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阎阳生,1947年生于山西阳城。1967年清华附中毕业后,历经工农兵学商,1982年毕业于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市政系,后到联邦德国留学。曾任北京科学院业务处长、全国工商联宣教部副部长、《中国工商》杂志总编辑。独立撰稿人和文史研究者,财新专栏作家。
1977年
我的高考作文一文成名
作者:阎阳生
后代无法理解,一篇作文怎么能传抄成了社会的焦点。那是文化荒漠渴望解冻的时代1978年夏,阎阳生一家。在农村租住的房子
【作者的话:下面这篇为笔者14年前为纪念高考三十周年写的文章 ,在今年高考季发出,既和考生一起感受大变革时代的步伐,又不打乱他们多彩韵韵律。】
贸然答应重写三十年前的高考作文。下笔才知道时光难以倒转,青春无法复制。倒是网上已有“70后美女作家”重写在先。跟着她的节奏,或许能找到一些年轻的感觉。以下为笔者与这位“美女作家”的对话。美女作家(以下简称美):阎阳生在那个年代振聋发聩的作文,在今天看来实在不算什么。网络上任何一篇点击5次以下的作文,都要比他的社会内容复杂精彩。阎阳生(以下简称阎):面对动辄点击率上百万的美女作家,我常常毛骨悚然:一片眼球翻动的海洋。但我也知足,时隔三十年,还有人点击我。不知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记起那篇古董吗?鲁豫说:会的,因为它折射了那个时代。美:当年阎阳生的“另类作文”,实在是放了胆子一搏。然而这一搏,他就成了,一文著成天下名。阎:我翻出1977年12月高考时的日记,并没有发现期待的激情。倒是考完物理一对答案,最后一道大题大家全都说我错了(后来同考的刘士励去问清华大学教授,结果是只有阎阳生做对了)。由于在部队“陪太子报考”的经历,我认定老三届只是陪衬。数理化考题的简单,无法和年轻人拉开分数以填补年龄差距。我只有背水一搏。隔着贴在斑驳窗棱上的胶片基,大杂院里已飘下最初的雪花。我没有时间点燃炉火,生产的妻子被送回柳州娘家。我压上了全家的棉被,任凭饥饿的老鼠在床下乱窜。寒冷却使幻觉格外清晰起来:身后心疼的母亲,眼前宽容的妻子,耳边女儿的第一声啼哭……。“下午作文《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如果碰上有想象力的老师,可以拿下85分以上,如果碰上教条的中学教师,可能只有60分了。这门考得有点冒险。”后来事情竟戏剧般的相似。后代无法理解,一篇作文怎么能传抄成了社会的焦点。那是文化荒漠渴望解冻的时代。但我错失清华的原因并非它在圆规半径之外,而是内心对清华园的负罪感。接着我又漂浮地和北大擦肩而过,命运的天平又摆原点。
1965年,阎阳生在清华附中自制“列宁衫”和报刊发表文章美:呵,由衷羡慕古人,人过三十不学艺。30年前,对于守候在产房外的单纯的阎阳生,肯定无法预料到如此丰富爆炸的未来生活。阎:1966年,我18岁。在我考上顶级的清华附中后又被选入空前绝后的清华预科。我的理想是工程物理系,目标半径是美帝苏修。但青春的动力使我依然觉得太漫长,我决定跳级提前参加高考。尽管在圆明园晨雾中碰上早读的女生已使我怦然心动,但我会用一桶冷水浴压抑住自己的欲望。但第二年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使这一切突然转向。而且我本人就是向精英教育路线开火的红卫兵发起人之一。当宣布暂停高考时,我竟有一种压力骤然释放的解放感!我们睡在火车的行李架和扒着卡车的拖斗串联了整个中国。每一代人的青春都是独特的,就像最敏感的胶片。我忘不了在松软的雾汽中泛着水光的年轻身体,我要感谢上苍使我在大自然而不是在发廊认识了女人。当我们意识到运动的荒唐时已经太晚了,暴力和武斗如野马脱缰把我们也被掀翻在地。取消高考造成了十年的文化荒漠,我们遭遇到人生的第二次饥荒:继“三年灾害”中对食物饥饿后,“十年文革”中对知识的饥渴。清华附中红卫兵部分发起人,左起宋柏林、王铭、骆小海、张晓宾、邝桃生、袁东平、卜大华、阎阳生
美:30年前,一文著成天下名的阎阳生,不过为自己争取了一个参与竞争的机会。泱泱人海,有这个机会曾经已是时代的创举。
