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来谈一谈新闻 | E闻美政(附音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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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9 篇
对于我们公众来说,我们通过什么去了解政府和立法者们在如何管理这个社会呢?绝大多数情况下,是通过新闻报道。但如果我们仔细想一下这件事,就会觉得非常地匪夷所思。
我们可以先设想一个小的团体。比如说,我们有一个150人的小队,我们的目标是去森林里找更多的苹果并把它们运送回我们的营地,做成苹果酱罐头储藏起来。这是一个需要有组织的工作。我们会选出一个总指挥者,总指挥之下可以设立各部门的领导者,分别管理采摘小队、运输小队、罐头制作小队、后勤小队等等,如果我们心情好,最后还可以任命一个庆丰收联欢晚会的领导者。领导者本身可以不参与劳动,他们的工作就是管理各自的组织。这有点类似于一种特权。但这种特权是受到监督的。我们这150个人虽然不是个个都很聪明,但总体上,我们会很容易判断出,哪一个人的组织能力更强,哪一个人来安排工作更合理公正,哪一个人更有智慧,能够找到苹果最多的地方等等。这些信息将作为我们投票选出领导人的依据。
在这个150个人的小采摘集团里,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我们不能做到绝对公正和聪明,有时候我们可能也会为了讨好某位漂亮姑娘而将她选为联欢晚会主席。但在这个小小的社会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利益环路,即如果领导者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苹果酱过冬,我们就把领导的特权反向输送给领导者作为回报。在这个利益环路中流淌的信息是明确和通畅的,我们的肠胃和舌头不会欺骗我们。
但是,如果将这个群体扩大到1.5万人,情况就会出现不同。这时候出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绝大多数成员看不到全局的情况,如果我们吃不到高质量的苹果酱,我们不知道到底是采摘出了问题,还是路上运输时间太长,还是制作罐头的人把好苹果都自己吃了,用烂苹果为我们做了罐头。我们中大多数人都会感觉到自己很辛苦,但是却吃不到好的苹果酱了。
第二,合作层面变得无比复杂,我们一般人难以理解了。比如说,有人可能会提出,我们应该设立一个托儿所,将孩子们集中管理才能释放出更多的劳动力去工作,托儿所就成了一个新的组织部门,依次衍生出学校和更多的其他专业。也有人说,我们应该选出一些聪明人来组成一个元老会,由这些元老们来监督领导者的工作效率,元老们可以决定谁成为新的领导者。
第一个问题导致人类社会开始出现有层次组织的政府机构,而第二个问题催生了人类早期的贵族阶层的出现。至于普通劳动者,他们的境遇往往越来越悲惨。因为这些特权阶层一旦产生,他们根本不再去关心什么苹果的问题,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城堡是否奢华,自己的特权是否稳固,自己的苹果酒是否值得珍藏。对,从人类文明的角度来看,这反而更进了一步,因为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出现人类智慧在社会顶尖阶层上的结晶,华丽的宫殿和精美的苹果酒。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制度安排变得越来越不公平,最终往往以革命结束。
如果我们去观察这件事的本质,就会发现,是什么改变了呢?是那个原本清晰可见的利益环路变得无比复杂,信息在其中的流淌变得不那么通畅,甚至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比如在封建时代,我们无权选择领导人了。无论这个领导人是否有能力,无论他是否给我们带来利益,我们都无法输送给他利益,因为他已经抢夺了这个特权。无论是通过宗教,还是通过法令,他就是天定的统治者,无论他是否能给普通人带来利益。这个利益输送的环路基本上断了,或者说,变得无比漫长。人民只有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才最终造反,这可以算是一个信息的反馈,就是告诉你,我得到的利益太少了,你的领导是不称职的,我来推翻你了,但这个信息已经无法通过选票,而只能通过大刀长矛来传达了。
现代民主社会看上去解决了这个问题。公民可以通过选票来决定统治者是谁,也可以通过看他们的表现来决定是否继续授予他社会管理的特权。
但是,等一等。很多话在脱口而出的时候,我们并不真的了解我们到底说了什么。我的前一句话是“可以通过看他们的表现来决定是否继续授予他社会管理的特权”。但这里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可能看他们的表现?我们通过什么来看他们的表现?我们是否能够理解他们的表现?答案是:NO。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1.5万人团体面临的问题。这个时候也许是一个1500万人的国家,人口又增加了 1000 倍。我们前面谈到的两个问题:社会成员看不到全局情况,和社会合作变得无比复杂,这两个问题有一个解决了吗?答案还是:NO。相反,这两个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但如果缺乏这样的信息反馈,整个利益输送环路的运作就依然是很糟糕的。我们可以会选出一个骗子,而且被骗了之后还帮助他数钱,还对他山呼万岁。这是完全可能的。因此我们必须要有一群能够让我们看到信息的人。这群人是谁呢?记者。
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了。
我们确实希望记者和新闻这个群体来成为所谓的“第四权力”(the fourth estate)。我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信息的重要性。但正因为我们开始越来越认识到信息本身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也越来越发现,我们选择记者和新闻媒体的方式是有严重问题的。
