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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 陈永济:蚊子狂袭没落的资产阶级少爷

陈永济 新三届 2020-06-14

作者简历

陈永济 ,重庆市人,1947年生。1966年高中毕业,因眼疾未下乡 ,1973年成为民办教师。1977年参加高考,被重庆市江北师范录取,同时受聘江北县教师进修学校任教。1983年考入四川教育学院数理系数学本科(两年制)学习。先后在教师进修学校、重庆电大渝北分校任教。后受聘于重庆市人文科技学院数学系任教,现已退休。


原题
蚊子与蚊帐的故事


作者:陈永济

没落的资产阶级少爷 


江一中的作息时间安排是很紧凑的,例如下晚自习课以后到统一熄灯仅有二十分钟。

熄灯铃响了,学生会寝室的干部拉下总闸,江一中男生宿舍的灯全熄了。“快!回寝室睡觉了!”值周老师正在挨寝室作最后的巡查,还有少数学生在走廊上跑动。不一会,每一间寝室的门都从内关上了,整幢大楼安静下来。值周老师也离开了。

十多分钟后,高六六(2)班的宿舍门悄悄地打开了,我和同学方光着脚,蹑手蹑足地从里面出来,很快地走出男生大楼,下了一个百米左右的斜坡,来到学校大门外的公路上,然后沿着公路漫无目的的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

我和方这样的散步到底有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散步中又聊些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方说如果将来有了钱,他要同时在脚上穿上两双皮鞋和两双袜子,这是他的赤脚被公路上小石头顶得生疼时的抱怨。我接着说我将来如果有了钱,要买两床蚊帐同时挂上。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边际地聊着。走啊!走啊!直到我们眼睛都睁不开,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走路都想倒下时,才开始往回走。

每年初夏,严格地说,从蚊虫出来开始,从每周星期日到星期五,我和方基本上都会上演这一幕。开始我们经常是往水土镇上走,然后在嘉陵江边转悠,或者在沙滩上躺成个大字,一边聊天,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或者想着自己的心事,或者干脆下河去洗一个澡,直到累了、倦了,再回学校。但不久我们就不敢再往镇上走了。原来一中的年轻教员们也经常在这个时间到镇上去喝酒或者吃夜宵,我们的行踪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纪律是不允许住校学生夜晚外出的。于是我们就改成了向镇外的方向走,往那个方向夜晚是不会遇到人的。

记得有一天晚自习后回到寝室,因为一会要出去,我和方都没洗脚(那时候我们夏天都打赤脚),一会儿熄灯铃响了。我坐在床边,等着值周教师离开。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我知道是值周教师,赶快假装躺下,同时又害怕他看见我没洗脚,慌乱中连忙把被子拉开盖上。但是又害怕脚太脏,弄脏了被子,所以我曲起膝盖,把被子拱了起来,不让最脏的足碰上被子。

值周老师姓游,声音特别大,说话像打雷一样。他一进屋,似乎感觉到什么动静,打开手电一照,我的床在门边,所以正好照在我的床上。雷声响了:“谁,天这么热还盖这么厚的被子?”说完把我的被子一掀,手电正照在我又黑又脏的脚上。“你看,脚都不洗!也不怕把铺盖弄脏了!也懒得太不像话了!”我也记不得慌乱中的我当时的反应了。只记得游老师走了以后,黑暗中有同学在嘟囔。“真是资产阶级少爷,脚都不洗,默倒起还像解放前那样有人伺候!”

第二天早饭时间,游老师公布了他昨天晚上的发现,并不点名的说我是没落的资产阶级少爷作风。这下我是个没落的、没人伺候的资产阶级少爷更是铁证如山了。幸好那天早上我生病了没去吃早饭,不然我真的是无地自容了。这件事是事后方告诉我的。

没人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蚊子。

该死的蚊子


在水土镇,江一中的名气可不小。一是它是江北县当时的最高学府,二是因为江一中是水土镇最漂亮的地方:绿树成阴,虫鸣鸟吟,荷塘映月。四季花香。可是人们不知道正是因为这种美丽,夏、秋的一中就成了蚊虫的天堂。

上午还好,可一到下午,蚊子就多起来了,人在树阴下、草丛中就难得安身了;到了傍晚,可就更不得了了,好像四面八方的蚊虫都来到一中一样:空中的蚊虫简直是遮天蔽日,顺手往空中抓一把都可以抓到几只。屋里屋外,全是蚊虫的世界。

教室里人多还好,蚊虫们往往分散工作,如果你一人呆在教室里,那就够你受了:数不清的蚊虫向你扑来,你就是不断的拍打着扇子,不断的用手打,不断的扭着身子,也无法抵挡蚊虫的进攻。

寝室里呢,那时的寝室人多,一个班的男生(或女生)都住在一个寝室,一般都有二三十人,所以在睡觉前还可以。如果晚上熄灯以后,同学们都钻进了蚊帐,只剩下你一两个人的话,那就够你受了。蚊子军团吹着喇叭,一拨又一拨地向你发起进攻,叫你根本无法招架。

这种进攻一直要进行到第二天早上下露水,天开始凉了才会慢慢停下来。你说你能忍受得了吗?如果是一天你可能咬咬牙还能坚持下来,如果每天都如此呢?你还能坚持住吗?告诉你,我和方就处于这种境地。

