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杨帆: 我的班级, 成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典型
杨帆,教授、博导,经济学家,1951年生于北京。1984年获吉林大学日本经济研究所世界经济硕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经济学博士。商学院学术委员会主席,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访问学者。主要研究领域宏观经济、国际金融、涉外经济。同时涉及社会、文化以及国际问题的研究。
原题
我的小学
——北京第二实验小学
作者:杨帆
(一)
1958年的
汉语拼音实验班
我的二姑杨荣梅在北京市西城区工作了30年,文革前就是西城区委教育部部长。她说为了抓好北京第二实验小学,是下了大功夫的。校长陶淑范、副校长汪琪都是教育专家,分配许多大学毕业生去小学当老师,全国特级教师也有几位。北京市许多名家名人,都把自己的孩子送来,兄弟姐妹几个在一个学校。
北京第二实验小学幼儿园大二班合影
1958年大跃进搞就近入学。但“精英教育”是铁律,在任何体制下也改变不了。实验二小把自己幼儿园两个班合并成为一个班,从一(3),到六(3),一直授予“优秀班集体”,培养我们的集体感,荣誉感和自豪感。班里有九位高干子女,特别著名的是刘少奇的儿子刘元元、朱德的孙子朱援朝、薄一波的儿子薄熙成。还有几位名人之后:马连良的孙女马小英、高崇民的女儿高及春、周恩来的侄子宋迁。其余都是知识分子子女,学习素质很好。
很神。1958年大跃进我们是实验班,学了半年汉语拼音,当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1989年邓小平说:互联网要从娃娃抓起。汉字如不能输入互联网,中华民族会被边缘化。科学界发明1700种输入法,最后集中在五笔字型和汉语拼音。我40岁用计算机写文章,手指头不灵,我汉语拼音好,自然选择了汉语拼音,原来汉语拼音是沟通汉语和互联网的桥梁,我们1958年学的扎实,终身受益。
五年级,《中国少年报》宣传了我们这个优秀班集体,全国小朋友大批来信万众一词:你们生活在北京,在毛主席身边,是多么幸福啊!我们感到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习以为常的生活,却是数千万同龄人向往的天堂。我们给全国小朋友写了回信,关心弱势群体的思想就是这样慢慢培养起来。
1958年,北京第二实验小学幼儿园大一、大二两个班合为小学一(3)班,直到六(3)班。整整同学八年,印象很深,感情很深
学校非常注意要我们防止骄傲自满,脱离群众。甚至做的很过分,比如不让我们进新教学楼,放在快倒塌的南楼旁边一间平房里,破旧不见阳光,阴暗潮湿,铺地的砖头已破碎,走起路来崴脚,地也扫不干净,现在的人肯定觉得恶心,我们就在这破教室里过了两年。
好学校历史悠久,又不搞商品化,自然房子也老,如哈佛耶鲁,老北大清华。现在商品化富得流油,在国际上排名就是上不去,教育部下贱到给外国留学生特殊优惠,扩大留学生人数,甚至给他们一对一地介绍女学生“陪读”,已引起公愤。
学校的苦心没改变我们受人嫉妒的困境。有一次课间打雪仗,全校学生围攻我们六三班,打得我们很惨。我当时深有感触,知道我们特殊,不受他班欢迎。
40年后我的儿子也在实验二小,感觉不好,说没有平等氛围,官二代一个实验班,富二代一个实验班,其他学生分在四个普通班。老师很看出身,孩子们平等相处的环境被破坏了。
我儿子的同学王峰,父母忙于经商,他和奶奶住一起,下课后到处找同学玩,家长们都不让,他就总往我家跑。我母亲有一次把他轰走了,我发了脾气,说为人不可太自私,该玩就玩,我就不信儿子因此考不上好学校。我儿子很高兴,终于有人玩了。
王峰的父母到我家道谢,我说有什么可谢的,学习好也不能高人一等啊,其实百无一用是书生。小时候交的朋友最真诚,我们很珍惜。王峰现在拍电影,每年春节都来我家,讲起影视圈滔滔不绝,看到他这么有见识,我们一家都很开心。
