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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丨霍秀:我与电视上的那个县委书记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1-12-31 07:00


作者简历

霍秀,清华附中初68级老三届,1968年到山西插队,1971年考入宁夏文工团,1978年考入中国儿童艺术剧院。1980年起在《这不是误会》《乱世郎中》《故土》等十几部电影电视剧中担任女主角。198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导演和编剧,之后在电视连续剧《山外是山》《归来的白天鹅》中担任执行导演,在中央电视台《文苑漫步》栏目担任主持人,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栏目担任总导演等。现任北京环保联合会理事、北京环保志愿者协会理事。


原题

我与《无极之路》

——大型电视报告文学

《无极之路》拍摄散记




作者:霍 秀

前言

近些年聚会时,每遇到多年不见的同学朋友,大多不约而同地问起一个人:“哎,你们当年宣传的那个人,红透半边天的那个,现在怎么样了?”

“哦,你问的是刘日吧,他......退休了,他的现状,嗯嗯,还好吧......”我往往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说深了不敢,说浅了人家不满意。

“听说他后来挨整了?”

“是啊,他红成那个样子,功高盖主,这领导往哪儿放呀?可是整他的那个大领导程xx也因贪腐下台了。刘日后来到北大念书去了,化了个名,生怕别人认出他来。”

“是吗?多大岁数了到北大念书?读的什么专业?”

”他读的法律系,是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四十五岁的人,副局级,隐姓埋名,溜溜地当了三年学生,吃食堂打开水住宿舍。”

对于三十年前我们宣传的那个人,那个几乎成了神的县委书记,人们竟然还念念不忘,有人打赌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升官了,有人说这种不贪腐的人怎么可能升官儿?有人说他是真是假呀?这世道有清官吗?于是,只要见了面,就都会问我。

三十年了,一线明星都换了好几拨,  观众们怎么还忘不了这个人?

我找出了1992年写的,刊登在《传记文学》上的拍摄散记,稍作修改,力求不带一点儿宣传色彩,坚持最基本的职业操守,把我对他的了解一一写出来,权当对朋友们的统一回答吧!
 
01
亦真亦幻难述说

1991年,北京电视台播出了53集大型电视报告文学《无极之路》,我担任片中的女主持人。

在电视片播出的日子里,我的朋友们,乃至众多的观众们不相信媒体会宣传一个活人。

 一天傍晚骑车回家,迎面碰上住在同院的张大姐,她见我立即大声叫道:“霍秀,晚上你在家吗?”

我不知她有什么事,赶忙下车:“什么事?”

她停了一会儿,很正式地说:“我要问你刘日的事。”

觉察到有些异样,我也认真起来:“现在问吧,只要我知道的。”

她一字一句地问:“他们说刘日这事儿全是假的,骗人的,是吗?”

我一愣:“怎么回事?听谁说的?“

她不愿说出是谁,含糊其辞:“嗯……我们老家的人……半个河北人……”

“噢,他怎么说?”

这下子张大姐再不含糊,连珠炮似地带着质问的口吻:“说让我别看《无极之路》啦,说刘日上头有人,说他是XX的亲戚,说他们连成一伙干的这事儿,不然河北省为什么不播《无极之路》?”

她紧盯着我的眼睛,象两支搜索仪在我脸上飞快地扫射着,要从我眼睛里捕捉出什么谎言来。我早知道她是《无》剧的忠实观众,却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睛是否有说服力。从胸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水,直涌到嗓子眼儿。

我把它咽下去,说:“据我的观察和采访,刘日没后台,他这个人也还真挺有魄力,直到现在,他都很难,开始他根本不同意作者宏甲写这本书,后来宏甲和他谈了三天三夜,挥泪苦劝,让他当个火种燃烧别人……他才勉强同意……”

每到关键时刻,我就言不达意,想说的话全忘到脑后。我应该说,河北省早就播了六集专题片《人民公仆》,专门介绍的刘日,电视台之间是有竞争的,河北省电视台抢在北京台播《无极之路》的前一天,播出的《人民公仆》;河北省电视中心还根据报告文学《无极之路》改编成电视剧《誓言》,这两天正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播出等等,但我全忘了。当时,心里只是在想:“前阶段,大家的疑问是:刘日是死是活,如今弄明白是大活人了,疑问便是:是真是假。人们现在什么都不敢相信,假商标、假名牌满大街,人们不敢买;假广告、假宣传随处见,人们不敢信;假模范、假清官耀武扬威,人们不敢惹。指鹿为马,弄虚作假是家常便饭,人们鄙夷一笑;如今又在宣传什么刘日,人们已经不敢再轻易地抛掷自己的情感和泪水了!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的事儿,真伪难辨的时候,却激起了我偏想说说的欲望,细细想来,当初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02
半里乾坤宽展

1991年8月初,南方大涝,北方大旱,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华北平原,晒得人们浑身汗淋淋、油浸浸,打不起精神来。

我正熱得在屋里转磨,心说敢是温室效应?如果逐年这么热下去,电扇已解决不了问题,可确实没有实力装空调。那时每个月的基本工资是一二百块,但是一个空调就要七八千元,等于不吃不喝攒两三年的工资才有可能买这个奢侈的玩意儿,所以家中有空调的人少之又少。

电话铃响了。对方自称北京电视台的,说要搞一个纪录片性质的东西《无极之路》,50多集,缺个女主持人,想见见我。

《无极之路》?隐约听说过,似乎是在收音机里听过那么一耳朵,在报纸上也见过有关连载,没太上过心。但我询问了几个有关问题后,立即答应去见他们。

几个问题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除了短期下乡采访外,这部片子全在北京制作,我就可以同时在家照顾儿子,正中下怀。50多集……干完之后能否装个空调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消费”这个词走入了中国社会。国人已经公然宣称自己不再想当无产阶级,都在跃跃欲试去当那个能逮着耗子的好猫。我们总算知道了何为“商品”,何为“流通”,何为“货币”,何为“膨胀”。我们的小家添置了冰箱、洗衣机和电视机三大件,不少人家有了固定电话,七八十年代结婚必备的48元大立柜,也换成了靠墙的一溜组合柜,大木板床早就变成了软踏踏的席梦思。但是,一位在美定居多年的同学回来,却缠着我问个没完:“哎,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你们各位过得紧紧巴巴抠抠缩缩,几年不见个个都人五人六儿的了,看名片吓一跳:总裁,经理,艺术总监什么的一大堆名头,看家里摆设,嚯,鸟枪换大炮了,可是——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说“没劲”?

是啊,怎么挣钱多了,生活好了,反倒觉得没劲了?我开动脑筋寻找原因,什么理想主义破灭,什么法制还不健全啦,什么贪官多了点儿,潜规则横行啦等等,也无法使他得到满意的答复。

麻木,倦怠,见怪不怪,但见到对自已有利的事情绝不放弃,国人大多变成这样了吧,我似乎也染上了这种病。此时,在准备去见《无极之路》导演的时候,我心里默念的两个字就是:空调,空调!

来接我的是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天津大发”小面包车,八九十年代它几乎垄断了北京的出租车市场。乳白色的外壳几乎变成浅灰色,上面的漆皮掉了不少,剩下的在那呲牙咧嘴。两扇窗户和一个门的摇把都失踪,开不开,只能从一个门鱼贯出入。司机小吴头发乱蓬蓬,眼睛熬得红通通,他热情地把我让到贵宾席——司机旁边一个脏兮分的座位,另外两位小伙子一副导演小姜和美工,主动蜷缩着坐到后面,和一堆不知什么货物挤在一起。久经沙场的我一望便知,这个组没钱,起码经费严重不足,否则绝不会如此窘迫。

美梦已破了一半。一个经费紧张的摄制组,待遇上同样得不到优惠,为了省钱肯定还要抢时间赶任务,累个半死,但我绝不能从车上跳下去说自己变卦了,真想变卦也得等到见到导演之后,推说自已如何如何忙,或身体不太舒服之类,婉转地不露痕迹地去做。中国人虽说变实惠了,但那个年代,不少学人士人还是着眼于家国兴亡,大道存废的,声称“人生但须果腹耳,此外尽属奢靡”。我得学着点儿。 

导演姓苏名厚汾,问他可是山西人?答生在山西。高高个子,很瘦,戴副老式近视眼镜,圈套圈。身着最普通的看不出一点个性的夏装,说话慢条似理儿,年龄50上下。旁边一位矮个子恰和他形成鲜明对照,胖乎乎肉墩墩,年轻气盛,说话咄咄逼人。苏导演介绍说是报告文学《无极之路》的作者宏甲。我微笑着和他们握手,心中暗自思忖:“他俩倒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可以取长补短。”

两人推让了一下,苏导演说:“宏甲,还是你来说吧。”

宏甲操着浓重的福建口音,开始向我介绍这本书。何年何月在何报上连载,在何电台以报告文学方式播出,反响如何大等等等等。我深知如今可以花钱做广告,当然更可以花钱买版面播新闻,心中觉得不以为然,脸上却不敢流露。不管咋说人家写了厚厚的一本书呢,想宣传宣传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递给我一本崭新的书,让我回去先看看再和他们电话联系。

50多集的片子,露脸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主持人,连主持带播讲,其它全是资料,要是搞不好观众烦了,随手立即换个频道,观众的兴趣你花钱可买不来,这就叫收视率。我翻了几页书,觉得该告辞了,便向他们道声再见,走出房门,又坐上那辆发着疟疾般的“大发”,一路气喘嘘嘘地颠回家。知道他们同时也在议论我的脸啦,眼睛啦,声音啦,气质啦,衣着啦等等。人是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可是演员很惨,从事的职业就自相矛盾,又怕人议论,又想让人议论,你不议论他还不满足,想方设法地制造你议论的段子,曰——提高知名度。无奈议论得多了自然走形,于是又打官司,控告“破坏声誉”要求“赔偿损失”,来来去去几个回合,知名度便高高地上去了。“命不好”的一栽到底,“命好”的一升入云。入了云的,钱就滚滚流入腰包,谁让百姓们都想看看这张脸呢,尽管嘴里骂着,还掏钱。

