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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郑忆石:发小,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郑忆石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郑忆石,1954年生。重庆市巴蜀中学初68级学生。1972年在重庆东风面粉厂当工人。1978年就读四川大学哲学系本科。1982年入职北京铁道部通信信号公司宣传部。1987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研究生。1990年起在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任教,2019年退休。


原题

发小: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作者:郑忆石


 
我有两个发小,我们三人都是重庆巴蜀中学(原41中)的教工子女。

查词典,“发小”即从小一起伴随长大的玩伴,长大后又经常在一起的朋友。而我这拨发小,是特殊年代才聚在一起的。三人中,当年我12岁,德念11岁,德娟10岁。人家是半路出家,我们算是“半路发小”。长大后,我们天各一方,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见过面,但,我们却是货真价实的发小。在那动荡的岁月里,我们常聚在一起,聊发少女狂,闲做幼稚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两个发小的名字,都以“德”字打头。对此,我一直心藏困惑:难道说俩人都是“德”字辈的?看来,我也得改名加“德”,才能入伙,不遭排挤。但我妈的名字也以“德”字打头,我这一改,岂不乱了辈分?所以这想法,仅是一闪念而已。更何况,我这名字中,饱含母亲对已故父亲的无限思念。故,断断不能改!
 
德念(中)德娟(右)作者(左)

德念生性乐观,慧心妙舌。我们三人凑一起,她一个接一个的笑话,让我和德娟常常笑得喘不上气。我大姐从旁路过,总爱甩一句:“三个小哈儿(傻瓜),又碰到啥子好笑的事了?”

一次,德念一边煮饭,一边靠着厨房门框,绘声绘色地给我俩讲自己如何舌战群儒,将辱骂她的小坏蛋“打”得落花流水。结果,饭锅冒出了青烟,一大锅干饭,估计一小半成了糊锅巴。见状,她说“糟了,糟了,今天肯定要挨吵了”。我俩见她闯祸,赶紧抽身开溜。她忙着“吭哧吭哧”铲锅巴,还不忘扯起喉咙喊:“明天一定要再来哈!”

德娟性情温柔,说话做事慢条斯理,她从不指责抱怨,也永远不会大声说话。她跟老爹学绘画,跟老姐学拉琴,一笔一划,一板一眼,很有格调。她静得下心,上手很快,让一旁观看的我和德念,只剩叹服。因为这类活儿搁我俩粗人身上,吹笛子按眼眼,手都不知往哪儿搁。一次,她陪我到街上的老虎灶(开水房)打开水,我俩有说有聊,一路畅快。快到家时,她提醒我“当心坎坎”的话音未落,“咣当”一声,开水瓶就粉身碎骨了。此后,我每次踏上这步梯坎,都会非常小心。

两个发小,一谐一庄,一快一慢,排遣了我的忧愁,弥补了我的粗心。

结缘


在此之前,虽然我们三家算邻居,但彼此之间交往很少。

德念家在坡上,我家在半山腰,平时难得碰上。至少在十岁以前,我对她的印象很模糊,隐约记得她嘻哈爱笑的模样。倒是她的两个妹妹,因为保姆常带她们下来玩,我见得多点。她这俩妹妹,大的约4岁,小的约2岁,白嫩小脸像剥壳鸡蛋,饱满旺实,我们管她俩叫“大肉坨坨”、“小肉坨坨”。她俩笑起来,一左一右两个小米坑,刚好填得下一颗绿豆。见到那动人小脸,我们就手痒,摸一把,拍两下。她们呢,不仅不反抗,还总是月牙眼相迎,“咯咯”声相送。

德娟家与我家都在山腰,且在一条水平线上。我家在新二栋,她家在几步石阶相隔的平房,算是正经邻居。虽如此,但那会儿我们都上小学,整天忙于读书习字,且我读巴蜀小学,她读人和街小学,虽近在咫尺,却难得碰面。

史无前例的“艰辛探索”开始了,它迫不及待地让知识分子们首先“艰辛”了起来。我们的家长,因在“探索”中境遇相似,我们三人,因不用再背着书包奔赴教室,我们的关系,终于有了由疏至密,进而跃升为发小的机会。

德娟的爹是学校美术老师,解放前毕业于武昌艺术专科学校,曾被聘到励志社美术股作画。靠一手好画技,他成为全校学生接受绘画美育的掌门人。“探索”伊始,他便被扫进牛棚,与其他“牛鬼蛇神”一道,接受革命师生的监督改造,白天打扫校园教室公厕,修挖道路,浇花拔草,晚上与十几个人一起,关在“中灶”(教师食堂)约80多平米的房间。人虽被关,却不管饭。德娟是家中老幺,她的哥姐或在外地,或被逼参与“探索”,都不能或不便给老爹送饭。于是,一日三餐往“中灶”送饭的担子,便由10岁的她挑起来了。

那时,我妈虽也遭大字报炮轰,我家虽也被抄查,然而,或许因为我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恓惶,或许因为我妈蹲牛棚的分量不够,或许红卫兵头头中有我妈教过的学生动了恻隐之心……,总之,我妈最后并没有被强制关押,我没有送饭之忧。那天,我偶然经过“牛棚”,刚好看见德娟给她爸送饭出来,稚气无邪的脸上,写满无辜。之后,我开始注意她,看她提着饭盒,匆匆往返于山坡上下,看她一声不吭地等着她爸出来接饭盒。从她柔和眼神、娇弱语气中,我体会到她的不安甚至惊恐,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同为“臭老九”家庭出身,同样挨白眼受歧视,同病相怜,我与她走近了。后来,我和德念都曾分别陪她给她爸送过饭。在此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牛鬼蛇神”们被训斥辱骂、推搡殴打的情景,这让我更加体会了德娟的不易。此后,我们成了铁杆发小。

