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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俞京:我的松江缘,一个“右派”子弟的运动史

俞京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俞京,1948年6月生。78届新三届大学生。上海松江中学高中,上海水泥厂工矿再教育,1985-1989上海电视台编辑记者。1989年澳大利亚墨尔本至今。


原题

我的松江缘




作者:俞京


缘起华阳桥

我的松江缘起于松江华阳桥,华阳桥有桥也是镇,在松江城东尽头。我外公外婆家在那里。外公姓朱,松江的华阳桥朱姓是大户,从明朝开始,皇帝姓朱,封地在华阳桥,是“皇亲”。听我妈妈说,她小时候,华阳桥家前院庭放有黄色大轿,说是皇帝赐送的。那么朱家又可能是“国戚”。朱家在那里有十四代了。

华阳桥现在还有一条“朱家弄”,不宽,三尺,周围一片都曾经是朱家。不过一代一代的分家,到外公外婆那时,只剩一边了。外公是中国第二代铁路工程师,也就是中国铁路国有化后接替洋人的第一代中国工程师。主管了京汉铁路段,也是后来滇湎铁路的施工总工程师。那时外公外婆家又在安徽明光,现在叫嘉山市。外公抗战后期过世。抗战胜利后,外婆、阿姨、舅舅一大家十几个人,从重庆青木关回松江。安徽外国工程师留下的花园洋房已经被战争摧残得不能住人,松江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产业一些田地。可时逢“土地革命”,外婆有地,厄运逃不了,地主。

1964年,我在上海考高中,我妈妈思乡情切,定要我考回松江的中学住宿。我爸1957年“右派”,好几个家里“出事”的同学,小学升初中都没有“考”进市重点中学。考高中,是一次能改变命运的机会。爸爸妈妈抗战胜利后,随中央大学回到南京,后又在上海工作。我1948年出生在南京,长在上海。之前,我对松江没有印象,除了知道松江是稻米之乡,有佘山外,剩下的就是外婆家,老老少少,糯糯的一口松江话。

1964年,中国开展着“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艺术家的爸爸妈妈,这时送我到松江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以右派儿子和地主外孙的身份起始的“松江缘”从一开始就很艰难。

去松江一中报到,妈妈送我到学校。先去了华阳桥,再坐了几站长途汽车,在靠近县府公路的一侧停了下来。沿着弯弯小河边的乡间小路,走了四五十米,看到河边突出部分有座小亭子。我妈说大概就在这里了,她在找外婆的坟。墓碑早就没有了,只能凭记忆。然后妈妈拿出准备好的香烛和一点食品之类供品,忙碌起来。我只记得陪在妈妈身旁一起跪下叩头。城里来的中学生没见过这仪式,待我回过头来,只见妈妈的眼眶里尽是泪。这是我很少很少见过的“妈妈的泪”(1993年,爸爸上海过世时,我在澳洲墨尔本)。墓地离松江一中不远,再走十几分钟,就见到了校门。随后伴随我的就都是新奇了。

松江一中很大,有“一百四十七亩”地(后来参加县运动会,标语牌上见到的),分教学区和生活区二部分,中间隔着一条街,还有一条河,一座小木桥连接着两岸。教学区,三长排房子,最醒目的是二层楼的红楼。楼前有一个小池塘,弯弯的小路围绕着它。岸边种有很漂亮的杨柳-—枝条是卷曲状的。听说如果把杨柳枝倒插在地,长成的枝条就成卷曲状。弯弯的小道二十米长。走这条小道,必须用手拨开密密的杨柳枝条,脚下还不断地跳出城里不常见的青蛙。小路尽头有一棵很高的银杏树(学校介绍,这是上海地区最高的一颗树)。后来,我和两个同学还爬到几米高的一个大树枝上拍过照,大树上,我们就像三只欢乐的小鸟。

我被分在红砖砌的红楼底层东起第二间教室,直到高中毕业,再也没有换过。二层楼的红楼不“宏伟”,可是五十年后的今天,校友们说起思念故乡母校的那种“魂牵梦绕”和“史无前例”的体验和故事,都要一再提起红楼。

