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学期间，1979年
陈粹盈，山东大学历史系77级，毕业后从事妇女界的宣传报道以及担任干部教育领域的历史教师，1990年作为自费访问学者赴加拿大里加纳大学进修，现任加拿大联邦政府公务员，在海外中文媒体上发表纪实文章、随笔和诗歌。
原题
纪念高考缅怀挚友
2008年3月，在多伦多飞往北京的加航航班上我写下此文，一为纪念高考三十周年，二为缅怀我那已经离去的初中好友糜子。
糜子是我青岛二中的初中同窗，在1975年毕业的初中同班中，只有她和我进了高等院校。她高中毕业下乡数月后，作为应届毕业生参加了高考，被省内一所医学院录取。我初中毕业后选择了留城就业，1977年秋获准高考，成为省立大学的文科学生。人与人的缘分甚为奇妙，有人朝夕相处数年，分别即成陌路；有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那些得以持久的友情中，最经得起时间磨练的，莫过于中学和大学这两个阶段的同窗，至少我是如此。糜子给人的印象文静安详，沉默寡言，实际上，她幽默诙谐，性格中别有一番魅力。只是这一点不相近者难以察觉。我与她走近是缘于初一的一次体育课，那次，我们练习跳“山羊”, 当她落地时，不知怎地，双脚被倒挂在“山羊”上，头朝下，手扶地，狠狠地摔了下来。只见她爬起身，坐回队伍里，埋首于两膝之间，良久不动。我上前连哄带逗，安慰陪伴了半天，从此结下金兰之交。我一向大大咧咧，调皮捣蛋的，糜子却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她连我有几双什么样的袜子都一清二楚，如数家珍，难怪她以后当了多年儿科医生。女孩子之间的友情，积聚在校门内外林荫道上的窃窃私语中，在教学楼走廊上俯瞰众生百态的谈笑共鸣中，在经年累月的互相关照中。初中生涯转瞬即逝，相濡以沫的友谊却是春茧到死丝方尽。离开中学校园的我，在两年多里，恋恋不舍逝去的幸福时光，体味着社会的纷陈复杂，身在曹营心在汉，每每流连徜徉在山麓海滨，遥望母校，吟叹感怀，写下过探讨人生的日记，赞美浩瀚自然的散文诗篇，以及给糜子的信札。1977年10月，恢复高考的喜讯传来那天，我离开工作间，径直走进党支部和经理办公室，未等开口，中年妇女邢书记一把拉住我的手说: “你想考大学吧? 我们全力支持。”有了这颗定心丸，我兴奋莫名。下班之后，沿着青岛城那缓长的上坡路，一路连蹦带跳，奔跑回家。就是这位邢书记，次年否定拒绝了高中毕业的其他同事的高考要求。那年代，单位不开介绍信，招生办不予理会。所剩时间不足两月，报考人数空前，我计划当年先热身练兵，第二年全力以赴。在过去的两年多内，即使有同事去了商业局举办的“七二一”大学，也令我羡慕不已。正规大学是可望不可及的梦，而今梦想有成真的机遇，每位考生都磨拳擦掌，跃跃欲试。糜子是应届高中生，当时如果毕业生不下乡，不获报考资格，这在今天听来不可思议，却是往昔的一纸规章。1977年12月9日，山东省数十万年轻人踏入考场，进行第一科语文考试，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稍作思考，我决定将从听到恢复高考消息的那一天着笔。因为那一天对我来说，如梦似幻，感慨万端，心绪潮涌，鼓起征帆。我是以给糜子写信的形式来叙述那一天的激奋，感慨与经历的，将日日月月的心路历程，彷徨与足迹，浓缩成一天里的事情，一笔呵成。后来，听说命题和我的作文，糜子连呼：“完了，完了！”当时大家多半都写毛主席或周总理逝世那一天的事，而我之作文，反映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学迷”, 是“跑题了”。这一分析，我心里不免七上八下，但暗地心存侥幸：阅卷老师看了千篇一律的题文，会不会感到这份卷子耳目一新呢?事实证明，语文考绩还不坏，为79分。从此糜子被我视为福星。可惜只差一分，就可以被第一志愿中文系阅卷考虑，而被发配到第二志愿，一个我从未喜欢，但仍被大学老师视为好学生，学员们评为优秀教师的专业。后来扩招进校的走读生们则不受此80分下限专业分所制。一分之差能说什么呢? 一个人能学习自己所爱的专业，是何等幸福无比！