没有蚊帐


是的,全班男生中只有我和方没有蚊帐。

每到春末夏初,江一中就会借蚊帐给没有蚊帐的学生。

记得1962年秋,我上初三了,学校强制我们住校。到了次年春末夏初,开始有蚊子了。班主任蔡老师宣布说没有蚊帐的学生可以申请向学校借,但只能是两人一床。同时他又特别说到我,说我身体不好,两人合铺容易生病,所以单独一床。不久就听说有同学反对,甚至反映到了学校领导那儿,说为什么我可以一人一床,其他人不行,分明是不公平。我听了也没在意,觉得这可以理解,其实我内心并不愿意接受这种优惠,但是同时我也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安。

几天以后我的不安被证实了:学校发蚊帐了,而且不是两人一床而是一人一床,但我却没听到生活委员念我的名字。我怯生生地问了一下生活委员,生活委员说没有我的名字,而且蚊帐也发完了,叫我去问班主任。我没有去问班主任,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因为我姐姐也没有领到蚊帐。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该死的家庭出身。幸运的是当年一位姓周的同学,主动地与我和铺,让我度过了那年夏天。

后来我幸运的考上了高中,理所当然地还是借不到学校借的蚊帐。我和方都不可能得到这种优惠。那么买吧,但那个时候要买一床蚊帐可是件大事,一是要钱,二是要布票。我和方的家里当时都不具备这个条件。我们也没有给家里面说,因为家里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能让念书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与同学合铺吧,可这大热的天,两个小伙子挤在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床上,你能受得了吗?即使你受得了,人家会受得了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同情我们这些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你的阶级立场到哪儿去了?因此,我们只能忍受。

可是这种长期的折磨实在让人受不了,于是我们开始想办法。

做一个土蚊帐试试。我找来几根竹条,弯曲起来将两端固定在床上,然后把被子拆开,将被面蒙在竹条上,就像农民的蔬菜大棚那样。谁知钻进去以后发现:这样蚊子是进不来了,可是人在里面却又闷又热,不一会就汗流浃背了。用扇子扇吧,可是无论你怎么用劲扇,就是没有风,只看见蒙在顶上的被面,随着扇子的节奏朝下凹。

过一会我明白了:扇子能有风,是因为扇子一扇,产生一个低压,其它地方空气就被压了过来,就产生了风。但是我的土蚊帐密封性太好,空气与外界完全隔绝,扇子一扇虽然也产生了低压,但外界的空气被被面挡住了进不来,因此只看见被面向下凹却没有风。

土蚊帐不行,就想办法赶走蚊子。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同学们都睡了以后,我们偷偷地点了一小段蚊烟来驱蚊,那时还没有蚊香。蚊烟是在一种很薄的长纸筒里填入加有少量硫磺、六六六粉(一种农药,现在已禁用)的锯末(锯木头时产生的细木粉)做成的,点上会有一种刺鼻的味道。第二天就有人提出抗议了,说把他的蚊帐熏黄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容易引起火灾。

第二条理由是充足的,因为学校多次讲过,不允许在寝室点蚊烟,怕引起火灾。很快班主任找到了方。在寝室里点蚊烟不行,于是我们盯上了教室。记得那天晚上,我和方在教室里,睡在用桌子拼起来的“床”上,关上门窗,点上蚊烟,美美地睡了一觉,那种舒服的感觉真是没法提了。可是第二天班主任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又找到了方,并说晚上在教室里睡觉是违背学校纪律的。

寝室里点蚊烟不行,教室里也不行,那么回家住吧。我的家就在水土镇,离学校不过一公里左右。方的哥哥家就更近了,离一中只有三四百米,可是也不行。一是因为学校强制规定高中学生必须住校,二是我们其实早已不能回家住了。我家里还有母亲、三个妹妹和一个姐姐,她们就住在一间十多平方的屋子里,拥挤不堪,已经到了进屋就得上床,进出都得让路的境地,还能容得下我这个大小伙吗?方也一样,他哥哥家也早已拥挤不堪了。

怎么办?不得已我们只得在晚上出去溜达,尽可能让自己疲倦,越疲倦越好,然后再回寝室睡觉。其实这样的效果并不好,无论我们在外面是多么疲倦,一回到寝室,刚一躺下,就睡意全无,蚊子军团的进攻开始了。没办法,只有熬着,熬啊,熬啊,一直熬到蚊子们都疲倦了,不知什么时候才睡一会儿。刚睡着,起床的钟声又响了,撑起疲惫的身躯,揉揉不愿睁开的眼睛,简单洗嗽一下,上早自习去了。

这个办法虽然不好,但至少总可以让自己少受一点蚊子的折磨。

每个星期六,是我和方的节日,因为每周六都有同学回家而不回寝室住宿。我和方也不管主人是否允许,就到他们的空床上去睡了,并且一定会一觉睡到大天亮。遗憾的是这样的幸福每周只有一个晚上。

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值得一提。周六在同学的床上睡,第二天早上经常可以发现:蚊帐里钻进了很多蚊子,他们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叮在蚊帐上都飞不动了。我用手掌去拍,血把整个手掌都染红了。我很惊讶,这么多蚊子,昨晚我居然还能睡得这么香。喜欢动脑筋的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蚊帐中的蚊子再多,也是有限的,它吃饱喝足后总会停下来,而蚊帐外面是蚊子的天下,你能把它们都喂饱吗?

从1963年起,秋天我都会发疟疾,躺在床上,一会打着寒噤,一会大汗淋淋,说着胡话,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一直到1966年,每年的秋天,疟疾绝不爽约。

你可能会问:你姐姐呢,她不也是没有蚊帐吗?是的,她也没有,但是她比我幸运,有一位姓王的同学接纳了她。但这个姓王的同学一贯就被一些进步同学称为小资情调很浓的学生。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晚上只要听到蚊虫的嗡嗡声,哪怕只有一个蚊子,我都会立即惊醒,耳边响起游老师那如雷的声音:没落的资产阶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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