学校的生活区要越过长桥街,和一座十来米长的的木板桥。长桥街靠近生活区的一小段,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铺着青石板的街面,是典型的古镇小路(可惜现在也不复存在了)。木板桥下常常有进城农民摇来的船,停靠着。生活区占地也很大,和有名的松江醉白池几乎毗邻。醉白池公园有个后门,走过去只需要几分钟。于是历史名胜地醉白池,又好像成了学校生活区的“后院”。逢考试了,温功课了,心情好了或者不好了,都成为我们逛公园的一个个借口。每个男生宿舍,有教室那么大,摆放着有上下铺的木板硬床近三十个,住二个班的寄宿男生。我住的宿舍有二十四个男生,余下的床架放脸盆、毛巾和箱子。大家都用蚊帐,每天晚自修后回到宿舍,洗漱完,熄灯后,放下蚊帐,就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大墙隔壁是解放军营房。我们早晨六点就要起床,部队的起床号,比我们早一点,还有每天的熄灯号,都伴随着那些年我的学校住宿生活。

妈妈怕我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不适应,操了很大心。还做了让我后来难堪了很久的一件事: 她把我的每一件衬衫的中缝都用“醋磨墨”(不掉色)写下了我的名字。每次洗衣晾衣或上体育课,解开胸前的纽扣都会露出这些“操心”。当初被同学笑,现在只后悔没有一件留下来。

1964年到1966年上半年,我从高一到高二,除了社会上“年年讲、月月讲”的阶级斗争时不时的提一提我的神经,基本上心情舒畅。学校的风气很好,学习气氛也很浓。没有多久,我就融入其中,其乐融融。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我初中毕业,一米七五算是高个子。课外青少体校学过一点篮球,几个带球过人的假动作和三步上篮都漂亮,结果进了学校篮球队。还每次都上场,不坐冷板凳。跳远能拿第一名,跳高也神气。每次校运动会,其他项目都完了,操场上的同学都围上来看,看我跳到最后,很有成就感。我位育小学毕业未能进入以排球为传统的位育中学,但还是暗暗练排球,圆圆位育梦。打排球需不停地弹跳,所以我体质很好,甚至后来,还想把排球引入松江一中……运动会外,还有,每年一次的文艺演出。自创自编自演,承蒙几位管文娱的女同学看得起我,两年中自编自导自演了两次“话剧”,算是十几年后考进上海电视台做编导进行的预练。

初到农村,什么都新鲜,童心未泯,农田里捉了个“叫蝈蝈”模样的“纺织娘”,放在帐子里,好睡前看看。谁知那家伙跟我一样忘乎所以,半夜大唱起来。第二天,宿舍有当干部的同学报告到班主任那里去。还好,只戴了一顶“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帽子。

郊区的中学,每年还要下乡到农村支援“三秋”“三夏”(抢收,抢种,抢耕作)。同学们同吃住在一起。由于我的“好强”加上“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迫切愿望,尽管累得要命,还是常常拼命,拿出操场上的蛮劲,也能拼上个前头。干农活的熟手,来自农村的男同学回自己的家乡干活去了,班里剩下的小个子同学,成不了我的强劲对手。割稻、割麦的时候,常常逼得几个女同学暗暗叫苦。五十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还忍不住哈哈大笑。当初,“谁让你羞答答不肯认输”。

啊,最难忘却的是在天马公社横山大队的“三夏”:晨雾萦绕,大地婆娑,日出磅礴,金光照耀着小小的山头,耳边充斥着鸟雀和青蛙的欢笑。阳光下同学们戴着大草帽,田间的拼命,横七竖八躺在麦田里的酣畅,牲畜棚临时改住舍中的“放眼世界”。遠处田埂上,又有几个女同学,曼妙蹁跹的身影飘过,送来清香的大麦茶……怎能忘却的景,怎能忘却的情。

很快到了1966年的又一次“三夏”,这次在米市渡生产大队。那天晚上没有放电影,哪里也去不成。初夏傍晚的和风,吹拂着睡躺在汽车摆渡码头斜坡上的我们。政治大风暴前的平静。班主任,任我们躺在离黄浦江波浪不到几米的斜道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全班的少男少女们,健康又纯洁。这种催情的环境,竟一点都没有萌生起男女恋来。那时代和现在不同,所以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珍贵。

