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霍秀：“两航归来”的英雄爸爸，女儿跌跌撞撞的青春 | 自由微信

记忆 | 霍秀：“两航归来”的英雄爸爸，女儿跌跌撞撞的青春

Original 霍秀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介

少女时期的作者
霍秀，清华附中初68级老三届，1968年到山西插队，1971年考入宁夏文工团，粉碎四人帮后，1978年考入中国儿童艺术剧院。1980年进入影视界，在《这不是误会》《乱世郎中》《故土》等十几部电影电视剧中担任女主角。198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导演和编剧，之后在电视连续剧《山外是山》《归来的白天鹅》中担任执行导演，在中央电视台《文苑漫步》栏目担任主持人，北京电视台《东芝动物乐园》栏目担任总导演等。现任北京环保联合会理事，北京环保志愿者协会理事。

原题

路在何方

作者：霍秀

一

鲁迅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父亲一生历尽艰辛，就是为了这些吧。他坚毅果敢，家国是心头首要之责任。记得小学三年级一天的晚饭后，他把我们兄妹三人叫到跟前，让我们都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喝了一口浓茶，嗽了一下嗓子说：“你们也不小了，有一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今天和你们说吧。”

我们都紧张起来，父亲从未和我们如此郑重地谈过话。

他说，他曾经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有一次飞行中突然遇到狂风和气流，飞机就像一片小树叶，被狂风裹挟着以最快的速度向一座雪山山峰撞去，眼看着峭壁瞬间冲到了眼前，他吓得头皮发炸双眼暴突，拼死命拉操纵杆，满载抗日物资的飞机咆哮嘶吼着终于升高，逃过了这一劫。

他说还有一次，那天怎么就发起高烧来？42度多，浑身滚烫视力模糊，头晕眼花走路踉跄，怎么能够值班去飞行？本来，父亲说他们是绝不能请假的，因每一次飞行都有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绝飞，谁来代替你？但是一位年轻的美国飞行报务员站了出来，代替父亲值班。也就是在那天傍晚传来噩耗，那架满载抗日物资的C-47运输机失事，在茫茫雪山中消失，后来知道，三位美国飞行员全部遇难......

父亲说，如果那天不是他发高烧，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们了......

“为什么是美国飞行员？你为什么和美国人一起飞行？在哪儿飞？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甘心地问。那是个仇恨美帝国主义的时代，我根本不相信美国鬼子会帮助中华民族抗日。父亲楞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件事。

在驼峰飞行的飞机

他又说，1949年11月9日，自己从香港参加了两航起义，他和35位飞行员一起，满怀赤子之心，驾驶着12架飞机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12架飞机，和后来由两航人员修复的国民党遗留在大陆的16架飞机，构成了新中国民航初期的机群主体。在他们之后，四千多位两航职工全部起义，回到了大陆。“你们妈妈抱着万城（在香港出生的哥哥）后来坐轮船回来，好险啊，下船后发现，行李被偷走了一大半！那些很多都是金银细软呀！”。

两航起义飞行路线图

起义人员图片

父母合照

父亲还告诉我们，就这样，他还是把家中的全部存款都捐了。

“存款都捐了？捐给哪儿了？”哥哥问。

“1951年，国家号召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我都没和你们妈妈商量，就把全部存款捐给了国家。”

1951年6月1日，抗美援朝总会发出《关于推行爱国公约捐献飞机大炮，和优待烈军属的号召》后，到1951年12月27日结束捐款，全国人民已经捐了47280亿元（旧币），折合可购买战斗机3152架。

母亲说，当时在报纸的一个小角刊登过父亲捐款的消息和数额，可惜这报纸已找不到了。

捐款图片（网图）

父亲的两次死里逃生，似乎和我们很远，他现在不是还活着呢吗。他的捐款好像和我们也没关系，小小年纪，对钱没有概念。

单纯率真的父亲毫不怀疑自己丰厚的工资足够养活一家五口。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多舛的命运已经像一张巨大的黑伞，遮住了阳光和希望。几年后就消减工资100多元，几年后又减了一百多元，回国不到十年，不愁衣食的生活已经成为了历史。

记得一次他下班回家，愁容满面地对母亲说：“我工资又减了，现在一个月......只有109元了。”母亲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带着哭腔说：“我们怎么活呀......”

后来，几乎每个月都入不敷出。我经常看到他们愁容满面地拿着记账本一点点地算，什么地方还可以再省一点儿？在香港时家境优越，家中有厨师保姆，哥哥有奶妈，父母不知如何节省，更不知如何适应北方的生活。母亲是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回来的，她能做画，能弹琴，说一口流利英文。她既是摩登女郎又是娴静淑女。家境优越的她连馒头都没见过，以为吃时要剥皮。现在，需要自己生炉子，自己做衣服，还要学会给我们理发剪发。每分钱都算计，都要节省。就这样仍旧不到月底就捉襟见肘，只能向亲戚借钱或变卖东西。但无论怎样拮据，过年时母亲肯定会让我们穿上新衣服。