那年月，选择性少得可怜。我和糜子各自入学后，繁重的课业之余，常有通信和假期互访。她告诉我，她父母对我甚为欣赏，溢美之词不便重复，以免有王婆捣鼓瓜之嫌。我说“可惜性别有误，快婿慢婿俺都无份儿”。说这话时，为1979年春节期间，当年晚些时候，收到了其母突然中风去世的噩耗，那年她才21岁。感同身受，我致糜子一封长篇悼文，她转寄家中，其父亲兄姐托她转达谢意。不料三年之后，其父也因病去世。唉，可怜的糜子! 如今我年已半百，虽然父母年迈孱弱多病，但提起电话可以问安，踏上归途有家可还，何尝不是一种福分！糜子多年以来在某医院任小儿科医生，下班之途，必经我的娘家，有时会陪她走上一程。每当告别时，俩人就玩起上中学就上演的把戏，频频回首，看谁先放弃回眸一笑，直到一方 “弃甲而遁”。糜子不但医风耐心周到，亲切热情，口碑甚好，而且容颜秀丽，貌似混血儿。我父亲同事之子，一位高校英语教师，心仪于这位漂亮的女医生，不知如何得知是我好友，自荐让我先过过目，进而美言几句。于是，一场主角缺席的相亲会得以在我家举行。我借请教英文为名，就近端详了这位“待恋青年”。之后绘声绘色地如实描述，未加任何编者按和评论员文章。可能是缘分未到，此事不了了之。后来她的Mr.Right，却是照着我的男友样子选的，不过Copy得有点走样。她的儿子比我的年长一岁，令我俩耿耿于怀的是，儿子都不像妈妈，辛苦怀胎十月，只忙乎着当了一次生产线，产品不过是再生原料而已。我俩的母亲皆为医师，妈妈曾希望我也学医，但初中毕业的我，理科无望，只能押宝于文科。后来妈妈又希望女婿是位医生，无奈人算不如天算，亦未能偿母所愿。记得有一次，我父母出差外地，我邀请糜子下班后不回家，来家里住几晚，聊聊女孩子的心事种种。可是，两天之后，她先生就“脚扭了”。我当时不解，对另一已婚女友说，“已经结婚半年了，还这样粘乎”。那个女友评论说，“你懂什么，半年还是新婚。”那时的我，真是“很傻很天真”。在诸位中学的“死党”中，糜子不是与我最密切，却是待我极好的一位，她后来搬到城市新区海洋大学分校宿舍，也换了新工作，每次回国，一听我来了，她会放下一切事情，远道赶来，或请到家中盛宴，再“打的”送回。2005年秋，母重病，我携女返乡，每天跑医院，找陪护，换陪护，自当陪护，精疲力竭。等稍作安顿，拔通糜子的电话，医疗咨询问题一股脑地向她倾泄而去，她还是那样耐心地一一解答，可是不像往常急不可待地欲来相见。我心生纳闷: “让我们见面好吗? 我可以去你办公室见你。”她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早就不上班了，在家休养。”“生病了?” 我从不记得她生过病，糜子的眼睛总是神采奕奕，肤色白里透红，增之一分则太红，减之一分则太白。“胃癌。”“啊！多久了?” “一年半了。” 我真是的，光顾了说自家的事，何曾想到老友已恶疾缠身，这等大事她竟然只字不提！临行前不久，得以抽身携女前去看望。她的先生升职了，房子换得更加宽敞，而女主人已不复当年的飞扬神采，消瘦疲惫，任何语言一时都显得那么贫乏无力。女儿为我们拍下了最后的合影。我曾送去巴西蜂胶，托带去鲨鱼骨粉，企盼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哪怕有一丝的作用。同时频繁的致电问候，在通话中，糜子丝毫不像一个病人，依然与我谈笑逗乐。2006年岁末的一次交谈，我被她逗得大笑，捧腹之后，念及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时光，但愿人长久，万里共调侃。她住到了婆家养病，约我再回家时也住到那里去，告我她婆婆一定会乐迎我的前往。2007年初，弟弟说他的女儿，即我的侄女，也是我娘家姓的唯一的第三代，即将高考。侄女是品学兼优的孩子，初中曾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还得过全国中学生英，什么比赛的第三名，但身体较弱，连年备考奋战，家长担心她临阵不能如常发挥。她被所在高中推荐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即在统一高考前准许报考一所高校，若达到该校录取线即被优先录取。侄女报考的是青岛海洋大学。