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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 | 卢治安:我那青春萌动时期的单相思

卢治安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卢治安,生于1947年,天津第九十中学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2月到河北省围场县大唤起公社插队落户。1972年11月选调回津,做中学教师。1977年底参加高考,1978年3月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分配至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2008年春退休。

原题

情感记忆之二

蓝蓝的天上,
飘着一朵白云



作者:卢治安




蓝蓝的天上, 
飘着一朵白云,
洁白的云朵啊,
像你纯真无暇的心灵;
轻盈的云朵啊,
是你健美的身影。
啊!
蓝蓝天上的白云啊,
为什么不飞低些?
啊!
蓝蓝天上的白云啊,
为什么不飘走?
这样拨乱人的心?!
白云啊,白云!
倘你无意,
那就顷刻变成乌云狂飙吧!
我也能汲取另一种
豪壮的力量。
白云啊……
白云……

这是我1968年11月24日日记中的几行文字,写给同校的一个女生。当时,我21岁,就要离开天津,到严寒的塞北插队。那时,正是凛冽的寒冬,在即将离开天津、离开母校、离开亲人走向“广阔天地”的时刻,年轻的我萌发了人生的第一次的恋情,是那样的火热、冲动、强烈,又是那样的幼稚、青葱、单纯。

这封信的内容我竟然没能够留存,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告诉她我即将到塞北插队,很想念同学们,也很怀念我们的友情,期望大家永远是革命战友等等(这似乎就是日记中所说的“隐约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还有几句所谓壮志豪情的“诗句”:

七尺男儿汉,耿耿卫东心。
千里赴冀北,一切为人民。
岂畏风霜苦,何惧冰雪寒?
四卷雄文在,心红志更坚。

贫下中农意,无限阶级情。
接过革命担,江山万代红。

她叫郭云云,天津九十中学高一x班的女生。

于是,这篇日记,成为我生命中的第一次青春萌动的情感记忆,珍贵而美好。是一颗挚爱清纯的种子,没能发芽,没能开花,更不可能结果,只是深深地埋在我心灵的沃土中,至今已整整48年。

1968年11月24日记:

致* * *便信一封,这是第一次。隐约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过后自己都觉得鲁莽,真是情不可遏。人,大概都要经过这样之时,大概都有过这样的心情。我相信自己的感情是真诚的。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第一次地用感情给异性写信,我实在想念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谁知她怎样想呢?立刻就要分离,将来又怎么办?不知怎的,我总感到她会答应我的。真的。但也许根本不可能,感情啊!神奇的力量!使人烦恼、苦痛、兴奋的感情啊!难眠的夜,辗转反侧的夜啊!这是第一个使我迫切要共同生活的女性,真正使我感情奔放……


她真是最理想的伴侣:政治上向上,热情,泼辣,爽朗;敢说敢干,有理想,有干劲;性格上开朗,大方;爱好文学,对我亦有过接触。在“布尔什维克”时就接触很多。然那时自己竟那么孤傲,竟燃不起感情的火花!也有时浮出她的影子,但只为瞬间。现在,当自己要离开此地时,才发现,亦承认:她在自己心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形象,真正激起自己感情火焰的燃烧。表示吧,大胆,克制心的跳,血的涌,性格的高傲,大胆的爱吧!只要自己有信心,会克服阻力,生活在一起的。


你在哪里?你想什么?



是在1964年读高一时认识她的。

那时她读初二,学校团委会从高一学生中选派团员及入团积极分子到初中各班作政治辅导员,称做“大朋友”。

当时学校是男女分班的,我负责的是一个男生班,但很多活动会和女生班一起进行。最多的接触是她参加了由我负责的一个社团——“故事组”。(当时全社会讲革命故事蔚然成风,以这种形式进行所谓的阶级教育、革命传统教育等等)她很快引起了我的注意:热情,向上,开朗,活泼。身材挺直,皮肤白皙,扎着两根小辫子,眼睛纯净的像一汪潭水,还有,似乎正在发育的隆隆的胸。总爱穿一件白色的衬衣,天蓝色的外衣,冬天时黑色的棉衣,围着一条毛线织的黄围巾。人很直爽,也很简单,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白杨树。她在讲故事时很投入,有激情,记得有一次在成都道小学给孩子们讲《少年英雄刘文学》,讲得整个课堂一片哭声,她自己也是眼泪汪汪。