1960年“自然灾害”时患心脏病的弟弟做了心脏大手术，出院后却无法给他补养身体，不要说肉，已经很多天连蔬菜都吃不上。母亲向邻居学着，把淘米水留下来沉淀，最后那些底部浑浊的米粉还可以熬出糊糊，给我们吃。后来听说鼓楼后面有个“黑市”，也就是“地下”农贸市场，因当时没有个体经济，任何出售私人产品或物品的行为都是犯罪，卖东西的地方就是“黑”市。母亲叫哥哥到那里去小心找找，希望能买到一点儿蔬菜给弟弟吃。哥哥去了之后，不知运用什么火眼金睛还真的就买到了一颗小小的白菜，裹在衣服里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那棵白菜的样子我记得非常清楚，长度是5、6寸，直径2寸左右，我们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闻，好香好香的蔬菜味儿！这棵白菜花了整整1元钱，是全家两天的生活费。白菜给弟弟吃了，那个白菜根可舍不得扔，我把它养在一个漂亮的小碟里，放在窗台上。它居然又慢慢长出了几片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婀娜身姿，为全家带来了快乐和维生素。

哥哥喂弟弟吃饭

我六岁就开始学钢琴，那个时代的小学生童年都是玩儿过来的，跳皮筋、扔包，歘拐（歘读chua，三声，旧时北方小女孩的玩具，是羊的膝盖骨，只有后腿有），乐此不疲。

羊拐

我却很像现在的小学生，放学后从没有时间玩儿，坐在钢琴前一遍遍地弹奏练习曲，星期天也不得休息，要到少年宫去参加舞蹈组和合唱团的活动。父母还让哥哥学小提琴，弟弟学长笛。他们希望从小培养我们一些音乐素养，能够接受丰沛的教育，并严格要求我们的品格高贵，丰富，质洁。

七岁的我在弹钢琴

但日子却越来越艰难。

1961年的一天晚上，我竟然听到父母商量着要把钢琴卖掉，补贴家用。我伤心欲绝，趴在钢琴上哭了很久。虽然我弹练习曲的时候有时偷看小人书，虽然我心烦的时候弹了五遍就会骗妈妈说弹了十遍，但还是深深地爱上了这能迸发生命热度的黑白琴键。

泪水无法阻止父母的决心，那天，几个身材高大的工人来搬钢琴了。我大哭着向父母哀求，我可以不吃糖，不穿新衣服，请你们不要卖掉钢琴......但是，放钢琴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块黑色的空渊。我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很久才清醒过来。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的巨大悲哀。就这样，父亲也绝不后悔自己当初捐出了全部存款。

钢琴买的时候1250元，四年后只卖了400元。这钢琴变成了我们兄妹三人长身体急需的鱼肝油和蛋白质。两年后哥哥考上了北京五中，1965年，我双百分考上了清华附中。

二

初一还没有读完，那天就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日子？怎么对国家，对民族危亡用自己生命承担的父亲，被民航革委会定为“特务、间谍”，成了阶级敌人？小小的我，怎么就成了狗崽子？

国人就像被注射了生化毒素，相互之间发起匪夷所思的殴斗和疯狂虐杀。清华附中，我班里四面的墙上贴满了谩骂的大字报，都是针对我的。

我已不敢待在学校，每日在家躲着。一天，两个同班女红卫兵突然雄赳赳来抄家，把所有地方翻了个遍，但凡有点儿蛛丝马迹我们可能都会没命。母亲吓坏了，厨房的下水道里是她刚刚扔掉的金项链，后院泥土底下是前一天匆匆埋起来的砸烂的黑胶唱片，和她剪碎的旗袍。这俩同学在屋里屋外翻腾检查着，只要稍稍注意一下院子里土壤的颜色，就会发现灰白的干土面儿中有一块地方颜色发深，但她们没有发现，悻悻地走了。

父亲已被下放到内蒙监视劳动，做英语老师的母亲则被学校开除，在街道上扫大街扫厕所。全家都是政治贱民，生命没有任何意义，不属于这个世界。每天，墙上的毛主席微笑地看着我们，让我觉得更加卑贱与孱弱。我们住的那幢楼，邻居全是部队干部家庭，只有后搬来的我们是另类，低头进出，不敢与任何人打招呼。母亲善画画，想找个地方去做美术临时工，挣些钱缓解一下家中困境，居委会王主任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老钱，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出去工作。呵呵！”

楼下黑洞洞的楼道门就像撒旦的大口，那是我们全家停放自行车的地方。突然一日自行车车带全都被扎，然后就是连续被扎，最多的一次，一条新带被扎了三十多个窟窿。记得补带的师傅鄙夷地上下打量着我：“你这是被人扎的，你什么出身？”那个眼神深深刺进心脏，刺出眼泪。

所以后来不管多累，每天我们兄妹三人都吭哧吭哧把几辆自行车统统搬到三楼，推进屋里。出入楼的时候则低头快走，不敢和任何邻居眼睛对视。

记得是个深秋的日子，万物肃杀，树叶凋零。突然一声巨响，家中的一块玻璃窗爆碎，几个硬物破窗而入，裹携着碎玻璃哗啦啦差点儿击中我们的身体！全家惊呼起来，仔细看，硬物是几块砖头，显然是有人故意扔投的。