我也从事这个职业。有人羡慕,有人骂,自己却真的害怕。又怕一栽到底,又怕一升入云。栽到底自不用说,升入云,别人就会把成功的桂冠戴在你头上。然而,何谓成功?万事有利必有弊,扬名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历史自有评说。况且,峰后即谷,这是大自然的定数,此一时彼一时也。还是孔老夫子伟大!中庸最好。

现在,怀里揣着《无极之路》,脑子竟然想的是李密菴“半半歌”中的几句词:

看破浮生过半,
半之受用无边。
半中岁月尽幽闲,
半里乾坤宽展。
半少却饶滋味,
半多反厌纠缠,
百年苦乐半相参,
会占便宜只半。

哎,空调看来无望,先看看书再说吧。
 
03
盼梦成真

夜深了。我一反常态地把头埋在书里,怎么也钻不出来。很久很久,我没有这样地看书了,抓了卷手纸放在枕边,隔一会儿就要抹抹眼擤擤鼻,扔了一大堆脏纸在纸篓里。

他不是牛虻,不是佐罗,不是冉阿让,也不是巴顿,他没有惊心动魄的传奇爱情,也没有出生入死的曲折人生,他只是当过“反革命”…当过“反革命”的人还少吗?莫说别人,我的父亲母亲文革时都是“反革命”,当时刚上初一的我也被工宣队说成“小反革命”,这不足为奇。他很清廉,这也不足为奇,我见过一些确实清廉的干部,司局级的,部长级的,同样清廉如水,实打实!只是——没文化,没能力。老黄牛般地干了一辈子,又老黄牛般地退下,话都说不完整,直到逝世。

可是这个人一一他叫刘日,他不安份守己,他狂妄,他自信,他大刀阔斧,他天不怕地不怕,该爱的,他赤胆忠心肝脑涂地,该恨的,他金戈铁马迎头痛击!好一个刚柔并济的热血男儿!——而且,他活着,是个官儿。

我们在北京住。北京的大官儿太多了,当年从一品直排下来,“县太爷”只是七品芝麻官,没有绿豆大。要是谁为我介绍:这位是县委书记,我会眼皮儿都不眨地伸出去和他握手,官太小,让人无法紧张。

县委书记:县团级,相当于处级,1991年时,月工资一百三十元,中国处长知多少?没统计过,有的处长手底下十几个人,多则几十个人。

县委书记有多少?当然统计过。中国2800个县,自然只有2800个县委书记,手底下有10亿农民,刘日所辖的小小无极县,便有40万条性命。

一个人的手里,攥着四十万条性命,大点的县人口有一百多万,还被称为芝麻官,看来,一条百姓的性命只等于一粒芝麻的百万分之一。

这是毋庸置疑的。古往今来,草菅人命的恶官知多少?清天大老爷有几位?如今,我们处在改革的时代,我们的制度还不健全。

这个刘日!他珍惜每个生命,从枪口下救出了坐以待毙的无辜草民,每一个性命他都视如骨肉,去为他们奔走、呼号、谋生。他有些政绩,并不惊天动地,他干得轰轰烈烈,称不上万象更新,但是这样的官儿,百姓便称为“父母官”。

他是降伏四魔的怒目金刚?还是慈悲六道的低眉菩萨?

我才不信!我学过编剧,知道写作的技巧,知道如何赚取读者的眼泪。作者在文章中造英雄,百姓在心目中盼英雄,于是英雄辈出。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为实。既然是报告文学,就得真,别演义。何为演义?三国便是。

仅仅一天一夜的功夫,我便改弦更张,抛下空调不想,只盼着生出一对火眼金睛,能见到这个不知是英雄还是骗子的刘日,还有书中江洋大盗变警察的董小录、流浪汉变灭鼠大王的邱满屯……盼着这个梦别再破碎了。
 
04
初识庐山真面目

梦已圆了一半儿。一周后,我作为摄制组的一员,左手拎着旅行袋,右手提着个塑料水桶,走进了无极县县委招待所的大楼。真干净!走廊的水泥地亮得能照出人影,厕所和盥洗室虽说是公用的,但没有异味,每块白瓷砖都发亮。走进开水房,发现几个瓷砖砌成的大白池,上面挂着几个木牌:《脸盆消毒池》《饭碗消毒池》《拖鞋消毒池》《洗碗池》,真是一绝!我暗自想着,这种县招待所,全国怕是仅此一家吧。心里对刘日的管理悄悄有了一丝肯定:条件差,可清爽干净,分类明确,一看心里就舒服。

我的任务是采访和体验生活,自己又增加了几个内容:挑剔、摸底、证实。同时不免嗟叹:人怕出名猪怕壮,本来人家刘日干得挺好,悄悄地干着,也许发展得更快,他宏甲非要写本书,让刘日“当火种燃烧别人”,这下,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崇拜者众,挑剔者众,等看笑话者众,他还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再者,如今只是出了一本书,一旦我们制作的50多集电视片面世,那将是什么情景?福兮祸兮?

罢罢!杞人忧天,不去想了!

清晨5点从北京出发,坐了5个小时的车来到无极,现在已经很乏很累。导演明智,宣布下午休息。象我这种常出差的“事儿妈”,到哪儿都不嫌沉地拎个塑料桶,以便冲澡方便、干净。就是住进顶高级的五星级饭店也不怕人骂我土,觉得那种地方更脏。

待我把一路的风尘冲洗掉,仔细检查完被褥上确实没有虱子,浑身放松地躺在床上,有人敲门。

“谁呀?”我有点不耐烦。

“小霍,我是老谭。”门外,此片的男主持人,北影演员谭天谦老师,用深沉带磁性的男中音应道。

“哦,谭老师。您有什么事儿呀?”

“你想上街转转吗?看看刘日修的路。”

懒筋刚松开,眼皮刚打架,又要爬起来到烈日下去暴晒?心中那叫一个不愿意。可是人家老师辈儿的热情都如此高涨,我如何推辞?看来谭老师也摸底心切。

咬了咬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说:“去!”

同去的还有北京电视台副摄像冯帆,他奉命上街找个商店,给同志们一人买一顶草帽。

下午两点。刚一走出招待所的大门,热浪“轰”地袭下来,象把氧气都压到地层里去。我感觉眼球快要爆出,看看他俩,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本想开句玩笑轻松一下:“哎,伸着舌头能降温!”看到谭老师很严肃,没敢。

想致富,先修路。水泥路确实是新修的,路面泛着白光,很宽,有些路段还没修完,堆着沙子、碎石,街上行人很少,大概都在歇响,商店也不多,整个县城象个新建的小城,不繁华,看得出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建设。又想打起精神,和他俩谈谈书里刘日修路的故事,无奈嗓子眼冒烟,便不浪费津液了。

转到一个大十字路口,路角有一家不小的商店,走进去,却是卖食品的。门口有些人,想问问他们可知道何处卖草帽?

没等我们开口,一个年轻人凑上来,操典型的河北调:“你们有皮子吗?”
“什么?”

“有皮子吗?”他听我们说普通话,立刻改成河北普通话。
“什么皮子?”

他盯看了我们一会儿,有些失望:“噢,我还以为你们是倒皮子的。”

问清后,我们三人对视大笑!忘了逛街日当午,忘了汗滴足下土。无极县有制革厂,常从外地来些倒皮革的。我们倒像个二道皮革贩?

冯帆最象!我和谭老师都穿着为下乡特地翻出的老式衣裤,只有冯帆是小年轻,高高胖胖营养过盛,身着最时髦的大花T恤和大花裤叉,脖子上还不嫌热地带了一大串念珠,每个念珠雕刻成一个骷髅头,说是别人送他的从西藏带回来的护身符。

那小伙子肯定是二道贩子无疑。谭老师问他:”你是本县的吗?”

“是啊。”
“听说你们县有个刘日,知道吗?”

“你们问刘日啊?当然知道!你们找他?”
“不,我们出差来的,随便问问。”

“刘日是包拯!”他没说刘日是当官儿的,没称呼他的官衔。

我们称了谢,转身就走,三人相视一笑。

当我们精疲力竭浑身湿透地回到招待所时,一望便知草帽在这里脱销。我和冯帆一人手里拿着根救命冰棍,吃得没了模样。谭老师说他肠胃不好,不吃冰棍,硬挺着。

太阳终于慢腾腾地爬到地平线下面去了。风还是热的,却不那么燥人。路上的行人都挺直了腰板,有的还哼起了流行歌曲,我们也一改“天热无君子”的狼狈模样,潇潇洒洒地步入招待所食堂。

都聚在食堂,才发现“对手”不少。我身边一左一右两位女性竟都认识,一位是河北电视台编辑小白,一位是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翁路明,她爱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导演滕文骥。许久不见,大家都热情打着招呼。在一个如此小的县城碰到如此多的同行还是首次。虽然高兴,却个个心怀鬼胎——同行是冤家,我们搞的片子可别不如人家,如果人家先播出,我们再播就没意思了。

记得当年北影厂和八一厂都拍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都摆出厂里的最佳阵容,名将云集星光灿烂,评奖时专家们也颇费心计,双双榜上有名,却引来老百姓骂声不绝:“拿国家的钱打水漂!干嘛要拍两部!”其实这也是竞争,观众却不容忍。

如今,全国有8家电视台、电影厂瞄准了这个题材,这个刘日,怎能不让我们捏把汗!

门外,副导演小姜悄悄向我招手。

小姜是个20出头的大男孩,稚气未脱,溜圆的眼睛总象在思考问题,经常悟出些惊人的人生哲理,喜欢凑到人家耳边说出句地破天惊的发现,比如:“霍老师,我第一眼就发现,您挺会处世的。”吓了我一跳,心说露出了什么狐狸尾巴?

我很喜欢这男孩,起码他学着用自己的脑筋在思考问题。我象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自己的脑子,那时候十亿人民一个脑子。

我走出去,问:“什么事?”

