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 胡道轨:纯真年代的上海中学生活
胡道轨,1946年生,1965年上海徐汇中学高中毕业,1966年参加工作。期间曾带领小组获“上海劳动模范集体”称号。1984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机电分校管理工程系,毕业回厂后担任厂领导工作。
一九六〇年代的中学校园生活,与现在相比,随着时代的变迁,产生了许许多多的不同。想想过去,让人回味无穷。
我是在两个区读的中学,初中高一在虹口区中学,高二高三在徐汇中学。
虹口中学学习的风气非常浓,同学们下课时间都在看书做作业,很少出教室去“透透气”:每天吃完晚饭还要上夜自修。数学(三角)课,差不多每节上课先测验。天天都这样。
学校对风气抓得特别严,包括严禁男女同学谈恋爱。
我们高一(3)班有五十多个同学,一张桌子坐二个人,分四排。从门往里数,我坐第三排的第二张桌子。坐在我后面的是一个姓付的女生,个子比我高,打扮普普通通。但是,听说她父亲是当官的,官还不小。由于靠得近,自修课会讨论一些难题,还会相互借些橡皮什么的。
我数学不错,但更喜好文科,尤其是作文,常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挂在墙报上,供同学们阅读。我暗暗有个决心(不切实际的决心),努力当一个作家。
很快,一个学年过去了,盼望的暑假到了。我带着弟弟妹妹,回到了小时候经常来玩耍的外婆家。外婆家在宁波亚浦镇的下洋村,门前是绿油油的庄稼和清清的河水,远处是起伏的山峦。房子后面不远就是大海,站在海堤上向东看,金塘岛仿佛就在眼前。外婆家周围就像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山水画。现在,这里已是举世闻名的北仑港区了。
一个月过去了,想写一篇文章的冲动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要好好描述这里的山山水水,练练我的写作文水平。文章写好了,有些小得意。那么,先给谁看呢?第一个想到的是小学最要好的吕根友同学。后来又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坐在身后的付同学。
吕根友家很熟,寄到他家里就行了,怎么寄到付同学手里呢?我想到暑假里,同学有几次返校,把信件寄到学校去,这样付同学就能及时收到。
想不到这一做法闯下了大祸。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刚进教室,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是哲学课老师,高高的个子,方方的脸,配上一副方框眼镜,看上去有点斯文。还是一位转业军人。平时我们关系不错,原因是我对哲学感兴趣,经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这天看他一脸严肃,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问:“这封信是你写的吧?”我寄的信,才不久,当然认得。我赶紧回答:“是的。”老师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这样做?想谈恋爱?”我赶紧解释说:“老师你看看内容,我是把家乡的景色和发生的事写在上面,信里没有一句谈恋爱的话。”老师很不高兴地说:“给女同学写信,不就是想谈恋爱吗?”
我心里想:她比我还高,父亲又是当大官的,我的父亲是个平民百姓,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可能呢!想着想着,我对老师争辩说:“老师,学校是严禁学生谈恋爱的,我如果写信是想谈恋爱,怎么会把信寄到学校里呢?我有这么傻吗?”
这下惹怒了老师,他怒气冲冲地说:“你不承认,不认识问题,就给你一个处分,只要你承认了,认识了,就算过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低下了头……
还好,他没叫我写任何检查,也没给处分。问题是我写信的事,一下子班级里的同学都知道了。那个女同学对我还和过去没什么变化。但是,一些女同学真是莫名其妙。
有件事让我永远无法忘怀:我是班级的体育委员。体育课,老师对我说:“今天女同学分组做游戏,你去借三只篮球。”借篮球要用学生证抵押。按原来的习惯,拿女生的学生证去抵押,这样她们做完游戏,自己及时还掉篮球,顺便就把学生证收回了。我走到女生队伍前,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有女生向后躲;还有女生呆呆地看着我,像是遇到陌生人,没有任何反应。虽然有女生见状赶紧将学生证掏给了我,但这样的场景,实在让我尴尬,让我无法承受。
正巧,我们家前段时间从虹口区长春路搬到了徐汇区的裕德路,我借宿在父亲的朋友家里。发生这事,我下定决心要换个学校。我把想法和班主任说了,他表示挽留之后说:“现在转学,进不了重点学校。你仔细考虑考虑。”
星期天,我把自己寄居在别人家的处境和要求给徐汇区教育局写了一封信,想不到,不出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回信。告诉我,己经把我安排在徐汇中学。我是滿腔的喜悦和感激。
