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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王力坚:​我对《知青之歌》从批判到认同的转变

王力坚 新三届 2021-05-16


 学者简历


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现为新加坡籍。有多年知青经历。1979年考入暨南大学中文系,获学士与硕士学位。1990年就读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


原题

我对《知青之歌》:

从批判到认同




作者王力坚


 

1973至1977年我在广西博白县龙潭公社插队,拜流行风气所赐,当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几年下来,留下了六本下乡日记,其中二则日记颇为如实地记录了我对《知青之歌》由批判到认同的思想转变。


1974年作者(右)摄于知青住地前


《知青之歌》原名《我的故乡》,为南京知识青年任毅于1969年所创作,随后在全国范围内被知青广为传唱,各地有不同的冠名如《怀念故乡》《南京知青之歌》等,在知青群体中引起强烈的共鸣与反响。大概1974年流传到我插队所在地,歌名就叫《怀念故乡》。


时至今日,翻看起插队时候写的日记,常常看得心惊肉跳——怎么那么“革命”啊?确实,下乡后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写的日记,整一个“革命日记”的范式。

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受当时“革命时代”气氛的熏陶,不如说写日记的目的首先就为了向“革命”表忠心。按照今日的理解,日记是私密的文类。不过,在那个“革命”的年代,就像给家人/朋友写的信不是私密的一样,自己写的日记也不可能是私密的。

确切来说,自从胡风被当局公布写给朋友的私函定罪为“反革命”之后,人们写信不再具有私密性。


同理,《雷锋日记》在报刊发表后,人们写日记,潜意识就已有“公开”的思想准备。


事实上,从我下乡的日记中,就可看到当时带队干部“号召”我们写读书笔记,写日记,还要“检查评比”;在一次大队知青学习会上,带队干部还公开表扬包括我在内的几位知青写日记的“积极表现”。

于是,我下乡后相当长一段时期里的日记,真可谓“满纸荒唐言”——不是曹雪芹式的荒唐言,而是雷锋式的荒唐言。或者说,那是自觉状态下所说的荒唐言,且看如下一则日记:
 

1974年9月29日


今天中午,偶然之中,听到两位……的谈话,获得以下消息:目前,特别是宣传队“集训”的时候,插青中正刮起一股歪风——唱黄色歌曲,什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还有什么两个大学生作的一支歌,意思大概是诉离家之“苦情”,世遇之“悲哀”。其内容无非是反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向往西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之类。不少团的干部也热衷于此类的歌曲,还威吓别人,不准人家去“告”。说什么若“告”就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之灾。他们台上唱红歌,台下吭(哼)黄调,真是咄咄怪事!



从日记可得出如此印象:那时候的我可真是一位表现得“很革命”的知青,对知青文艺宣传队中的歪风邪气表达了义愤填膺的革命激情。“两个大学生作的一支歌”,指的就是《知青之歌》。在此我将《知青之歌》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并称为“黄色歌曲”,其实批判的力道更甚,不仅是诉说离家世遇的苦情悲哀,更扣上“反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向往西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大帽子——那简直就是“现行反革命”的罪行了。

其实,此歌并非“两个大学生”所作,也根本没有所谓“向往西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内容,由此可知我当时并没有真正见过此歌,也不了解此歌创作背景,只是道听途说鹦鹉学舌捕风捉影地批判。这在当时是常态,就如批刘少奇、批林批孔,有谁真正读过刘少奇、林彪、孔夫子的东西?还不是批得个热火朝天。


从日记可见,那种状态下的我其实是蛮孤单的,大多知青包括共青团的干部是喜欢唱“黄色歌曲”的,不仅耍两面手法:“台上唱红歌,台下哼黄调”,并且公然放话,会对敢于告密者“群起而攻之”。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我只敢在日记中表示“义愤填膺”,也不敢真的去告密。日记中“两位”后面以省略号(……)表示,似乎也就是不愿将这两位知青的名字“泄露”出来。

随着下乡时间的推移,我日记中的雷锋色彩逐渐淡化,到了下面所引这则日记,可说是颇具真实性的意义了,照抄如下:
 