我跑到窗框边侧目张望，楼下已经没有了人影。

我们苦苦猜测，是谁干的？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千万别和他们讲理，赶紧找一张没有主席像的报纸，把窗户糊起来。

没想到过了几天，袭击又一次发生，然后就成了常态！不知何时，不管是在吃饭还是睡觉，突然就是一声巨响和满屋横飞的“子弹”，然后就是我们撕心裂肺的惊恐大叫。怎么继续生活？巨大的恐惧裹挟着我们，出门时邻居们鄙视的目光像是在杀人：“你们他妈还活着干嘛！”回家后窗户如獠牙之鬼，随时都要扑上来把我们撕碎。

父亲在内蒙每日交代历史问题，怎么也过不了关。扫大街的母亲劳累疲惫，回到家中却无法入睡，精神濒临崩溃，还要打起精神安抚惊恐的我们。玻璃窗已经破烂不堪，随着狂风狰狞地咆哮。又一次袭击之后，仅剩下的一块碎玻璃哗啦啦落了地，我气得心动过速，血脉喷张，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

管它什么出身，什么崽子，和他们拼命去！三窜两窜跳到楼下，眼睛充满血丝，像泼妇一样插着腰，学着用此生听到过的最粗俗语言，对着全楼那些深不可测的窗户破口大骂！那些厕所墙上看到的下流话从嗓子里连珠炮般喷发出来：“XXXXXX!别以为你们狂，我TM也有人！我知道你们是谁，住哪儿！听见了吗？你们等着！再敢扔一次砖头我就叫来人，看谁还能活着出来！不信你们就试试！XXXXXX！”骂得惊心动魄，穿云破天！骂毕，仍旧咬紧牙关睁圆眼睛豹立在那儿，怒视黑乎乎窗户后面的人影，等着砖头的疾风暴雨向我袭来，然后壮烈躺倒。奇怪，怎么没人出来应战？怎么是死一般的寂静？

闹了半天，他们也吃软怕硬！我从此知道了谎言的巨大威慑力。只要不要脸，敢说谎，别管多难听多下流，骂出来就是真理，就有人信！

从此，我家的窗户再没被人砸过！

当时的清华附中，校长老师被数次批斗惨打，剃了阴阳头。红卫兵在学校大门旁用树枝搭了一个低矮的狗洞，横眉立目呵斥着校长老师们从狗洞里钻进钻出。每个班都揪出反动学生或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黑苗，我们班长晓芬的家庭出身是工人，根红苗正的红。但她学习成绩优秀当了班长，因此由红变了黑。

在一次对晓芬的班级批斗会上，一个不是红色出身的女生出于表现自己的迫切需要，忽然愤怒地站了起来，坚定地走向晓芬，直盯盯看着她低垂着的面庞，同学们都开始兴奋，以为会有一个革命的举动出现，比如扇一个大嘴巴子，或者干脆几个，然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高举手臂喊一句口号。没想到的是，一口浓浓的东西黏糊糊地从她嘴里喷射出来，准确地落到了晓芬楚楚可人的面颊和柔软的头发上。

大家都差点儿吐了。

后来，我和晓芬，两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崽子惺惺相惜，成了好友。那时心灵就是干涸的土地，已经炙烤得焦黄龟裂，哪怕有一滴雨落入其中，也会温润一株小草，但是，没有。我们商量好了，要去，去寻找那滴雨，去栽种那棵草，去趟开那条路，那条能活下来的路。

三

1967年夏季，两个初一的女孩儿决定了，必须偷越国境上战场，只要参加了解放军，穿上那身绿军装，铺天盖地的魔爪就会立即消失，军装就是红色宣言，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优越感和安全感，哪怕倒在血泊中。

一直到听到“咣当”一声，身体随着列车的启动前后晃动了一下，悬着的心才有了着落。车轮唱着歌快乐地碾压着铁轨，金黄色的月亮在树枝间跟着我们的节奏飞驰，窗外闪闪的人影，就是让人心潮澎湃的音符。向南，一路向南！直冲到那个神秘的充满了热血和牺牲的地方，那个童话般能改变命运的地方——越南。

从北京一上车，我和晓芬就处心积虑地琢磨怎么才能蒙混过关。当然，我们没有票，此时大串联已近尾声，蹭车可不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了，只要远远看到列车员的制服在车厢里晃动，就赶紧找个厕所钻进去，锁上门。实在找不到没人的厕所，我们就一直向前走，老天有眼，真的就能找到一个空厕所，容我们藏身。

但就算成功躲开了列车员的查票，我们知道还是过不了南宁那一关。那时整个列车都要清查，车座底下，厕所空间和所有可能有人的地方都要大清理，因为，过了南宁就算是前线了。

火车时刻表

躲避查票时竟然发现，前面有一节车厢满满坐着的都是女兵！她们肯定是直接到越南打仗的，如果能和她们熟悉，然后再混入其中，一定能轻而易举越过国境！

我俩在后面的车厢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列车的速度慢下来，喇叭中传来列车员气度不凡的声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同志们，下一站是衡阳站，有下车的同志们请提前做好准备。”