在小同学们的一片掌声里,她抹着眼睛跑出了教室,很认真地问我:“大朋友,我讲得行吗?太紧张了。”

我说:“很好,真不错,叙述很清楚,人物形象很饱满,还很有激情,很好的。”

“真的?你别骗我,我好紧张的。”她“噗”地一声笑出了声,不由自主地还跳了起来,泪花儿在小巧的鼻子边上闪烁。
 
我有些喜欢她。
 
1966年高三毕业,高考废除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校团委会的几个委员及高三几个班团支部的成员组织了一个“布尔什维克”战斗队,也占据了几间房,每天写大字报,印传单,参加各种批判活动。某天,她和她的一个好伙伴叫文京媚的同学径直来到我们战斗队,提出要参加“布尔什维克”。我哈哈大笑,因为在我们老高三的眼中,其他年级的同学就是毛孩子;再有,我们都是高三的团干部,你们也没资格参加啊。
 
我还没讲完,她就像机关枪一样回击说:你们高三不就是比我们大几岁吗?别倚老卖老;团干部有什么了不起,都是革命小将,谁也不能压制革命!那气势汹汹的神情像只愤怒的小公鸡,很可爱的样子。后来搞大联合组成了《红旗》红卫兵团,她也加入了,成为了一个组织的成员,时髦话叫战友。但我在团部宣传部,似乎也再没有过什么更多的接触。

当时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派性争吵,厌恶了所谓的路线斗争,我与几位同学认真编辑一本叫《五七红旗》的刊物,油印,月刊,十六开本,三十六页,每期还都有数页套红,应该说是很精美,内容也还丰富。

记得是1967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她来到我们编辑部,说是要一本上期的杂志。那天她穿着件天蓝色的外衣,肩上背着个军用黄书包,很挺直的身材。一进门就径直的对我说:“卢治安,你还真在这,这杂志我们都爱看,你们只给大人物送,也不能忘了我们这些小兵。”
 
我说:“你怎么不叫我大朋友了,还敢直接叫我名字?”
 
她说:“早都长大了,快点,上期的,给我来一本!”
 
我说:“好啊,先帮我们干点活儿吧。”

于是,她开始帮着折叠已经印刷好的纸页 。我发现她干活很认真,并且很麻利,双手一直忙个不停。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她不时的用手背抹汗,于是额头有了一道道蓝色的油墨墨渍。我心中怦然一动……

这以后,很奇怪,似乎一下子就注意到她,总是能在千百人的校园里,看到她的影子。走在窗前,操场上可以看到她与伙伴们在嬉戏;在楼道里,也总是能在某处和她打个照面。

特别是在去学校的路上,每每在贵州路与昆明路、小成都道的交口上,在市人民体育馆前的转盘处,在土山公园门外的大树下与她相遇,虽然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春天,天蓝色的外衣,白色的纱巾,挺直的身材;夏天,白色的衬衣,藏蓝的裤子,挺直的身材;秋天,米黄色的外套,乳白色的围巾,挺直的身材;冬天,黑色的棉衣,黄色的毛围巾,挺直的身材。总是相遇以及相遇后她的一个明媚的微笑。

后来知道了她家就居住在附近。以至于以后几十年,每当我路过这一带时,眼前都会浮现出她挺直的身影和明媚的笑容,甚至在她走过的地方驻足良久,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我知道,她已经走入我的视野;我知道,我的心中,已经有了她的身影。

两年过去了,1968年,开始了上山下乡运动。这时的我,突然意识到人生的切实的巨大的转变,突然在心底萌发了火一样的情感冲动,突然有了很强烈的与她交流和沟通的渴望。她的神情、身影、一颦一笑都强烈的激荡着我的心。我内心的情感像火山般喷发,我产生了强烈的向她表达、倾诉的欲望。

1968年12月自己到河北省围场县下乡插队前,以及到塞北的整个1969年中,她都是我心中的青春之梦。在那样荒僻寒冷的塞外,美丽着我的心。

离津前的部分日记:
   
1968年11月25日

爱情,使人欢乐,也使人痛苦。渴望见到她,倾诉自己的感情,而她却不来。街头的徘徊,窗口的凝视,唉!折磨人的感情啊!