革命者的盛大节日

躺在黄浦江码头边赏星星的时候,全国已经沸腾,学校里也已经开始用大字报“闹”起革命来了。我们的班主任蔡老师闷闷不乐,她已经被通知回过学校。这次“三夏”提前结束,返校了。我们班奇特地像解放军一样,列队走回学校。不记得为什么,这次竟然由我一路领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我的革命热情亢奋到了极点,好像真的成了“战士”。

“革命”开始了。我忘了自己实际上并不适合“革命”。不多久,学校的广播就提醒了我。“红卫兵到操场集合”,于是班里在坐的, 就只剩下一些“可教育好的子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对无言。

写老师的大字报,瞬时铺天盖地贴满校园。平时的一点捕风捉影,都加上《半夜鸡叫》课文里学到的阶级仇恨,上纲上线。于是,有些心机的老师也故意透些“内情”来火上添油。

工作组来了,毛主席派来的亲人。举办了几场斗“阶级敌人坏老师”的斗争会。大家义愤填膺,十几遍口号一喊,台上低头的老师,似乎已铁案难翻。但是,不到一个月,风向大转,说工作组不是“毛主席派来的”,而且还是镇压了学生运动,转移了斗争大方向。这下好了,“透”材料的老师又成了革命的靶子。“铁案难翻”的反革命老师成了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

1966年10月26日,我校几百个学生拥到松江县委,要求“罢”管人事组织老师的“官”。县里大官们不理我们,激怒了“革命小将”。于是,奋起走上海,四十五公里路,向上海市委请愿去———“罢”一个中学管组织的老师的“官”。

红楼旁大草坪集合,中午出发,浩浩荡荡,“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革命啊,不怕路途遥远。

走了一个多小时,突然前面闹了起来,一位初中小个子女生的革命爸爸骑着自行车赶来,硬要把女儿拖回去,而这位小女生怎屑做“革命逃兵”,躺在地上撒起泼来。僵持了很久,爸爸妥协。关照高年级的同学照顾一下,依依不舍地停在了原地,队伍又前进了,一面引路的红旗依然招展。革命爸爸大概也想通了,女儿跟进的这支队伍,也许真不是“反革命”。

好不容易,近半夜走到了市区,还进入了市委礼堂。哈,一下乐了,整个上海,全在闹革命。谁来理睬你们,这几百人的队伍的革命要求:“罢”一个中学老师“官”?上海都已经在“揪”华东局、上海市委的“走资派”了。

没有人理睬的“革命行动”,不影响1966年10月26日,“1026”,成为松江一中的“革命者盛大的节日”,松江城内“响当当、硬碰碰”的革命造反派啊。学校里三五成群,志同道合者组合在一起,“反到底”、“丛中笑”、“痛打落水狗”……把毛主席诗词里词词句句全翻了出来。几十个战斗小组占用了各个教室。用上下舖木板床,用桌椅,再糊上些标语加语录的纸,很快一个个小小空间的“战场”就佈置出来了。一个两层楼的红楼,“驻扎”了不少于十个革命战斗队。谁说“創意”只是现代才有的词?!同学们“昼伏夜出”,一辆“黄鱼车”、两个浆糊桶,很快就把革命的火种燃遍整个松江镇,“揪出松江县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炮轰松革会

又闹了四五个月,松江县革命委员会(松革会)成立了,松江的革命好像成功了。不料随着“粉碎二月逆流的反扑”,县里又闹起了革命。这次“闹革命”把全校的同学,围绕着松江县革命委员会的革命性,分成了观点不同的两大派,“炮轰派”和“保卫松江县革命委员会派”(保派)。这次分歧上升到“革命”还是“反革命”,继续革命还是保卫革命的原则性大问题上了。立刻整个松江,“工人说话了”、“贫下中农说话了”,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革命形势的发展和全国“接轨”。再也不是我们学生所能控制得了的。学校的同学平时基本都随着自己本来相熟的群伴相行,可是“革命”把我们十几岁的中学生都烧得心火火,脸红红,停不下来了。

我这个“可教育好的子女”,自觉努力改造,“重在表现”,又担心又积极,不敢太靠前地革命着。又目睹参与着一件件的“松江大事”。幸运的是,还好有能力更强的同学担起了责任,始终没有成为“组织者”。

炮轰“松革会”的前夜,在一中操场偏僻的角落边,体育教研组办公室。一帮高中的同学,模仿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的语调,录音制作“炮轰”的宣言。