德念的爹是上世纪50年代末,从公安系统调来学校“掌伙”的。他那时才三十岁出头,上级将一个全市重点中学交他管理,足见对他工作能力的肯定。我妈1957年从重庆市第一师范学校调到41中后,担任了化学教研组组长。在德念爹的任下,我妈又先后担任过化学教研组、外语教研组的组长。尽管我妈对工作一丝不苟、力求完美,但也害怕校长同志的火眼金睛。

革命狂飙初起时,她爹身为当权派,虽没赶上臭老九们在第一时间戴高帽、挂黑牌的趟,但也很快随着《十六条》(《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规定的“革命”目标——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政策出台,而紧随“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们,在革命师生浩大壮阔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中,被扣上“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执行者”的帽子,押上台接受批判、低头认罪。

德念性格开朗,老爸的遭遇,虽没让她苦脸示人,但先前与她嘻哈打笑的一些小伙伴,开始疏远她了。那时,她家已搬到与我和德娟家同一水平线的平房,我和德娟有了与她“扯聊斋”的机会。

三人年龄相近,家里又都遭了殃,不愁没有共同语言。一来二去,我的铁杆发小数量,翻了一番。

赶场


1969年2~3月,我的三个哥姐先后奔赴秀山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我成为家中掌勺“老大”。自“文革”开始后,人们急吼吼地干革命,冷落了促生产,菜篮子随之空空荡荡。为解决吃菜难,我和德念经常相约:明天去黄家垭口、兴隆街,还是大溪沟、学田湾的菜场买菜?怕出门晚了无功而返,我俩会各自上好闹钟,凌晨五点多出门。夏天还好,天亮得早。冬天就“恼火”(难受)了,告别温暖的被窝,要毅力;走在漆黑的路上,要胆量。好在我俩结伴,可以相互壮胆。德念的瞌睡大,闹钟于她,基本是摆设,得我去喊她。

我们两家虽离得近,但房子沿坡坡而建,房前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坡下是荆棘丛生的坡谷,房子之间有能藏人的深沟。每当我在黑咕隆咚中,穿过两座房子之间,总会想:千万别蹦出个人来!叫起她后,两人一路疾跑,到达菜场。不足1.5米的我俩,在涌动的人潮中,几度淹没又几度浮出,但我们始终攥紧对方的手,利用人海的间隙,朝菜摊方向奋勇前行,不时感觉自己的手,快被对方拉脱臼了,不时感觉自己的耳,快被“我要我要”的叫喊震聋。还算老天有眼,每一次,我们都能满载而归。

到后来,物资供应越发紧张,猪肉每人每月凭票供应一斤。德娟是回族,家里除了购买定额配给的牛肉,运气好的话,还可凭证买到牛骨头。她妈妈特善理家,不仅把牛骨头汤熬得满屋飘香,还在反复熬制中,将牛骨的剩余营养价值吸干取尽。因此,德娟无需为日无肉啖劳心。德念则不同,三个弟妹包括她自己,都在长个头,身体对蛋白质的需求量大。我呢,严重先天不足,一个月不来次扁桃体化脓,似乎对不起这副身子骨。我妈担心我的体质,也想找到补充蛋白质的法子。

一天,德念的表姐来玩,说起她家所在的南岸长生桥,赶场天能买到鸡蛋、青蛙、黄鳝、泥鳅,偶尔还有猪肉,菜也比国营菜场的“相因”(便宜)。我俩当即拍板,明天就去!征得我妈同意后,第二天,晨曦初现,我们背起背篼,跟随表姐上路了。我俩第一次出远门,都有一种出笼小鸟的畅快感。连蹦带跑,平时约需走大半个小时才到的储奇门码头,我们20多分钟就到了。坐5分钱的轮渡到达南岸后,很快,石阶、陡坡、峭崖、密林,尽现眼前。黄桷树、凉风垭、南山,上山又下山,山路似乎没有尽头。总算来到尘土飞扬的马路,没走几步,又拐入弯来绕去的土路。早上五点多出门,等我们汗流浃背赶到场上,已是十点多钟。

顾不得饥肠辘辘,我俩快速搜索猎物。德念的目标是鸡蛋,我的任务是青蛙泥鳅黄鳝,很快,我们便收获满满。德念买了80多个鸡蛋,算下来,比凭票供应的鸡蛋价格高得不多。我买了一笼青蛙、一笼泥鳅黄鳝。另外,我俩还买了藤藤菜(空心菜)、瓢儿白(小青菜)、包包白(圆白菜)等新鲜蔬菜,菜价基本与国营菜场持平。德念最满意的是,买到了全家人钟爱的折耳根(鱼腥草)。  
 
赶场(图片来自网络)