1975年12月13日


今早起来把昨晚剩下的粥炒热吃了算了。餐后,温X去林居场,我在家写东西,列了个开头,烦恼迫我放下了笔。中午餐也不想吃了。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尔后,躺在床上,胡乱思想起来。想了以后,又回想自己走过的道路,正象我写给妈的信中所说的,在我自己的人生道路中,我已走过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这是岁月峥嵘的三分之一,又是碌碌无为的三分之一。想起来,却有几分凄惨!回想往昔——惆怅,瞻望未来——渺茫,这是我现在的心情……


一直到晚温X也没有回来。大概是帮张X运谷出龙潭罢。(昨天下雨,张运不成)可下午也飘起不小的雨来。我等不及温X了,作好饭,就自己吃了。


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家,守着小油灯,不禁自唱起了《怀念故乡》,好像这首歌是写我的事(第五段除外)。



那时,跟我一起下乡的其他五位同组知青,两三个月内都离开了:周X获推荐去了广西大学,陈X生获推荐去了广西水电学校,三位女生陈X、秦X清、李X丽则去了县氮肥厂。本来我也获推荐去县氮肥厂的,最后被刷下来了。除我外,同组知青便只剩下刚下乡一年的温X。

两三个月内一起下乡的知青都离开了

日记中提到的张X,原是在邻村林居场的知青,已去了县氮肥厂,回来办理粮食关系——从原来知青点运稻谷出公社(龙潭)粮站办理口粮迁移手续。张跟我的关系颇为密切,在知青文艺宣传队合作无间,我编写节目,他谱曲;他吹笛子,我拉小提琴。平时来往也颇频繁,一起喝酒,吹牛,打扑克,唱知青流行歌曲(包括地下流行歌曲)。他这次回来,显然又挑起我的纷乱心绪。吃睡无味,也没心思干事情。

日记中我似乎豪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的消极颓废情绪:烦恼、昏昏沉沉、胡乱思想、碌碌无为、凄惨、惆怅、渺茫。

日记中说的“写东西”,是前一日大队领导交付的编写知青文艺宣传队节目的任务。节目要求:反映知青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内容。呵呵,试想,以我当时的心情,要写这样的节目?我们的领导也太幽默了!

南京知青之歌

日记末尾说到的《怀念故乡》,就是《知青之歌》。讽刺的是,在1974年9月29日的日记中,我还义正词严地批判这首歌是“黄色歌曲”呢。这歌流传到我们那里,歌名称“怀念故乡”,内容也有变动,主要是增加了几段歌词,后来知道原歌词只有两段,我们那里流传的版本至少有五段。

日记提到的第五段歌词应该是“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憧憬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这一段,这是原作所没有的歌词,很有点时代理想主义色彩,当时我就颇不喜欢。第三段(原作亦无)则很契合我们的情境与心境,因此印象非常深刻。日记说“好像这首歌是写我的事”,应该主要就是指这段歌词:
 

山乡的夜晚,

多么凄凉,

我坐在煤油灯旁,

思念我可爱的家乡我的爹娘。

呵……呵……

呵呵……

家乡的娘盼儿儿想娘,

痛断肝肠,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的家乡?

 
《南京知青之歌》作者任毅


延伸阅读

插队诗钞

 
 

作者:王力坚



1973至1977年我在广西博白县龙潭公社插队,几年下来,留下了六本下乡日记,其中也有些类似诗词的文字,稍加整理并解说而为此文。


赠 友


1974年8月30日


十月红河战,暖夏辞龙滩。

萧瑟秋风今又寒,送君登新岗。


洁谊映天蓝,故情重似山。

雄鹰展翅过三关,鹏程万里长。


这是为送别一位曾一起到红水河三线建设工程,然后又一起下乡插队的知青朋友,所写的赠别诗。前二句叙说我们1971年10月赴红水河恶滩工程,1973年夏天离开红水河百龙滩工程返乡,叙事倒是中规中矩;三四句写送别朋友离开农村进城到新的工作岗位,却用“萧瑟秋风今又寒”为背景,颇不合时令——才八月底,何来“萧瑟”哪会“寒”?或可辩解为朋友离别心生寒意,其实是当时的“革命惯性”所致——袭用毛泽东“萧瑟秋风今又是”诗句。后四句更是以一派革命时代气息的用语来“抒情言志”,那是我们那代人常犯的通病,虽不足为训,却也很能反映时代的特殊性乃至真实性。
 