阎:大学四年在舞会和球赛中一晃而过,又是一段找回青春的另类时光。当时大学生民谣:“好男不娶二外女,好女不嫁建工郎”。从建工学院毕业后,人生并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我一度被分配单位拒之门外,回到和妻子一起用碎砖废料拼搭的厨房。最终仍是去取污水搞化验,只是头衔从工人变为助工,工资由40元5角升为56元。但是我们渴望的不正是公平的竞争吗?况且十年一届的状元头衔也并不是御赐而是来自民间,正如他们在传抄时给他的昵称“不称职的父亲”。如果那时被戴上一顶乌纱,我就不会横心出国留学,并由此走遍世界;也不会毅然辞职下海,感受到市场大潮的初起。我们老三届历尽工农兵学商,永远是追赶末班车的人。当我们终于争取到竞争的环境时,却失去了竞争的能力。但我庆幸经历了毛泽东和邓小平两个伟人时代的剧变,而且在机会到来时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而且我作为造反的学生、客串的教授、另类的官员,不仅得到了社会的容纳,有时还得到民间的偏爱,实在是碰上了走向多元的时代。
1973年,38军足球队在湛江。右起刘历远、朱永、张葆光、高宝华、阎阳生、王凯
美:直到30年后的今天,我们还生活在武则天制定的科举崇拜里。历史爬进了一个什么石破天惊都不能令人感动的年代。在今天许多人眼里,勾选更多的内容才算是战斗着,活着,答卷着。阎:1977年是唯一在冬天的高考,十年一届的激烈竞争使录取比例是28:1。我看着同场的考生争先恐后地交了卷。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考上大学,但他们高兴有机会参加了高考。1997年,吴菲写了《两代人的高考故事》。我看着大女儿和同伴们头也不回地走进考场,她们承担着在烈日下等待的老三届的大学梦。2007年,小女儿没有参加国内的高考,她直接报考了加拿大。这使她有了三年多彩的高中生活。现在她在零下30度的冰雪中,独自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从形式上看,1977年恢复高考只是对1966年取消高考的否定之否定。在2007年回顾那段历史并非自恋,是因为我们面临又一轮的否定。
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三个十年后,连他襁褓中的女儿都30岁了,“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穆旦)”。阎:居住的污染使女儿刚上小学就得了重病。医生让我们放弃,但我觉得这个在我30岁生日出生的女孩儿是我的宿命。我趴在她的枕边,听着她越来越细的脉搏,感到万念俱灰。我最大的奢望就是祈求上帝,使她能像个普通的女人那样,长大结婚生子过完一生。但如今她穿梭在欧亚之间,就是不愿成家。生日那天,她把我接到苏州度过花甲。“老不出塞北,少不下江南。”在拙政园的夕照中,她看着我打太极拳。在吹灭两个蛋糕的蜡烛时,我心中为她祝福:感谢上苍额外赐予的健康和收获,保佑她完成普通女人的生活。美:1977年,在我爬行的记忆里,自然没什么可能写一篇高考宏文。三个十年翻过去,人生大势已定。30年前爬在考桌前奋笔疾书的人,30年后他依然是一介陌生人,爬在生活的蹉跎之下。2005年清华附中校庆。左起阎阳生、史铁生、章立凡阎:我试着面对1977年考题,回忆我2007这一年。年初,我被要求自愿提前退休。我飞到塞班,眺望北玛利亚纳海沟在浩瀚的海面划出一道深蓝。当时间和空间突然变得无限的时候,内心涨满一种莫名的虚无。在美日惨烈抢滩的岩洞,我的摄像机被激浪打入海底。我不再需要人为的记忆。中秋,我回到碛口老家。天干地支走了一圈,应该放缓生活的节奏了。我留起了胡子,给被盗空的老坟培上新土。被吴冠中惊叹的古窑洞群,正忙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在当年红军东渡的滩头,石井旁一副空桶。一个姑娘坐在石崖上凝望着黄河落日,直到自己也被镶嵌到紫色的暮霭中。裸体的梢公躲闪着水底的暗碛,沉沦的商埠诉说着昔日的繁华。2007年12月10日
写于恢复高考三十年纪念日
窗外又飘起最初的雪花
(原注:本文70后美女作家文字系网上摘录。无法联系,姑隐其名。)
附:阎阳生高考作文
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再也没有比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更能提醒你已经进入中年了。这是个女孩儿,皱着眉头哭着。大概她也像门口的那个护士一样,不相信这个挎着书包、满脸胡茬儿的人就是她的父亲吧。常言道:人过三十不学艺。而我却好像故意和年龄作对一样,日夜埋头在做十几年前应做的事:投考普通大学。当然啦,鼓励支持,冷嘲热讽,各种反应都有。但是激励我干下去的却是这样一件小事。