捡了一堆便宜货,我俩高兴得合不拢嘴,放下背篼歇气,嘻哈打笑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只听“噗通”一声,纳闷间发现,德念的背篼翻了。原来,歇气时,她将背篼放在一个微斜的堡坎上,背篼没坐稳,顺势躺了下来。这下,原本安放得妥妥帖帖的鸡蛋们,抢着在光天化日下露脸。结果,多数头破血流、面目全非,有的直接就挂了。我俩顿时傻了眼,慌乱地在溃不成军的蛋群中搜寻幸存者,总算找到二十来个坚挺的,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请进背篼,并用藤菜隔开。

看着稀巴烂的碎蛋,寒气在我们的心肺乱蹿。为把损失降到最小程度,德念说:生鸡蛋补人,我们把打烂的吃了。说完,一边往嘴里灌,一气喝了五六个蛋黄,一边催我“你快点吃,不然就捡不起来了”。我勉强咽下一个生蛋黄,那腥味,让我委实不愿再张嘴,又突然想起我妈说的“生鸡蛋有寄生虫卵,不能吃”的话,忙劝她“不要吃了”。德念一句“没得关系,吃了总比浪费了好”,继续狼吞虎咽。返家路上,我替她着急:回去怎么向爹妈交代?可她却没事人似的,还打趣“有这十几个鸡蛋垫底,什么样的饿肚子,我都能对付。”我俩第一次为家庭谋幸福的壮举,便在这场怀着激动去,带着沮丧归中,收场了。

过了约两周,德念又打听到:重庆开往涪陵的船,停靠的第一站寸滩,赶场时卖的东西多,且比重庆便宜。经不住“相因货”吸引,更主要的是,我们上次壮志未酬,心有不甘。没几天,我俩又整装出发,直奔朝天门码头。出门时,艳阳高照,天气晴好。乘船时,长江波浪宽,凉风周身绕。一路顺风顺水,我们九点多到了目的地。踏上宽阔的几十级石梯,想着背篼即将满实满载,我俩三步并作两步,很快来到场上。此刻正值赶场旺时,熙攘的人群,沿街的菜筐,盈耳的吆喝,让我们直感叹“这趟不冤枉”,俩人的购买意向,还是一如既往。 

 赶场(图片来自网络)


捡便宜心切,我俩一路搜寻,一路问价,不放过每个卖蛋或卖黄鳝泥鳅的农民。猴急地问了近一个钟头,却发现这里的东西,比长生桥贵。比如鸡蛋,长生桥0.10元一个,寸滩却要0.12元,更重要的是,与重庆观音桥的鸡蛋价格差不多,而到观音桥,只需八分钱的车费,再走半个多小时。我们到寸滩,来回却要花0.6元钱的船费,算下来,亏大了。德念决定:宁可空背篼而归,也不当冤大头,只买了大半背篼青菜头。好在黄鳝泥鳅是地道土货,供大于求,价格比重庆稍便宜,我便买了一锅(出门前就想好,用锑锅装,里面加点水,回家可以养着慢慢吃),并在上面用蒸格盖上。因为没有完成既定目标,我俩都有些愁闷,回来的路上,一直在讨论“为啥寸滩的东西反而比重庆贵?”后来总算想通了:那里离重庆近,交通方便,往来的人多,物价自然高。

走到距家不足一刻钟路程的捍卫路,突然,暴雨夹杂惊雷,劈头盖脑袭来,我俩顿时成了落汤鸡。不敢再走了,我们准备在街沿房下躲雨。人不能两次掉进同一个坑,我们偏不!我再次将背篼放在街沿有坡度的地方。(现在回想,可能是因为背篼重,有坡度的地方好放一些。)

背篼。图片来自网络

说得迟那时快,我的背篼倒了,锑锅里的黄鳝泥鳅重获新生,顺着街沿的水流,快速滑向下水道入口。见此,我们拼命用手抓“逃犯”,可这些家伙浑身覆盖特滑的黏液,根本抓不住,我只好用手去堵下水道人口。德念见状,连忙脱掉塑料凉鞋,将黄鳝泥鳅往水里赶。这一赶不要紧,正中黄鳝泥鳅下怀,它们如鱼得水,溜得更快。于是,我俩迅速将四只光脚排成八字,想堵住下水道口。黄鳝泥鳅被我们的脚板堵住了前进方向,便一个劲地往我们的脚板心钻,我俩又痒又怕,想躲开,又怕它们溜走,根本不敢挪动。然而,我们哪里是它们的对手!最后,绝大部分黄鳝泥鳅逃之夭夭,留下我俩风中凌乱。

望着锅里奋力抓回的四五条黄鳝,我难受至极:四元多钱就这么打了水漂?!我真是比猪还蠢还笨哪!!家里经济本就困难,我还在这里添乱!!!一路上,任泪水像断线珍珠,让雨水抽得脸颊生疼,听德念叨咕“都怪我们太大意了”,想着平日打烂一个碗都要受我妈责备……我只盼路长些、再长些,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

仿佛只有眨眼功夫,就到了我家门口。德念一见到我母亲,原本紧闭的泪腺开关突然拧开,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甩。她大放悲声,把我母亲吓了一大跳,她倒退两步,急切地问“啷个回事?莫要哭,慢慢说……”以为我们碰到了坏人。不过,德念这招还真灵,至少,母亲当时没有责备我,还细声安慰了我俩一番。德念要回家了,我送她出门,下得楼,拐上石板路,我俩忍不住“哈哈哈”一阵大笑,为她的高超演技,为我躲过了母亲的“理麻”(责备)。当然,母亲后来还是教育了我:做事不动脑筋,明明带了绳子去,为啥要图撇脱(省事),不用绳子把蒸格和锑锅捆牢实?没想到,此后我便落下了病根,只要闯了祸,被母亲“理麻”,便盼德念前来救场。