 
1968年11月26日 周二

昨夜小雨。今日上午、下午均到校,痴等* *,然未见。下午告其同班同学,请其告之。生活的道路是不平坦的。

 
1968年11月27日 周三

下午一宫看节目,节目好,但自己心神不专,情感涌涌不绝。晚,情不自抑,给* *写信一封,欲明日当面给她,当然不知后果。啊!感情!感情啊!信照抄如下:

 

* *同志:

首先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

 

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真的,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那么想同你多谈谈。

 

* *,你不要见怪。说真心话,我从很早就是非常喜欢同你在一起的。我喜欢你的性格,大胆,爽朗,向上,心地纯贞,要求进步,关心国家大事,但我将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尽管这样,在紧张生活的空隙,我还是常常想到你,想到你,心里总觉得无限温暖。

 

* *,你不要见怪。我怎么会说出这么放肆的话?不,绝不是放肆,我时时感到,如果我不将自己心灵深处的情感向你倾诉出来,那简直要闷死的;尤其现在,在自己即将离开天津市的时候。


* *,当然,我丝毫不知道你怎样看我,但我自信,我对你的感情是忠贞的。在“布尔什维克”的时候,我就感到了这一点。现在,我必须将自己的感情告诉你(当然,不管你怎样想),就觉得放下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亦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 *,请你千万不要见怪,千万千万。我不是那种无聊的人。我确是在真诚的谈自己的感情。我曾试图不谈,将对你的感情压下去,永远压下去,但是不能够,感情纠缠折磨着我。我总觉得应该将自己的心都交给你,我才会轻松。


* *,我愿意同你做亲密的同志和朋友,希望我们能在不同的战斗岗位上,加强联系,为人民做出些有益的事。


* *,不要见怪。我实在无法抑止自己的情感,说了这么多话。我只望你知道,有我这么颗心在想着你就行了。请你看后,就撕了它或烧了它,只让这封信将我心底燃烧的感情带给你。


**,千万不要见怪,千万!

祝你一切好!

握你的手!


卢治安

11月27日


* *,你大概是决不会想到我竟会说出这种话的。你会根本没有准备,那就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没有这么回事就行了。我实在是无法抑止自己的情感,尤其在这样一个时候。


* *,本来以前我就应该对你表示感情,也鼓起了几次勇气,但都未能够,到了此时,就只能听凭自己感情的迸发了。


已经很晚了,夜11点37分了,草草的写几句,不要见怪啊!


* *,不要怪我太冒昧了。



然而,这封信并没有交到她的手中,不是没有机会,是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她当时正在常德道小学做即将入中学的69级小学生的辅导员,我几次电话联络她后,她似乎都不能理解到我的心情,面对着她那么单纯无邪的眼睛,我真的不能启齿,我怕失去了她所崇拜的我这个“大朋友”的形象,我怕她觉得我龌龊下流。
 
1968年11月28日 周四

上午给* *打一电话,约其晚上谈谈,她答应了,说晚上六点在小学等我。谁知中午她却来家了,还同另一同学,大概就是在电话中她提到的李樱了。她很着急,问我有什么事,真叫我没法说。这个人,真不动脑子,心眼太纯真了。只好说了解材料。唉!还像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呢!哪里知道我的心!


1968年11月29日 周五

上午又给* *打一电话,本拟说要约其好好谈谈的,但她一接,就没勇气了,只好扯了些别的,感情太烦恼人了。


我知道我同* *是不可能结合的,但自己为什么又那么热烈的向往着她呢?为什么?难道爱情就是这样?我现在想,即使将来再有多少人同我接触,我也会深深怀恋* *,忘不了她。怎么办?谈否?没用。反正自己就要走了,我后悔也晚了。如果那时她能参加了“布尔什维克”,在一个组织里,我又主动,那就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现在,简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冷静下来,感到一切竟是那么渺茫。拟给她写封长信。


生活的道路啊!   