我转学到徐汇中学不久,很快就有了邹纪根,梁念保,孟德江等十来个好朋友。尤其是王小龙、龙学云和我三个人特别喜欢游泳,一到气温接近24度,休息时间,经常去游黄浦江。暑假里,几乎天天横渡黄浦江一个来回。(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游黄浦江是没人管的)
前排右一右二右五:龙学云,王小龙,梁念保。后排右一右二右五:孟德江,胡道轨,邹纪根
宛平南路一直向南,就会碰到一条不算小的河,叫龙华港,连接二岸的桥,称百步桥。过了百步桥,沿着河岸向东走,大约三四百米就到了黄浦江边。
龙华港右面的江边有一个破旧的码头,可以停泊机帆船和小型轮船。龙华港右边不远的江面上,停放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木筏。江水虽然不是清澈见底,但比现在干净多了。
江水有潮起潮落,渡黄浦江必须找到它的平潮时间,否则会被江水冲得很远很远。
这一天,初夏,太阳已是热辣辣的,风不大,正是渡江的好时间。吃过午饭,我和王小龙、龙学云一起来到江边。宽阔的江面微泛涟漪。向对岸眺望,上鋼厂的垃圾山矗立江边,江上没有大轮船,只有几只装了发动机的木货轮来回穿梭,哒哒哒哒的响声,传得很远很远……江上已经有了不少人,有的在畅游,有的只是来浮水,凉快凉快。
我们找到一块地势稍高的干地,脱去外衣,堆放在一起。(那时民风纯朴,从未在这里被偷过东西)做了一些下水的准备工作,便向对岸游去。
我们三个人的水性差不多,在水里连续游上五六个小时一点问题都没有。在水里虽然没有什么队型,但也不会离得太远,人与人保持不超过十米的距离。这样,都在视线范围之内,相互有个照应。我们时而蛙泳,时而仰泳,时而潜入水中,时而露出水面,落后了用自由泳追上,就像鱼儿在水中一样,相互追逐嬉戏,自由自在。
龙学云游得兴起,高声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两个大声附和:“万物生长靠太阳……”唱完了还不过瘾,就一起朗诵:“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时,三个人的感情得到了充分的流露和释放。
我们虽然经常在水中嬉戏,相互追逐,但是,从来没有比过谁游得快,哪个也没有想要超过别人。因此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谁游得快,谁游得慢。或许,这就是纯粹的友谊的一种表现吧!
快到江心,江水越来越干净透明。大家游兴也越来越高。就在这时,龙学云大声叫喊:“快看,快看!”还用手指着离我们几十米远的一条很大的机动木货船。我看到船的前甲板上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龙学云补充说:“鱼是前甲板上的那个人,用手在江中捉上来的。”
我们三个都好奇,就迎着货船游了过去。一会,已经能看清船头激起的朵朵浪花和感受到被船头分出来的层层波浪。
船上装滿了西瓜。一个臂粗腰圆,皮肤晒得乌黑发亮的船工,提着长长的竹竿。为了警惕西瓜被哄抢,走到船的我们游过去的方向一边,时刻提防着。当他看清了我们三个是乳毛未全的学生,尤其看到还有一个戴着眼镜,戒心一下子消失了。由于船走得快,与我们一擦而过。
四五百米宽的江面很快就游完了。我们上了岸,向江边的垃圾山走去。垃圾山是上钢厂炼钢的废物堆成,所占面积不小,但仅三四层楼高,山坡平缓。因为当时江边没有高的建筑物,它已是非常醒目的了。日久风吹雨打,垃圾山有些已经被尘土覆盖,有些还露出钢渣。为了怕扎到脚,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山顶走去。
到了山顶,看着刚刚被我们横渡的浩浩荡荡东去的黄浦江,豪情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王小龙牵头,三人齐声高唱:“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唱完,原路返回,游回黄浦江西岸。
如今的龙华港:最近处是百步桥,最远端是水闸,闸门外便是黄浦江
高二升高三那年夏末秋初,记得有一天刮台风。我们在龙学云家(龙华,上海缝纫机二厂隔壁)集中。我问王小龙:今天还去游吗?用不到问龙学云,因为他是我们三个人中最”野”的,一定会去。王小龙毫不犹豫地回答:”去,去的。”我们来到江边,看不到一个人影。天色是灰蒙蒙的,天空中奔驰着翻滚的乌云。江面上波涛汹涌澎湃,几米高的浪头一个紧接一个。除了远处抛了锚的两只轮船,什么也没有。
我们只能商定:今天不渡江了,就在附近游游。做完了准备工作,下到水里,才感到今天的水流很难驾驭,一不小心就会被巨浪劈头盖脑的打到水里,呛上几口水。好在我们三个水性极好,很快适应了水情。随着巨浪上下波动:跟着水势上到浪顶,下到波底,在水里上上下下,很快取得了自由。这时我观察四周,看到王小龙和龙学云,离我不远,他们一会高高在上,一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台风里游泳,比在风平浪静里刺激多了,也舒服多了。
去黄浦江游泳,还有一件事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一天,渡江回到了西岸,穿好衣服,卷起裤脚管,沿着河滩往回走。江水缓缓地在上涨,我们走到黄浦江和龙华港交界处,水已满过了脚腕。这里水浑,看不清水里的东西。感觉来的时候还是光溜溜的泥滩,现在怎么踩下去全是一块块硬邦邦的“石头”?