那时候,全国没有多少电视机。在松江农村,甚至收音机也不普及,家家户户连着有线广播。从县广播站、公社广播站,一直到每家每户。松江中山路每根电线杆上固定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大喇叭。有线广播传达着党中央的声音,而县广播站就是松江的“党的舌喉”。

炮轰派的宣言,沿用着对《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上最新精神的理解,叙述炮轰的理由。门外不到五米处,有解放军战士的持枪哨兵,操场中心位置,住着解放军的司令。第二天“炮”派的同学抢下了县广播站,播出音调高吭,架势貌似中央台的宣言。

第二天下午,轧闹忙“革命”后,昏昏沉沉的我和几个同伴同学,为了填饱饿了十几个小时的肚子,去长桥街头“锅贴牛肉清汤”充飢,补营养。

突然发现,不远处,县工人文化宫里有上海油画雕塑室的《红太阳油画展》。进门一看,竟然是我爸爸和他的一批学生也到松江来“闹革命”了。陈逸飞、魏金山、王永强…….一伙后来的大艺术家,当时只有二十岁刚刚出头。他们也全是一式“革命造反派”的装饰,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我爸爸一条蓝布工作大褂也算是革命装。

陈逸飞那时大概是什么革命队的小头头,而我爸爸的油画“毛主席在井冈山”也是革命之作,挂在里面。陈逸飞见我一脸“睏睡”又革命意气风发,知道“我们”昨天“抢”了县广播站。以至后来很久,他还以为我是松江学生造反派的头头。爸爸那个时候幸运,跟着他们“有限地参加革命”,能幸巧碰上我,爱恋交切,只是笑。

一伙学生抢了县广播站,“贫下中农不答应”,反攻开始了。县里沸腾,松江县开始了文攻武卫。大标语也开始使用“砸烂……”8月4日,上海联司大打,松江也大打。留在一中的我们,下午天渐黑时得到消息,赶紧“化整为零”。第二次徒步走上海,逃出松江城。我和四五个同学,走上了城北公路。贴身的井冈山军用书包里,还塞了一面“1026”的队旗。刚刚过了华阳桥不久,几个警惕性高的农民岗哨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盘问,一个懦弱的同学拿出“松江一中红卫兵团”的证件在唬弄。突然,一个胆大的,高三同学大叫一声 “跑”!嘿!推倒了两辆农民的自行车,撒腿来了个“二百米赛跑”。没有上过体育课的农民兄弟跑不过我们,一会儿,我们都逃隐在夜幕里。

大路不敢走了,田埂小道,坑坑洼洼,一条十几米宽的大河横在面前。回头路走不得,我们几个把衣服鞋子顶在头上,游泳过河,这时真感谢学校的体育课。不久,我们一伙终于混逃出了松江域界。

 冰霜傲雪803

“革命不怕死”,不多久,农民退了,砸烂联司的工总司也让上海“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又回到了松江。松江的两派却越来越“弓张弩拔”。我们这一派的同学为了生存,抢住进一幢刚刚新盖成的四层民用公房,建筑编号“803”,我们叫它803公房。弄了些建筑垃圾堵住了楼梯“守”了起来。“803”离县政府很近,面对中山路的一面,是一片开阔地。

“文斗”了一阵,真正的“武斗”开始了。敬爱的领袖生日后的第二天,十二万农民进城,目标“803”。12月28日清晨,孤零零的“803”被上千个持杖的农民团团围住,松江城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天气温极低,滴水成冰。上午不多久的“语录战”一会儿就哑了一边,对方割断了电线,断电了!替而代之的是另一派气势汹汹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五六台从“上海消防器材厂”调来的高压水泵,从各个方向,向“803”全身喷淋。

寒冰的天气,马上将水柱和水雾变成了冰挂,冰挂包裹住“803”的大楼,像水晶宫,也像宜兴的善卷洞。可怜里面的几百个中学生,少男少女们,又冻又怕,嘴里念念叨叨:“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心里却直犯毛。体育课仅有的几次持木枪学刺杀,早就还给了自己也不懂的老师。楼外叮叮当当的是铁器真家伙,文化革命都“革”到这个份上了。

 “803”与邻近一幢居民楼相隔约十米,胆大的同学几天前在两个屋顶间,固定了十几根钢管作为“天桥”,为的是便于防守,可这时却成了招来“立体攻击”的最大威胁。学生的“领袖”全去莘庄,参加市里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了。群龙无首,留下个书生秀才充作头头。不行,为了几百同学的性命,冒死也要拆掉这座“天桥”。