他习惯地凑到我耳边,把一只手放在嘴边遮拦着,轻声说道:“您聊天儿时,可别一不留神把咱们的想法说出去啊。他们要问您,您就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认真地点着头,心中暗笑:“放心吧。”

他满意地走了。

因为,我什么想法也说不出来。就连我们苏导演,如今也云山雾罩,苦思冥想,正在摸索。我们没有电视脚本,只有一本报告文学,按着那些文学语言拍电视,真是难上加难。可是这些文学语言,一个字都不能拉。

比如书中这段话:“小车路过正定时,望着古老的城墙在车窗外风驰电掣地消失,他听到仿佛钢筋从混凝土中剥离出来的响声……什么是爱,你如果没有真正如醉如痴地爱过,你也就不会知道什么叫感伤,如今正定就像他的恋人,舍不得离开她反而不愿立刻去见她。他的心中已经建筑起一个更恢弘的计划……就像钢筋混凝土那样,他似乎已经把他的未来与正定凝在起了。”

如果像有些新闻和专题片那样拍摄,我们就要请刘日坐在小车里,表现出一种深沉的情绪。再拍些城墙,再拍他的脸,导演也许会说:“请您看着窗外,想着自己的爱人好吗?”“对不起,您刚才老眨眼......再拍一次……”

这种事儿刘日肯干吗?要知道,到现在,我们连他的面儿都没见着。
 
晚上7点,全摄制组开会。苏导演讲了些准备吃苦之类的话,我们要走访许多村子,寻找那些书中写到的人物,向他们了解书中写的故事是否属实。每日清晨6:30分就出发,早饭、午饭都在村里找地方吃,晚上再回招待所住。

“苦啊,大家一定要有思想准备。”导演反复强调。我插嘴:“苏导演,苦倒不怕,只要那些故事都是真的,我还高兴呢。问题是什么时候能采访采访刘日?”

   导演面露愁容:“这可说不好,上个月我们来过一次,拍了些素材,可是刘日太忙,逮不着他,走的时候他倒是来送了,人那么多,也没聊成什么。”

“他有官架子吗?”我追问。

“没法评价,太生疏了,大伙都挺客气的。“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请进!”小姜大叫。

几位县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来,苏导演赶忙迎上去,与前面的一位握手:“啊,刘书记,您好!”

他就是刘日?太好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仔细琢磨他是真悟空还是六耳弥猴,极力与脑子里那位热血男儿划等号,却极不成功。土气、微胖、白净、不善言辞,甚至有些腼腆。他与大家一一握手, 说一口典型的河北方言:“早就该来看你们,现在才抽出时间。”我郑重其事地与他握手,微笑着直视他的眼睛,他却回避眼神,好像面对着空气。

 “您请坐!”苏导演让着他。刘日坐下了,大家却忽然局促起来,这么一位人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知道了那么多他的故事,却不知和他谈些什么。

冯帆小跑着赶紧到楼下拿来摄像机,灯光师小鲁举起手里的灯——“啪!”屋里顿时亮得刺眼,温度又升高了20度,这样一来,刘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热得头上直冒汗:“大家辛苦。”

大家齐声:“不辛苦不辛苦,您辛苦。”礼节性微笑全都半张着嘴,盯着刘日,等待着英雄语惊四座。

黑洞洞的镜头机关枪般对准了他,屋子里静得惊人,只有扛机器的冯帆又开始大喘气。

刘日又开口了:“大家早点休息。”

大家齐声:“那么晚了,您还来看我们,真是…...”

等待。

“我们这里条件差,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不差不差,弄得挺干净的,你们这的服务员很勤快。”

“那是他们的职责。”

等待。

抹了一把汗,刘日竟站起身告辞,说还要去看望别人——不和我们聊了!

看来他还没习惯当首长,真正的首长们面对摄像机反而更自如,有时现场发挥得比许多演员都精采。我先是有些失望,又一想,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吗,他还没学会装。

他一走,屋子里气氛哗地一下整个轻松下来,大家喘上气儿来了,有说有笑地开始议论他。我暗自感慨:论官位,苏导演也是处级,北京电视台文艺部主任,虽然古板,大家却不觉得他神秘,说笑打闹一点不耽误,为什么与刘日倒觉得隔了一层捅不破的光晕?只不过是宏甲写了一本书,他便被罩在那光晕里了,我们不敢与他攀谈、交心,敬七分,畏三分,大家都这样,他不是又被抬高架高了?高高在上,就意味着脱离群众,意味着“伟大”,意味着又造了一个神…...

天哪!我们本来想干一件好事,千万别适得其反!
 
05
咫尺天涯未了情

清晨,太阳刚刚睁眼还没有展露阳刚,我们摄制组的车已颠簸在田间小路上。

好久好久,我弄不清自己是愉快还是悲哀。湿漉的泥土气息、大粪气息和着微风在车内柔和地弥荡,车窗边飞快地闪过红高粱绿蔬菜金谷穗,我竟有些得意?田里耕作的老乡们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却坐上四个轱带发动机的东西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时不时停下,找位老乡和人家攀谈几句,镜头对着人家把他吓个半死,然后扬长而去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一采访。

苏导演说这次的工作苦,这也叫苦?想当年我刚刚有些懂事的时候,已经挥泪离开爹娘成了知青,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翻地、锄草、起圈、挖渠、挑水担粪背大麻袋,什么没干过!手上起泡起茧,身上蹦跳蚤爬虱子就象如今顿顿有肉。我老家广东,广东人以不择食臭名远扬,天上长翅膀的除了飞机,地上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什么都吃,我儿时便是尝遍了天上地下的活物长大的。如今当了农民,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每年分红时一分没有倒欠了队里钱,哪里去寻肉!有几次饥饿难耐,饿得实在忍受不住,竟异想天开地和同屋知青商量——虱子这东西可能大补,它体内流的是人血,既然胎盘能吃能入药,虱子为何不可?这活物唾手可得,不像蚊子跳蚤那般难捕。大家畅想了一顿喷喷香的饭菜,回忆着砂锅居,全聚德和老莫的诱人美食,但最终没人动手实施虱子宴,实在太恶心了。

当年看到干部下乡,坐着吉普车,行路是昂首阔步,启唇便金口玉言,心中羡慕万分,不知今生今世能否革命到底脱胎换骨被党信任?没承想没等到下辈子重新投胎,我就坐上四轱辘带发动机的了,同样是昂首阔步,同样是金口玉言,县里一位干部小雷是给我们带路的!他对我们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还时时暗示:为我们带路,能和我们在一起,乃三生之大幸也!

权力的滋味谁尝过?反正我尝过了。尝一点也叫尝过,尝多了反而没新鲜感了。坐车的和走路的就是不一样,领工资的和挣口粮的更是不同。当我从车里走出来,“砰”地一下关上车门,微笑着走向有些惊慌失措的老乡,向他们解释采访来意,并尽量使他们放松警惕,然后拐弯抹角地问些我们需要知道的问题——人家也和我聊天儿,也请我上炕,说到动情处也泪流满面,我却知道,在他们眼里看我们,看县干部,看刘日,就像当年我看县干部一样。坐得很近很近,离得很远很远。

坐在车里,我快乐——是因为我和农民毕竟一不样了。我悲哀——是因为人和人永远不一样。

在我们的法制还不健全的时候,有人利用手里的权力,把人和人的距离一天天缩小,有人利用手里的权力,把人和人的距离一天天扩大。

刘日,你大权在握,知道以权谋私多么容易,就象当年我抓虱子,想抓,便有。试问,如今谁没见过以权谋私?看也看惯了,有点权,不谋私反而觉得有病。你真不食人间烟火?

小雷的一声大喝打断了我的沉思:“喂,老汉,去××家怎么走?”

一个瘦小枯干的小老头跑过来,热情万分:“去他家?我带你们去!”他兴奋地坐上面包车,大声地指挥,时不时把头探出窗外,引得路边老乡越来越多。

“往西,再往东拐,朝南这条路,后边就是。”他给我们领的路七拐八钻,进了一条与车身相等宽的小胡同,司机问:“这路?前边能掉头吗?”“能,前边大着咧!好咧,就这儿!”

里面是个窄窄的小空场,司机差点骂出大街!这老汉想过车瘾。如果把车停在路口,走进来,只需三分钟;把车开进来再掉头出去,得折腾近半个小时,出几身大汗。

老汉没坐过几回车,面包车头一回坐。他获得了带路的权力,立即变成指挥。

我暗自叫好。插队时,我总幻想有一次机会,那些耀武扬威的县干部要进京让我带路,那样,我非领着他们在北京绕三个圈不可,出出这口恶气。

为什么,人一旦当了官,老百姓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对抗情绪?

反之,当官后,真的办点实事,办点好事,百姓竟会感激涕零,下跪叩首。他们觉得无法有天,苍天有眼。

车又开始颠簸前进。望着这方土地上的庄稼茁壮茂盛,齐刷刷油亮亮,确实与毗邻不同,知道这里”风调雨顺”。许多事不用采访,架上机器,拍就是了。

 书上有一段相当感人:

“1987年春节前夕,他照例召集会议,听取汇报,突然听到:苏村有父子三人,都是光棍,老父90岁;大儿子70岁,有哮喘病;三儿子68岁,是个呆傻。三人合盖一床破棉被。每天,由90多岁的老父为两个老儿子只煮两回粥…...刘日大惊。这个日子是腊月二十六。当晚,刘日与副县长申庆西、县委办公室主任翟全贞、民政局副局长刘少文等人顶着大风,带着三床被和一些年货赶到苏村,一下车就吩咐:去找村干部。

“到了老人的家,老人的家中没有电灯。弄来蜡蜡烛点着,刚进三个老人住屋,脚下踩着厚厚的一层层……松软如同踩着地毯……昏黄的烛光中,所有的人不用看地都明白了,脚下踩着的是什么,以致最初的几分钟里谁也说不出话来。三床被褥送到了三位老人炕上。”

我们寻到苏村,同样找到村干部,请他领着找到老汉家。

三位老汉中,90岁的老父亲已经过世,70岁的大儿子没见着,只见到唯一有家的二儿子和呆傻的老三。这次,他家正在盖新房,一溜齐刷刷大北房已施工了一半,村长说村里资助了些钱,他们自己又借了些。

我问他家的老二:“老大爷,听说刘日来过你家?”

