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卢治安,生于1947年,天津第九十中学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2月到河北围场插队落户。1972年选调回天津任中学教师。1978年3月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分配至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1978年早春,
时间开始了
作者:卢治安
1978年早春,冀中山村,姥姥落葬时,我听到了南开大学录取的消息
看到了那么多、那么多精彩纷呈的高校新生录取通知书。母校南开大学的通知书更是独具特色,每个通知书中都装有两粒莲子,深情的嘱咐新生:“一颗留在故乡,不忘初心;一颗带来校园,见证成长” 由是,这些天,自己时时沉浸在1978年,那个寒冷的早春,等待南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 1977年12月9日、10日,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那两天,天极冷,北风呼啸,但,我,我们的心里,都燃烧着一团火。
冀中山村,姥姥落葬时,大队喇叭响起来:“卢治安大外甥听着,天津来电报啦!你考进南开大学啦!”
1978年2月21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一早,接到表弟的电报,姥姥病故了。那时,交通很是不便,从天津东站到北京站,从北京永定门站到保定,从保定乘地方铁路的闷罐子车到满城县的神星镇,然后还有近20里地的山路,22号的傍晚与母亲才赶到姥姥家。河北省满城县钟家店村,贫瘠的村落,荒凉的山野,萧瑟的寒风,漫天飞扬的细碎的雪花。村外的一面荒土坡上,一片高大的杨树林中,舅舅把姥姥的骨灰盒安放在已经挖好的墓穴中,依照辈分,送葬的亲戚们相继培上几锨黄土,山坡上,又立起了一座坟丘。坟丘前铺上了块青石板,舅舅将母亲从天津带来的两盒“小八件”点心供放在青石板上,还有,我买的一瓶天津“直沽高粱”酒。她受了一辈子的苦,在我的记忆里,这个贫瘠的山村,从来就不曾有过“吃饭”这个动宾结构的词组,因为人们极少吃小米饭,一日三餐,都叫做“喝粥”。临终前,姥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吃上口大米、小米两掺的米饭(大米饭是想也不曾想过的)。但是,没有,连一口小米粥也没有。春寒,只有红薯干。这里是晋察冀军区一分区的老根据地,几乎家家都是军属,还有很多的烈属。一定意义上讲,抗日战争的胜利,新中国的建立,是乡亲们的热血和生命铺就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真的没有。吃没得吃,穿没得穿。饥饿、贫穷,真的是这样。
河北省满城县钟家店村
粉碎“四人帮”一年多了,天还是这么冷,寒风呼啸,细碎的雪花,打在脸上,很痛很疼。“大外甥诶,你是远来的,是客(读作qie 三声),文化又高,念叨两句吧!”舅舅说。我站在坟前,我想对姥姥说:“姥姥,您受了一辈子的苦,好日子会来的。小温、小暖(表弟)一定会有白米饭吃的!”似乎听到了姥姥的声音:“大外甥儿,喝粥了。给你盛碗稠的。”我的心中无比的悲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盼来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天呢?”
突然,村口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天津来的,壮坡(舅舅)家,她二姑姑(母亲)家的大外甥卢治安听着,天津来的壮坡家她二姑姑家的大外甥卢治安听着,天津来电报了,天津来电报了,你考上南开大学了,你考上南开大学了!赶快回天津,赶快回天津,28 号就得报到!28号就得报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扑愣愣,白杨树上的栖鸟齐刷刷的飞向天空,呱呱叫着,在天上盘旋,很壮美。
我不由自主的扑腾一声跪在姥姥的坟前,任泪水纷飞:“姥姥,您听见了吗?真的熬到头了,好日子真的就要来了!”在冀中的土地上,在姥姥的坟前,我磕了几个响头,我趴在了冀中的土地上,大哭,嚎啕大哭。我在哭姥姥和乡亲们贫穷苦难的生活岁月,我在哭自己艰辛坎坷的人生路程,我在哭我,我的乡亲,我的多难的祖国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在河北省满城县钟家店村,在晋察冀军区一分区老革命根据地的这个小山村。从这里,从冀中这个荒僻的山村,我迈出了走向南开,走进新生活、新时代的第一步。这天,是1978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八,元宵节后的第三天。月光下,望着远方隐隐的山峦,望着自己长长的身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深刻的知道:
北京,祖父的笑容,小杨的泪水,一张定情的合影照……1978年2月25日一早,在姥姥的坟前磕了个头,我告别了冀中的这个小山村。风还很冷,山野也还很荒凉,满目萧瑟,但我知道,确切的知道,新的时间真的开始了。那年,我30岁。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一起,走进了真正的春天。爷爷奶奶真是高兴。奶奶为我泡着茶,说:“小和(妹妹)早就来信了,看,你爷爷的笑模样。”我看到,爷爷一直在微笑着,是那种我很小的时候,在石家庄,在南兵营,在第二高级步兵学校,在一律穿着军装的客人们面前背诵古诗时,爷爷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疼爱的微笑。目光中都是温情,眉宇间满满的慈爱。祖父亲手递给我一支烟,说:“你外祖母的后世安排还好吧?”祖父轻轻地吸了口烟,眯着双眼,似乎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良久,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还是1945年日本投降那年,到过钟家店,见过老人家呢。苦哇,乡下苦哇。”奶奶说:“上了学,得常回家,治和(妹妹)运动中受过惊吓,有病,你爸又不在家,你妈不容易的。你得多担待些家务。”奶奶说:“今天是礼拜六吧?你给她打个电话,她都是礼拜六来家的。”也许是风大,也许是走得太急,她的脸红红的,进屋后不停地搓着手。她说:“丫丫(妹妹)给我写信了,我一想你就是今天到。”说完,得意的一笑,很可爱的样子。奶奶笑了,对小杨说:“你来得正好,庆祝庆祝,包饺子,你擀皮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房间。炉子上钢精壶里的水滚沸着,噗噗的响,冒着腾腾的水气。桌子上一盆水仙,嫩嫩的,绿绿的,绽开几朵白色的花,清香,沁人心脾的清香。爷爷很高兴,亲手包了几个饺子,手上粘着白面,没有擦洗,燃起一支烟,缓缓地对我说: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正在埋头擀饺子皮儿的小杨,说:“易县小坎下卢家,不敢说是书香门第,但世代都是读书人。你太爷自不必说了,清末的举人,我,你三爷是在旧社会上的大学,一个当八路,一个留洋。你钰叔(三祖父卢焕云长子卢钰)、五姑(二姑卢锦,家族大排行五姑)是解放后上的大学。你铸姑(小姑卢铸)是‘文革’中上的大学。你是我长孙,是‘文革’后第一批的大学生,也是第三代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你能踏实努力,勤奋读书,到底没做空头政治家,我很满意。”奶奶捏着饺子,对我说:“就是担心,怕你成了那种满嘴假大空的理论,一肚子烂稻草的人物。”“不说什么诗书继世,礼义传家,也不说什么耕读为业,建设社会主义总是需要文化,需要知识。社会发展,人类进步靠的就是科学文化知识。”爷爷左手夹着纸烟,右手指着我说:“你呀,太多的浮躁,静不下自己的心来,进了南开,要沉下心,刻苦读书,要记住,你是易县卢家的后人,要对得起祖宗。”说着,爷爷拉开抽屉,取出一页宣纸,递给我,已经写好了几个字:
我默默的读了几遍,抬头,看到爷爷欣慰的,充满期望的笑容。心中好热好热。出了海运仓中医学院的南门,沿着东四十四条,向西,我和她肩并肩的走着。突然,她抓住了我的双手,她仰着头,满脸的泪水:“治安,我,我真的好高兴!大学生,南开大学的大学生!我的命怎么这么好呢?我怎么这么有福呢?”她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两手抓着我的肩膀,呜呜的哭了。好一会儿,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她抓着我的一只胳膊,用我的袖口擦着她的脸上的泪水,说:“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十五岁我就看好了你!大唤起,围场县,北京城,你看,没看错吧?”微弱的灯光下,泪眼朦胧她,仰着头,看着我,很严肃的说:“治安,你是大学生了,以后,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不要我了呢?”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小杨,明天你还能请假吗?”我说:“那好啊,我想明天晚上再回天津,那,下午你出来,咱们在照相馆照张像,好吗?”她高兴地搂着我的双肩,说:“好啊,好啊!谢谢你!”祖父祖母一直把我送出中医学院南门,到南小街街口,走出好远,回头看,两位老人还站在寒风中。奶奶不停地挥着手,爷爷一直在微笑。我的眼湿润了。乘车到首都照相馆,她已经到了,正左右张望着,看我来了,一笑。我和她走进照相馆,她紧拽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好紧张,快点,别让人看见!”“治安,我知道你为什么照相,我不傻,我懂,你对我好,谢谢你!你好好的读书吧,早早晚晚我会和你在一起。”我还是没有说话,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小杨,放心,此生,此情,绝不辜负!”“你呀,太多的浮躁,静不下自己的心来,进了南开,要沉下心,刻苦读书,要记住,你是易县卢家的后人,要对得起祖宗。”“上了学,得常回家,治和运动中受过惊吓,有病,你爸又不在家,你妈不容易的。你得多担待些家务。”“治安,你是大学生了,以后,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不要我了呢?”
我,是背负着厚重的家族期望读大学的。
我,是担当着沉重的家庭责任读大学的。
我,是坚守着不渝的情感忠诚读大学的。
南开,给了我思想,给了我襟怀,给了我学识,给了我一辈子的南开人的荣誉。
爷爷,永生忘不了您的微笑。虽然,我并没有成为一个您所期望的有成就的人,但,我自信,我是一个很好的南开人。而且,您的第四代,您的长重孙卢桢也成为了真正的南开人。小杨,谢谢你!谢谢你几十年来的陪伴,谢谢你几十年来的辛劳,谢谢你几十年来对我的包容。谢谢!1978年3月1日,南开大学77级开学。当天的日记,记录了自己从冀中山村走向南开的历程,这是我最可宝贵的人生记忆。卢治安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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