两幢四楼公房的顶上,砖块飞舞,一个多小时后,钢管终于大部被拆,另一头吊在楼顶上,孤零零的几根,还裹着尺把长的冰掛,过不来人了,总算安全。但是从楼顶下来的同学,好几个头上流了血。我为我班的小个子体育课代表包扎了头部,这是我在“文革”中见到的“血”。

一天没吃东西,盼援无望,只能冒死突围。书生秀才的临时“领袖”和几个理智一点的男同学,象“军事家”那样,研究起“突围”路线:紧贴“803”旁的公房边墙,避免“背腹二边受敌”,冲过“通浦塘”桥,到二中校门后转方塔,然后再转东,不能直穿方塔弄,那里是县委,怕有“重兵”……

时近半夜,“突围”的时候将到,几百个一中的中学生,都聚立在公房的楼道里,上上下下从一楼到四楼。电早就被切断,里面黑黒一片。路边围楼的农民,因为冷,在马路边燃起了篝火,火光透过大楼镂空墙外的冰挂,映在同学们的脸上,忽闪忽闪。楼道里,格外的安静,大家静静地听完“突围”的路线交待。没有一位流泪,有人轻轻领头呼起:“毛主席万岁”……

 队伍冲出了大楼。短暂接触和相持。围楼的农民兄弟都不曾想到,真的会直面相对地遇上“拼命”的“红卫兵”。从“803”到“通浦塘桥”,一路上,尽管与围堵的几百上千“武装”的农民只相隔几米,可女同学、小同学在大同学的护卫下,竟然还是有惊无险地一口气冲到方塔。有位细心的同学留在方塔的直角转弯处,提醒着大家,不要跑错路。方塔静静的耸立着,对面是照壁。那时没有公园,也没有围墙,前面是青石板路。刚离开了人群的“厮杀”声,同学们的脚步都慢了下来,大家一口气跑了近两千米。我远望着方塔和照壁,不知道这个“塔”和“壁”是供何方神仙的,我心里暗暗虔诚地许愿:“如果你是神灵,保佑我们冲出重围吧。

饥寒交迫的同学,相互搀扶着,沿着沪杭铁路,终于走出松江境界。在莘庄铁路道口的一个小房子里,里面生了个火炉,顿时觉得身体开始暖暖的。二十个同学竟坐在地上就睡着了。一位铁路工人看着我们,加了点煤,摇摇头,让出了空间,走出了小房子。“文革”中,这是我第三次徒步从松江走上海。

“武斗”不得人心,形势很快就转变了,市里决定“调整、充实、部分改组(松革会)”。“大联合”的那天,中央文革的大头目来松江了。松江体育场召开万人大会。“九千岁”和上海的“徐老三”上了主席台,慢悠悠的,脱不了上海话语调的北京话: “…….松江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后来呐……”(十几秒的停顿)万人大会鸦雀无声。“炮轰派”和“保卫派”要的就是这最最重要的“后来呐……”。“后来呐,分开了。现在呐,又联合了”…….淋漓尽致官腔!

我参加的一中“炮轰派”糊里糊涂地说是“受了压制”,才舍命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保卫派”呐,也在一腔热血地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于是“革命”啊“反革命”啊,舍命撕扯一阵,現在还想在“欽差大人”这里讨听到一句“公道话”。“后来呐”……大家终于搞清楚了: 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派”。

逍遥、知青

一中的同学大多失去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冲动,玩起了“逍遥”。然而红楼前小池塘的鱼儿遭了殃。几个同学,伙同“外来闲杂”人员,“拷起了浜”。大半天的劳作,半铅桶的毛毛小鱼。为了一条大黄鳝,挖翻了岸边的一棵大杨柳。歪倒的杨柳,枯涸的塘底,直到最后我们离开学校,还是一付败落相。美丽池塘也再不复存在。

青春的精力仍然四处发泄。几个初中的小同学溜进松江的果园区偷摘桃子。这个果园就是我外婆墓地的那一片地。弯弯的小河没有了,亭子也没有了,因为旁边筑起了松江的第一个游泳池。不幸得很,这几个小同学被捉住无奈,连人带赃,两书包半生不熟的毛桃。果园管理人员来到学校,找“革命委员会”评理。那时的革命委员会,不就是我们宿舍一伙的同学吗?臭骂一顿后,桃园的人去了,毛桃也不拿回去。我们洗也不洗,咬了一口,呸!又苦又涩。