忆 友

1974年9月26日

七零炎月见,荏苒已四年。
归心如火更如箭,极欲会君面。

万事不遂愿,冷落小桌边。
无奈遥望北天沿,感慨疾笔尖。

记得好像是一位小学毕业后随家人移居外地的同学,回返县城访友,邀我回城团聚,我却没有回去。具体什么原因不回去倒记不得了。看作诗的日期,或是当时已近秋收。而秋收农忙时节,我们一般都会坚守农村不回城,一来是政治上表现积极(下乡未满一年尚有“进取”之心),二是经济上的算计——农忙时的工分高。

跟前一首诗相比较,这首诗较见真情实感,尤其后四句,居然透露几分消极无奈之感。大概自己也觉得“心虚”,在此诗旁边,便留有当时的“眉批”:“颓丧、低落、毫无生气,真可谓‘牢骚篇’。”自我批判意识甚为浓烈。
 
中秋寄怀

1974年9月30

碧落瞑,夜风清,乡野秋月分外莹。分外莹,幽幽万籁静。
万籁静,人难眠,浅碗参茸望月擎。望月擎,举国欢国庆。
欢国庆,思家情,祝愿众亲喜乐盈。喜乐盈,共赏中秋景。

1974年9月30日是农历中秋,与国庆只差一天。我们组的其他知青都到公社参加国庆汇演了(那时我还没混进知青文艺宣传队呢),根据当天日记所录,那时我一人在家独守空房。清炒一碟猪肉,就着参茸酒(一种药酒),自斟自饮,“乘凉赏月,惬意得很”。于是,就有了这首诗。

从诗中语言看,似乎还真有点儿“惬意”的氛围,后部份的“欢国庆”、“喜乐盈”等语,还颇有点革命年代的浪漫情怀色彩,不过,“万籁静,人难眠”、“思家情”等语,却是可见“思想波动”(文革时的批判词语)。事实上,次日一早,我便迫不及待离村返家了。此诗用了顶针格,当是有意识的诗歌技巧训练。
 
赠友
调寄沁园春

1975年7月9日


烈日灼炎,暖风骤然,喜从天降。看苍穹浩渺,鹏程无限。玉宇一片,青云升天。红河滩头,岁月峥嵘。共度多少寒暑天。友情结,犹如赤浪涌,千秋不变。


惜今友运骤至,却使鱼水深谊难分。任云遮雾障,光芒不减;风摧雨毁,泰山不撼。洋深海阔,情意胜似,丹心永恒比钢坚。君不见?那江河行地,日月经天。


另一位曾一起到红水河三线建设工程,然后又一起下乡插队的知青朋友,获抽调到县城粮食部门。当时已是知青大批抽调回城的前夕,传言纷纷,人心浮动。“喜从天降”“友运骤至”云云,可知当时已公然将回城视为幸运之事(“扎根”已为妄言)。诗中对朋友的恭喜、对友情的表达是真诚的,但也透见自己的焦虑乃至颓丧。所谓“调寄沁园春”,其实也只是在句式上吻合而已,根本不讲究(也不懂得)词牌格律要求。这就是当时“知识青年”的一般“知识”程度。
 
藏头诗送友人

1976年7月13日

志诗以表寸心肠,
喜送插友赴新岗。
西阳辉尽白树岭,
华彩映照柳江旁。

西华是同一大队(不同生产队)插队的女知青,晚我一年下乡,却早我一年获招聘到柳州一工厂当工人。我赠诗送别,顺便玩了个“藏头”的文字游戏,四句首字合成“志喜西华”。诗中“白树”就是我们下乡插队的大队名称,“柳江”就是流经柳州的河流,当然代指柳州了。

有意思的是,2012年我在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任访问教授时,西华在三十多年后居然通过电邮首次联系上我,尔后更提起当年这首诗,表示原诗遗失甚为遗憾。我当即翻出此诗传去。西华大喜过望。


王力坚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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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家人与基层干部看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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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理想主义纵横谈

那一代人的岁月甘泉、

苦难崇拜与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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