老汉睁着混沌茫然的双眼:“谁?”他有些聋。“刘日,县委书记!来给你加送过被褥吗?”

“啊,县里的?来过。头二年送过一回,去年烧炕的时候,把被子都烧了,今年又送来了。”

“噢,旧的烧了,又送来新的了?能让我们看看吗?”

老汉步履蹒跚,带我们走到耳房,新房还没盖好,他暂住这里。

炕上放着几条崭新的被褥,大红大绿煞是夺目。房子里除了这几条被褥再没有任何东西了,这似乎是唯一的财产。我想:新房盖好了,他们有钱置备家具吗?

老汉问:“你们是县里的?”
“不是,我们从北京来!”

“到俺这干啥?”
“来看看您的新家!”

“俺家穷,啥也没有。”
“听说您有个儿子?”“嗯。”

“那他就是劳力呀,有儿媳妇吗?”“嗯。”
“他们能下地干点活路?”“嗯。”

“这房子是给谁盖的?”
“儿子,还有孙子,孙子长大了,娶媳妇要住。”

看热闹的孩子们围了一院子。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的儿媳妇就在门口!”

老汉更加茫然,弄不懂我们为啥要找他。他望了望全副武装“花枝招展”的冯帆,又望了望手举亮晃“新式武器”的小鲁,再转头看看蹲在墙角笑的傻兄弟,不再理会我们这群“妖魔鬼怪”。

门口,一位妇女赶着小毛驴在推磨。这是一位结实健壮的中年女人,脸晒得黑里透红,身穿一件薄薄的紧包身体的短袖棉毛衬衫,脏得看不出上面的花色,她一手拿把小扫帚,一手拿着根树枝,赶驴,扫粮食,转圈。随着身体的动作,两只硕大的乳房在衬衫里上下颤动。 夕阳西下,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她头上、肩上,朴质无华。她不问我们想干什么,也不管我们的镜头如何对准了她,笑了笑,低下头,只顾转圈、干活。

是啊,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想知道。转圈、吃饭、睡觉,生娃,就挺好。太阳每天不是个转。突然,我又在联想自己:当年我如果一直插队插下去,嫁个贫下中农,想必也和她一样?不,胆子可能大些,顶多像给我们带路的老汉那样,过过车瘾。

——我们拍下了这位中年女人。逆光,效果极佳。播出时,她变美了,像蒙娜丽沙。
 
采访自费去日本的农民杨军山,又一惊。新宅大院猪肥鸡壮,人也精明强干。我们是赶早到的他家,他刚起床,身着软绵绵的睡衣睡裤!听说要拍他家,立即换了一身凉爽绸“礼服”,把我们引到客厅。客厅很大,可称豪华,吊灯壁画一应俱全。他很善谈,谈他如何承包村里的自来水管工程,如何办起了羽毛粉厂,又如何去日本考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无一漏下。

“你认识刘日吗?”
“认识!我从日本回来,他来我家看过我。”

“你对刘日怎么看?”
“他这人敢干,不错!我们很谈得来。”

但我隐隐感到,杨军山觉得自己最能干。这是好事,苍天如有眼,每个人便都能实现自己的最佳“自身价值”,让你放胆干,只恐你不干。可惜杨军山身患癌症,已力不从心,工厂的大权全移交给儿子。

杨家的建设已向现代化迈进,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院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厕所,上厕所时不用紧张,听到脚步声也不用咳嗽。

从他家出来,不知谁发现了新大陆,叫道:“快看,后面那房子,比杨家的气派多了!”

举目望去,一座金碧辉煌的宾馆式建筑矗立在庄稼地中间。无极县的村里已经有此等财富实力之人了?宏甲的书里可没有写到这家人。苏导演说:“走,看看去!”虽然不在采访计划之内,我们还是走进了黑洞洞带虎头门环的大门。

蓦地,窜出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黑狗,尾巴敌意地紧紧地夹在后腿中间,狂吠着扑向我们!如果不是它脖子上的锁链,简直会把前面的小姜吞掉。所有的人都吓得不轻,伫步退后不知如何是好,苏导演此时也不敢再让我们前进一步:“唉哟,怎么这么厉害,它家主人在吗?”狂吠声引出来一位老汉,他喝住了快要发疯的狗,问明我们的来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们走进了这座建筑。

称它为建筑实不过份,里边的一砖一瓷都严格按照五星级宾馆装饰,处处显露出主人的财富和见过世面,如在沿海一带见到这种奢华我们绝不会吃惊,在无极的地面上,实令人瞠目。

老汉并不愿与我们多谈,他打开每个房间让我们参观拍摄,每个房间的色调与风格都不同,英式的,法式的,有间房间尤其特殊——现代装修伴古代土炕。估计这家有位固执而有权威的老人。

大家由衷地赞叹了一番,摸了摸那些手感极好的纯毛地毯,摸了摸那些凸凹起伏的进口壁纸,然后站在客厅里,把摄像机对准了墙上的巨幅壁画,摇到宫庭式玻璃吊灯,摇到落地窗帘、铝合金窗户、落到大阳台,再往前推,直推到门前的大片玉米地。

又一幅作品诞生了:富裕的庄稼汉。

无极农民,富了。虽然不是大多数,毕竟有人先富了。至于怎么富的,不在我们的采访范畴之内。

无极人的名字很特别,有文化的十分考究,像“敏生”“清亮”“耀邦”,没文化的起名太随便,什么“破锅”,“破脚”,我都不好意思叫出口,他们自己却习以为常。

刘日起用了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叫莫破锅,是我们重点采访对象。看着文绉绉的刘日,竟然异想天开地当了一次红娘,给莫破锅介绍了一个对象,两人社会地位差出几条街,那位美女阿棉在县里的妇联工作,挣工资,吃商品粮的。没想到两人一见钟情,竟然成了秦晋之好。阿棉讲到老公时,口口声声“我的破锅”,声音甜甜,笑容媚媚,嘴角一个浅酒窝一闪一闪,目光中透着十分满足,十二分依恋,容不得你对破锅“顾名思义”。别说他人,我与她聊天时,都喜欢多多地看她几眼,那份妩媚,那份幸福,那份由衷的甜美在别人脸上极少见到。破锅也很英俊,长脸膛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典型的北方硬派小生。不多说话,憨憨厚厚结结实实只管干活。听到妻子夸他,低着头不肯抬起来,偶尔,偷视妻子一眼,那一眼中便溢出了盛不下的柔情蜜意,落不尽的春风软雨。

刘日撮合的这一对儿,真绝了。

康破脚的媳妇也绝。我们寻到他家,说他们正在地里弄大棚菜。正好,连同大棚菜一起拍。雪白的塑料大棚横成排,纵成行,远远望去威武雄壮,就像成吉思汗远古出征时,千军万马宿营的帐篷。走近康破脚家的大棚,两口子正在闷头干活,听到我们要拍他家的温室蔬菜,,康破脚慌了手脚,他时不时地搓搓手,拉拉衣服,却不藏脚。看得出他有更好的衣服,只恨村干部没有提前通知我们要来。我却只顾注意他那双脚,不跛,不扭曲,不缺指,为何叫了个“破脚”?问他话时,他慌张,拼命措词,旁边的媳妇却不慌不忙高声大气地应了腔:“是咧,这两个棚都是我们的!”

果然一位麻麻利利胆大能干的四川女子!在无极县听到地道的四川话,连我们都觉得新鲜,注意力便移到她身上。

她毫不在意,大声地和我们聊着天儿,手里的活路并不停下。

“你是四川人?”
“是咧!”

“啥时候到无极来的?”
“来了几年了!”

“北方的日子过得惯吗?”
“现在惯咧!”

“种大棚菜能赚不少钱吧?”
“嘿嘿!可以咧!”她咧开嘴笑。

“听说你原来嫌破脚穷,想走?”
“嘿嘿!不走咧!”她又笑。

“你为啥从四川到这里?”
“人贩子卖来的嘛!”

“什么?!”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为什么连这都不懂:“就是那个专门卖人的人贩子,把我卖来的嘛!

“……那你……不想回四川老家?”
“我不走!我不想走了嘛!”

“日子比以前好过了?”
“好过得多咧!”

老实巴交的康破脚看着满面春风的媳妇,也乐了。

站在那儿,我一时无语。塑料大棚,谁弄过这东西呀?我知道要让中国农民改变他们几千年来的耕作方式有多难。我也看到刘日为缩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刘日,真想和你聊聊。
 
06
欲说还休 


有人说:“世上的事,只要别太离谱,你坚持做,就无不成。”


细想此话有理。我也认识不少想发财的、想当官的、想嫁大款的、想出名的,一一成功,失去什么咱且不去论它。我不就在此行列中吗?想见刘日,见着了!想看无极,看着了!又想看看他的家,他的妻儿,现在已经站在他家的客厅里了。


刘日的家乱得可以。除了客厅是拼命收拾出来的脸面,其它地方就不要去看,用“脏乱差”形容都是夸他。其实我这样责备是很苛刻的,刘日,一周回家打一次水漂,爱人陈淑贞是教师,最忙最穷的职业。两个孩子,一个大女孩今年高考落榜正在重振旗鼓,一个大男孩正在考高中,全家谁有时间来建设家园?而且,建设家园最重要的除了时间,还要有钱,人民币、美元、英磅、连卢布都行。如果这些什么都没有,就别到人家家串门儿去了。


可是我们,不仅礼拜天去占用人家的时间,导演甚至不谢绝主人的盛情,9个人在他家吃饭!以往拍片,无论是官是民,无此先例。是官,到外面开上一桌,工作餐开发票,理所应当。是民,到时间我们自动撤,自己到外面寻个饭馆。但我们这次是丐帮,还没拉到赞助,借钱出差赴无极,我们到什么地方,只要人家真留,我们就真吃。现在想起此事还在怪罪我们制片主任,吃贪官去呀,到清官家吃饭,说得过去吗!厚着脸皮在刘日家桌边坐下,又拿起筷子。陈淑贞忙里忙外,大汗淋漓,两个孩子帮着,不一会儿桌上便满满地摆上了主人的心意和工资。我过意不去,请她不要再做了,拦不住。吃着吃着却不见了刘日,心里纳闷,难道这点聊天的时间他也迥避?