我一个激灵：“快到衡阳了，咱们该过去了。” 晓芬会意地点点头。紧张和期待让我们口干舌燥，汗水湿透内衣。

忐忑推开车门，光焰焰的一车国防绿晃得我们眼晕，多么耀目的颜色！它是出身，血统，地位，荣耀的象征，从细胞到汗毛的全方位无尚至尊。

“解放军同志们，你们好！我们是北京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给你们表演节目来了，可以吗？”面对满车厢的诱惑，我鼓足勇气大声编着瞎话。昏昏欲睡的女兵们被我嘹亮的女高音吵醒了，稀拉拉掌声响起：“欢迎！唱个歌吧！”

这是有关自己命运的大展示，绝对要成功不能失败！使出浑身解数，我唱了一首又一首。除了语录歌，还唱了几首最喜欢的老电影插曲，连唱带跳，博得了满堂彩。车厢里沸腾了，大家拍着手也跟着唱起来。两个女兵站起来拉住我的手：“小妹妹，唱得太好了，和文工团的演员一样！快喝点儿水休息一会儿吧！”

挤了挤，终于坐到了她们中间。一位细眉细眼的女兵问：“你们到哪儿去呀？”我使劲压抑住心跳，满怀期望地说：“同志姐姐，我们想和你们一样，到越南打美国鬼子，可是到了南宁就要清理车厢了，你们能帮帮我们吗？”

“你们想去越南？”“嗯...是。”“想参军？谁接收你们呢？而且很危险呀，你们又没有训练过。”“没关系的，到了那里再学嘛。”“怎么过去？打仗可不是儿戏，有生命危险的！” “我们会想办法！就算为国捐躯，也是光荣的！”

这是从心里迸发出来的铮铮誓言。想到家中毛主席像下面，会有一张闪闪发光的军烈属证书，想到居委会干部看我爸妈的眼光从鄙视变成了充满敬意，想到妈妈也许再也不用低头弯腰去搬砖头扫厕所，而是可以回到学校去讲课，自信微笑地面对同学们！砸我家窗户的那几个流氓也会后悔......我成了天地万物中的荣耀！想到这儿，我的目光充满了坚定和倔强。

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兵仔细打量着我们：“多大了？”“都十六了。”“才十六，小了一点儿......”“不小啦，我听人说，有两个15岁的北京女生，已经女扮男装剃了头，偷越国境到了越南穿上军装了！”“哦是吗......”

她沉吟了一会儿。看得出来，她是女兵中的领队，我低垂着头就怕她问我是什么出身，但，她没有，接着问：“你们想怎么过去呢？”

我松了一大口气，拉住她的手急切地说：“好姐姐，你们能借我们两套军装吗？清理车厢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你们中间，他们肯定看不出来，这样就可以直达越南了！等到了越南，还会不让我们参军打仗吗？实在不行就求他们......”所有期盼在这时都突地涌上来变成了眼泪，不由分说地倾泻出来，声音也哽咽了。

女兵赶紧掏出手帕，帮我轻轻抚擦掉满脸涕泪。她们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拿出了两套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递到我们的手上：“好吧小妹，军装借你们穿上，但是这车可不是直接开往越南的，到了南宁要检查，最后到凭祥大家都要下车，那时候，军装就要还给我们，你们就会被发现，我们也就没有办法再帮你们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呀。”

“谢谢姐姐！”喜出望外的我们立刻把军装套到衣服外面。这军装散发出来的灿烂光芒和厚重内涵，让卑微的我们腰板挺直，昂首挺胸，身价倍增。

果然，到了南宁，列车停下清理车厢，两位列车员在我们车厢慢慢走过，上下左右审视。大家就像集体签了约，很自然地聊天，有人还和列车员打着招呼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俩一个头靠着窗户，一个趴在小桌上闭着眼睛装睡。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像过了一生......一分一秒地等待，等待，心跳声大了十几倍，全身被汗水湿透......

一声响亮的汽笛，终于带动着我们的希冀和梦想，向着凭祥前进了！这声音震得全身血花沸腾，热情奔放。我们睁开眼，对女兵们笑了，紧紧抱住她们半天不放开，知道离战场，战斗，立功，献身，越来越近了！

如今，看到那些恐怖组织的人体炸弹，也许就是几位十六七岁的青葱少女，也许她们拥有花容月貌姣好身材，也许她们还不知何为生活何为爱情，就为了那个“相信”，让自己瞬间灰飞烟灭。我理解她们。我就像她们。

美国和越南为什么打仗？为什么要抗美援越？我可不知道，也用不着知道。还需要我们思考吗？老人家早替我们思考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是经历过崇拜的，崇拜就是自己完全成了空壳，体内五脏六腑和大脑沟回全都是老人家的思想、著作和语录，那是我们的全部逻辑思维和语言基础。

抗美援越时期毛泽东胡志明照片

四

没想到，一出站就现了原形，而且成了“俘虏”。

“您就让我们在这儿玩儿玩儿吧，来一趟多不容易呀......”