  

(以上11·29中午补记)


你为什么不明白?

难道是你这朵鲜花,

根本感觉不到一点春雨的温情,

还是你高傲的花蕊,

故作姿态?

难道是我痴情过甚,

还是我过于实在?

你呀,你为什么不明白?

你为什么不明白!



1968年12月10日,是我即将远赴塞北、离开天津的最后一天。清晨,顶着寒风,我来到学校,在教学楼二楼楼道的窗口等着见她。很冷。终于,看到她带着一队69级的小学生进入校门了,还是那件黑色的棉衣,黄色的毛线长围巾,戴着白色的口罩,戴着紫红色的毛线手套。

我快步的走到她跟前,心砰砰的急跳,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说:“这些孩子还听话吧?”
 
她摘下了口罩,脸红红的,眉毛上还有些白霜花,还是那样单纯的目光,“怎么?你们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还想打电话告诉你,学生入校了,不能送你了呢。”
 
“不用送,我到校看看几位老师,真巧,也见到了你,再见啦!”
 
“再见!”她急忙忙的带着队伍进教学楼了。进大门前,她回了下头,挥了挥手。于是,那个紫红色的毛线小手套,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美丽而亲切。

我突然很想冲过去,和她握一下手,但没能够。

我久久的站在原地,盯望着教学楼的大门。我似乎是在期待着她安排好学生后会回来。风很大,天很冷,我怅然若失。

就这样,48年过去……

1968年12月11日

上午9点36分,乘车离津,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同志,离开了学校,离开了* *。在1968年年底,这个严寒的冬季。


今天,是我阳历21岁的生日。

……


塞外,风雪严寒,艰苦的生活,艰辛的劳作,艰难的岁月。

整个1969年,我的心中一直憧憬着她的一片蓝天,漂浮着那朵洁白的云。于是思念,于是苦痛,于是温暖,于是美丽,于是感到生命的饱满和充实。

1969年1月8日


发一信于* *。

 
1969年1月13日 14日

盼* *信,似饥似渴。

 
1969年2月5日

倍想* *,然不能。很后悔在津时,在那么好的条件下,没有表示、建立真正的感情。

 
1969年2月8日

给* *写信一封毕。

 
1969年2月10日

早给* *发一信。


1969年2月11日

今日是从海河到塞北两周月。走上决定一生的道路已经60天了。在这样的日子,感触是很深的。


天气很好,真正是春天了。蓝蓝的天,透明,晶洁,使人感到心胸的广阔、欢愉。风微微,带有潮湿的气息和泥土的香味。


啊!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这温暖的春天------在这温馨的春夜里,幽幽的月色下,是这样的想念* *。春天,春天啊!


1969年2月24日

倍念* *,晚梦之。


我如饥似渴的盼着她的回信,我天天站在村口等待着乡邮员的经过,我有机会就要趟过冰河到五里外的大队部去查找信函。

终于,1969年2月27日,我收到了她的信!当我从乡邮员的手中接过信后,我迫不及待的跑进村外的一片白杨林中,我把信高高的举过头顶,一缕阳光正从白杨树的枝杈间透下来,照在浅粉色的信封上,照在我的脸上;几只喜鹊在林间枝头喳喳的叫着,扑愣愣的飞向蓝天。

我的心怦怦的跳得厉害,我倚在一棵树上,轻轻地撕开了信封,一页,只有短短的一页,是极其娟秀的钢笔字,像她的笑容那样明媚。在塞外这片早春的白杨林里,22岁的我,读着她的来信,生命中第一个女生的来信:
 
卢治安大朋友: 

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你的信都收到了,知道了你在广阔天地里干得很出色,取得了这么多成绩,真为你高兴。我们大家一直都很佩服你,你的政治热情,你的工作能力,你的卓绝文采,我们都很佩服,你也一直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在你面前,说真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小学生,跟你没法比。要好好向你学习。


你对我说的话我懂了,我觉得很突然,很震惊,绝对绝对想不到,你那么高大,那么有才华,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再说我还是个学生,根本还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好害怕的,让同学知道了,让家长知道了,不行的,真的不行的,你说呢?