表现为少先队誓词“准备着,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我们尚不能确切理解其含义,能记住的是不忘记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民。我每逢遇到挫折,都要拿“ 三分之二” 来鼓励自己。现在时髦的词叫“大格局”,佛教叫普度众生,儒家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中国化的信仰与情怀。
2001年60岁生日,全班48个同学来了30多个,大家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又回到金色童年。信仰无论有神无神,都主张做善事。自“阶级斗争为纲”以后就走了样,在内部变成六亲不认,把一部分人变成了斗争对象,好像宗教战争。我现在仍旧认为树立信仰没错,但纳入阶级斗争为纲,就走偏了。(1)关键是学习负担轻。小学6年我晚上没做过作业,下午四点自习课就做完全部功课,跑出去打乒乓球,晚饭后回家要听孙敬修讲故事,看遍中国古典小说。校长老师最大的作为就是实实在在把负担降下来。写错字的同学被罚写100遍,我从来没被罚过,8点就睡觉。
以后我儿子也上了实验二小, 每天作业到晚上八九点,我说你哪来那么多作业?他说其他同学有做到12点的。我不看儿子记分册,不开家长会,不给儿子增加负担。我对儿子说,男孩子不怕马虎出错,只坚持速度第一, 得四分就可以,三分也行,没有不及格就别告诉我, 童年时代一去不复返,要保证玩够。下午四五点做完作业就可以玩,不仅对他日后的考试和工作有极大帮助,且保证他度过欢乐童年。结果他养成了做手工的爱好,保持到现在,屋里堆满了模型,一套一套的,我说你可以留给你的儿子继续玩了。
(2) 注重品德。我生出来即8斤多, 个子最高,但当时以胖为美,我又高又瘦反为缺陷,加上一岁得小儿麻痹,右臂抬不起来。上体育课最怕接力棒赛跑,我总要给自己小队扯后腿,有些淘气的同学也拿我的生理缺陷开玩笑。
我非常胆怯,心理压力很大很自卑,六年没有举过手。四年级时和徐新民下象棋,他输了,竟打我一个耳光。我没敢吱声也没告诉老师,第二天胡老师看着我乐,我还是没吱声。从此我的操行评语由“良”变成了“优”,五六年级上升为全五分。
(3)每个同学都选择两门以上课外活动。我是5种:口琴,笛子,象棋,相声,兵乓球。刘元元画画,印红标大提琴,范京尔,孙晓华,齐玲玲兵乓球,王者曦谱曲。我兴趣广泛,尤其得益于音乐,可促进思维活跃。至今我以口琴曲欢送学生毕业,大家惊叹不己。奇怪的是,后来的学生家庭有钱,学乐器者很多,学成的很少,可能是学习太紧张,也有学生说强迫练琴没兴趣。为什么学生负担越来越重?是学校追求升学率,也是教师水平低,自己讲不好就狠命留作业。
我和儿子先后在实验二小,都经历了一个从四分到全五分,在多年竞争中逐步胜出的过程,到高中才稳居第一,儿子考上了北大,这是小学教育的扎实之处。我2003年后在政法大学13年只讲选修课,不考试不留作业,只抓考勤。我不许上课开手机电脑,不读干扰课堂纪律,也不考试,学生到场认真听就可以,这是自小学学来的一套学习方法。
红领巾第三小队合影。后排左起刘元元、霍老师、单大昌;中排左起李彤、冀小平、张小宝、杨更、高及春、王小妮、齐玲玲、杨孝密、王玲老师;前排左起宋宝红、王伟思、杨薇、马小英、孙小华、王申林
(二)
全国特级教师霍懋征
对我们的影响
霍老师教学和管理的特点是:
60岁聚会时,我给大家复制了一盘霍老师2000年讲课光盘《月光曲》,40分钟,朗读五分钟,霍老师讲15分钟,用20分钟提问。
王立群说,小学重视培养自学能力,语文课让自己归纳段意和中心思想,很少死记硬背。脑子更灵活,思维更开阔。认真的学习态度、不马虎、不凑合,注重基本功训练。王伟思说:安排预习很有效,只有预习了,第二天课堂才能答上问题。预习就是自学。
霍老师忌讳谈“学习有什么用”。如一定要说,就是要当文明人不当野蛮人,学习是人生第一需要。有空就看书,使我们能在10年工农兵生涯中坚持学习。我直觉霍老师有点“佛性”,洞察一切,她好像知道我们要赶上10年停学, 提前培养了我们的自学能力。
小学毕业,评为北京市三好学生,两年全五分
张小宝说:“实验二小给了我最基本的科学文化教育。这些东西简直可以在睡梦中梦见,可见其牢固的程度。上大学研究生,在美国学的大部分东西都没这么牢固。大部分学过的知识都会忘掉,实际运用的知识只是很小一部分牢固掌握的知识。没牢固掌握接近于没学。我们文化程度实际上是高小毕业。凭这点东西考上大学,每当运用知识解决问题时感到得心应手。感谢给我这些知识的老师们!”
