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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 杨帆: “红二代”宋晓禄,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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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杨帆,教授、博导,经济学家,1951年生于北京。1984年获吉林大学日本经济研究所世界经济硕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经济学博士。商学院学术委员会主席,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访问学者。主要研究领域宏观经济、国际金融、涉外经济。同时涉及社会、文化以及国际问题的研究。

原题

我的大学同学宋晓禄

——一个理想主义者,

老红军女儿的辉煌一生



作者:杨帆



我们思想讨论会最有意义最悲痛的一次,就是宋晓禄在发言后突发脑溢血。

宋晓禄是我的大学同学,她的父亲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前吉林省委书记宋洁涵。宋晓禄生于1945年左右,属于那种继承了革命传统的“干部子弟”,为人正直朴实。1978年高考,她已工作数年,任公社党委书记,她辞职辞官上大学也付出了很大损失。 

我们班里40个同学,有8个个30岁以上的,人称“八老”,大家尊称宋晓禄为“宋大姐”,她关心每一个同学,最关心我和刘云德。我上大学期间遇到人祸,向几个同学借钱,有刘在平、印红标、王燕滨,每人15元;宋晓禄借给我最多,是110元,我10年以后才还给他。

宋晓禄因俄语好,跳级上了本校研究生。她的学问底子是《资本论》,上大学之前就读过黑格尔的《小逻辑》。她是一个有哲学思想的,有信仰的理想主义者。她先天有“胆囊肾”,平时高压在 220,才能维持常态,她知道自己很难长寿,依靠顽强的锻炼维持身体运转,头脑一直高度紧张,从来没有停止过思想追求。

毕业留校,以后又下海,去省外贸公司专门做俄罗斯贸易,毫无人身安全保障,数十次前往俄罗斯,买卖一项也没有做成,等于考察了俄罗斯,她写了不少俄罗斯见闻,这是她以血肉拼出来的。

在社会转型期中,这种理想主义者尤其痛苦。她多次和我说,自己适应不了现在的社会风气,人没有信仰,没有信誉,过分利益化。腐败早晚酿出大患。一个领导人出一次国,过一次生日,仅仅收受礼品就可以达到数十万。看到俄罗斯状况恶化,她对中国未来担心与日俱增。       

她的爱人,弟弟和儿子都说,多次劝告宋晓禄不要活得那么累,她母亲甚至预言过这样下去,脑血管会突然破裂。家人比较多地看到她的劳累,但我更理解她的思想追求,痛苦和压抑,对于有精神追求的人来说,命运是由性格决定,她53岁即发生脑血管破裂,根本上是她不停顿思考造成的。

她绝对是一个思想型的人,长期思想探索,理想的追求,情绪的苦闷,思想压力非常巨大。她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常来电话讨论中国前途,她不仅关心中国人命运,而且关心俄罗斯人民命运。她只要来北京,就到我家聊天,住一晚上。从受水河的平房,到车道沟的三间一厅。

她在长春和在商界,没有北京思想界的氛围。在她眼里,不仅有经济规律和历史必然性,而且有普通老百姓的疾苦,从不把他们看成改革理所当然的牺牲品。她是马克思主义者,也是善良的人道主义者。她谈到俄罗斯惨状:黑手党控制经济,政治性暗杀不断,几个将军做后台操纵黑社会火并,金融寡头开会都在美国;人民倒退回自然经济,科研人员和知识分子没有饭碗;少女跑遍全世界卖淫。对普通人民命运的关心溢于言表。

 2000年前后,我请她参加思想讨论会,写一本《俄罗斯的悲剧》,纳入我的反危机丛书。或许她已经不习惯思想讨论会这种类型的思想紧张和兴奋,或许她因为见到知音而激动,或许是因为思想讨论引起了她思想深处的共鸣。

她在参加完会议后到我家,她说在理论上中间偏右,在世界观和感情上中间偏左,和我非常一致。脑还在想,口还在动,但说话竟不连贯。不久即陷入昏迷,是严重的脑溢血,抢救结果也不理想。我约她写的书再写不出来,我们只有在当夜,抢救她的生命,言论和思想。

王小东追记:惊悉宋大姐遭此不幸,十分难过。天道不公,好人竟多磨难。韩德强、杨斌、乔边等人连夜追记了宋晓禄的谈话,我整理如下。

(1)俄罗斯生活水平:国内报刊报道不实,俄罗斯状况悲惨是难以形容的,是没有长期亲身体验的国内人难以想象的。人民币和卢布的比价现在是1:3,俄罗斯的月人均收入大约在2000-3000卢布之间,而物价却比中国高得多,你可以想象俄罗斯有多穷。我的感觉是他们连这个数也达不到。西伯利亚研究所是俄罗斯国家拨款50个研究所之一,所长告诉我他月收入不到2000卢布。主食是面包、洋葱、土豆等,面包价钱和中国差不多,蔬菜是中国2、3倍,一位教授对我说,苏联解体前一个月工资可买十几双好皮鞋,1991年解体后放开价格,他一个月工资只够买一双鞋带。

