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金科,1955年生于合肥,曾在安徽当知青和工人。1978年秋考入淮北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秋到成都工作定居。业余爱好写作。曾兼任四川省散文学会秘书长、副会长;《四川散文》杂志总编,《川渝散文百家》文集主编。著述甚丰。
祖父金笑侬一生颇具传奇色彩,有人称他“生逢其时,死得其所”。今年是祖父逝世60周年,特发此文,聊作心香一瓣。这种旧纸币发行于1940年,是上海的一家钱币公司收藏的。几年前,一位喜爱旧钱币的友人偶然发现后告诉了我,因为在这种纸币上印着我祖父金笑侬的名字。祖父是安徽无为县(今系无为市)人,这种旧纸币就叫做“无为县兑换券”。询及父辈们,却全然不知有此纸币,更未曾见过。我查阅了有关的历史资料,很想搞清楚:无为县当年为何要发行这种纸币?这种纸币又发行了多少?究竟有几款面额?最终流通了多长时间?然而,查来查去,一无所获。不过,从纸币上印着“完粮纳税一律通用”的字样来看,这种兑换券当年在家乡还是属于“硬通货”吧。纸币上除了祖父的署名外,还有着一位当年无为县官员的署名。同时,纸币背面还有着两方篆刻印章,分别对应着两位署名者的头衔。印章上,祖父的头衔为“商会主席”。祖父当年在无为县,还算得上是位富甲一方的人物吧:中孚石油公司老板;县商会会长。父辈们说,在当年家乡一带,祖父是有着良好商业信誉的。因此,国民县政府敦请祖父在纸币上署名,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不难理解了。那些年里,祖父的生意相当红火,用祖父在《自传》中的话来说,那时的他并不关注政治,对革命也无何认识,一心只想发家致富。在当年各方政治势力犬牙交错的故乡,祖父终日巧妙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甚至于为了生意上的便利,还加入了国民党。而当新四军军长叶挺和罗炳辉、邓子恢等将领光临无为时,却也乐意下榻于祖父的豪宅里。父辈们回忆说,当年在那座带着花园,相当庞大、颇为洋气的祖宅里,不仅住过好几位洋人,而且常常是花园的一头住着国民党人,而在花园的另一头则住着共产党人。父辈们都笑说祖父是一位脚踏几只船,左右逢源的人物,故在家乡还曾得一名号“三开分子”。意为祖父在洋人、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三方势力中都很“吃得开”。抗日战争愈加惨烈之时,也激起了祖父的抗日爱国之心。1941年“皖南事变”后,新四军七师在无为县创建了皖江抗日根据地。耳闻目睹,祖父将他熟识的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左右比较,权衡再三,感觉共产党还是要深得民心一些,似乎也更有希望一些。于是,已经年过不惑之年的祖父,便不屑于国民党的笼络,毅然决然的脱下了长袍马褂,弃商从戎,毁家纾难,竟然独自一人去了皖江抗日根据地,参加了革命。
原皖江抗日根据地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左起金笑侬、金稚石、何谦堂(1948年于河北故城)
这样的人物参加革命,自然也会受到皖江共产党人的高度重视。想来是要尽力发挥好祖父独特的作用和影响吧,皖江共产党人先后给祖父委任了诸多头衔:大江银行副行长,皖江行政公署行政委员,皖江公学款产管理委员会副主任,皖江人民抗日武装委员会主任,皖江参议会秘书长、副参议长……在这些头衔中,大江银行副行长是祖父参加革命后,皖江共产党人所委任祖父的第一个官职。显然,之所以要祖父担当此职,是鉴于祖父在当地商业上的良好信誉和广泛影响。而且可以推断,皖江根据地的领导人,想必也是看到了这种署有祖父大名的“无为县兑换券”。未料,当祖父得知担任大江银行行长,会同那“无为县兑换券”一样,也要在印制发行的“大江币”上署名,就“坚辞不就”了。而其“坚辞不就”的理由也很直白,毫不隐讳:“害怕连累在敌区的亲友”。祖父当年突然之间,离家出走,独自一人投身于革命队伍,诸多亲友并不知晓。而那钱币一旦流通起来,无疑就尽人皆知了。大概那时的祖父,对他在中年之后所选择的这条革命的人生之路,可能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吧?或者说,他还在徘徊观望之中吧……迄今,上海那家钱币公司只收藏到两张“无为县兑换券”。一张面值一角,一张面值五角,并誉其为“皖票鳌头”,已是价格不菲的珍贵文物了。2014年的夏天,在原皖江抗日根据地的那块红色土地上,再度兴建起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新四军第七师纪念馆”。几年之后的清明时节,我特意前往瞻仰。
新四军第七师纪念馆
新四军第七师纪念馆一角
在这座红色纪念馆里,关于我的祖父金笑侬,较之以往,添置了好几块新的展板。而其中的一块展板,引起了我的关注和兴致。
1942年,金笑侬先生担任大江银行副行长,皖江公学款产管理委员会副主任。他坚定操守、品行,树立清廉的人生观,殚精竭虑为抗日事业当家理财……