我俩的“悲情”,竟然在德念抑扬顿挫的声调中,变成了喜剧。那段时间,三人湊一块,德娟总要德念“再给我讲讲你们赶场的事”,似乎永远听不够。每逢此时,德娟的眼睛时圆时弯,嘴巴时开时合,彻底入了戏。完后,她感叹一句:太精彩了!我以后也不吃现成饭了,和你们一起去经风雨见世面。当然,“阳春白雪”的德娟,她的爹妈不会让她干这种“下里巴人”的事。所以,她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

两次赶远场,都以“戳锅”(闯祸)告终。于是,我们收缩战线,在重庆郊区寻找新的赶场点。江北的观音桥、红旗河沟都有农民卖菜,但菜价日渐提高,到后来,基本与市区持平,我们不得不将目光瞄向更远的地方,翻山越岭,单趟走上两、三个小时,到人和场去赶场。

跑那里一趟,来回大半天时间,最多能节约几毛钱,的确有些得不偿失。加之德念是家中伙头军骨干,所以我俩共赴人和场,屈指不过两次。其余时间,都是我独来独往。每次下午三点多钟,当我头顶火辣辣的毒日,踏上返家的嘉陵江大桥,想着“今天又节约了四角多钱,妈妈肯定高兴”时,汗水顺脖颈下淌,心却在飞扬。

买菜难,我和德念便不时到大溪沟河边捡菜叶。说是“捡”,却非白给,要收费,一毛钱一背篼。捡菜的人多,船一卸完货,大家你推我搡,蜂拥而上。一次,德念正好站在船边,几个男孩为抢先机,不管不顾地冲上船,德念一个趔趄,一条腿尚立船沿,一条腿已在水面快速画圆。说得迟那时快,一位船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有惊兼险后,她母亲不许她再去捡菜了。但此后,她仍然偷偷同我去过多次。

送暖


 我家自1953年父亲去世,到1970年大哥大学毕业分配前,全家六口人的生活,仅靠母亲的工资维持。窘迫的生活状况,让我们不得不想办法作改善。比如,捡煤炭花和枯枝败叶,省下买煤炭的钱。“文革”期间,学校不再有住读生,食堂、锅炉房统统关门,捡煤炭花的路断了。母亲告诉我,旧的细棉纱,每斤可卖0.20元钱。于是,无学可上的我,得空便用锯片,把穿烂的汗衫,一点点地刮成棉纱,攒足了分量,再拿到废品站卖钱。

德念和德娟的家里,不需干这类家庭副业,但她俩只要来我家,见我在埋头苦干,总会拿起锯片,“呼呼呼”猛刮一阵。

母亲患风湿性瘫痪住院后,捉襟见肘的家庭收入,让她不舍得花钱订医院的伙食,由我每天给她送饭,主食红苕稀饭或冬蔊菜稀饭,菜则是炒瓢儿白、拌莴笋头,或泡豇豆泡萝卜豆腐乳。医院的肉菜0.25元一份,比街上饭馆的便宜五分钱,母亲时不时会买上一份,但她总是坚持让我吃掉多半。

二哥在家养的那三只鸭子,其中两只纯白色的,后来因蛋越生越少,母亲便在哥姐们下乡前,杀了打牙祭。剩下的那只花鸭子,生的蛋虽然最小,但体大身壮,毫无退居二线兆头,被暂时给予了活路。母亲躺在病房,营养又跟不上,我一心想着哪天杀了花鸭子,给她补充营养,没想到它却被偷鸡贼伺机掳走。那天傍晚,我从医院回来,发现花鸭子没进笼,焦急万分地向德念和德娟诉说,她俩立马陪我满山坡地“鸭娃哩哩哩,鸭娃哩哩哩哩……”我们搜遍了每个树丛、房后的每条阴沟,盼着花鸭子突然从哪里钻出来。天完全黑尽了,我望着暗夜发呆。她俩清楚这只鸭子对我的重要性,两人都没有回家吃晚饭,又想不出安慰我的话,只好默默地一直陪我坐石梯坎,直到东山升起的月亮悬挂半空……

我家在1975年夏天以前,一直住在号称“新二栋”的二楼尽头,两间各约15平米的房子中。房子刚修好时,黑瓦白墙掩映于半山绿丛,诗意感十足。但房子是“大跃进”时建的,质量属“屁粘风”。房子的设计像顺着赤道,跟着太阳东升西落。夏天到了,上午东间下午西间,轮番在烈日下喘息。屋顶的黑瓦倒是素雅,但即便没小孩扔石头砸它,它也会耐不住寂寞开裂,害得工人每隔两月,就得爬上爬下地补漏。屋壁的白墙也挺洁净,但内靠篾竹支撑,外赖石灰糊面,风吹日晒,石灰层不断脱落,不几年,一遇雷暴天,风摧破窗,雨打漏墙,“呜呜哗哗”声让人心悸。地板虽是纯木铺就,但木条过窄,镶嵌技术又欠火候,到处露缝,走动的脚步稍重,整个房间便嘎嘎作响。 
 
 即将拆除的新二栋,大哥(左),二哥(右)。左边的吊脚厨房建于我家搬离后(摄于1998年)