不多久,终于轮到“捣蛋的中学生”上山下乡、工矿农村了。

学校第一批的精英,经自觉报名后,被送去中国最北方的军垦农场。青春同窗的身上穿起了真正的崭新的军装,只是还是没有“一颗红星,两面红旗”(军徽领章)。

热情还是那么高涨,口号还是那么激情,“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准备了几个星期,又拍照,又写纪念册,第一批的同学真的要分开了。

十几辆有棚无座的解放牌大卡车,把同学们送到了上海北站。被送的同学带着大红花,送的同学心里却象被战场甩下的逃兵,围着英雄舍不得, 哭的昏天黑地。

忽然人群中闪开了一条缝,受人尊敬的L卫东的老革命爸爸带着他的小妹妹来送行了。老革命爸爸上前只一句话,所有同学听得真真切切,“跟着毛泽东,好好干革命”。说完拉着才十一二岁的小妹妹,回头就走。

小妹妹在哭,不时地回头看,爸爸拖着她。

那天小妹妹的哥哥姐姐同乘一列火车送往北疆黑龙江。多少年了,那位老革命父亲拖拉着小妹妹的背影,和那句“跟着毛泽东,好好干革命”,一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忘记。老革命跟着毛泽东出生入死闹革命,让全国人民得解放。而我们却“画虎不成反类犬”,参加了一场荒唐的文化大革命。

松江一中的红楼里,我从少年到青年,学到了那么多宝贵的知识,积累了多么珍贵的同窗同师之谊。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认真学习,嘻笑怒骂,也打闹吵架。史无前例的年代,“打闹吵架”发展到争辩”谁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一边”。吵了不算还要到“社会上”去动员工人农民,“劝说受蒙蔽的群众”。待到全县起来,一锅粥,这才傻了眼。

四个面向

1968年,“文革”进入“斗批改”的深入阶段。各个学校也都开始了“面向农村,面向工矿,面向边彊,面向基层”的“四个面向”分配工作。农村同学“社来社去”,镇上的同学基本“插队落户”,个别幸运的同学参军当兵去了。还留在一中宿舍里的,基本就是我们这批市区同学。“面向工矿”有名额限制。于是“关系”和“成分”又一次活生生地放到了我的面前。松江一中的“革命委员会”就是一两个老师和几个同学当家,我的毕业分配的消息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不好”的结果就是去市属农场,崇明。我伤心至极,唯患不公。一天上午终于打起了包裹,带上仅剩的衣物,告别了两个相送的同学,踏上了往上海的长途汽车。

一路上,我头靠在长途公共汽车的车窗上,看着松江的山山水水、河流田地,不断地往后掠去,佘山的影子也终于在汽车过了泗泾后看不到了……那天很巧,我姐姐的两个同学也在太原路家里。看着我一脸颓唐地站在门口,问清细由后,跟我说了几句影响我一辈子的话:“不要意气用事”。“你在机会在”。“一万的努力去争取万一的希望”。这两位长我六岁的姐姐同学,一男一女,正在热恋中。男的爸爸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校长,干部子弟,眼界和见识都比我高。他长得像当时的东欧电影《好兵帅克》中的主角。圆圆的,逗人发笑的脸,于是姐姐叫他“帅克”。帅克送我赶上了宝庆路沪松长途汽车站的末班汽车。

当天晚上,我回到了学校男生宿舍,回来争取“万一”的希望。一位当头头的同学,帮我做了个“鉴定”:“虽然出身右派家庭,能跟家庭划清界限,跟党走……”最后,我告别一中,怀里揣着松江一中革命委员会发的毕业证书,分配到上海水泥厂,工矿。离开了松江。