寻到厨房,大女儿刘芳正在忙活,我问:“你爸呢?”她用下巴往西边一努:“和人谈话呢。”


我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刘日正和几个本地人谈得热闹,旁边桌上,放着凉了的半碗饭。


转回身问刘芳:“你爸每次回家都这样?”


“嗯,连我们也和他说不上几句话。”


我盯着她:“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她知道我在给她出难题。扭捏了一下,笑了笑,又不愿折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勇敢地对着我:“妈妈好。”


“为什么?”“家里什么事都是妈妈干,她身体又不好,有时候累得……”低下头不说了。


“你看这本书了吗?”我指指手里的《无极之路》。

“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你爸做的这些事有价值吗?有意义吗?”


她睁大眼:“那有什么!那都是他该做的呀!”


这闺女!爹是县太爷,娘是教师,没考上大学。说是455分,在北京绝对能上了,起码大专。有心帮她,无从下手。


回客厅,饭局已近尾声,淑贞抹着双手刚来座。她人微胖,黑黑的,不美,看得出她着意打扮了一下,却掩盖不住岁月在脸上的雕痕。不知她和刘日谁大,现在分明感到她年长。我固执地认为她脸色发黑不是天生的,而是气血不调或是某种疾病的阴影。作为女人,我知道未老先衰的根本是什么:操心,劳累,生活负担过重,或是感情上得不到应有的慰藉。倒了杯酒,很真诚地敬她,却想不出贴切的祝酒词,心中酸楚。刘日在那边笨手笨脚地切西瓜,往大家手里塞。突然,他的光晕在我眼前消失了,刘日——就是那么一个普通人,不会干家务活,为工作忙得团团转,没时间体贴妻儿,和许许多多只顾工作不顾家的人一样。淑贞看他笨,又去帮他切西瓜。


饭后,在刘日的卧室,两个大孩子依偎着妈妈,和我们聊了许久。那个上初三的大男孩,唇上已长出了小胡子,竟毫不掩饰对妈妈的感情,搂着妈的肩膀。淑贞就象对3岁的宝贝蛋儿那样与他说话,时时摸摸他的头,还把他搂到自己怀里。


谭老师悄悄对我说:“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吗?这个家缺点东西。”两个孩子口口声声说,我们都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了,还能帮妈妈干活,让爸忙去吧!


淑贞却紧盯着我,上下打量,夸个没完。漂亮,年轻,穿什么都好看,北京人就是跟人不一样,等等。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真想教教她如何保护皮肤,如何化些淡妆,如何根据自己的气质选购服装什么的,却没开口。这些,怎能解决她的根本问题!


想起李清照的叹息: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


刘日,请你学些分身术。

 
07
风流人物看今朝
 
在无极县城,每天早晨6点半,大喇叭准响,比闹钟还准。不管我前一天多累,睡得多糊涂,一下子就蹦起来,知道不是在家,不能睡回笼。

那天早晨,爬起来,匆匆擦了把脸,走进食堂。忽觉气氛异样,站住愣了一下:“你们怎么了?”谭老师手里捏着几瓣蒜,慢腾腾地回答:“我昨天晚上没睡觉,一直往厕所跑。”

“是吗?您骗人。”谭老师平常玩笑话多,我不信狼来了。

冯帆接茬:“我证明。”

冯帆嘴里更没实话,十句有八句是逗,什么事只要他证明,就相信反面。冯帆见我仍不信,站起身来边笑边表演:“我真不骗您,昨天半夜3点来钟,有人敲我的屋门,我挺害怕,要是偷机器的怎么办?正想辙呢,门开了,只见月光下,一个人,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小裤叉,弯着腰,捂着肚子,脸儿是绿的,像个绿鬼,真把我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是谭老师,问我有没有药!”

小姜搭腔:“真不是开玩笑,您不知道谭老师当时那样子!”

我仔细看了看谭老师脸色,确实有些不妙,青绿相间,眼也肿了,觉得刚才失礼,忙问:“真的?这下糟了,您吃药了吗?”

“吃了,现在肚子好像不那么疼了。”

“咱们昨天吃什么了?”

谁也回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

这时,宏甲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听到大伙说这个话题,揉了揉眼问:“怎么?谁拉稀了?”

“谭老师。”

“我都拉了三天了,没管它!来,多吃点蒜!”说着把一瓣生蒜扔进嘴里,嚼嚼咽了。

宏甲说话最不讲修辞,仪表也不注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学者风范,不知他这26万字的巨著是怎么写出来的。如果外人猜我们这帮人的职业,十有八九认为苏导演是作家,谭老师是导演,宏甲是混入文艺队伍中的异己份子——要么二道贩子,要么给我们带路的伙计。他对无极比真正带路的小雷还熟,走到哪儿嚷到哪儿,谁都认识。脚上趿拉着一双破凉鞋,坐车时还经常把鞋脱掉,两只臭不可闻的脚丫架在车窗上吹风,自己呼呼大睡。他不知道坐在后面的人也想图些清风送爽。开始大家不熟,不好意思指出他的不拘小节,后来总算弄清他实在不晓得自己如何可爱,像个八九岁的顽童,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把脚丫放规距点。他倒听话,知错必改,问道:“我到文怀沙家(著名学者)串门,他不让我进屋,把我轰到卫生间先洗脚,我只好乖乖地洗。我的脚真那么臭吗?”

苏导演的眼镜很吓人,举止也文雅,一位正正经经的知识份子,说话注意分寸,讲出一个典故吟出几段诗词是常事,你不知道是他的眼镜片深还是学问深。可后来发现他性格软弱感情丰富,编片子时编到动人之处落泪不止,有时读到几封观众来信,激动地抑制不住矜持:“真,真……是的,多好,瞧,人家说得多好……”又擦眼泪。这下露了馅,不能搞政治,只能搞艺术,典型的小布尔乔亚。 

谭老师很帅,人风趣,学问不浅,读起文章来独具魅力,许多地方处理得极具特色。我初涉播音圈,自知才疏学浅丁卯不分,如不及时向他求教,届时观众贻笑大方不说,实实对不住这二三十万字的内容。于是整日跟在人家身后,老师长老师短。谭老师心眼儿好,被我叫得心软了,便教出一两手绝活。我虽然没有正式磕头拜师,但知道人家的绝活也是几十年来呕心沥血的结晶,自然感恩不尽。

如今看到谭老师真病了,而且半夜如此狼狈地去讨药,知道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样,赶紧跑前跑后地关心,端病号饭,找医生。表面如此,心里却在勾画冯帆绘声绘色的描述,偷偷地笑。

因为谭老师太风度。都知天热无君子,女性们的短裙已短到不能弯腰,男性们早已解下领带,换上T恤。我们在乡下更不用考虑太多,连苏导演都绷不住劲,穿上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运动短裤。而谭老师却不穿短裤。问为何不穿?他说别扭。

这下可好,拉肚子这事来不得半点风雅,我怎能不笑。

嘲笑别人要遭报应,何况恩师。等到我刚悟出不能当恶人时,为时已晚,自己也变成了小绿鬼儿,五脏六腑象是全部被人掏走,浑身瘫软,动不得,躺在床上输液。不仅我,全组掀起一股风潮,大家见面时再不问好,而是问:“几次?”“三次。”“还行,比昨天强。”“冯帆,你的护身符怎么不管用了?”“嘿嘿,我也不知道。哎,您那儿还有手纸吗?”

其实世上人是一样的,从总统到黎民。吃喝拉撒七情六欲,缺一不成人。李银桥他们胆大,敢写“走下神坛的毛泽东”,知道老人家有便秘的毛病,一旦通畅,三军欢呼。只此一笔,毛泽东便活生生跃然纸上。

所以,我敢把我们的丑闻公诸于众。别看我们在电视上打扮停当正襟危坐,别看我们走上领奖台,微笑面众仪态万方,都是凡人。

刘日也是。  

08

且将新火试新茶


任务虽紧,别人出去带病坚持工作,导演还是逼着我和谭老师歇了两天。宏甲的爱人白利是教师,放暑假赶到无极来探望郎君,这天她也闲着。我们三人商量着不要浪费了这两天的时光,上午输液,下午是否去采访采访刘日?电话联系后,沮丧地得知刘日还是没空。谭老师突然想到:“咱们去小录家看看?” 

董小录,河北第一偷,刘日竟然把他招聘到派出所当上警察,让小偷抓小偷!据说他痛改前非功绩显赫,此人在书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我们曾去过派出所,见到过他并拍了一些他的素材,没时间多聊,不过瘾。对谭老师的提议大家立即赞同,警察与小偷这完全对立的职业在同一人身上体现,太具传奇色彩了,会是成功的尝试吗?

找到派出所,他正在值班,听我们说想去他家坐坐,爽快应允,交待了工作,还行使了一下治安队长的权力,调来一辆212吉普,3分钟便开到他家。下车后他掏出几元钱吩咐司机:“去买个西瓜来!”不管我们怎么解释肚子不争气,不能吃生冷,他也不相信。

没进院门,狂吠声已震耳欲聋。白利怕狗,腿早软了,不敢进院,我和谭老师大病未愈,腿本来就是软的,就势站住。小录笑道:“没关系,关在笼子里呢。”

一棕一黑两只巨大的狗怒不可遏地一次次扑向铁笼,四只眼睛虎视眈眈喷出仇恨的凶光。这哪里是狗,分明是狼,或比狼还要野性的东西。它们要冲出来,要扑向我们,咬铁笼抓铁笼,发出撕心裂肺的吠声,就是董小录大声制止,它们也不停止低低的狼嚎般的咆哮。

我想起了前几日碰到的那只大黑狗,开始时凶恶,待我跑到人家厨房,找到两块饼干和一块黄瓜头,一点一点地扔给它吃,不一会儿便成了我的朋友,摇头摆尾甚至难舍难分。不管它多么不忠于主人,我也不嫌弃,与它玩个没够,以至导演他们拍完出来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都说我太有手段了!