“好吧小同学，别求了，“ 胖呼呼的车站站长，和蔼地看着涕泪横流的我们：“就让你们在这里玩儿几天，十天，可以了吧？然后就来找我，把你们送回北京。”我们赶紧深鞠躬，大声说：“真谢谢您啦！”快乐地向街中跑去。

大街上，浓郁的战争气氛让我们兴奋激动。这个小小的凭祥虽然叫做市，但只有一条马路。伪装着绿色树叶的威武炮车在街上排成一长溜，等待过关。再向前走，看到了，就是那个青灰色的牌楼，友谊关！想办法混出去，我们就大功告成。静静观察了一会，觉得关口的检察人员非常严格，仔细盘查询问每一个人，有几个挑着担子的越南人过来都被盘问了很久，除了军车，看不到中国人过去。伪装成越南人？根本没门儿，实在不像。

友谊关前的誓师大会

抗美援越战场

抗美援越宣传画

肚子在咕咕叫，我们已经饥肠辘辘。

在街上找到了一个小饭馆，买了两碗面，5分钱一碗，狼吞虎咽吃下去，就像没吃一样。细细地分辨这些白色小条条，认定它是大米做的。“大米粉怎么这么不管饱？”两人面面相觑，只好掏出瘪瘪的钱包，每人又买了一碗。

吃饱之后，天色渐黑，关口已经封闭，看来要在这里过夜了，但是住哪儿？在街上瞎逛了许久也没寻觅到住处。昏黄的路灯稀稀拉拉地站着，像老人嘴里稀落的牙，一不小心，就会走到一片无际的黑暗中。仰头看看天，絮状的银河亮闪闪流淌在头顶，北斗星在给我们清晰地指路。

“你害怕吗？”我问晓芬。晓芬摇摇头：“不怕，咱们再找找地儿。”

“往北走吧，如果有学校就好了，可以从教室窗户爬进去，睡在椅子上。”

两人摸索着向北边走去。星光下，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出现在眼前。有路就一定有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快了脚步，不久，远处隐隐出现十几个座落在地上的巨大的黑东西，像是建筑物？犹犹豫豫，大着胆子向前探去。走近了，终于看清了，是十几个高高的木堆，每个都有十几米高，就像一个个躺下来休息的巨人，浑身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愣了一会儿，仔细绕着木堆走了一圈，觉得顶上也许能睡觉？“秀儿，咱们能爬上去吗？”晓芬有些踌躇。

去年，我和同班的容容忽然异想天开，想爬到学校50米高的大烟囱上锻炼胆量，容容临阵退缩，我却斗胆向上爬，爬到一半已经头晕腿软，却硬着头皮挑战自己：连个大烟囱都爬不上去，还想当兵？哆哆嗦嗦终于爬到了顶端！这木头堆算什么？只有二十几米，而且四周是40度的斜坡，“应该没问题！爬上去看看！”

手脚并用，不费劲就爬到了木堆顶上。真好，上面是平的，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大床。“咱们就睡这儿吧，我觉得挺安全。”晓芬点点头：“说实话再也走不动了。”找到两处还算舒服的木头缝隙，躺下了。小书包里有一套换洗衣服，一双球鞋，还有一件泳衣，就是那种泡泡纱泳衣，叠起来厚厚软软的，正好当枕头。

泡泡纱泳衣

噢！放松地躺下来，真舒服呀！生平第一次露宿，能够如此清晰地仰望天空。头上是天鹅绒般温柔丝润的巨大蓝黑色天幕，宁静柔和，不由分说地倾泻下来拥抱着我们。宇宙混沌初开之时所有星辰都跑出来了，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对我们眨着眼睛。

几十公里外就是血雨腥风的战场，这里怎么这么安静？乳白色的银河横贯中天，亘古神圣。凝视着牛郎织女，眼皮开始打架，和晓芬商量了几句：“明天，咱们一定想办法过去。我看到那个炮车上都盖着苫布，咱俩可以钻到苫布底下藏起来。”“嗯，刚才在关口看到炮车过去，我没看到掀开苫布检查.....”还没说完，两人就沉沉睡去。梦中，心儿已经飞上了云端。

五

我们在炮车队的旁边慢慢走着，眼睛像鹰一样搜寻着目标。每辆炮车旁都站着它威武的主人，有的在擦拭炮身，有的四处张望，目光警觉。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可能钻到苫布中，只能先找一位聊聊天，看是否有机会。一位年轻英俊的炮兵也看到了我们，双目对视，小鹿乱撞，我们大胆地走了过去。

“您好。”“你们好。有事吗？”“没事儿，看你们马上就要过去了，真是羡慕。”我讨好地笑着。“是吗？”他很机灵，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同志，我们帮您擦擦炮车行吗？”我灵机一动，想和他搞好关系。没想到这种谄媚让人一眼就看穿了目的：“不用，谢谢啦！你们得离我远点儿啊，这儿不安全。”他笑里藏威。

此举失败。

抗美援越报纸

炙热阳光下的柏油路大街足有四十多度，没法在街上多停留，见到有一个店铺开着门就赶紧走进去，想找个阴凉躲一躲。举目环顾，发现这是个军人小卖部，对外也营业。售货员是个高大白胖的年轻军人，笑容可掬。他面前的柜台上摆着一排空饭碗，后面是个大冰柜，居然在卖冰镇的鲜椰子汁！