70%的俄罗斯人有别墅,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就是几间小木屋,旁边都有地。每到周末,俄罗斯人都到别墅去种地,不是种花草,而是种过冬的蔬菜粮食什么的,收割后窖藏起来,有的做成咸菜。他们也做果酱,一个秋天要做几十几百大瓶,就靠这个生存,我还帮我的房东做过。这是俄罗斯工资外的收入来源。俄罗斯人去别墅不是休息,而是为了生活而从事艰苦的农业劳动。现在俄罗斯不是市场经济,而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2)俄罗斯的工业:10年来俄罗斯投资下降80%,工厂根本不开工。1985年时,俄罗斯经济总量是中国的2.5倍,现在只有中国的1/5我跑了那么多企业,就没看到几家开工的。国内现在说俄罗斯经济开始恢复,其实不过是可以开工。普京曾说,俄罗斯经济要恢复到1990年的水平,需要每年增长8%,连续增长15年。这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认为俄罗斯开始走出谷底,开始复苏,其实没有那么回事。

俄罗斯就一个发烧40度的病人,烧了10年,现在回落到39度,还是高烧。石油价格上涨带动了俄工业回升,但即使是秋明油田仍然非常困难,原因是工业金融寡头为了自身利益,出口的钱都留在国外回不来。

莫斯科周围有几个核反应堆,这些反应堆10年没有维护,现在已经开始往外泄漏辐射。要维护单一个反应堆就需要25亿美元,哪里来的钱?专家说,这些反应堆迟早要出大问题,很可能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还严重。俄罗斯现在什么东西都年久失修,俄罗斯的飞机都已经超期服役,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经常可以看到房子里的水管爆了,地铁出故障了。库尔斯克号沉没,莫斯科电视塔大火,这些戏剧性事件引人注目,都只是冰山一角。

我在俄罗斯久了,都习惯了,实际上每天报纸的头版都是这些消息,库尔斯克号只不过是把这些问题暴露在世界面前了。有人说,俄罗斯是一个巨大的工业废料场,我看差不多,各行业设备在急剧老化衰败,俄罗斯的前景究竟如何可想而知。

(3)俄罗斯的社会治安:在别的国家,杀人都是杀穷人,也都是穷人杀。俄罗斯不光死穷人,死的往往是有头脸的人,黑手党横行和分赃不均火并,新兴权贵富戒备森严,住宅上空有直升飞机盘旋保护,仍然不断惨遭谋杀丧命,有一年光金融家就连续死了7个,议员更多。杀人案在光天花日之下干,干了也查不出来。一位美国老板,在俄罗斯很出名,克林顿还赞扬过他,是最早到俄罗斯投资的。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和俄罗斯合作伙伴炒翻了。第二天,这位美国老板就暴尸街头。连别列佐夫斯基都差点被干掉。这些大老板带很多保镖,住所里三层外三层的戒备森严。一位新贵是在接电话时被毒死的,电话上有毒药。  

在俄罗斯做生意就得靠黑社会。在普通银行汇款,汇费高,一笔款子分多次汇。如果是一家和黑社会有关系的银行就可以,汇费低,一次就行,还保证安全。几乎每一个环节都有黑社会,比如说报关吧,如果找不到马匪(黑社会小喽罗),这事就很难办。找到马匪就很顺利。反正政府已经管不到了,黑社会就顺理成章地接管政府角色。黑社会讲义气,他也要注意别吓跑了生意人,断了财路。

俄罗斯最大黑社会是一个退伍军人组织,生意很大,高层内部矛盾很激烈,连续三任总头目被杀。第三去参加第二任的葬礼,刚出车门就被遭到乱枪扫射。他还算顽强,满面是血,带着满身的玻璃茬子l愣往前闯,跑了,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4)俄罗斯的军队:早已不像样子了,一位中校开着坦克跑到街上,要求发工资,不发就开炮。按说应军法惩处,但没事,大家都同情,坦克后面跟着一大帮军人。从军官到士兵靠部队吃饭,有什么偷什么,有什么卖什么。库尔斯克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欠发军饷家常便饭。核武器部队经常发生盗窃设备材料的事。  