霍老师多次讲学习像金字塔,基础越牢,盖得越高。她不搞智力测验,不出偏题怪题,基础的东西从不同角度反复讲反复练,如方块字要写工整,消灭错别字,熟背大量成语;作文开宗明义结尾扣题;算术要审题,口算要快。后来我数千次讲课成功,源于小学基本功的培养。
王申林留级下来,霍老师多次强调不许歧视。我们去她家惊呆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王申林回忆:“霍老师对朗读要求很严,念到逗号停一拍,句号停二拍。我们处处事事好胜。唱歌比赛、卫生比赛,大家用手擦玻璃,干净又明亮,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擦玻璃的。有一道算术题我做错了,霍老师把我留下讲好几遍。看我手脏,就端了热水拿肥皂,给我洗手。” 刘鹏得了肝炎想留级,霍老师再三动员,说不愿意自己的学生留级,给他以信心,最后考到三十一中。
树立信仰的时代。左起李彤、张晨、单大昌、杨帆
因为我学习好,霍老师很少关注我。只有一次,我念课文结巴,霍老师急了,让全班同学讨论我为什么口吃?用了半节课。过了几天又让我念,同学们替我捏一把汗。我被逼急了,胆怯全无,竟一字不差,流利地念了下来。这次朗读决定了我一辈子的特点,平时口吃,讲课不口吃。
霍老师每天都检查我们:手绢洗了没有,指甲剪了没有?课间操,体育课,加眼保健操,课外活动,老师多次强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用列宁的话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
霍老师晚年患癌症,念念不忘在京郊办一所专门招收农民子弟的小学。她着急地说:“你们要向社会呼吁,提高教师待遇啊!要不然没有人愿意做教师,要误人子弟啊!” 她女儿当中学校长,回忆霍老师一生积蓄拿来帮助他人,没存下钱,做女儿的跟着受了许多苦。霍老师从事小学教育60年,丈夫女儿都是中学教师,1991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教育世家”。2010年2月11日,90岁去世,温家宝总理题词,说她是新中国小学教育第一人。
小学快拆迁了,大家回来告别
(三)
文革对小学班集体的影响
3.1. 文化革命颠倒了一切
霍老师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我们给霍老师去贴大字报,题目是《受骗上当者一旦觉醒就更加难惹》,批评霍老师毒害了我们,霍老师当时脸都白了。15年后我们大学毕业了去看霍老师,印红标一定要当面道歉。我们都不好意思说,印红标代表大家道歉,霍老师笑着说没事。为此我们愧疚一辈子,年轻人太容易被煽动被利用了。
3.2.实验二小办了一个“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展览,将我班作为批判典型:
(1)“智育第一,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张小宝笔迹工整的作文,王立群全年无错题的算术本,都展览出来批判。
(2)“精神贵族,不想做普通劳动者”。有一次作文题目是“我长大后想要做什么”,全班竟无一人想做普通工人农民,全部是科学家、医生、工程师、运动员等等。所谓“精神贵族”,是指这些人无论干什么都想拔尖。
(3)“骄傲自满,脱离群众”。这个帽子几乎在每个同学头上都戴了几十年。我们理想主义多,处世本领差、性格脆弱敏感,自视清高,不屑与人争斗,不会争权夺利,甚至不知道自己利益在哪,被人家出卖都不知怎么卖的。我们不会推销,不会求人,怕被人拒绝。自己脸皮太薄,却嫌别人脸皮太厚;自己趾高气扬,却嫌别人摧眉折腰。
我这辈子写了2000篇文章,发表了2000万字,对决策对社会都有积极的影响,也有过几次被提拔重用的机会,都因说话不好听,有争议而作罢。
我自幼用毛泽东的话来警示自己:人怕出名猪怕壮。中国古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道理都懂,性格难改。我在官界商界都不行,只有43岁到学术界以后,才得以发挥思想创造性,作文和讲演的特长,这是命运使然,多亏我有点自知之明,只把做官当做实践锻炼,见好就收,赶上了搞学问的最后一班车。
55岁时返校,演习当年课堂举手
(四)
追忆我班文革期间
自杀的才女李奇
我的小学时期,国家实行计划体制,僵化,政策左倾,经济条件差,个人自由压制到了极点。对我们小学生而言,还是有自由空间的。在国家学校老师家庭保护下,很少受到伤害。学习负担少,使我们有更多课外时间去锻炼身体,去玩耍,自由全面地发展自己。在正面教育下,我们初步树立了共产主义信仰,社会主义道德理想,掌握了扎实的学习基本功。
同时,另外一条“极左”路线在发展,毕业后两年厄运降临,许多同学家破人亡,特别是李琦同学因母亲挨斗而自杀。王慧治同学写了大段回忆,在《共和国第三代》里发表,我全文转载。
我们不仅为李奇及无数死于非命的人落泪,也为王慧治同学的感情所感动。我们听到无数控诉,都说自己是受害者,连那些“文革”时期提干、入党、整人的人,也说自己是受害者,谁是害人者呢? 有谁像王慧治带着内疚去追悔往事?
如果我们这个民族是这样没有责任感、没有忏悔意识,那将是多么可悲啊!
72岁时与朋友留影。左起黄力力、印红标、王慧治、杨帆、孙晓华、张晨、王伟思
杨帆专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