母亲爱整洁干净,见不得桌上灰蒙蒙,地板黑黢黢。上学时,我们时间再紧,也必须每天擦桌子扫地,地板则一周拖一次。木质地板早就脱漆了,怎么拖都不显洁净。大哥就带着我们跪在地板上,用抹布蘸水,用鬃刷逐条刷,再一点点地擦净。

哥姐们离家后,我依旧每周拖地板,因独自操作,动作稍慢,水就往下浸。走路有响动,拖地水下漏,于是,楼下邻居三天两头上门“讨说法”,弄得我走路时,恨不能脚板扛背上,拖地时,恨不能有八条臂。更烦心的是,耗子也来凑热闹,“吱吱吱”吵架,你追我打,“砰”的一声,从房梁摔天花板上,弄出的动静,恍若小偷光临。如此,又平添几分惊恐。我妈住院后,德念和德娟的妈妈不放心我独自在家,当晚便打发她俩来陪我。

那段时间,每晚天擦黑,我从医院刚到家,她俩便像敲钟吃饭般准点到来。三个人嘻嘻哈哈挤进一床被窝,叽叽喳喳一通闲扯,说到伤心事,一起红眼眶,聊起开心事,一块儿敞嘴巴。最惬意的,莫过于放开歌喉。有段时间,学校大喇叭天天放红色组歌《井冈山的道路》,每到夜晚,操场上总能听到一位女生唱《八角楼的灯光》,她的“天上的北斗星最明亮”一出口,我们顿觉像大口咬牛奶冰糕一样舒爽。那清脆悦耳的亮嗓,让我们陶醉,更让我们痴迷。受她的歌喉感染,我们的歌唱欲被空前地激发了。

那时流行《毛主席语录》歌,但凡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宏声或低吟。难为那些作曲者,居然能将一堆大白话谱曲并让人传唱。尤为奇特的是,有人还将林彪为《毛主席语录》写的“再版前言”谱了曲。这八百余字调平味淡的长歌,唱来如同念经,搁现在,得靠吃几包人参,才能一口气拿下。每天,大喇叭里车轱辘般地放送,听得人耳朵起茧。记得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再版前言”歌中有段曲子,像极了国民党统治时期,在学生中教唱的《青天白日满地光》。我妈估计,谱曲的人肯定不知此曲的底细,而一般老百姓又不会唱此歌,否则,这作曲者死定了。

这类说教性歌曲的调子,不合我们的口味。我找出我大姐参与刻印的《革命歌曲》,逐页搜寻我们会唱的歌。 
 
我大姐刻印的歌本

《毛主席诗词》中,我们选那些自认为略带抒情味的唱,如“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等。此外,就是颂圣的《翻身农奴把歌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歌颂子弟兵的《看见你们格外亲》《航标兵之歌》……赞美红色江山的《我爱祖国的蓝天》《边疆处处赛江南》……鼓舞革命斗志的《太行山上》《红梅赞》……

我们喜欢那些调子相对忧伤的歌曲,如《松花江上》《送君送到大路旁》《十送红军》,以及电影《刘三姐》《阿诗玛》《冰山上的来客》、歌剧《刘胡兰》《红珊瑚》《洪湖赤卫队》中的片段。唱这些当时尚属“资产阶级情调”或“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产物”的歌,是犯忌的。怕被人告发,我们只能压低调门,你哼一句,我接一句,过把小瘾。

我们三人的嗓音一般,凑一起,无非是宣泄一下青春激情,放如今,卡拉OK的场面都上不了。当然,三人的音质音量也非均等。

德娟的音色柔美,但声音较小,若三人合唱,她的歌喉往往被淹没,我们说她“出工不出力”,按现时说法,属于“爱岗不敬业”,她从不辩解,只是笑笑。但嗓音小也有它的优势,德娟“曙光像轻纱漂浮在滇池上,山上的龙门映在水中央。像一位散发的姑娘在梦中,睡美人儿躺在滇池旁……”的软声润调,就让我和德念挺陶醉。暗自掂量,我俩这种大嗓门、粗喉咙,显然干不了这精细活。

德念的嗓子能上能下,还特能“震飙”(嗷嗷叫),张口便卖死力气,典型的劳模形象。她的“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一出口,我家天花板上的灯泡都在闪。

我呢,对词曲的拿捏也算到位,但声音高不成低不就,嗓门大不大、小不小,顶多算个基本群众。偶尔,我忍不住冒几句我妈悄悄教我的《渔光曲》《流亡三部曲》中的二、三部,以及简单的英语歌,她俩便会张大嘴巴。

倒是我家楼下的邻居幺妹,整日勤学苦练琵琶,想以一技之长,谋一份工作。皇天不负有心人,后来她被招进了曲艺团。有天,她一时兴起,跑上楼来,参加我们的“组织生活”,唱到高音处,我们力竭声嘶,她却轻松登顶。目瞪口呆之余,我们几乎异口同声:真是“好汉不要多,一个顶三个!”
 