我们分配也有信儿了,据说全部都要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现在都人心惶惶的。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你。


卢治安大朋友,谢谢你这样信任我,谢谢你的好,谢谢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很感动。但是,在农村这个宽广、美丽的地方,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成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吗?


好好地工作吧!你有很多条件都比我们好,农村将比90中任何一个组织大大有作为、有你用武之地啊!


祝你在广阔的天地里取得更大的成绩!


革命敬礼!


* * *

1969年2月21日


我迫不及待的从头到尾将信的内容扫视了几遍,待静下心后,开始一遍又一遍的细读每一句话,咀嚼每一个文字。是塞北早春的风还太凉?我突然觉得周身发冷,眼前一下子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树林中一片片、一堆堆还没有融化的残冬的积雪。

她拒绝了我。

不,她没有拒绝我,她只是没有思想准备。

她对我是有好感的。

不,她只是不愿意伤害我,委婉的表示拒绝。
 
她说她觉得觉得很突然,不行的,依然是那么单纯的样子。

不,她只是用这种语气避免直接回答的尴尬,实际上她考虑得很成熟。

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拷问着自己,在一棵粗壮的白杨树下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让自己冷静下来,再读一遍来信:

“在农村这个宽广、美丽的地方,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成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吗?”


“好好地工作吧!你有很多条件都比我们好,农村将比90中任何一个组织大大有作为、有你用武之地啊!”


我终于明确地知道,她,拒绝了我。

我流下了泪水。很冷很冷。

最后一抹阳光掠过白杨树枝头。

夕阳西下。

积着残雪的林间小路上,只有,我,一个,长长的影子。
 
寂寞。失落。孤独。苍凉。

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她,但我的心中,为什么总也抹不去她的身影?她的挺直的身姿,她的明媚的笑容,她的单纯无邪的目光,她的最后向我挥手的那个紫红色的毛线手套。

难忘。难以忘怀。

春天,跟着牛车到赛罕坝上栽树,躺在吱吱嘎嘎、慢慢悠悠前行的牛车上,仰望着蓝天,白云在轻轻地飘。想她。

夏天,拿着锄头耪地,挥汗如雨。停下脚步,用胳膊擦擦额头的汗水,抬起头,一片蓝天,白云在轻轻地飘。想她。

秋天,场院里打场。高高的扬起木锨,透过飞扬的金色的谷粒,看到澄澈的蓝天,白云在轻轻地飘。想她。

冬天,到深山里伐树育林。震天的“看山倒啊”的吆喝声中,一棵棵白桦树应声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后,透出一线蓝天,白云在轻轻地飘。想她。

清晨,阳光刚刚照在屋檐,鸟儿在鸣叫,家家户户的屋顶,冒出冉冉的炊烟。想她。

夜晚,月光如水,轻轻的夜风中,听得到河谷里潺潺的水流声和庄稼地里玉米的拔节声。想她。

1969年5月24日

今日天气很暖。下午给* *写信一封毕。现在,我才又一次真正发现,我真的忘不了她,忘不了这个使我时时不能忘怀、激起我心灵震荡的姑娘。


现在我们离得这样远,但我忘不了她。这个人生道路上唯一激起我感情的姑娘。


可爱的* *呀!让我一个人在千里之外朝思暮想你吧!你若能听到我的一点心的跳动,我也快乐呀!

(5·24下午 随记)


1969年8月23日—26日

今日夜。月明风清,风凉杀杀。河水的声音。秋虫声。山寂静。想起无限往事。


* *,你现在在哪里?在这样的时候,分外思亲想友,分外使人动情。唉,人的命运,坎坷不平。


1969年9月1日—9日

夜月。月明风清。庄稼在风中的拔节声。想呀,我是多么想* *。我这几天又一次、又一次更深刻地发现,她确是我心中第一个难以忘怀的人。在我过往的生活中,我接触过许多女生,但都没什么印象。她长得并不出奇的俏美,但她时刻激起我心底的浪花。我后悔在天津时为什么不明确自己的态度。现在,人各两方,渺无音讯,我的这颗热情、激荡的心,思念,在千里塞北清冷的月光下,思念。


