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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 杨帆:弄潮,从深圳特区到天津开发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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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杨帆,教授、博导,经济学家,1951年生于北京。1984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日本经济研究所,获世界经济硕士学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经济学博士,商学院学术委员会主席,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访问学者。国防大学经济研究会常务理事,兼任多所大学的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宏观经济、国际金融、涉外经济。同时涉及社会、文化以及国际问题的研究。

原题

1985年的深圳经历

——节选自杨帆回忆录  



作者:杨帆

从1978年上吉林大学经济系,1982年上吉林大学日本研究所研究生,夏天登记结婚,1984年得子,1985年毕业。经二姨高克地介绍,张迪龙老师推荐,中央财经学院愿意聘用我和我爱人,还分我一间筒子楼房。我爱人在大连海军政治学院,一个人带孩子,急等进京团聚。

我和夫人苑林娅结婚照

此时吕贵品来了。

他是中文系77级学生,留校在党委学生工作部。他帮助我组织了我生平第一次讲座,题目是“对外开放”,在当时非常超前。吕贵品非常激动地讲述了去深圳海南考察的见闻,其中有一句名言:“去了深圳才知道什么是性感”。他和徐敬亚、王小妮夫妇二人已联系好去《深圳青年报》工作。

国家已于1979年建立经济特区,此时又开放14个沿海城市,建立经济技术开发区。经天津社科院日本研究所郝一生介绍,我决定先不去中央财经学院报到,去特区闯一闯。天津开发区主任张炜欢迎我去。我先到了天津,张炜看着我的大头鞋和棉衣棉帽,笑着说:真是从东北来的。

我档案没转不能发工资,即登上火车连续36小时到深圳。我在北京听过袁中印介绍蛇口,一到深圳就给他打电话,他说最近介绍人太多了,要我自己去应聘。蛇口工业区是我向往的地方,气氛非常之自由。管委会大门无站岗,不登记,我看到了袁庚、黄宗英等许多人。但蛇口没要我,说《深圳青年报》有人说我坏话。我一问原来是曹长青。我们只谈过几句,不知哪句话他不爱听了,竟阻断了我进蛇口之路。

夫人从海军转业,随我来到天津开发区

人民大学法律系78级的徐建(律师事务所所长 )介绍我到中国银行研究部工作4个月,工资300元,准备分90平方米一个单元。我在北京是20年后才达到这个水平。

中国银行派我和张康敏去蛇口调查“外汇平衡”,蛇口借了3000万港币,中国银行是大债主,几次派人去了解财务状况都无功而返。我们在蛇口住了5天,到处考察询问,各部门也很开放,问什么答什么,当然有多少真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的结论是蛇口不能达到自身外汇平衡。研究室主任陶老师非常高兴,带我去蛇口开会,说得他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回来以后几位行长专门听我汇报是怎么算出来的。我说一是到处打听,二是根据自己的“外汇平衡模型”推算。结论肯定没有错,特区许多企业靠进口赚钱,自己的出口补偿不了外汇花销,只能利用香港外汇黑市换汇。香港陈文鸿教授写了《深圳的秘密在哪里》,在当时震动很大,说的就是特区靠炒外汇房地产发财,这也是一种资本原始积累。

陶老师70岁被行长张鸿义从上海聘过来,下班后常和我聊天。他高度赞扬中国银行财务制度之完善。说自己通过香港代理, 把深圳中行的外汇分成50多笔,存在全世界各国银行,一年赚了几百万美元加几千万港币。他租了一条伦敦金融市场的信息,每天晚上打出的字条堆满一地,是各国的汇率利率。陶老师的父亲在解放前是中国银行老员工,他自己却被打成“右派”,关进监狱十几年。改革开放使他再度辉煌。一年后我去深圳见到他,已辞职成立公司,把套利套汇的技术拿来为自己赚钱了。

我和夫人、儿子在天津开发区,三个北京户口变成塘沽户口

碰巧深圳中行副行长许国威是我四中同学,他父亲在香港银行界是重要人物,我研究生7年,他已飞黄腾达。一年后张鸿义当了深圳副市长,两位老行长退休,许国威34岁就当了正行长。他当时鼓励我留在深圳,说你到我家看看,香港人有什么,我家就有什么。我在深圳4个月已打开局面,前途光明,即使不得提拔,发财是肯定的。

深圳政策灵活,许多人跑来投亲靠友住一个星期,拿上两三个单位的商调函回去。大部分单位不放,许多人因此放弃档案,在深圳重建。我的去向很快在母校传开,不少同学跑来找我,有的就住我宿舍。数年后我去深圳见到一海关干部,说是徐敬亚的妹夫,1985年去深圳找工作,在我宿舍休息过。