 幺妹(后右)与我们(1972年)

一开始,我们以为只要关门自嗨,便平安无事,哪知唱着唱着,就忘了自身处境,全然不觉夜已深(闹钟指向九点半),人已静(大家都蜷缩家里)。楼下邻居嫌我们搅了他的清净,不是对着天花板大吼“拿刀来杀了我”,就是“咚咚咚”地将我家木门擂得山响。每逢此时,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不得已,只好将三床被子重起来顶在头上,埋首被窝飙高音。虽然音效不怎样,但只是摧残自己的耳膜,没有祸害邻里。这人造隔音措施还真管用!此后,我们没再受到呵斥。不过,每次钻出被窝,三个人都大汗淋漓,脸憋得通红,好在正值严冬,不会发痧中暑。

但这终非长久之计。思来想去,我们决定:做不成“夜莺”,那就当“晨鸟”。德念要给家人烧早饭,无暇参与“吊嗓”,我和德娟每天趁天色蒙蒙亮,摸到山坡脚,躲进树丛中,“咿咿咿咿咿、啊啊啊啊啊”地开叫。
 
 我和德娟(1975年)

因为自己不懂,又没有专业人士指点,我们的声音如鬼哭狼嚎,惊得不知名的鸟儿“噗噗噗”飞逃。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的嗓音不仅没变敞亮,反而因为吸入晨雾,哑了。吊嗓寿终正寝,我们不得不重回“泰山压顶”的被窝。

啊,那年月,为了这丁点儿娱乐,我们与铺盖“死磕”上了。

我们还曾遭遇惊魂一刻。

一次,我陪德念去看她读卫校的表姐。两人一左一右提了半网兜吃食,优哉游哉走到通远门附近的一条窄巷。突然,背后“啪”的一声巨响,我们还未回过神,一个小青年便一个跨越,从我们的网兜上面飞过去了。随后,便是几个手提火药枪的男青年,一边狂喊“给老子站到!”一边朝我们直冲过来,将我们提着的食品撞落一地。惊魂未定的我俩,快速收拾好东西,拐出巷口一看,被追者和追者全没了踪影,地上一滩鲜血,还在慢慢扩散。吓傻了的我们,人走出几十米远,心还在“咚咚”狂跳。

唉,那年月,混乱无处不在,戾气随时可见,好勇斗狠,几乎成为人的生存法则了。

求知


“文革”开始时,我们都只有十来岁,正值求知欲旺盛的年纪,却不得不在知识的荒漠中流浪。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触文字求知的机会,只是求知的渠道,基本限于背《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老三篇》,以及读“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社论。了解外界信息的唯一窗口,则是《参考消息》。在那个特殊年代,尽管该报也必须奉行政治至上的宗旨,但它却让普通人多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我妈不愿我“耳聋眼瞎”,咬牙订了一份,德念的爹也给自家订了一份。所以,每当我拿到《参考消息》,便如饥似渴地从报头扫到报尾,再迫不及待地找德念交流。

1969年初,全国掀起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文革”前入读初、高中的学生(老三届)都得响应号召。9月,重庆66、67、68届的小学生入读初中,史称“新三届”,德念和德娟都属于该届。那年代的中学教育,教学时间得不到保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挺正常;教学秩序得不到维持,学生可以随时造“臭老九”的反;教材充斥阶级斗争火药味,许多内容不着四六;教学效果呢,用“东风吹、战鼓擂,要说比Low谁怕谁”形容,也不为过。但不管怎样,能回到课堂,已让她俩开心到爆。我本是该下乡的“老三届”,只因我妈生病住院,得以赖在城里。后来,德念的爹作为前校领导,已获“解放”并被结合进了41中校革委。鉴于我家的窘境,他依据政策,说服军宣队工宣队的头儿,让我获得了“因特殊原因暂缓上山下乡”的资格,再后来,“特缓”又转为“特免”。

她俩重返校园,让我羡慕不已。我们聚一块时,我总是不断向她俩打听学校的一切。那时,中学生热衷于排演革命样板戏,41中钟情《沙家浜》,42中青睐《白毛女》。于是,演阿庆嫂的,“音高到上云端了”;跳白毛女的,“踮起尖尖脚还能转圈圈”……这些如今让人觉得索然无味的话题,我们聊得格外起劲。不仅是趣闻,还有知识学习。然而,每当她俩讲到对某个数理化问题的理解时,我只好睁大茫然的眼。

想到自己再无上学机会,我满心悲凉。她俩懂我,常常带回一些在同学中传阅的书给我,《牛虻》《绞刑架下的报告》《铁流》《毁灭》等革命书籍,我就是在那段时间看的。那时,可读的书难找,小说更不易,谁找到一本小说,便像如今的朋友圈转帖,相互传、逐条看,兴致高涨。一次,德念将我的《战斗在敌人心脏里》借给同学,书转了一圈,再回到我手里时,只剩下没了骨架的一张张纸片。《林海雪原》算是运气好,虽封皮、目录、封底被扒光,但“肉身”尚存。看这类书,我们会被书中主人翁的英雄气概感动得热泪涟涟,会被其追求理想信念的执著坚定震撼,会为自己肯定做不到而惭愧。

除了革命书籍,我们还传阅过激发想象力的《八十天环游地球》《西游记》等,看过打上“黄色”印记的《青春之歌》《红楼梦》。看这类“禁书”,得背着各自家长,但正因偷看,反而更激起了我们的阅读热情。而读后那种小鹿撞怀的朦胧美妙,我们从各自的眼神中都能读到。但这种感觉在我们之间,只是意会绝不言传。