1969年9月8日—13日

9月12日,夜梦,又见* *。心潮似浪,感情奔涌。正要说话,醒之。方觉梦。


她仍然是那样活泼、有力,眉毛。眼睛,分明的嘴角,突起的胸脯,黑发,天蓝色的褂子,朴素,大方,端庄,美丽。


* *,前生命定,在全校几百个女生中,我唯一看上了你。你真的出奇的美吗?不吧?为什么我第一次在故事组见到你时并没感到你的美呢?为什么在“布尔什维克”时并没感到你的美呢?为什么在“红旗“时没有感到你的美呢?但现在可以知道,就在那时,你已经像一颗温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田里,时机一到,发芽了,长叶了,这样强烈的冲击着我的心房,使我难眠啊,我心里的花。

 

我知道,你我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了。因为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同你有真正的接触。但我为什么总忘不了你?想到你,我感到精神上获得安慰,感情上得到满足,也许,我们还能够见面吧?也许,我们真的能结合吧?


但又不可能吧?即使你也真的爱我,我又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离开你良好的女伴,孤独的到这冀北山区呢?是的,我不忍的……


感情啊,令人痛苦的感情!



1969年9月30日

明天即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周年的伟大节日。而在这里,百里长川,百里秋风,风呼啸,山林鸣……分外想念亲人、父母。


* *,我心中的* *,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万里杀杀的秋风,请你把我心中火般的热灼的情感带给* *吧!

……


1969年11月,塞北早已经是寒风呼啸,大雪漫天。我蹚着没膝的深雪,步行几十里到了县城,18日晨,乘车返津。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期待着能立刻见到她。车窗外,冰天雪地;我心中,洋溢着春风。

但是,确切的信息是,她已经走了,如同她2月21日信中说的那样,高一年级全部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了;但是,和她信中说的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做到“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你”。

她没有告诉我。

我的心结了冰。很痛。

1969年11月24日

她的确是走了,
远远地走了。
我们的确是分离了,
永远的分离了。
我心中的一年的幻梦啊,
的确是破灭了,
完全的破灭了。
但为什么?为什么
我心中仍然烧着炽烈的火?
为什么她一刻不离我的心头?
为什么我一刻也忘不了她的形影?
为什么我仍幻想着同她在一起?
为什么我总感到她离我这样近?
为什么?为什么?啊!
因为这颗爱的种子,
已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底,
发了芽,长了枝,
叫我怎能不追恋着她?
渴望,渴望着,
她会突然到来,
她会突然来信,
她会突然笑在我身边。
然而,
不能,不能。
怕真的是永远不能了吧?
是的,
真的是永远不能了,
永远不能。
但我的心,
我一生的心啊,
忘不了这个叫我
一年动情动魄的姑娘!
祝你健康!
祝你幸福!
祝你在黑龙江的土地上,
成长!
但愿长空,
寄去我一颗心,
但愿白云,
传去我的真意。
但愿你,
能在万里之外,
感到我的一丝真情吧!


命运,或许真的有自己的定数,这篇日记的时间是1969年的11月24日,而我第一次在日记中记录下自己对她的情感的那天是1968年11月24日,整整一年!

这应该就是命运。我信。

我确切的知道了,她在遥远的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甘南县建设兵团* *团**营* *连,我在地图上查找到了那个冰雪皑皑的地方,那样遥远,那样遥远;那样寒冷,那样寒冷,心很痛。

我迫不及待的给她写了封长信,但没能收到她的回复。我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怨怼。

继而我又想,其实她早就已经明确的回复了我,很真诚,很关切,很友善,很得体,而我为什么还这样放不下,这或许已经对她是一种纠缠,一种打扰,一种伤害。

爱,是不能忘记的。

爱,是双方的。爱一个人,就要尊重她的感受,就要无时无刻的为对方着想,让对方感受到快乐。
 
放下吧,放下或许是更真纯的爱。 
 
1969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60年代、70年代交替的前夜,夜已深,有风,很冷。我一个人,独自漫步在她家的周围:贵州路与昆明路、小成都道的交口上,市人民体育馆前的转盘处,土山公园门外的大树下,岳阳道* *里的里弄口,* *里* *号她家的大门外。
 
夜空,一弯金黄的月,清冷的月光,洒在树梢,洒在大地,洒在我孤寂的身上。
 
我无比思念。
 
这清冷的月光,同样也洒在遥远的北大荒的黑土地上吧?洒在远离家乡、思念亲人的你的身上吧?
 