我正在纳闷,就听到王小龙问:“你们感觉到吗,这里本来很光滑,现在到处是一块块什么东西?”龙学云弯下腰,拾起一看,惊喜地叫起来:“大闸蟹!”我们都照样拾起来看,真的是大闸蟹。这一惊喜,让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
但是,马上也产生了烦恼:这么多蟹,不抓可惜了,拿什么装呢?还是龙学云有经验,说:长裤脱下来,把二只裤脚管相互打结,把腰头的皮带缩紧,就是一个很好的蟹袋。我们当时都穿着平脚短裤和长裤,就照做了。这些蟹一点也不反抗,即使出了水面也卷缩着腿脚。我们知道,江水会很快涨上来,必须抓紧时间。就一只手提着“蟹袋”,一只手在水里拼命地捞蟹,迅速地扔进“蟹袋”里。不久,江水涨上来了,用手已经很难抅到蟹了,才停止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三个人的蟹袋都已装了大半袋。于是大家嘻嘻哈哈,提着蟹,高高兴兴回家去。
后来,听有经验的人说:黄浦江上游的蟹,到时候会成群结队去长江口产仔。它们落潮爬行,涨潮潜伏,正巧被你们碰到了。
一天上早操,同学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操场上,做着早操。这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解放军。他们顺着队列,挨个观察一下,并挑选出五十多个男女同学来。这其中就有我们班级的刘莲英同学。
刘莲英同学平时很喜欢跳舞,五官清秀,白皙的肌肤,一米六十多的身高,匀称苗条的身材,有着天生跳舞的好条件。
解放军把五十多个同学带到一个大教室里,然后再仔仔细细地逐个挑选,最后仅仅留下了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唯一的女同学就是刘莲英。
后来刘莲英告诉我:“当时女解放军看着我说:刘莲英的身体条件真好。男解放军问我:你会跳舞吗?我吞吞吐吐地说:会一点。他接着说:你就跳一个吧,选你最喜欢的跳。我刚跳完新疆舞,女解放军就说:协调性和柔软性都不错,基本功还不够扎实,需要锤练。男解放军又问我:我们是总政歌舞团,会经常到外国去演出,你喜欢吗?我巴不得呢,忙说:喜欢的。后来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比如,会不会烧饭等等。最后,他对我说:你面试通过了,如果政审合格,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北京了。我内心心喜欲狂,一直盼望着幸福的降临。可惜的是,一直没有等到通知。”
刘莲英
我好奇的问刘莲英:“你父亲是人民警察,是响当当的红五类,你又是团员,怎么可能政审通不过呢?”她迟疑了一下,对我说:“听父亲说,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在我印象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从未往来过。解放前去了台湾,现在看来,只能是这个原因。”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
你知道什么是课桌上的“三八线”吗?不知道吧!我们那个时候,一张课桌有一米左右长,二个人合坐。常常,调皮的同学,尤其是调皮的男同学,写字时会把手臂敞得很开,弱势的同学,大多是女生,被挤到一边。弱势的同学,就会用粉笔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以示另一个同学不能超过这条线,这就是“三八线”。粉笔容易被擦掉,于是有同学用尖硬的东西,在桌子上划“三八线”。久而久之,很多课桌都有了“三八线”。
从虹口中学转学到徐汇中学,我的新同桌是叫陶渝馨的女生。中等身材,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圆圆的脸上经常挂着笑容,说话的声音像银铃般的清脆响亮。穿着考究,蓝色的上衣搭配灰色的毛料裤子。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两只裤脚管上的“电车路”,永远是熨得笔直的。
有一天自修课做作业,忽然听到陶渝馨压低声音对我说:“胡道轨,你怎么了?”我正在聚精会神做作业,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说:“我怎么了,没怎么呀!”陶渝馨轻声对我说:“你离‘三八线’那么远,别人以为我欺负你了!”我看看胳膊,离“三八线”有两三寸远。我笑了笑,向“三八线”挪了挪,以示对她好意的回应。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组织参观博物馆。没有包车,学生自己坐公交车,到博物馆门口集合。我和王小龙、邹纪根等同学,一起向公交车站走去。老远,看到同桌在车站一遍一遍地掏着左右上下的口袋,显然在找什么东西。我过去问她:“陶渝馨,你在找什么?”她回答说:“钱包不知道放哪里了。”眼看公交车已经缓缓进站了,我赶紧塞给她两角钱。那时坐公交,是以站数收钱的,坐一次才几分钱。我对她说:“不用还了。”她坚持说:“星期一还你。”
星期一,第二节是语文课,当我打开语文书时,发现了两角钱夹在课本里。我想:一定是趁我不在,她把钱夹在书里的。为了表示我说话算数,下午放学前,我也趁她离开教室,又把两角钱放进了她的书包。现在想想,其实这样做是多余的。第二天的第二节课,又发现这两角钱夹在我的课本里。
于是,这两角钱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左起:胡道轨、王小龙、孟德江、龙学云
中学时代发生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一个家境贫寒的女生,长期靠早晨上课前卖菜付学费,她曾经是班级团支书,后来成了中学高级教师;勤奋学习,考进军校,进新疆马兰基地参与原子弹爆炸工作的班长等等。有时间一一讲给各位听。
本文所涉主要同学:王小龙成了上汽公司下属某著名企业计量室的负责人,高级技师。龙学云投亲去了美国。刘莲英成了一家图书馆的负责人。陶渝馨从上海建材学院(已并入上海同济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退休后回了上海。总之大家都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王小龙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革命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