“多少钱一碗？”“7分。”怎么那么贵？我实在不舍得掏出兜里的钱包。“同志，您这有凉水吗？”他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笑着说：“同学，这儿没有凉水，只有椰汁。”

嗓子在冒烟，话都说不利落了。狠心咬了咬牙：“好吧，要两碗。”

一点一点地把仙浆琼酿嘬到嘴里，满口的浓郁的椰香在唇齿间萦绕，凉意慢慢浸透心扉，渗入血液，让人醉了般的受用，一小会就见了碗底。但是嗓子还在抗议，不管那么多了，我又走到柜台前买了两碗。

“同学，你们不是本地的吧？”旁边一个小伙子和我们打招呼。

也许我们的吃相引起了他的注意？小伙子瘦高个儿，白白的面颊，头发稀疏发黄，两只细眼睛，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明显的有些短，手指又细又长。

“嗯，北京的。”“到这儿来，是想过去？”他直言不讳。“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吓了一跳。“呵呵，见过你们这样的，我是向导。”我差点儿跳起来，大叫：“是吗？！”他说：“是啊！”“你认识过去的路吗？”“当然认识，我带人走过。”他警惕地低声说：”到外边去说。”

一口气把椰汁喝掉，痛快淋漓，终于有望了！到外面找了一个屋檐，三人站住。

他说：“需要我帮你们吗？”“你不是向导吗，带我们过去吧？”

他打量着我们：“你们身体怎么样？一是要走很长的山路，翻几座山，二是从山上过去很危险，有可能会被蛇咬。”“翻山没问题，还有蛇？！被咬了怎么办呀？”“要准备一把非常锋利的小刀，如果被咬了，就要立刻把那块肉挖下来。”

我俩面面相觑，从头凉到脚：“要挖掉肉？会有危险吗？”

“一般来说没关系，只要处理的及时，一分钟之内把肉挖掉，扎上绑带止血就没问题。”

一分钟之内把肉挖掉，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十六岁的时候对挖肉的认知几乎是零，觉得就像在地上挖个小坑，向导说的话我们深信不疑。可是，“没有锋利的小刀，怎么办呀？你有吗？”向导沉吟了一下：“我有。还需要手电筒，有吗？”“也没有。”“绳子和绑带呢？”“没有......”我们简直沮丧极了。“军用水壶呢？”“......”“这些都是最起码的装备。”“你是向导，你也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不懂这些的，你帮我们准备好吗？我们不要，用完还是你的，谢谢啦！”“如果都让我准备，给我多少钱？”

钱？还要钱？大家都沉默了。以为他好心善良愿意帮忙呢！我心里默默在算账：我俩一共只有25元钱，还要买些东西路上吃，给他多少钱才合适呢？

放在口袋里的右手紧紧揉搓着那个小钱包，攥着我们的未来。

沉了一口气，我故作镇静地说：“给你10元，除了帮我们准备那些东西，还把我们带过去，行吗？”

向导考虑了一会儿：“这样吧，你们管我三天饭，然后再把你们带过去，给我12元。”

还要管他三天饭？这臭小子是不是想赖上我们？可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事情只好定了下来。

第一天，还是那个小饭馆，全市唯一的饭馆。吃饭的人不多，我们显得有些扎眼。我俩每人要了一碗面，眼睛却不时盯着向导，他倒真不客气，呼啦啦口水伴着面条，风卷残云般吃了四碗，也算是饱了。中午吃完，晚上又光顾，他仍旧大快朵颐。好在只吃三天，要是一周，我俩就得上街要饭了。

时间就像停滞了似的。还剩两个整天，做什么呢？我在想，也许这是此生的最后几天，还有什么人生之遗憾没有完成？对了，这里是广西，找找刘三姐！

六

“ 向导，有件事情想问你一下，在凭祥还能听到壮族人对歌吗？就是刘三姐那种对歌。”“你们想听对歌？有呀。”“每天都有？”真让人喜出望外！“差不多吧。”“在哪里？”“在西边山坡上的树林里。傍晚的时候，只要看到一帮帮年轻人，就是去对歌的。他们都拿着手电，先是男的对着女的照，女的如果同意了，就拿出手电对着男的照，这就算是双方都愿意，可以开始对歌了。所以这里的手电筒很贵呀，要8元一个！”“哦，太好了，我们过去听！”“我带你们去吧？”“谢谢了不用，我们自己去！”

暮色悄悄降临，一轮弯月像嫦娥笑眯了的眼睛，在西边小山的树林顶上温情地看着我们。找到一个冠如巨伞的大树，在下面坐下来，静静地等候。忘了吧，让我们暂时忘掉炮火硝烟，血腥死亡，让我们在这个温柔浪漫乡，看到相遇，看到爱情，看到牵手，那人间最美丽的风景。