我在深圳详细考察了蛇口,写了一份日本独资三洋手表厂调查。女工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20个人一个房间,食堂拥挤不堪,晚上数百人挤在食堂里看电视,其生活状况使我想起日本电影《野麦岭》,感情上相当同情农民工。但她们周六日加班双份工资拿港币,总收入每月折1000多元人民币。特别是蛇口免费培训,从会计秘书到语文外语。女工15岁出来, 到25岁就把眼睛干坏了她们要在10年中完成一生的“原始积累”,下了班就参加各种培训。中国4亿“农村过剩人口”,打工是好出路,40年长久不衰。

这次调查奠定了我的改革开放观,没有接受国际新左“中心外围论”。西方经济学以“充分就业”为前提,而中国有4亿过剩人口。马克思所说“历史与道德二律背反”,在80年代后期流行于中国思想界,指的是历史进步性和道德残酷性的矛盾。

中国数万亿课题费,我没看到一份像样的农民工调查:应该做个普查, 1985年走出农村打工的女孩子们现在什么样了,这比左右派几十年打嘴仗,大家挤在独木桥上追求“诺贝尔奖”,权威刊物文章,要有意义得多了。

夫人和儿子在天津开发区


我考察了深圳的“一种商品两种标价”。父亲来深圳出差,我和他谈到此事。他推荐了《陕甘宁边区两币流通论文集》,我惊讶于1943年陕甘宁已遇到逆差贬值通胀难题,在陈云领导下巧妙解决。几十篇论文朴实无华,摆数字讲问题提对策,没有数学模型。1989年父亲和我在权威刊物《历史研究》发表了两币流通的论文,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的研究成果,有原创性,至今仍在学术界和中国改革开放史上具有价值。

邓小平说特区要“跳出现行体制之外”,有香港为参照系,特区吸引了内地国有单位、有理想的大学生,想发财的、想挣脱婚姻枷锁的,纷纷来此。

在深圳4个月是难忘的。我每晚不是和徐建在一起,就是找吕贵品、徐敬亚、王小妮吃饭,见到许多闯天下的人士,斗志昂扬雄心勃勃。几乎每晚都有公司开业,大街上鞭炮齐鸣。报社常收到请柬,吕贵品让我一起去,我没请柬,他说你尽管往里走,开业的总希望人越多越好。我混了两次,果然,门口的礼仪小姐笑容可掬,不收请柬。

我虽支持特区,但也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如金钱崇拜;奢靡之风,蛇口已在建七星级酒店。真正赚大钱的是内地特权人物和港商,而不是我们这些拿300元的所谓人才。我也看不惯宝安县的土干部,掌握各单位人事大权。有朋友告诉我:在深圳你不能生病,没人关心你。正如马克思所说:脉脉含情的面纱被撕开,社会陷入利己主义冰水之中。面对现实,我有点“叶公好龙”。

夫人和儿子在天津开发区


吕贵品、徐敬亚、王小妮是文学家,世界观比我彻底,他们在长春已挨整,能到深圳绝不离开。后来吉林省强迫他们回去,吕贵品回到吉林大学,徐敬亚没工作。但深圳市给他们分了房,允许妻子留下,等于把他们留了下来。在他们看来,特区所有地方都比旧体制好,都是历史进步,道德也不残酷,比内地整人好,比农民在家受穷好。

就在我准备留深圳时,郭保平来6封信转达张炜邀请,说开发区有了政策,可借钱开工资,等档案转来再还。但开发区工资只有110元,给我一套60平方米两室一厅,我全家户口住房只能在塘沽。郭保平先到一步,很快当上了研究室主任,户口和房子都落在了天津市。

我的选择很艰难。我爱人心向北京,但尊重我的意见,愿跟我到天涯海角。母亲想独占两间平房,根本不希望我回北京,说了一大堆歇斯底里的脏话。父亲没表态,他知道我的抱负。大学同学刘云德来自农村,对体制没眷恋。他来信说,自由开放大环境最重要。他聪明绝顶,能赶潮流。大学期间被学校推荐到埃及联合国人口中心上研究生,回来后创办社会学系。他还真的没有崇洋媚外,写书说中国传统文化不是“封建迷信”,如盛行于农村的“听房”,其实是自发的性启蒙教育。他的讲演学生听得高兴了,就有节奏地地跺脚,结果把刘云德跺昏了头……。他在吉大珠海分校立足,经营旅游成功,他对我说现在有了资产,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我的失败又在哪里?