我住的地方就是俄罗斯的一个军营。一层是从东欧回来的部队,二层是我们中国商人。俄罗斯军人也惨,军营跟我们筒子楼差不多,公用水房,公用厕所,楼道里臭气满天。一位军人遗孀,我们关系很好,长得非常漂亮,有两个公主般的女儿,6、7岁左右。这个军营里大多数都是单身男人,谁都想跟她睡觉。但她坚决不干,宁可给我们中国人食堂洗盘子,她非常高兴地洗盘子。

到了周末,军营里兴看脱衣舞。我们是国营公司,还讲点规矩,不许看。我就和她聊天去了。下楼的时候大概正好是脱衣舞高潮刚过,我看见她的7岁的小女儿从人缝中兴奋地挤出来,对我大声叫喊着:"娜达莎,我长大了也要跳脱衣舞!"我看了很伤心,我想她妈妈会更伤心。俄罗斯已经没有廉耻了。没过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美国人开办脱衣舞校的广告,我想,这能有人去吗?没有想到,到报名的那天,是母亲送女儿,丈夫送妻子。

俄军现状很差。车臣战争中,被车臣游击队俘虏的俄军士兵有相当一部分失踪了。是被车臣游击队给卖了,卖给西伯利亚和周边国家的农场或工矿当奴隶了。这在俄罗斯被叫作"白奴"。有一位老大妈,他的大儿子在阿富汗战争中牺牲了,小儿子在车臣战争中就被游击队给卖了,现在她还在找他的小儿子。政府和军队对此已无能为力。

(5)俄罗斯的贸易:和俄罗斯做贸易都是小商小贩。你看北京秀水街,就是这么做。因为他们没有做贸易的大公司。从1994年起,外经贸部提出要和俄罗斯做正规生意,连续三年在莫斯科、哈尔滨等地开商品展销会。都是小商小贩,和广交会大不一样,俄罗斯大公司都在忙着和西方做生意,卖石油、卖天然气、卖木材。

国内舆论说,中国货在俄罗斯倒了胃口,假冒伪劣。国家倡导要到俄罗斯卖精品。实际上精品根本卖不动。俄罗斯人也有抱怨中国货假冒伪劣的,他们质问中国为什么把质量好的产品销往西欧和美国,却在俄罗斯卖质量低劣的。他们没有市场经济的意识。道理很简单,一分钱一分货。俄罗斯人没钱只能买假冒伪劣,我们国内官员根本不了解情况,想和俄罗斯做大生意。外贸战略和具体战术根本脱节。事实上小公司做小生意,国家就应该为这一现实服务,使之规范起来,正常起来。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就是不知道有什么规矩。包机运货,这到底是允许不允许,有没有个规矩?我老是提心吊胆的。俄罗斯也有一股生气勃勃的新生力量,这就是那些做小生意的商人。但俄罗斯寡头是在扼杀这股力量。

宋晓禄文章写道: “1994-1999年在俄经商充满了巨大的风险。与世界上大部分国家从事国际贸易都有现成的路可走,唯独俄罗斯却没有。每一个想开拓这个市场的人都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前面的俄罗斯市场像"魔鬼三角"一般变幻莫测和险恶开拓市场的人就像攀援在悬崖上,每时每刻都有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中国的民营企业,各种经济成分的商人们却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始终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他们一次次地承受卢布狂跌的沉重打击,一次次地经受钱财和货物的惨重损失,一次次地遭受抢劫勒索和欺侮,无数次地从逆境中爬起又无数次地一切从零做起。他们遍体鳞伤,忍受着在国内难以想象的艰苦和险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把中国商品源源不断地出口到俄罗斯,功不可没。

在此之前,人民大学教授吴易风曾经提到俄罗斯的惨状,被“经济学主流”和各种媒体联合封杀,不许传播。上边也是这个意思,说是害怕动摇中国改革的信心。我们整理的宋晓禄发言,通过内参送到党中央,领导同志都看了。

后来数字出来了:俄罗斯休克疗法,使GDP在4年内下降40%。20年来非正常死亡1000万人,大多数没出路酗酒而死,50岁中年男子居多。俄罗斯的人口从11000万,下降到9000万。青年人发现1000万艾滋病。即使是历史必由之路,这代价太大。吴易风和宋晓禄的文章,不是反对改革的,是反对休克疗法的,直接影响了决策。

脑溢血以后,宋晓禄的记忆力倒退到3岁的水平,不会讲话,生活不能自理,后17年在轮椅上度过。她和我说过,她结婚不找干部子弟,自己选择平民子弟。她的丈夫祝鸿凯对他非常好,为了维持家庭开支,卖了房子,换了工作,雇了保姆,常年精心照顾,祝鸿凯每天给她读报,哪怕有一点反应,他也非常高兴,说自己就好比哄一个小孩。

宋晓禄在70岁去世, 她是老三届理想主义的代表,我们永远纪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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