这两只狗看来更加厉害。尽管小录引着我们,白利还是哆里哆嗦地绕着圈走。我却不甘心,想和它们亲热一下。问清了,棕色的叫卡尔,德国种,黑的叫黑子,都是地道的狼犬。

我向小录要了块肉,扔给它们,极温柔地注视着它们,唤着它们的名字。这招我在动物园试过不少回,连狼都与我交了朋友。我太喜欢动物,记得儿时最伟大的志向是当个驯虎女郎。

此招不灵。它们不去看肉,连闻都不闻,卡尔比刚才更加愤怒,它似乎知道那块肉是糖衣炮弹,认为我比白利还要可疑。它一会儿匍匐地半卧,准备扑出来,一会儿又站起,豹子般在笼子里不停地走,把爪子和嘴伸出笼外够着咬我、狂吠。

小录笑道:“没用的,他们不吃外食。”

我问:“你怎么驯的?这么棒?”

小录说:“自然有一套办法,我上次驯了一条狼犬,被山西某公安局买去,卖了1400元呢。”

“驯得好好的狗,干吗要卖?”

小录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有些黯然:“我在准备自己的后路……”

“怎么回事?”

“进屋说进屋说!”他似乎在迥避这个问题。

三间小北房,干净亮堂。木箱、立柜、方桌、土炕、吊扇和墙上镜框里满满的照片,说明主人改不掉农村生活的习惯。女主人是位腼腆朴实的中年妇女,圆脸短发、矮个子,看不出一点出众的地方。我想,小录是个闯荡江湖见过世面的江洋大盗,妻子也必然有些灵秀之气,为何找了这样一位典型的农村妇女?

倒茶,切西瓜,忙活了一阵,坐下。我问:“小录,你爱人姓什么?”
“丁。”

“我今天刨根问底了,你能讲讲你们的恋爱史吗?”

俩人都笑了,小丁很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录倒十分痛快,他看看妻子,说话似乎毫无顾忌:“我到派出所工作后,好多人都给我介绍对象。”

“介绍的那些姑娘都知道你的……”我顿觉失言,赶紧闭嘴,心说怎么当着小丁问这个。

“前科?”小录自己把话茬接上,“都知道。”

看来小录并不迴避这个问题,我就更加大胆地追问:“那为什么还愿意和你见面?”

“我这人讲义气,厉害,出了名的。”
“那些姑娘都看上你了吗?”
“说来挺有意思,都看上啦!”

“那是你没看上她们?”

“是啊,那些人有的太小,有的是生活上犯过点错误的,有的长得太漂亮,不行。”

“你不喜欢长得漂亮的?”
“嘿嘿,太风流了可不行。”

别看小录挺帅,脑子聪明过人,择偶观念却是保守的。“后来又介绍了一个小学教师,吃商品粮的,我看人挺正派,就和她定了亲了。没想到定亲后又来了个介绍人,非拉着我去看小丁。”

“定了亲了,你还去看小丁?”

“哎,别人非拉着去嘛,说是就吃一顿饭,嘿嘿我一眼就看上她了!”

小丁羞得把头埋到肩膀里面去了。

“你看上她什么了?”

“我就看上她的老实本份了!吃完饭,我拉着她就上街,先给她买了一件呢子大衣,又买了一件外套,这亲就定下了!这不,过了七八年,感情也培养起来啦。”

“先结婚后恋爱!”

我笑道,“你是把小丁抢来的呀,是吧小丁?”小丁扭过头乐。小录接着说:“我比她大7岁,当时我可是骗了她了,说和她一样大,结婚后才告诉她!”

小丁羞得满脸通红,对小录的连抢带骗,她幸福地首肯,不做一点反抗。

我最理解女人的苦衷,见小丁一句话不说,知道她害羞,便走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在这以前,有人给你介绍过对象吗?”

小丁点点头,又笑。

“那你为什么没看上呢?”

小丁仍不答,光笑。

小录耳朵好使,又替妻子回答:“她说啦,有的太胖,有的太丑。”

这下小丁绷不住了,脸笑成一朵花,站起身想走,又被我拉住。

她红红的面颊放着光彩,被羞怯和幸福充盈着,顿觉楚楚动人。小录就是看上了她这个特点?不像那些招摇过市的女郎,艳而不美,香却不洁。

接着,言归正传。在我们一步步深入的谈话中,小录陷入童年的回忆里。他讲着,一会儿,苦难使他的脸扭曲,一会儿,辛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什么都说,如何拜师学艺,如何进行扒窃,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有了钱就吃喝玩乐,花完了又去偷,他讲了下九流的生活,扒手在江湖上还属老七;问下九流都哪些行当?他数着:武术、卖艺、马戏、剧团、理发、修脚、扒窃、做小买卖、丐帮。也不知记得准不。

他说他的第一个大恩人是派出所李所长。他懂政策,不打人,自己出狱后准备杀人报仇的,是李所长掏心窝子地和他谈,让他立功赎罪,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和李所长也掏了心窝子。后来到集市上去抓贼,因为自己是贼,一抓一个准,李所长高兴极了,把他留在派出所干临时警察。可是后来上面下来个文件不让用临时工,李所长怕他又去犯罪,谈话时竟落了泪。李所长后来想方设法地把他安排到工厂,又当了临时工。小录说:“李所长是个好人,真为我想,我得对得起他。”说这话时,他目光坚定。

我问:“你是怎么认识刘日的?”

“有一天有个人来找我,说是新调来个县委书记,我才不管他什么县委书记,我不认这些官,他们一般都是呆上几年,闹上些钱就调走了,跟咱没关系。这个人说新调来的县委书记要见我,还说要好好谈一次话,说我出狱后表现好,要让我到保定一监(保定第一监狱)去做报告,我心里就挺感动。县委书记能和我这种人谈话,他看得起我。“

“到了刘日书记那,他和我谈了半天。说人能办坏事,但你把他挽救过来,就能办许多突出的好事。说我是烈士子弟,得对得起自己的父辈,相信我能做个好人。他白白净净,戴个眼镜,留着分头,说出的话都很有道理,拿咱当个人看,他问我会不会写字,能不能写稿子,我说不会写字,可从小到大的事一件也忘不了,讲话用不着稿子。”

“后来你就去做报告了?”

“是啊,还是和刘书记坐的一辆小车。心里那个感觉真难说,我这辈子哪做过报告呀。”

“结果呢?报告成功吗?“

小录激动起来:“上了台,大伙也给我鼓掌。刚开始我说不出话来,底下那多么熟人,都穿着囚服,可是我穿的是人民警察的衣服!我说什么好呢?……我就说:各位领导,各位未来的同志们!”他把“同志们”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使之变得崇高而充满魅力,他的眼睛晶晶莹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重新感受着那天心灵的震荡:“我是原来的罪人,但现在是和县委书记坐一个车来到保定的,很幸福!现在,我花的是自己挣来的钱,很气势!我直接体会到犯罪的滋味和做人的滋味……”

两颗大大的泪珠在这条硬汉的眼里滚动。

那天的报告起了想象不到的作用,台下百分之八九十的犯人都哭了。后来,刘日又把他安排到派出所,让他当上了治安队长。

几年来,他立下赫赫战功。抓了2000多个不法分子,缴回的赃物价值三四百万元。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在派出所看到一个孩子,十三四岁,别人说是董小录收养的,便问起这事。小录说:“那孩子没爹没娘,偷东西,让我抓着了,和我小时候一样可怜。我得让他走正路,就把他留下了,让他帮着我破案,这孩子可灵了!”

小录是条烈性汉子,他说,宁把脑袋割下来也不受人侮辱。有一次,一朋友硬拖他去打麻将,他不去,说会把你们都赢光,可人家非把他拖去,结果钱全部被他赢到手。有个人说,你到集市上偷点就行了,把钱给我们留下吧!小录大怒,拿起座钟就打了过去,结果,全家人跪下给他求情。

小录说:“现在许多警察都不了解案犯的心理和手段,所以,许多案破不了。我现在最想干的,就是办个反扒窃学校,由我教,保管灵!你们北京扒手最多,要是给我五六个助手,几年就消停了!”

看到他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眉宇间迸射出英豪威武之气,心想:这就是人今生今世得到的第二次生命吗?

“小录,你和刘日有私交吗?”我又问。

“哪有,人家连我一根烟都没抽过。”

“他来过你家吗?“

“断不了来。还常派人来问问过得咋样,有啥困难没有。一个县委书记,对我这种人能这么记着,我就得给人家争气。现在,刘书记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呐!我是刘书记招聘的,要是出了一点事,人家就会怪罪到他头上。压力大得很呐。”

刘日的压力大,我深有体会,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感触万分,这是后话。我接着问:“你去过刘日家吗?”

“就去过一次。是去年春节咱觉得过年了,该去看看刘书记,没啥好送的,我就拿上两瓶酒,又杀了两只自家养的鸡,给刘书记送去。谁知道人家说什么也不收,说是我还有两个孩子,快留着让孩子吃吧,就这么着又让我拿回来了。哎!”小录叹了口气,感慨着。

我看着他家简简单单的摆设,问:“你现在生活困难吗?”

“看怎么说了。靠我一个人每月100多元的工资,是紧巴巴的。我原来过的那是啥日子!可是现在,吃窝头嚥咸菜我也得挺着!刘书记惦念着我,怕我太难,就给小丁在老邱的鼠药厂安排了工作,还给我办了县商品粮。我这人从小没父母,没人关心过我,我不怕揍,不怕苦,不怕死,就怕人对我好……我……我就给他跪下了……”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他眼里滚落下来。

我们三人拼命忍着,别使自己哭出来。

忽然想起了小录卖狼犬的事,赶紧问,想调节调节气氛:“小录,刚才你还没告诉我们呢,为什么要卖狗?”