儿子在天津开发区


当时天津开发区对我的吸引力在于一把手屡次邀请。30年后吕贵品说我有“北京情结”,是指我的宏观意识和文化优越感太强。我对体制和领导人总抱幻想,想以自己的忠君爱国换取“明君”支持,以实现文人士大夫式的政治理想。最后使天平倾斜的是我担心肠炎受不了炎热。我低估了技术发展,没想到空调这么快能够进入家庭。

我去深圳犹豫了五个月,最受苦的是我爱人。她在大连海军部队当教员,几乎没有带孩子的条件,体力透支,精神焦虑,终于倒下了。等我赶到大连,她躺在校医院里输液已四五天,孩子才一岁,竟然没人看。多亏同住一个单元的炊事兵小李,他妻子小张来探亲,他们自己还没小孩,非常喜欢小孩,帮助看了几天。

后来告诉我们:你这儿子真能哭,晚上哭起来声音极大,而且不带停的。要不是他们帮助,真不知道怎么办。我们给小张做了一身好衣服作为报答,以后小李复员回山东音信全无,想再报答也没机会了,他们是善良之人。比起那个在我爱人怀孕期间欺负她的当地小干部子女,真有天壤之别。

我在天津开发区耗时4年,在张炜支持下搞“民主评议会”,名声大振,理想很快实现很快消失。

1988年离开天津开发区以前,和张炜(左)、李宝恒(右)合影

1988年我准备二次去深圳体改委,档案已转过去了,此时父亲来信说国家有新政策: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干部如身边无子女,可进京一个,连同爱人孩子一起解决户口。我感觉这是天意,不能再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改革理想耽误爱人孩子了。塘沽水含氟量高,长期饮用牙齿要发黄的。

4年后再进北京,我的条件就差多了。我爱人失去了进高校的机会,我耽误了出国留学机会,为分房不得不进国家机关,又延误5年。1992年全民下海,中学同学范文辉在中农信香港分公司做副总经理,聘我做投资部长,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我害怕身体不好,也觉得自己脾气太大,对付不了“八个大盖帽”。

大学同学赵大鸣(后来成为著名艺术家)说我“不够精明”。何止是不够,我这辈子多次受骗,被人陷害利用。每次冲锋陷阵都是我,果实都被别人拿去。我不仅不会处事而且没心机,不会盘算,不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学术界是我唯一出路,但至少可以评上教授。我因说话太直得罪许多人,我情商太低,挫折都是自找。

在国家机关房子是分了,但提不了职,终于在44岁回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从头做起。我在天津开发区评的讲师,到副教授耗时8年。45岁那年,国家放宽博士年限,算是天意,我在最后一年考上在职研究生,导师张曙光,他只比我大12岁,嫌我老在外边跑,又卡了我一年,我49 岁才拿到博士学位, 53岁才拿到一个空头“研究员”,只评不聘。


大学读书笔记

2003年终于有了机遇。教育部搞211,大学急需正教授。李曙光介绍我入政法大学,称为“教育部特殊人才”,给40万元买房补贴,我一家才住进大房子。

政法大学高兴之余干了一件傻事,在合同里写明聘用我到退休,而不是每年一聘。商学院很快同时拿下硕士点和博士点,主要依靠我的成果(10篇权威刊物论文)。以后用不着我了,一伙人用各种办法赶我走。但我55岁以后也走不了,双方死磨硬抗了12年,直到我65岁以教育部二级教授退休。政法大学不返聘我,我把他们以“妨害名誉”告上了法庭,我早知道会败诉,但我通过法律形式给历史留下真像,至于老天爷是否真的有眼,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生调动6次,多数是自己理想主义太不务实,处不好人际关系,还不如当初留在中央财经学院或深圳。后来转了一圈,还是回到高校,一家人承受了不应有的挫折,表面是性格害了我,深层次是世界观害了我。实践证明我选择天津开发区是错的,明君贤臣清官只在戏台上有,我就是小时看京戏看多了。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我自幼的座右铭就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滩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人必非之。”但性格难改,在现实处处碰壁,我只能进入虚拟空间。

2016年徐建带我去看吕贵品、徐敬亚。30年未见,吕贵品曾受聘为总经理年薪百万,现身患重病,每天透析几小时,徐敬亚和王小妮受聘于海南大学当教授,退休后回到深圳。我问王小妮怎不来,徐敬亚说她喜独处,一个人的世界对她来说已足够了。

过了一年我又去看吕贵品,他每天写一首诗。他说他和徐敬亚已是新诗圈子的老前辈。可不是吗,我们已经老了。

大学读书笔记

我的回忆录断断续续刚写到中学。忧虑于吕贵品身体,提前写了这篇,后面还有一篇《我的大学经历》,希望他都能看得到。

在理想主义的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我选择工作时,吕贵品、郝一生、郭保平热心帮我做了错误选择,最后决定是我作出的,怨不得他们。

我年近70写回忆录,的确心有不甘,无论如何,这段经历充满对“真善美”的追求,可在以后的戏台上继续感动个别年轻人,去选择艰难的理想之路。

2023年10月又去看吕贵品,他换了一个肾,身体还可以。我是觉得他活不长了,其实也许是哪知自己归来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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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学心切“闯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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