几缕清风吹过，树梢哗哗作响，草丛中的小虫子不顾一切地先丝丝唱了起来。怎么还见不到人？远处那团在动的黑色是人吗？

走近了，看清了，真的是一群壮族少女！她们的面庞都圆圆的像红润的苹果，细细弯弯的峨眉貌似今晚妩媚的月亮，那些眼睛！悠悠亮亮，深得让人看一眼就会陷进去......所有的少女都是一袭黑衣，大圆领宽袖口大裤脚，身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当然，那会儿谁还敢把装饰物戴在身上呢。

轻轻的嘈杂声中，对面走过来一群翩翩少年。一色的白衬衫黑裤子，俊朗黝黑的面容带着微笑，几个人手中明晃晃地拿着那神奇的手电筒。

两群人在不到十米的距离都停下了，沉默了一会，互相打量着对方。忽然，一束雪白的光从一个健硕的小伙子手中射出，在姑娘们脸上转了几下，准确地落在了一位姑娘的脸上。她眯起了眼睛，抿着微微颤动的嘴唇。等光源移开，她就着朦胧的月光紧盯着小伙子......天风轻拂，光影婆娑，她动了！芊芊玉手缓缓抬起，飘摇中绽放出一道诱惑的白光，落到了小伙子俊朗的脸上。

我俩的小心脏几乎跳了出来，此生第一次看到爱情的表白，不是在小说里，不是在电影中，而是近在眼前，让人如此地呼吸困难，心动过速！

心中立即响起了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歌。刘三姐：真像笨鸟不开声，忽然变成分水龙；隔着船舱喊一声，五尺汉子也脸红。阿牛：小小鲤鱼不吞钩，摇头摆尾江中游；知道我家客来了，跳出水面碰船头。记得是雷震邦作曲，乔羽作词，永远不能忘记的两位词曲大家。刘三姐的歌声，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年代，不知融化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扉。

马上就要听到真人版的情歌了！

姑娘向前走了半步，馨香的荷尔蒙使身体飘然颤动......一阵野马嘶鸣般的尖利歌声划破了夜空：“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小伙子立即接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年，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星星差点儿掉下来！

谁的眼泪不由分说地稀里哗啦滚落？......

就在那一瞬，我心里的什么东西死去了。

几十年后想到这事儿，才明白干嘛那么伤心。不仅仅因为没有听到真正的情歌，那只是一个遗憾。我隐约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是不相信浓郁的民族风情全都消失殆尽......所有的一切都空了，变成一种震耳欲聋的政治喧嚣......到哪儿去寻找少数民族的精神魂魄？到哪儿去寻找星光灿烂的人类世界？

如今，广西的刘三姐倒是又活了，活在声光电中，大歌舞中，农家乐表演的经济创收中。但那还是刘三姐吗？

七

还剩......一天，就要奔赴前线了。要求自己，一定要忘掉昨天的伤心事，安排好最后的时光。广西的七月骄阳似火，脸上身上黑一道白一道，黏糊糊的都是汗渍，从北京出来就没有洗过澡。我俩商量了一下，一定要找一条河游泳，把自己洗干净点儿，就算最后躺倒在血泊中，也是洁净的女儿身。

在凭祥的西边，还真找到了一条浅浅的小河，波光粼粼，清澈见底，青灰色的小鱼儿悠闲而敏捷地在水草中嬉戏。不远处，有一个竹子围起来的公共厕所，进去换了泳装。我坐在岸上看衣物，让晓芬先洗。

“你们在这儿游泳呢？”忽听一声招呼。转头一看，向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边了。

他坐了下来，关切地说：“你也下去游吧，我替你们看东西。”

我早就想跳到河里洗个痛快了，没多想说了声谢谢，就顺着缓坡进入河中。清凉的水慢慢浸过污脏灼热的身体，再把头埋进水中，洗去头发的污垢，让秀发重新蓬松飘逸，真惬意呀。

蓦地，余光发现岸上......怎么没有了人影？头嗡的一声巨响，再定睛看，向导确实不见了，最重要的是岸上一片空，我们的衣服和书包不见了！我一边向岸上游一边大叫：“晓芬不好了，他把咱们的东西偷跑了！”

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跳到岸上的，也不知道晓芬是否在我身后跟着，只是拼尽全力追！竟然看到那个向导就在不远处跑，估计距离有100多米！好在凭祥只有这一条街，我边追边扯着嗓子喊：“他是小偷！抓小偷！”

这叫什么事儿？！凭祥唯一一条最热闹的大街上，烈日炎炎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两个青葱少女身穿泳装，光着脚丫，一前一后，追赶着一个拼命逃跑的小伙子！

啪啪啪啪！光脚板拍在水泥地上的频率有多快？风驰电掣！那小子真够怂的，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近，八十米，五十米，十米！仅仅十多分钟，竟然把他追上了！我像个恶虎似的扑上去，拉扯住他的胳膊，大喊“谁来帮帮忙啊，他是小偷！”哗啦啦还就上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撕拽着把这小子扭送派出所。

每次一想到这事儿就会自豪，本人，清华附中，中长跑队队员，刚才那几千米，估计破了记录！

派出所顿时热闹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警察板着脸问道。

“他偷我们的东西！”“我们在游泳，他说帮我们看衣服，没想到把我们的东西偷跑了！”