此时,你在做什么?你是否也在看着这同一道弯月?你可否知道,此时,就在这同一个月亮下,我就在你家的门外?或许,我的脚下,正是你曾经的足迹?
 
想到你、和、我,白山黑水,千里之遥,但我们都在同一弯明月下,多好!
 
此时,这个世界,这个夜晚,只有,月,你,我;只有,我们,在一起,多好!
 
两行清泪。
 
我的眼前,是她倩丽的身影。我的心中,是她明媚的笑容。我回顾着与她交往的一切,我进行着有种“庄严感”的思考,我决定“放下”,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是一种很“悲壮”的感觉。
 
月光如水,泪流满面。
 
终于,天亮了,告别了1969年,迎来了1970年的黎明。当70年代的第一线曙光出现在东方天际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口1970年第一个早晨新鲜的空气,我张开臂膀深深地拥抱了1970年第一缕灿烂的阳光,我觉得我已经走进了一个新的时间。
 
1970年1月月30日,农历大年二十三,小年。窗外,断断续续的鞭炮声,我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很长很长。
 
摘要:
 
* * *同志: 

当你收到这个信时,已到春节了。祝春节好! 

……

 

我想先说一说去年我给你写信的情况:

 

我很坦白的说吧(望你不要误会):我从很早,从文化大革命以前就对你产生了一种热情(请原谅用词不当,我不愿用其他词,也写不出其他词)。在“故事组”时,在文化大革命中,在“红旗”时,随着时间的增长,在自己的心中越来越深刻、强烈的留下这种感情。我很喜欢你在政治上积极向上、思想开展、性格直爽、有革命朝气、干劲、对同志热情、关心大事等优点;同时,不自觉的通过一定的组织关系(我曾是做过初中班级的少先队辅导员和支部委员等工作的,在这方面,有一定的便利条件),通过自觉、不自觉的了解,更知道了你及你的家庭的情况。这样,随着时间的增长和以后较多的正面及侧面接触,可以说,在我心中,已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 

我想的是太简单了。我的政治上的要求,性格上的特点,等等,决定了我不会这样等下去,也决定了我决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向你多说些什么。于是,我首批要求去山西,又要求去围场,并且最后的来到塞北山区,锥峰山下。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开了天津。你可能记得:12月10日早晨,你和新生入校,我在学校楼口遇到了你,那是我有意提前到校,特意等着见到你的。本来我准备了好多话,说些什么的,但是……

 

…… 

也听到了67届高中毕业生全部到黑龙江去了。自己就很懊悔:为什么不在津多等等,能和你一起到黑龙江去呢?这种心情,直到现在在自己心中还存在着。但是,同时在围场的农村中,我也深深感到这是好地方,大有作为。一种为社会主义农村出一把力的思想支配着我的行动,使自己在最苦恼、最苦恼(这种苦恼难以用笔写出来)的情感折磨中,摆脱出来,努力工作,被评为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承德日报》还准备发表我写的一篇文章。


这一切说明,一个革命青年,如果不从个人的圈子里、个人的感情中解放出来,对革命、对国家究竟会有什么用处呢?对个人、对别人究竟又有什么好处呢?本来,我在这一年中,就是在现在,我还有一个信念:将来一定要到黑龙江,一定。但根据上面所说的想法,又想到当前实际的地理等方面的情况,,我感到:我自己的想法,实际上是不现实的。其实,就是到了黑龙江,这不过也只是自己个人的愿望,又怎么能强加于人呢?我自己认为了解别人,又怎么能等于别人了解我呢?