我们痴迷小说,也喜爱诗歌,只要找到相关书籍,总会在第一时间传阅。

德念家的书橱中,藏有泰戈尔的《新月集》《园丁集》《吉檀迦利》《飞鸟集》,她读过一些,但这些书在“文革”中,都被敲上了“资”字大章,属于被禁之列。因此,她爹绝不允许她拿出来显摆。胆大的德念,趁爹妈不注意,将书“偷”出来,让我们开眼。此时,三个脑袋挤一块儿,嗅着淡淡霉味,六颗眼珠落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一阵快速浏览后,我们感觉不解馋,鼓动德念寻机再“偷”。她得手后,我们分别抄下感兴趣的诗句,再一起温故知新。因为从来没有被爹妈发现过,德念“偷”书的胆子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乐得我们隔三差五,就能见到“梦中情人”,直到有一天,她东窗事发。所幸当语文老师的她妈妈,并没过多责备她,只以一句“只准你们三个人看,千万不要传出去,否则,我就告诉你爸”,警告了她。

我们称泰戈尔为“泰山”(从家长们口中,我们知道了泰戈尔是亚洲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我们读他的诗,虽然不理解其中蕴含的生命哲学、人道情怀,但却倾心于那些自然景物的诗意化描写,那些诸如“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的话。这些异于革命说教的诗句,让我们耳目一新,为我们打开了情感的另一扇窗,滋养了我们干涸的心灵。

幺妹的哥哥存有一堆《收获》,也乐意借给我们,条件是看完一本,才能换另一本,生怕遭我们“吃顶懂”(借了不还),据为己有,那他就亏惨了。记得有一期《收获》,开篇就是一首抒情长诗《大雪纷飞》(高平作于1957年。2010年,他的评传体小说《仓央嘉措》入选《亚洲周刊》十大小说),描写一位藏族奴隶少女,被奴隶主差遣,在离家去远方的雪路上,向所钟情的奴隶少年表达爱情的内心独白。诗的语言朴素直白,情感亲切率真,我们一口气读完,被诗中那些哀婉凄切的语句深深震撼,为少女可怜至极的命运难过万分。这首诗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以致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对开头那段“江卡呀!我的江卡!好大的风雪啊,我走了,你,听不见我的话……”结尾那句“啊,大雪纷飞!”记忆犹新。

那时,古诗属于封建货,除了伟大领袖的诗词一花独放,想看中国古典诗词,需到没被抄家的读书人家中去找。

隔壁家多多的爹,因长相沧桑,我们叫他“老公公”。“老公公”是语文老师,他家的《唐诗三百首》是我们看到的最完整古诗集。他还有本《新注唐诗三百首》,我借来翻翻,又传给她俩。无奈,我们打小只学简体字,看横排版,对繁体字和竖排版,哪怕眼睛盯成了斗鸡眼,也摸不着魂头。“老公公”倒是热心,给我们讲解了一通。他从古诗写作的基本规则讲起,我们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事后,德念说:还是“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来得痛快些;德娟说:对头,没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记。深感自己知识欠缺,我们只好以“我生待明日,万事成‘坨坨(蹉跎)’”自嘲。

我大哥从别人手中借得一本《宋词》,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抄下来,寄给我。当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凝结着老哥汗水的抄本,向她俩“献宝”时,俩人那诚惶诚恐的神态,一如工宣队员手捧伟大领袖赠送的芒果。 
 
 我大哥给我抄的《宋词》

忘了是我们中的哪位,又是何时从哪里,觅得一本王力讲诗词格律的书。薄薄小书虽又脏又破,还缺封皮,却让我们眼前一亮。这本学习诗词创作的入门砖,三人宝贝般地供着,轮流传看。那段时间,我们只要聚齐,便念经般地背“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抠那些不懂的概念词义,记那些看似简单的押韵规律。可惜,我用心不够,一番蜻蜓点水后,很快将这些宝贵知识,又还给了王先生。

我们浮光掠影的点滴求知,除了小说诗歌,还有历史。

多多的妈是教历史的,历史典故从她嘴里出来,若悬河、似神话。有段时间,重庆武斗升级,每天晚上,据守望江机器厂的一派,到点便准时朝枇杷山公园的另一派据点发射炮弹。于是,我们只好躲进离家最近的平房后的深沟。躲炮弹时,紧张恐惧挡不住多多妈妈向我们这些失学青少年,倾倒满腹的“封建渣渣”:崇祯在煤山的树上吊死、乾隆六下江南巡视、康有为公车上书、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我们的这些历史常识,基本来自她的如数家珍。胃口被吊起来后,我们便想向她借点历史书自己读。看到她书柜中落满灰尘的《世界通史(近代部分)》(周一良、吴于廑主编),我们很兴奋,一番讨要,她借给了我们。匆匆翻了十数页,感觉远没从她口里来得精彩,很快物归原主。只是到了高考,我才追悔当初的跑马观花。但不管怎样,我们后来对历史多少有点兴趣,多多的妈功不可没。还有双胞胎大娃二娃的爹,他教语文,眼见多多的妈给大家讲史,他憋不住了,炮声稍停,便见缝插针,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背一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或《金色的鱼钩》……

1972年7月,她俩都上了高中,德念仍在41中,德娟去了42中。“高升”机会难得,她俩自是珍惜。课堂上,老师讲授的东西有限,好在身处学校,不愁找不到解疑释惑者,有弄不懂的数理化问题,她俩便登门求教。我则经街道分配,到面粉厂上班。

