:只想寻个地方当农民,
四处碰壁走投无路

朱新地:最拼命最痛苦最快乐,

一个医科大学生的五年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部分插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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