气氛没改变,反而更沉重了,小录大大地叹了口气:“我是在为自己准备后路。几年了,我养过20多条狗,全卖了,共卖了1万多元,现在已经在老家盖了几间房。我是怕将来政策变了,或是刘书记调走了,我这工作也就没了。那时候,带上老婆孩子回老家种地去。”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呢?董小录这个名字,和他的一切一切,我再也忘不了了。临别,非常想和他照张相,可是谁也没带相机。看到满墙的照片,我说:“小录,你能送我们一张照片吗?”

“当然能当然能,你们都是好人,看得起我。”他热情地说,拉开抽屉,拿出两本相册,可是相册里的照片已经不多了,他解释着:“我的照片照得可多都被他们拿走了,好多人来和我照,那些个北京的学生们听完我讲,一个个都哭,真是感情丰富。那些个女学生,有的搂着,有的拉着,有的抱着和我照相,弄得我还挺不好意思。我说毛主席发动革命咋先把学生发动起来了呢,热情高! ”

回招待所的路上,谁也不说话。我知道我们都在默默地流泪,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于是,三个人成竖排走着,走过了那座县委大楼。远远地,看到了刘日办公室的窗户,我想起了办公室里挂着的郑板桥那首诗: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09
岁岁年年人不同

邱满囤是个人物,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竖大拇指,有人竖小拇指,于是,他的新闻价值就提高了。他没花一分钱做广告,报纸、广播、电视台已经把他闹得人人皆知,结果就帮他做了广告。


有人说他上辈子是“鼠国大王”,不知谁把他惹怒了,发誓下辈子要把鼠国灭光!有人说他有特异功能,有三只眼,那只二郎神的天目可以看到地底下数十尺,老鼠怎能逃过他的手心!也有人说他是头号大骗子,刘日专门和这类下九流勾搭起来,支持他卖假耗子药,甚至办了生产假耗子药的工厂,祸国殃民!总之,他是刘日扶起来的一员大将、无极县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管人家怎么说,现在,这位瘦小干练、下巴尖尖、眼珠灵活的老邱,已经站在我们面前。


已是百万富翁的老邱,身穿皱皱巴巴的的确良短袖上衣,同样皱皱的的确良长裤,裤子上还被烟头烧了一个大洞。和他聊天,三句不离本行,除了耗子还是耗子——耗子怎么机灵,怎么会过日子,怎么调情,谈恋爱,吃醋,打架,生孩子传宗接代,反正比人不差!


老邱很机敏,他和我们一一握手时,目光利箭般在我们脸上扫了一下,便给每个人下了结论:


“你心眼儿好。”

“你脑子好。”

“你鬼点子多。“


轮到我时,我很紧张。他指着我的鼻子:“看你是个聪明人,不错。可是,老鼠比你聪明得多,信不?”对这权威性的评价,我怎能不信,赶紧点头称是。


“可是……”我想再多聆听几句,人家转身走了!


“老邱,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追在他屁股后面问他


“问吧。”头也不回,表示很忙,但不拒绝采访。


“你开始研究老鼠药时,就想到了为国效力吗?”


“没有!”狠狠的一句。


“那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新闻界宣扬之后!”又是狠狠的一句。


“为什么呢?”


他站住,盯着我:“我自豪了嘛!我发明的是什么?是诱鼠剂!这东西世界上没人弄出来过!我是第一个!我给国家争了荣誉!我骄傲得很呐!”


又一次,在招待所碰上他,他怒气冲冲,劈头就问:“昨晚电视台演的那叫啥东西?嗯?”好像我掌管着电视台。


“演啥了?”我真不知道


“一个男的,自己有老婆,还去和另一个狐狸精瞎搞,缺了大德了!陈世美!气得我差点把电视机砸了!你们电视台咋净播这些东西?”


“这……这和我们没关……”


他根本不听我说,继续骂:“那小子就像我老婆那前夫,典型的忘恩负义!50多岁的人了,扔了她,又找了个30多岁的,还不是陈世美?哼!要是父母包办的还好说!”


我一时傻了,不知是随声附和,还是表示异议,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决定拥护他的哲学。


“对!对!”使劲点头。同时岔开话题,“老邱,你和刘日很熟了,他这人到底咋样?”


老邱永远在下斩钉截铁的结论:“刘日?好人!清廉!我从来都看不起县官,可是他把自己的小车给了我!给我这个卖老鼠药的!大街上,他还用自行车驮着我!你见过县官驮别人吗?都是别人用轿子抬他!戏台上,县官都是小花脸,小丑脸!哼!”


对老邱的鼠药是真是假,人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老邱自己有些录相资料,但因为不是我们拍的,不可全用,我们必须亲眼看到他的真功夫,自己拍下来才敢用。所以请他一定选个时间,捉几只耗子让我们看看。他却说无极的耗子太少,快让他灭光了,但是,他还是找耗子洞去了,知道配合我们工作没亏吃。


终于找到一家旅馆,卫生极差,旅馆外的胡同口是个垃圾站,烂西瓜皮堆了半条街,苍蝇横飞臭气熏天,路人均掩鼻而逃,他说:“这儿有十来只,也不多。”问他怎么知道有十来只?回答一看耗子洞就知道。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他说是灰黄色。再问大小公母,他说都有。我已怀疑他有特异功能,追问:“您能说出这儿最大的耗子有多大吗?”


“当然能,有这么大,连尾巴。”他比划着。


好家伙,足足七八寸!为了证明他不是胡绉,请他当场把比划的那个长度画下来,一会儿便知真伪。他从地上找了块破砖头,走到旅馆大门的门洞里,寻了一处干净些的墙面划下两道印。


要是没长三只眼,这牛可吹大发了。


我倒替他紧张起来。我曾看过中国某著名气功师的表演,人家口口声声强调“场”,希望观众们都不要持怀疑态度,否则“场”太乱,表演不容易成功。气功师自己的心理素质也很重要,如果紧张也会失败。我看的那次表演,观众热情配合,按人家教的,老老实实在心里默念:“祝你成功!一定成功!”结果大获全胜。


今天不同。我们全组的人,没有一个心里不怀疑的。默念的差不多都是“看你今天怎么收场”之类的冷冰冰的咒语。


围了一院子人。


老邱倒从容起来,从他的高级轿车屁股里拿出一包药,拌上些麦粒,放到鼻子边闻了闻,点点头。他把药送到谭老师的鼻子下面,让他闻,我真不知道谭老师闻到的是什么味儿,反正他也点了点头。开始下药了。老邱边下边回答我们的问题:“这儿是个洞啊!这儿也是!嗯?你能看得出来就是怪事了!当然看不到!这阴沟底下你看得到吗?”他把药小心翼翼地洒在那些他认为是洞口的地方,然后抬起身来,四处张望着,也不知对谁在嚷嚷:“谁是你们旅馆的负责人?嗯?把仓库门打开!那里也有洞!”


大人笑着,小孩子们叫着,不知从哪屋把负责人拽出来了。他正在睡午觉,还没大醒,瓮声瓮气地问:“什么?灭鼠?前年我们灭过一回啦!又有老鼠啦?”


“开开你的仓库门!”老邱这时很威严,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


此人开开仓库门,迷离惝恍地跟老邱走进去看他折腾了一会儿,又一块儿出来了。


“等着吧!”这时,老邱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15分钟,老鼠就来吃药,过一个小时,它们就都出来啦!”


一个小时的时间真难捱。天热,地方脏,气味又不佳,我无处躲藏,想到我们的吉普车,便钻进车里,抓紧时间打个盹也好。不料好几个人都和我想的一样,都往车里钻,盹打不成了,只好天南海北地神聊。话题离不开佛教、道教、隐修大士,或哪年哪月菩萨在哪座山显灵,等等。


看看还差十几分钟,大伙捱不住又纷纷走出车外,觉得午时三刻已到,只等老鼠自动走上断头台,老邱下令问斩。四处寻找却不见老邱,也不知他到哪里运气去了。


突然不知谁一声高呼:“出来了,这儿有一只!”“在哪儿?”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像是瘪了的轮胎一下子充满了气。


只见一个小伙子提着一只老鼠尾巴,从围观的人群里钻出来,把那只可怜虫扔到院中央。它还想跑已跑不太动,爬了几步,便被孩子们又踢回来,趴在地上,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我们,果然是灰黄色的毛皮。一会儿,一阵痉挛,身体开始抽搐。


我实在不忍心看,走开了。


老邱这时却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40几分钟不见,变了个人儿——头发油光锃亮,脸发青发光——原来旁边有家理发馆,人家知道一会儿自己要上电视亮相,洗头吹风去了。形象变了,人更加自信,随他同来的助手递给他一把大夹子,他就开始捡耗子了。


每一只老鼠跑出洞来都是活的,它们要死在光天化日之下。问老邱这是为什么?老邱说它们吃了药就喘不过气,非得跑出来呼吸。又问为什么不跑远点?躲开人群?老邱说:“和人一样人要死在自己家里,老鼠也是!它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看来,老鼠有灵性,有感情,确实和人类有相似之处。


记不清是在哪本科学杂志上看到过,地球的头一位主人是恐龙,第二位主人是人类,第三位主人就是老鼠。我们不敢设想这前景是如何令人沮丧,眼前的这位老邱将来是否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一会儿,11只老鼠集中到院中央,只等灵魂升天。在这里我不想描述它们的痛苦状,它们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


老邱一言不发地夹起一只大老鼠,走到门洞,手拽住胡子,夹着尾巴,把它对准了那两道砖头痕——一模一样长。老邱转过身,望着我们,望着镜头,一脸得意。


此时无声胜有声。


后来一次见到他,他急匆匆要到北京去,说要去国务院,找田纪云献宝。问献什么宝?他说又发明了药杀松毛虫、棉蛉虫和苍蝇的新技术,“我这是四大发明啦!我对国家有贡献!”他兴高采烈。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如果真能发明几种特效药对付这些害虫,那么他对人类的贡献可称不朽。也许现在还在试验初级阶段,可总会日趋完善的。


我问:“你和田纪云联系过了?”

“没有!”


“那与有关部门联系了?”

“没有!”


我诧异他怎么会如此自信而草率地办事,办这么大的事!“……应该先联系一下,万一田纪云不在...”


“哼,他们要是不认我这宝,我就不献了!”