那时国家热衷“备战备荒”,她俩常随各自学校到战备分校,德念到南桐,德娟赴长寿,三人碰面的机会少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情感和思想的交流。我们通信时,会问“郭小川、闻捷、贺敬之、张万舒、李瑛的诗,喜欢谁的?哪一首?”“《且介亭杂文》看了没?”……

德娟是三人中的小画家,她去战备分校前,送我一幅长约一尺半、宽约一尺的袖珍油画。画面上,幽暗夜空中划过两道闪电,一艘微倾的小船,在无边波涛中奋力挣扎。我在画面下方抄上莱蒙托夫的《帆》,将画贴在床头的墙面上。那段时间,每天我一进门、一睁眼,“在那大海淡蓝色的云雾里,有一片孤帆儿闪耀着白光……”便映入眼帘;每逢我心灰意冷时,一股顽强劲便在心底潜滋暗长。这幅饱含德娟深意的画作,在我家搬离新二栋时,被我不小心弄丢了。至今,我都为此惋惜。
                    

德娟给我抄的诗配画


1974年,毛泽东号召国人读点马列原著,我被厂里派去参加重庆市中区工人理论培训班,阅读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和《法兰西内战》。于是,我便在信中与德念讨论“啥叫‘资产阶级法权’?”“‘英勇的三月十八日运动’到底有多英勇?”……对这些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我们聊得煞有介事,貌似自己真的懂点理论了。

当然,我们的交流不止于那几年。“文革”以后,我买到一套《第三帝国的兴亡》。此后一段时间,我每晚都惊骇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暴行、镇压密谋反抗者的残忍,尤其是看到诸如集中营中,纳粹用犹太人的头骨做灯罩、皮肤做皮包之类的描写,更是夜半难眠,盼着有机会与她俩交流,以致只要收到德念或德娟的来信,我就会急切地向她俩倾吐沉痛、愤懑和思考。于是,我们的交流,开始转向了政治,尽管当时我们对政治基本属于门外汉。
 
前排左一为作者(1974年)

别离


一天傍晚,一阵悠扬的琴声,穿过我家门外的夹竹桃林,滑进了我的耳朵,“德娟二姐又在拉小提琴了!”我快步下楼,朝她家跑,只想一饱耳福。德娟二姐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她回家探亲,每次呆的时间不长,但只要我们去,她多半会应我们的恳求,拉上一曲《金色的炉台》。这一次,她的手指又在琴弦上起舞,但德娟和德念却没有叫我。我冲进德娟家,只见立在一旁的她俩,屏息静气,神色幽幽。过了好一会,德念缓缓地转身:“我们高中毕业了”。明白了,她俩告别了喜爱的校园,将走向一段新的人生。而我们仨,此后“朝相见,晚相望,清晨共听雄鸡高唱”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离开学校后,德念没半点犹豫,打起背包到南川县农村落户。德娟因两个哥姐已下乡,她沾了新三届上山下乡政策调整的光,留在了城里,但没分配工作。我则一如既往,在面粉堆中刨食。1975年夏天,我家从东山坡搬到了西山坡,我与她俩碰面的机会少了,虽如此,我们都彼此惦念着,只要见面,依然恶习不改,天南海北乱扯一通。

在最需要知识滋养的青春年代,我们被迫离开了课堂,虚度了不少光阴,却又始终残存求知的渴望。她俩有幸回到教室后,将全部心思扑向了书本。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德念考上了中国矿业大学,成了“金77”中的一员。
 
 德念来四川大学(1980年)

德念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我和德娟。第二年,我俩决定赴考。复习时,我为自己的数学烂而心焦,德娟安慰我“不要急,我帮你”。我多次向她请教,她讲得格外耐心。她全然不顾自己还没工作,高考是“华山一条路”的无私精神,让我感动,也让我不忍再去打搅她,于是转头去劳烦已结婚生子、住在婆家的我大姐,此是后话。

德娟和德念一样,考的理工科。考试成绩公布了,她的分数差两分就达400分,这在78级考生中算高分了。填报志愿时,国防科大招生的老师找到她家,动员她报考该校。因该校归属中国人民解放军,德娟顾忌自己的“臭老九”家庭出身,一开始拒绝了。但来人知道德娟会画画、会拉小提琴,一再承诺“你多才多艺,我们要收”。受不了对方的一腔诚意,德娟最后遵从了。我没学过理化(初中学过不到一年的数学),只好报考文科,最后稀里糊涂,学了被我妈称为“豆芽学科”的哲学。
 
 暑假重逢(1979年)

我这俩发小都很聪明。德念大学毕业后,先在西安石油大学当老师,后到太平洋保险公司做管理,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她退休后,探求欲不减当年,打桥牌获老年组业余比赛名次,写诗作对联不亦乐乎,看山归来没两天,图文并茂的美篇,便在微信朋友圈中热转。 
 
海南相聚(2018年)

德娟从国防科大研究生毕业后,先去英国攻读博士学位,后到荷兰定居,任职于一家高科技公司。荷兰的退休年龄是67岁,屈指算来,她还得熬到2023年,虽需继续劳作,却也乐业安居。

我这俩发小都坚强自立,靠自己的努力,活出了人生的精彩。最关键的是,俩人的漫漫人生路,始终无愧于各自大名中,那个响亮的“德”字。

谢谢俩发小,伴我度过那个物质和精神都极为匮乏的年代! 
 

                                                    20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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