这段文字,于不经意间似乎更正了一个史实,就是新四军大江银行的成立时间。在撰写祖父“传记”时,我曾查阅过大量记载和研究大江银行的史料和文章,都无一例外的将大江银行成立的时间记成是1943年。关于这段历史,祖父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所写的一份材料中,做过这样的陈述:1942年春,筹备大江银行时,组织上要我担任大江银行行长。我因考虑家中有人在敌区,而担任行长则要在钱币上署名。我怕连累亲友,故提出理由坚辞不就,组织上只好改任我为副行长。
1942年发行,有大江银行首任行长唐晓光署名的“大江币”
几年前,我在互联网上偶然发现一张1942年间印制的“大江币”,面值“五角”,上面果然印着大江银行首任行长唐晓光先生的署名。唐晓光先生时任皖江行署副主任兼财经委员会主任。而在祖父于1951年9月间所撰写的《入伍至今工作简述》中,也有着这样一段记载:我于1942年7月正式走上革命工作岗位,任大江银行副行长(行长即今皖北人民行政公署商业处唐晓光处长)。唐是兼职不住行,我是住入行内……因为我是根据地本地人,仅能做到宣传号召群众对抗币起了信仰作用(每一元抗币合那时国民党币五十元)。行内业务于1943年3月奉上级令停止结束。其后,上级让我担任皖江公学款产管理委员会副主任……
1943年以后,大江银行发行的“大江币”
如此说来,称祖父是新四军大江银行的重要创始人,恐不为过。然而,祖父在其后就任的皖江公学款产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时,其工作表现则并不像展板上所描述的那般优秀和高尚了。手头有着一份1948年5月间,祖父随苏皖边区政府北撤到河北省故城县后,在一种特定形式下的学习中所写下的文字里,就有着这样一段“自我批评”:我在担任皖江公学款产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时,工作的两年中,陆续移挪法币一万四千元。工作结束时,我拟变卖家中田产偿还。上级知道后,特将此款批给我作为脱离买办富裕家庭与自己的生活费用。这是由于我生活腐化浪费所致……
这几行并非光彩的文字,在我看来,倒是相当符合祖父这样一种人物的个性和真实性的。其实,类似于这样颇为可笑的事情,在祖父留下的资料中,还有着许多处。不难想见,从一个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花花公子和富商大亨,一下来到艰难困苦的抗日根据地,对祖父说来,显然是会有着一个渐进适应过程的。自古就有着“由俭到奢易;由奢到俭难”之说,祖父显然也没能跳出这一人生定律。我甚至发现,直到参加革命已达数年之久的1948年,祖父阔少富商的遗风,依然时常旧病复发,积习难改。还是在祖父那个“自我批评”的材料里,就记有这样的事情:随军到达山东后,由于我在生活上大手大脚,以至每月津贴不够用。上级为照顾我,发给我特殊津贴,补助冀币壹万元。但我除去还债外,仍然不够,一些同乡和同志们都帮助我,每人有二三千元之多……
今天,如果从某个角度来看,也不难看出,在这些事情的处理上,共产党人对于祖父这样的抗日爱国民主人士,也是相当宽容和爱护的。这大概也是祖父之所以能够坚定革命信念,不畏艰险,始终跟着共产党走下去的缘故之一吧。抗日战争胜利后,根据“重庆谈判”协定,1945年10月,祖父随新四军七师撤离了皖江抗日根据地。一路南征北战,于1948年的秋天,到达了河北省故城县。这帧照片,就是祖父与新四军七师的几位领导同志在那里的合影。后排左2为金笑侬
让我大为惊叹的是,就在这帧小小的照片背面,祖父居然密密麻麻的写下了160多个字来,详实记述了这帧照片的时代背景和他的感触情怀:
同仁等从皖江北撤后,各自一方,很少联系。进明同志(作者注:叶进明。曾任新四军七师供给部部长)近在青州担任企业工作。新武同志(作者注:周新武。曾任新四军七师政治部宣传部部长)在临朐任华东广播电台台长之职,专车来约。分别数年,在空前胜利下,聚首一堂,愉快莫名。南下之期,即在目前,今后各人工作岗位未必同在一处。新武同志素富情感,临别之际,出袖珍镜,摄入镜头,以当纪念。笑侬志。1948年11月12日。
从这个记述中,可以看出,地主兼买办资本家出身的祖父,在皖江抗日根据地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与新四军七师的一些领导同志,显然是结下了颇为深厚的革命友情。而更让祖父备感欣慰的是,他在中年之后所选择的革命道路,此时已经可以看得见胜利的曙光了。那时,虽距新中国诞生还有着将近一年的时间,祖父却已经感受到了“在空前胜利下”的欢欣,预感到“南下之期,即在目前”了。而且,他还预见到,新中国建立之后,“各人工作岗位未必同在一处”。果如祖父所料。就在合拍了这张照片之后不久的次年之春,祖父就随军南下,到了合肥。而后,又去了安徽六安地区工作。而合影照片中的叶进明同志去了上海,周新武同志则去了北京。后来,祖父当选为首届安徽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再后来,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62年的金笑侬
1962年11月间,祖父病逝于上海。安徽省人民委员会派出专车,运回了祖父的灵柩。然而,出乎父辈们的意料,没有去往祖父工作的所在地六安,而是在省城合肥,为祖父举行了隆重的公祭大会。公祭之后,将祖父厚葬于合肥大蜀山当年的“安徽省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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