因为他们只是商业机构。这个意思是说,记者和新闻媒体不是人民选出来的,他们没有公共责任的必然要求。新闻业只是一个职业,他们传播新闻的动力,来自市场。那么市场里谁是上帝?顾客。那么作为新闻的生产商,在市场经济下,他们当然以满足顾客的需求为第一要务。现在,请你诚实地告诉我,你是希望看到更真实的新闻,还是更符合你口味的新闻呢?这个答案,恐怕不那么容易得出。
还是由于上面的第二个问题:社会合作变得无比复杂,我们普通公民基本上没有可能去理解整个管理和运作的合理性。比如说最近正在参议院进行讨论的重建美好法案(Build Back Better bill),CBS 电视台进行了一次民调,发现只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认为这个法案对他们是有帮助的。但是,如果把这个法案拆开,一个一个项目的去问被调查者,他们几乎全部都支持。换句话说,绝大多数受访者根本不知道重建美好法案到底说了些什么,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帮助,到底是否合理。
为什么?因为道理非常简单:没有哪个记者会蠢到去挨个报道和分析庞大的 1200 页的重建美好法案。事实上即使他报道了,也没有人会去关心,除非你正好是大学里做这方面研究的学生,而且正好在撰写毕业论文。普通公众根本对此没有兴趣,因为这种庞大和复杂性确实超出了一般社会公众的接受信息的带宽容量。
什么样的新闻在公众市场上才更有卖点呢?必须是那种迎合受众的新闻,因此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每一个媒体都有自己的专属受众。左派媒体上你永远看不到右派的文章,而右派媒体上你永远听不到左派的声音。这绝不是什么背后的媒体金主在捣鬼在控制新闻,扭曲言论自由,不,真正控制媒体言论的,是市场,是我们这些受众。如果我是一个左派,我看到《纽约时报》开始拥护川普,开始攻击桑德斯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终止订阅。正是我的这种用钞票做选票的行为,导致《纽约时报》绝不会去刊登有利于川普的文章。我们,恰恰就是这些媒体变得极端化的背后推手,我们才是背后最大的老板。反过来,媒体也使得我们越来越极端化,这是一个相互影响的正反馈循环。
这不仅表现在政治立场的迎合上,事实上,记者和新闻媒体在市场的驱动下,还衍生出了一些娱乐性。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们总是会把一些复杂的枯燥的现实,通过戏剧化的手段表现出来,以迎合读者阅读的情绪需要。请大家注意一个现象:我们似乎总是喜欢“温和派”“中间路线” 等这样的词句。但现实的政治中只有不同的主张,并没有天然的优劣。记者们喜欢将那种混合了左右两派意见的内容称为“中间路线”,是因为这部分内容往往是最富于戏剧性的,最不稳定的一部分。极端左和极端右的观点相当稳定,请注意,这些观点并非天然就不对,不是说极端就一定是错的。不一定。但因为这部分观点稳定不变,因此被新闻界边缘化,他们的代表人物因为可以引起冲突,有时候也会受到新闻界的亲睐,但是他们的观点,因为缺乏戏剧性所需要的不稳定,显得过于枯燥而被抛弃。这就通过媒体给了公众一种刻板印象:“温和派”和“中间路线”总是应该受到支持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闻媒体确实成为了第四权,但这个权力和其他三个权力一样,都存在自己的公正性的问题。
我们作为普通民众,真的需要去关心政治吗?不需要。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现代社会管理体系过于复杂,我们除了能看到戏剧性以外,再想知道一些什么新的东西,就得付出自己宝贵的时间做一些研究了,这在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我们都不去关心政治,整个社会的管理水平会不会下降,这个社会的前进路线,又由谁来负责?主权在民这句话,是不是就显得过于空洞了呢?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只能实事求是地,但也可以说是比较悲观地说,是的。这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情况,但确实人类社会的庞大和复杂程度已经超越了主权在民的理想状态。事实上我们只有很少一部分主权是通过选票体现的。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无法了解无法真正理解现实中发生的政治和管理,我们得到的信息,实际上只是市场经济操作下,新闻媒体喂给我们吃的符合我们口味的甜点。真相对于我们来说,既太昂贵,又太遥远。
但未来却可能是光明的。这来自两个假设。第一是获得信息的方式会变得越来越容易,比如国会的辩论内容和决议文件我们现在都是很容易看到的。我们依赖于媒体做的事情,实际上更多的是如何分析和如何看待这些原始数据。但我不是刚说媒体是不公正的吗?这就引出第二个光明的假设,就是人工智能的发育。我们在未来很可能可以发展出一些辅助我们理解原始信息的智能分析软件,这些软件如同 GPS 分析道路一样,告诉你那本 1200 页的 “重建美好法案” ,将会如何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和决策。
但这又引申出另外两个问题:第一,我们自己是否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什么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选择?这一内容,是否是通过我们的自由意志来决定,还是也引入人工智能的辅助?第二,很明显,人工智能的原始设定,也就是这个人工智能大脑赖以思考的原始数据设定,将变得无比重要,这可能会成为下一代人类争夺的最核心资源。总之,人类就是这样,从一个问题走向另一个问题。我们永远无法做到解决所有问题,但起码我们能做的是,我们能够认识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