开春的时候,一些外国的技术人员和厂商要来修理一台进口的色谱仪。这台仪器已经好几年没有人动它,在角落里发着令人生畏的幽光。当它得以重见天日的时候,我们花了好几个月的日日夜夜,却无法使它正常工作。由于在保修期,根据合同请原公司派人来修。
经过这些外国人几天的检修,机器正常了。而我既不知道它是怎么坏的,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好的。在和这些外国人的座谈会上,在他们友好的外表下面,在他们彼此会意的眼神中,我感到他们无法掩饰的轻视,像针扎一样。回家的路上,我和老陈———我们的技术员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分手的时候,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惭愧呀!”我理解他的心情,作为祖国培养了这么多年的技术工作者,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在他的话里不仅有内疚,更感到一种力量。从这以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了一个钻研学习的热潮。我们的口号是:向“四人帮”讨还时间,为祖国争气。而我更给自己立下了一个目标,要在一年里拼命拿下本行的专业和外语。
学习是困难的。眼前的线路图像蜘蛛网一样,而单词忘得比记得快。在深夜,当我眼睛发疼,头脑快要胀裂的时候,我也常想,何必呢,快三十岁的人了。但我一想到那个外国人眼睛里流露出的嘲笑,便感到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用冷水冲冲头,继续看到天色微明。半年的时间,我虽然能捧着字典看说明了,但仍无法弄懂它的原理。有时,我想:如果能在学校里系统地学习一下多好啊!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是有门路的人去的地方,再说,谁要你这个老学生呢?
所以,你可以理解,当我知道像我这样三十岁的人也可以有一次最后的机会考大学时,是多么的振奋了!我拿起学生时代的课本,好像看到了久违的朋友;当我用铅笔解题的时候,就好像以往老师站在背后盯着我,心里扑扑直跳。开始我还不好意思把中学课本拿到单位去看,但我一想到那洋人的眼神,便一下抛弃了全部包袱。年纪大,水平低,并没有什么可羞的,可羞的是关键时刻你拿不出东西来,丢祖国的脸。我很快瘦下去了。
母亲,她是一个退休的教师,望着我深陷的眼睛摇着头。但她总是在半夜给我端上一碗热鸡蛋挂面,轻轻地说:“别累坏了,哪能十年的功课一下子……”我感到她走了,却给我留下了难言的温暖和鼓励。她是支持我的,但心疼……
考试的日期一天天近了,我的孩子也一天天快要出世了。如果不是别人在图书馆里找到我,别说孩子出世,就是孩子她妈住院了,我都不知道。当我冲进病房时,差点把阻拦的护士撞了个跟头。我站在这婴孩面前,那种惊喜和惶恐的心情是每一个第一次做父亲的人都可以理解的。但我站在这疲惫的母亲面前的另一种心情却是别人没法体会的。在这一年里,我干了些什么呢?别说当个好丈夫,更不要说当个好爸爸了。我捏着自己油污的帽子,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应该干点什么呢?”“什么也不用你了,”她吃力地张开苍白的嘴角,“你去温书吧。”
当我回家摊开书本的时候(窗外正飘下最初的雪花),我想起了这一年。我感到尽管在家庭里我是这么不称职,但我是和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着:坚实、有力。我想,亲人和这刚出世的姑娘会理解我的:不战斗,再年轻也已经衰老;战斗,再年老也会永葆青春。谁说人过三十天过午?我感到自己身上正复苏着一股新鲜旺盛的活力。我感到自己年轻了,朴实了,振奋了。这平凡的、有时往往是枯燥的学习不正是向那些政治空谈家讨还青春的战斗吗?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首次接见红卫兵,右侧的黑色背影是阎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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