那一天,我彻底摆脱了“学生”心态,长大了。

重返华阳桥

近五十年后,2012年10月,松江的政府宣传部门联合上海美术界,给时年98岁的母亲办了隆重的个人画展“画画不需要眼睛”。我记得妈妈画展中有一张画,“十鹿九回头”,取材醉白池中同名的一块磚刻,说是历史上外出做官发达的松江文人,最后都十有八九“回头”回到“茸城云间”。我不“发达”,甚至还有点“落魄”,但是不影响我“回头”。松江的档案部门也参与了展览。于是华阳桥朱家的家谱放到了展览会上,第一次使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外公外婆家原来的“历史”。虽然外公远离政治,但外公的哥哥,我的三舅公朱季恂却是个民国活跃的政治人物。他是爱国文人社团“南社”成员。他的学生加同志侯绍裘是松江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又是有名的“烈士”。近期的《松江报》还指出朱季恂、侯绍裘、罗章龙是促进毛主席来松江指导工作的组织者。那么,华阳桥的“朱”家又成了与“革命”相关的家属。此一时彼一时呀。

在画展组织者的安排下,我妈妈重回华阳桥“朱家弄”。那些断垣乱石,依稀地显示着当年的繁华。最最让我妈惊叹不已的,是现在“朱家院”大大小小的棚棚屋屋里,住的全是来自四川青木关的民工和他们的后代。而我妈妈随外婆一家十几个人抗战时逃亡去四川,住的地方,就是重庆青木关。感慨地交谈,一会儿松江话,一会儿四川青木关方言。乡音啊!命缘啊!

而我呢,在离开松江的前十年日子里,一有机会到松江,常常一个人停步在松江一中的校园门口,远远地望着“红楼”,时而又独步在松江的中山路,看着“803”发呆。1970年代末松江政府,邀请了上海画院一批老画家、老书法家为重新翻建的醉白池公园题词写牌匾。记得我爸爸写了“半山半水半庭阁”。也许是“脱㡌右派”的缘故,最后没有采挂,也断了爸爸的松江联系缘。直到八四年底,我成功招聘考试,进入上海电视台,工作需要又多次回到醉白池,从后门窜回一中,从一中又走到长桥街,中山路。看看己经当上母校老师的同学,还总异想天开地设想,怎么才能在那一个个熟悉的街口和路旁,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今天,再想想,也许,当初的我们,可能真的只是“一小撮”,洒在当今浩瀚的人海中,掀不起一小片浪花。那种种曾经的轰轰烈烈也只是瞬间的臆想,可笑的一相情愿。去边疆和农村插队落户的同学,带着满身的伤痛,如数回到老家松江、上海。散落在各自的岗位上,再次勤奋工作了四十年。如今谁还会不知趣,不识时务地再提起那些,曾经人人都不可避免而参与的“当初”呢?

松江的街头大变样了。红楼也识相知趣地被拆,取而代之的是与当今松江地位相配的現代化教学大楼。楼里,上上下下的同学,一样的欢笑和阳光:“祖国的花朵,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也不会,被卷入一场“错误的”革命了。

我也终于弄懂了松江方塔和照壁的典故。分别供奉保护城民的城隍大老爷庙塔,和刻了个叫“犭”的——贪得无厌又四不像的怪兽的砖刻,是明朝的。松江方塔照壁在日本飞机肆虐轰炸的废墟中神奇不倒,又是全国唯一独特的历史文物,能够切中时弊“古为今用”的反贪警示。明清时期,周边当了百姓父母官的大人们,都要来这里参拜一下,弄出点动静,向城民示吿清廉洁政,不做贪官。当初我们这些诚惶诚恐的小城民,可怜可悲,又飢又寒,最终能有惊无险地,转过方塔和照壁,方得以脱险。反顾今日,正值全国反贪反腐败如火如荼之时,提筆再回想当夜虔诚的祈祷,谈缘叹缘,确实唏嘘不已。

1989年开始,我“浪迹天涯”,落棲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去年退休后,竟然又找到了“组织”:墨尔本松江同乡会。恋情恋旧的同学,也以最新的科技,拉起了微信圈,世界同步地“互道珍重”。在松江一中“永远的高二(2)班”微信圈里,我不停地“兴风作浪,自说自话,嘻笑怒骂”,有时还“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就像是回到梦里,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着的松江,回到自己的青春,回到自己的松江缘。
 
后记:近日的松江同乡会上,我遇见了一位“俞”姓会友,得知松江叶榭竟有一个村,全是“俞”姓,一个外姓都没有。那么我的父系“俞”姓,是不是也跟松江有缘呢?一样的发际线,一样的高鼻梁骨…… 

 

作者近影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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