这警察肤色黝黑眉骨高耸，两道浓眉下是一双深陷而冷酷的双眼。他看着这小子，嗓子眼哼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可我们听着就像雷鸣：“又犯案啦？”

他是惯犯？我们遇到了惯犯！

向导面色苍白，低着头，既可怜又龌蹉，不敢看人。

警察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我们，那眼睛里绝对不是眼珠子，就是两只探照灯，在我们脸上来回晃动：“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和他怎么认识的？到这儿几天了？干什么来了？”

我俩面面相觑，语塞。

“他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小偷。”

我沮丧地大声叹了一口气：“唉！”

把小偷带走之后，警察对我们比对那小偷还感兴趣，还问得多。幸亏带着学生证，才相信了我们。让我们到厕所换了衣服，命令说：“我一会给王站长打个电话，今天没车了，明天赶紧回北京，再出这种事儿，你们就别想走了，这是偷越国境罪！”

那天晚上，我和晓芬躺在木头堆上，无论如何不死心。明天就要离开了？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做成，就灰溜溜地回北京，继续我们暗无天日的生活？不行，一定要再想想办法！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我就被鸟儿的叫声惊醒了。一咕噜爬起来，准备到小饭馆吃点儿东西，再上街打听。但是觉得什么地方感觉不对，我的小钱包一直放在裤兜里，现在怎么空落落的？

浑身上下摸过，小书包翻了个底朝天，钱包就是不出来。那个小偷还是得了手？不可能，我们的书包昨天拿回来还检查了一遍。突然想起来，会不会睡觉的时候，翻身掉出来了？趴在木头上仔细向缝隙中看，果然，那个存放着20多元的宝贝，活生生地躺在木头堆的底层，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这下，完全丧了气。我俩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把二十几米高的木头堆一根根搬开，拿到钱包。

真生自己的气！我怎么就没把钱包放在书包里呢？怎么就没想到它会掉出来呢！赶紧找到了街上的邮局，我给妈妈发了个电报：“妈速寄20元钱急用。凭祥市邮电局转霍秀儿收”（我原名霍秀儿，被说成是资产阶级小姐的名字，后改成霍秀）一个字3.5分钱，标点符号也算字，就这么几个字，花了整整7毛，晓芬的钱包里只剩下3块多了。

突然，肩膀被一只大手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身体被强扭了过来，那浓眉下的两只探照灯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嘴里喷出浓稠的臭烟味儿：“怎么？还不想走？还发电报？”随后，不由分说地把我俩扭送到火车站。

战利品交给了胖站长。这次，胖站长眯缝着眼睛板着脸，像是变了个人，再也不管我们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直接交代给列车长，送回了北京。

八

我们灰溜溜地回来了。

人生真是个迷，这次冒险是喜剧，悲剧，还是荒诞剧？如果我们没遇上小偷，没丢钱包，如果我们成功偷越了国境，如果我们躺在那片陌生土地的血泊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母会理解吗？他们的政治待遇会因此而改变吗？街坊邻居还会和他们划清界限吗？就算他们对着爸妈笑，那些笑容是真的吗？我的亲人们，会因为我的消失而从此扬眉吐气吗？

后来，再后来，父亲平反了。飞跃驼峰的事迹被人写成报告文学和小说，两航起义被拍成电视剧。父亲和他的中航央航同事们，被人称为抗日英雄，中华脊梁。

驼峰纪实文学

如今的我，已经鬓白。本以为这一页早就翻过，没想到它那么强烈那么执着地从心底向上冒，让手指不能停歇，敲击键盘声音的后面还蕴含着什么酸楚和感悟，只有亲历者心中明白。如果不把魔鬼放到太阳下解剖晾晒，看清它的每一根污骨，辨清它的每一个毒瘤，结束它所有变异的可能，谁敢保证它不会满血复活呢？

如今的我，经常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想起父亲说的话：“如果不是那个美国飞行员替我值班，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了。”我经常深深地自责，父亲在世时，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问一下那位救命恩人的名字？他还在喜马拉雅的冰川中熟睡吗？他们飞机的残骸还在驼峰山谷中闪闪发光，给后来的飞机当做航标吗？他叫什么？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他的名字？

驼峰失事的飞机

我想，每个清明节都在想，想为他送上一束最大的绝美鲜花，让无尽的芬芳与感恩拥抱覆盖着他，然后，在他的墓前长跪不起......

终于在作家刘小童所著《驼峰航线》一书中的最后几页，看到了这样的几行字描述当年父辈的飞行：“丘吉尔先生说“在人类战争史上，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多的人的生存，要依赖那么少的人。”在战争年代，中航、印中联队，就是这些人和他们那些破烂飞机，使四万万中国人民，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坚持到了最后！”

在这本书中的附录一和二，我终于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牺牲者的名字，先是53位中国名字，然后就是英文名字！我向后翻着，不是几十人，不是上百人，一共9页多密密麻麻的生命，我含泪数着，落泪数着，一共1508位英雄！

七十年时光薄如蝉翼，那些鲜活帅气的年轻生命，穿越时空，倏忽扑面而至。

英烈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