你去年给我的信,我至今保留在手边。而信中的几句话,更深深地刻印在心里。


你说要向我学习。我现在才进一步认识到自己,太简单、幼稚、无能了,有何学习之处?一辈子向工人、农民学习,这才是每一个革命青年的任务。


你信中说:“在农村这个宽广、美丽的地方,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成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吗?”是的。可以有的。一个革命青年,四海为家,革命为业,“青山到处埋忠骨,天涯何愁无芳草”?贫下中农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大好的社会主义农村是我最好最好的第二故乡。确实,农村的具体条件,有不少同志,都曾向我接近过、“要求”过,但我都一一回避了,拒绝了。一个人,不投身于革命的潮流中,怎么能有真正的朋友、真正的亲人?不过……


你信中说:“好好地工作吧!你有很多条件都比我们好,农村将比90中任何一个组织大大有作为、有你用武之地啊!”我本身的条件并不比任何人好,能力很低。不过,我是有决心干到底的,有决心努力在社会主义新农村中,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并努力做出成绩的。毛泽东思想的灿烂阳光照耀着我们青年一代革命化的道路,我是要坚决走下去的。也许,限于我的条件,我的能力,我的水平,我不会做出什么大的事业,但我也决心老老实实的干一辈子,直到死。为社会主义冀北山区的新农村增加一把腐殖质! 

 
 

好了,我感到自己的全部想法基本说完了。我唯一感到不安和内疚的是:我当初打扰了你,并且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的,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自己的感情是真实的。

 

有句古话说:“来去明白,直言爽快,真男子也”,这话并不能说全对。但毛主席教导的“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是襟怀坦白”应该是我的座右铭。既然如此,所以才决定将自己的全部心情写出,也真正做到“来去明白”。

 

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毛主席的话是前进的根本方向。我很希望你也能、并且一定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军垦战士、北大荒人!

 

至于我自己,我已多次想到,必须把个人的问题先抛在一边,致力于工作、劳动、学习,尽管在自己的心灵上已有了深刻的伤痕,但我十分珍重我以前、也是现在的感情,一辈子!今后,要我去接近别人,条件上是容易的,但在自己的感情上……算了,不扯这些。一个人,首先是革命,其次才是个人。首先有革命事业,其次才是有个人生活。在革命的道路上,我会克服一切情感的苦恼和纠缠、道路的曲折徘徊,下定决心,勇往直前。

 

我要永远永远忘记我上面所说过的一切,因为只有忘记这一切,才能以饱满的情绪参加斗争;我要永远永远牢记我上面所说过的一切,因为只有永远牢记,我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友情!

 
 
和前一封信一样,这封信她也未回复,我也并没有期待她能回复,甚至怕给她带去心理的负担。
 
我想,这数页信笺,如果能像北大荒洁白的雪花那样飘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发际,她的额头,她能感受到雪的洁白,雪的挚诚,这就足够了。
 
甚至,她能感受到,这雪花的温暖。
 
而当这雪花在她的脸颊上融化的时候,她能知道,那是我的泪。

如今,四十八年过去了。
 
历尽沧桑的我,当然能够深刻的知道,当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青年人青春期的情感躁动,是一个青年人青春萌动时的单相思,是一种真正意义的单恋。
 
在那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在那个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在那个特定的青春发育期,年轻的我,把自己最原始最真纯的情感投射在了她的身上,并且用全部的青春、激情在自己的心里塑造着她的美丽,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祭奠着这个美丽。
 
这是我青春的爱恋之梦,单纯,幼稚,虚幻,懵懂。但惟其如此,也才更美好,更值得珍惜。

于是,我永远知道,21岁,年轻的我,爱过,爱过一个女生。

于是,回顾生命,我很庆幸,在那个政治疯狂、人性丧失、情感泯灭的时代,年轻的我,有过爱,有过爱的焦虑,爱的痛苦,爱的缠绵,爱的梦想。生命因此而完整。

于是,我很感谢她。感谢蓝蓝的天上,飘着的这朵白云。在那个阴霾密布、阴冷昏暗的年代,我的心中有了她这片蓝天、白云,生命中有了明亮和温暖;在我苍老的人生中,有了年轻的季节、年轻的风、年轻的情感和年轻的记忆。生命因此而充实。

* *同学, 我期待着:有一天,在贵州路与昆明路、小成都道的交口上,在市人民体育馆前的转盘处,在土山公园门外的大树下,你能像四十八年前那样轻轻地走过来,黄色的毛围巾,紫红色的毛线小手套,远远地,你对我挥挥手,明媚的笑容。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


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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