真替他捏着一把汗。万一碰上个不懂事理的,在国务院大门口就挡驾了呢?万一他的发明真有科学价值,那将是巨大的损失啊!


焦急地等着他从北京回来。两天后,终于见到了春风满面的老邱,我心里一块石头啪地落了地。老邱朝我径直地走过来,一只手向前伸着。他要干啥?握手?


往我手里塞了两块糖。他命令道:“吃糖!这是小日本给的糖!日本糖!”


“你的宝……献成了?”“嗯!他们很客气!”老邱转身走了。


我拿着那两块糖看了半天。确是日本造高级奶糖:让他捏了不知多久,糖纸脏了,糖也化得粘在锡纸上。想了想,还是吃了。


这是一个普通中国农民用他的拳拳报国之心换回来的骄傲。


关于老邱,故事不会完。对邱氏鼠药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前些日子,他和香港某公司在北京钩鱼台国宾馆愣是把当年江青住的17号楼租下来半天,搞了新闻发布会,会上,中国保护消费者基金会给他颁发了“消费者信得过产品”证书,但就是这样,还是有鼠药专家对此表示异议,认为此药毒性太大。


有些记者在会上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与老邱合作的港方代表回答问题:“邱氏鼠药由三部份组成:第一部份是邱先生发明的邱氏诱鼠剂,诱鼠剂无毒,人也能吃,邱先生并没有发明毒药。第二部份是任何一种鼠药里的毒药,无论哪家生产的都一样;第三部份是粮食。合三为一就是邱氏鼠药。”


无论如何,争议会一直继续下去。不知道在鼠类成为地球主人之前,能否有一个人类的世界性权威机构过问此事。


只有一点没有争议,自从这位没文化的流浪汉被请回无极,他的称呼就年年在变。刚开始都叫他老邱,后来叫邱厂长,再后来叫邱先生,现在呢,大家见了他,都尊敬地半弯腰,把第一个称呼反过来叫,意义也就完全不同了——邱老。


10

谁与宽些尺度


又一个周日,我们去行唐县刘日的哥哥家采访,刘日说许久没有见哥哥嫂嫂了,陪我们一道去。又占用了一个属于淑贞的礼拜天,却争取到了与刘日长谈的机会。这次,我和谭老师像最难缠的记者般不离刘日左右。

已打过几次交道,相处得熟了,我们的真诚使刘日不设防,问啥说啥,说得痛快了,竟像开了闸的洪水般一泻千里。

他说他想干许多许多事,想办个研究院,把立志为国效劳的高级知识分子请来,让他们潜心搞研究,“一年给他们4万元工资,够了吧?”他说,他还想搞一套“中华民族精神文明荟萃”之类的系列书籍,“我们古代许多哲学思想、军事思想、人生观道德观等等都是非常健康的,要赶快整理出来,不然许多都被外国人拿去了。把它们印成教材,让学生们学学,对我们这个国家有很大好处!”他说:“一个无极相当于0.9个新加坡那么大,新加坡能搞成那样,我们就不行?”

他说:“中国可耕地有32亿亩,已耕的有17亩,还有15亿亩没开垦出来,主要分布在东北、西北、西南。中国的大监狱不少都在城市,城里本来就挤,监狱能不能搬出去呢?如果把那些犯人弄去垦荒,比如,开荒10亩地可以减一年刑,种活100棵树减一年,种活1000棵树减十年,这样他有奔头,可以改造他,还能干出事儿。如果这样,犯人会不愿意干吗?”“现在不少地方人浮于事,扯皮,我干不成也不让你干。那怎么前进?可以通过某种振奋人心的形式凝聚很大的力量,让那里成为中国最热闹、最有新意、最有生命力、最有人才的地方......”自信而坚定。

我问:“你在工作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他沉吟了一下:“人际关系。”

我见过不少干部,像他这样敢想敢做的不多。我发现他的特点是绝不迎合潜规则,不怕丢官,所以“胆大妄为”。就是丢了官当个农民,不几年也会成为农民企业家。

所以,他敢起用小偷当警察,敢把自己的小车让给卖耗子药的坐。

光辉的结论——无私便无畏。

没想到,临别前的一件小事使我几乎推翻了自己的结论。

十几天的农村生活转瞬即逝,一眨眼就觉得要说再见了。在无极的最后一天,大伙纷纷与刘日合影留念。集体照完又三五成群照,然后又每个人与刘日照。轮到我时,刘日突然畏缩起来:”……这……合适吗?”“怎么不合适?为什么我不能与您有个合影?”刘日勉强站到标着《无极之路》摄制组的吉普车前。我站在车头,这位仁兄就绕到车窗躲着我,我走过去,他又绕到车头,反正,得隔八丈远,还不愿意。

一下子就伤了我的自尊心。每个人都在我之前照了,唯独我是个女的,他不敢照。但是当时我忍着不悦,顾全大局,不愿使他更加难堪,赶紧把谭老师请来三人一起照,刘日才露出笑脸。

事后,我觉得人格受到侮辱,唠唠叨叨:“我不是糖衣炮弹,是女同志!这张照片就是落到“有不同意见的人”手里,也编不出故事,有十几个证人在场呢!”同时,觉得对刘日的为人也判断失误。苏导演却不以为然:“哎呀,别计较啦,人家怕惹麻烦!”

偷偷地,我把那个光辉的帽子从他头上摘掉了。

他已经被一张网套住了。

1991年12月28日,53集大型电视报告文学《无极之路》在北京电视台隆重推出。每天晚上新闻联播之后的半个小时,最黄金时间,就是我们的《无极之路》。53天之后之后,“应观众强烈要求”,重播一遍。当时谁也想不到,播出之后,观众的赞誉这样高,观众的来信这样多,观众的泪水这样热!

极招待所爆满。北京自发或组织的人不断;参观、学习的人不断;

首都医务界9名德高望重的专家到无极义诊;

许多身怀绝技的名医到无极献方、献技;

许多教育界、经济界、文化界的专家、学者对无极建设提出中肯建议、意见;

一位想轻生的孤身退休老人赴无极开始新的生活;

香港黄河实业集团与邱氏鼠药厂合资;

信件雪片般飞往无极;信件雪片般飞往北京电视台;

无极人到北京出差,违反了交通规则,警察一听是刘日那个无极,挥手放行并指路;

无极人到北京买货,不收现金的单位也收了现金。去仓库提货,仓库主任优待用车把货送至一公里远的大门口,排队的人们干瞪着眼:“早知道我也说是无极人。”无极县名扬四海,刘书记有口皆碑。

刘日接待不了了,他来电话:“能不能告诉北京市,不要再来人了?我只是个一般的基层干部,没做什么,许多人自费来的,花那些个钱儿,不值得。”著名学者文怀沙却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刘书记!”刘日——被称作当代焦裕禄,许多观众写信给电台、电视台、中央领导,要求提升他。

许多单位找我们——开不完的座谈会。

观众夸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山压顶、四德不动!敦厚,善良、坚毅、自信、机敏!

观众夸他:刘日,一位从坎坷中走来的书记,使多少人热泪横流,青春再生,精神抖擞,美丑黑白分明。如果你正执着地追求,请认识一下“无极”,苍天有眼,群众有嘴,狱中有歌,青山有喉。

人们问:“我们该向刘日学什么?”

人们说:“刘日太少了!要是多几个刘日,我们还愁什么?”

读着一封封激情洋溢的信件,看着一张张激情难抑的面孔,我们热泪盈眶。

善良的、被燃烧起来的人们,又把一个新的偶象推上了神坛。他身上压着三山五岳,头上顶着日月星辰,人们对他的期望值达到了顶峰。

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能正确不能失误,只准前进不准伫步!如果他犯错误了, 多少人会伤心悲痛!他自律,谨慎,不苟,诚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独。他日日小心翼翼,事事如履薄冰,绝不能犯错误,中国人不容忍的错误更不能犯——不贪污,不近女色,于是和我照一张照片都不敢,怕惹是非。而且,每个去无极探望他的人都不能怠慢,每封来信都亲自回复,经常写到深夜,凌晨。他说:“这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交流。” 

突然我明白,我也错了。我也把刘日放到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了。我也不允许他象人一样地工作、生活。

人,焉能无过? 成功是要有代价的一一历史为证。
 
天下英雄无数,谁与宽些尺度?

赞美的话别人说得太多,我不想说什么了。曾问过刘日,你对自己的评价是什么?他回答的倒是实实在在:“现在市场上卖的肉,有不少是掺水的,我只不过不掺水罢了,没什么可张扬的。”朴朴实实,却惊天动地。

因为,不掺水的肉,高尚人格的人,有道德操守的官儿,敢言直谏的士,已经成了稀世之宝。或者说,几乎绝迹。这是历史对我们提出的严峻挑战。

所以,《无极之路》一个偶然,成了《路》。当然,只是一会会,一刹那。
 
后记

三十年后的今天,整理书稿时又找到了这篇文章,再看,不禁黯然一笑。那之后掀起的反腐廉政风暴,到今天已经踪影全无,可能是因宣传个人,网络上已经基本找不到《路》的信息。我们的热血意义何在?微弱的炬光早在沼泽中熄灭?如今,赖小民等巨贪此消彼长,假货、假账、假药、假文凭等假假假击溃道德底线。五千年文明何尝有过此种生态?

时间是最公正的法官。春秋巨卷,大唐圣君,民国贵族,盛世媚靥。千秋功过,谁与评说?百姓心中自有日与月。

你可以爱,可以恨。可以冷漠,可以不屑。但我相信,你心中也在企盼那一片光明。
 
附录

董小录现状:找不到此人,已经失踪。


邱满囤现状:2018年1月2日去世,享年83岁。百度百科可查到对他的介绍。


刘日现状:不知是否是本人要求,百度百科已经删除了对他的介绍。他后来被聘为国务院参事室研究员,已经退休,但是仍旧每日调研不辍,几年来已经向上面写了建言近200份。

 
霍秀专列
霍 秀:我儿时的南锣鼓巷记忆
霍秀:“两航归来”的英雄爸爸,
女儿跌跌撞撞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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