弟弟托我们夫妇凭当年的一些关系，在适当的时机推波助澜。据说大家皆行此道，单凭实力的会吃亏。老公有几个老相识，答应助一臂之力。我告诉弟弟，我若托付糜子，她一定竭力帮助，然而我不能求她办事，但是先生的那几个哥们儿，不得要领，办事欠妥，被我一一否定。无奈，我向糜子提了提意向，再三说明只是问问可能性，决不勉强。不出所料，她责无旁贷地一口应承，按部就班，句句问到点子上，说其先生已全力以赴，就看孩子如何发挥了。2007年3月上旬，糜子致电我弟，说侄女已过录取线，是孩子自己努力的成果。那一个月糜子正忍受着不止的腹泻，缺乏食欲，极为虚弱，弟弟要上门看望并感谢，但她说什么也不告诉地址。我问起来，她顾左右而言它，我只好在教会的小组查经聚会上祈求大家一起为糜子祷告，求主护佑拯救她，她听到后，曾深表感谢。3月末，是联邦政府的财政年度年尾，忙极。一时我怠慢了问候致电，4月初的一个周六，打开Email，赫然读到糜子先生发来的讣告：糜子已于4月1日逝世！刹那间，痛彻肺腑，泪水犹如决堤洪水，倾涌而下，糜子啊糜子，世上你应有许多眷恋与不舍，又何须走得如此匆匆！世间得一知己，难矣，从此我的挚友少了一人！好不容易，止住痛哭，拔通了她先生的手机，未讲几句又泣不成声，我想了解，三月间及病逝时，她是住院还是住在家中？我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三月，她的小灵通手机常常无人接听，她说她几乎无力接电话，我怎么就未想到好友已病入膏肓！我怎么可以在这时还打扰她托办私事？她的先生埋怨道: “你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情况下为你侄女办事吗? 糜子不让告诉你这一切。”“真对不起！” 我惭愧得无地自容，悲痛，愧疚，追悔，那个星期六，我哭了一整天。我理解糜子先生的怨气和不满，对爱妻的临终嘱托，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勉为其难，眼见医术无力回天，爱妻日见衰竭，撒手人寰，怎能不痛苦万分? 糜子善良美丽，性格可爱，无伦谁娶了她，都会不舍。为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寄给她的儿子安安一张500加元的Money Order，并附上一吊唁卡，上面写道：挚友遁西，晴天霹雳，
伤痛无边，悲情怎抑？
三十五载，同忧共喜，
情真意切，往事依依。
私事相托，纵属无计，
扰不逢时，愧疚难息。
命在旦夕，仍尽全力，
众多友朋，唯她最义。
白头偕老，虽未尽意，
不枉此生，与伊伉俪。
婆家慈爱，关照巨细，
殷勤如母，应知足矣。
薄款区区，献花致意。
安安代我，常去慰籍。
节哀顺变，更须争气。
在天之灵，方可安息。
纸短情长 书不尽意。
XXX于多城遥寄
二零零七，四月十一
写写停停，离北京只有三个小时的航程了。近乡情怯，在怀着与年迈父母，亲朋故旧重聚的期待当中，我不免为永别的糜子黯然神伤。三十年前，我们刚刚翻开了人生最为绚烂的一页，三十年后，她却在中年失约而去，不能与老友共同纪念那难忘的一天，不能与我在她的婆家共度良宵。糜子，你一年的忌日将至，我会去你的灵前看你，会与你的爱儿一同献上怀念的花环。此时，我乘坐的飞机在三万英尺高空飞翔，离天上的你相隔近了，你会听到我的呼唤和心声吗？我是怎样地思念着你！2008.3.10.于太平洋上空
照片右下角就是她工作的医院，最左边的江苏路就是我生长的老街，糜子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
2018年4月，挚友逝去的月份，一个周日在家有写一首七律纪念的冲动，然而，总也斟酌不全恰当的句子。两日后在办公室用完午饭，打算到附近的商店走走顺便买点东西，忽然灵感涌来，挥笔一气而成，从而止步外出。这时看到工作的邮件警示大家不要出门有事件发生。新闻报道，就在我要去的街区，有狂徒驾驶卡车在人行道疾驰撞人，撞死十人！心中不免感到，是挚友在冥冥中护佑我呢。七律如下，写的时候错以为已经十二年了，实则十一年。无论如何，这首诗使我远离了灾祸：2018.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