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树梅花一布衣——孙髯大观楼联墨鉴赏
万树梅花一布衣——孙髯大观楼联墨鉴赏 大观楼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清 孙髯 昆明大观楼长联是孙髯翁所作。孙髯(1701-1775),云南昆明人,号颐庵,字髯翁。据说他一出世,嘴角就长小胡子,故以髯名。孙髯生活于清康熙至乾隆年间,以诗文著称,终生不应科举,自号"万树梅花一布衣"。 大观楼位于昆明西南的滇池湖畔,始建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由巡抚王继文主持。后屡经兵火,同治五年(1866 年)重修,民国五年(1916)大观楼辟为公园。共和国成立后又经多次修建,蔚为规模。大观楼长联大约出现在王继文之后60年,即乾隆中期(在1756年前后)。 长联的写法和短联不同,要有章法,要有层次,讲究起承转合;类似于写词或者写文章。大观楼长联是其中的典范。 作联先要切题。楼名大观,何谓大观?登楼远眺,海阔天高,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所观者大,故曰大观。 上联写景,写滇池正面,是用画家的眼光,是起。“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喜茫茫空阔无边”。以茫茫五百里,极写其大;奔来眼底,当然是观;而五百里亦非浪下,是写实。用一奔字,极有气势;两间用“披襟岸帻”以写我,行文为之一顿,收顿挫之功,不使一泄无余。起(首三)句即兴波澜。 再写滇池四周所观,是用仰视,是承。东有金马山,西有碧鸡山,北有蛇山,南有白鹤山。用四个排比句写“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从国画的角度,这是从平远到高远。此小节动词也下得很确当,用骧写马之态,用走写蛇之行,用翥写鸡之振,用翔写鹤之飞。 排比之后又一顿,其实也是转。 “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胜处在滇池中。以后即转入俯视,看水;这是二次承接。不写鱼,因为看不到,作者于此绝不浪下一虚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岛,“趁蟹屿螺洲“,写沙洲,写小岛,用螺用蟹来形容,极妙,极确。接着看到岛上的草木,而以美人作比,”梳裹就风鬟雾鬓“,读之仿佛见到‘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作者的笔触是跳动的。于是目光又转到湖中,“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云南的云很有名,在灿若云锦的红霞下面,是无边的草浪;在草浪的起伏中,那些快活的翠羽精灵,兴高采烈地飞着,叫着;这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图。 最后要合,这是从结构上说。从艺术上,写景已多,于是又回到抒怀,要点在“莫辜负”三字领字。此时作者的视点由近及远,从湖中转到岸上。“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并以此作结。沙还是莎?一直存在争议。晴沙与香稻、芙蓉、杨柳不谐。莎指莎草;据《徐霞客游记·游太华山记》中关于滇池的描述:“出省城,西南二里下舟,两岸平畴夹水。十里田尽,萑苇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是为草海”,则莎或近事实。“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一句,由质实转为空灵,艺术手法尤为高明。 下联观史,即所谓观心,是史家的思考。翻开历史,“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起句即很沉重,不由得诗人不发出一声长叹,“叹滚滚英雄谁在?”以上下数千年,极写其历史厚重。“滚滚英雄谁在”一问,仿佛读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作者的心情与明代的杨慎也是相通的。杨慎在《临江仙》一词中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此处孙髯翁当有借鉴之处。其间用“把酒凌虚”,是一顿。 无论写景还是写史,其中须有我在。诗人以 “把酒凌虚”四字,用笔极简,而双用动词,一个萧散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用宏观起,寥寥几句就勾勒出一幅大历史的框架。下面就要收拾,这是画家的语言;若用文学的语言,就要铺陈、敷衍,就是要承接。于是有“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领字‘想’是追想当年,想起了汉、唐、宋、元,那些与昆明与云南相关的史实。 据《史记·平淮书》载:公元前120年,张骞出使西域时在大夏国(今阿富汗)发现有一条西南通往印度贩运丝绸的古道。汉武帝试图打通这条古道时,在云南洱海一带受到昆明族的阻挡。于是汉武帝在长安“大修昆明池,治楼船···”以操习水军,这就是“汉习楼船”。 据《新唐书·吐蕃列传上》载:公元707年,吐蕃及姚州蛮寇边,“九征毁絙夷城,建铁柱于滇池以勒功”。九征是指唐中宗李显时的御史唐九征。这就是 “唐标铁柱”。 据《续资治通鉴·宋纪》载:“北宋初年,王全斌既平蜀,欲乘势取云南,以图献。帝(宋太祖赵匡胤)鉴唐天宝之祸,起于南诏(唐朝扶持南诏而南诏叛唐),以玉斧画大渡河以西曰:‘此外非吾有也’”。意思是这一块我不要了。玉斧为文房古玩,作镇纸用。这就是“宋挥玉斧”。 据《元史·宪宗本纪》载:公元1252年,“忽必烈征大理过大渡河,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皮筏以渡。结果灭了大理国,将云南归于元的统治之下。“革囊”即羊皮囊(也有用牛皮做的)。可用单个革囊缚在身上作漂浮器材渡江,当地人称之为“皮馄钝”;也可多个皮囊连缀为筏子。这就是“元跨革囊”。 史实虽多,但用词精炼,值得学习。读者注意:作者故意不提明清两代的历史。因为提清就必须提明,明代沐氏永镇云南,本应该大书特书的;清代就要说坐镇云南的吴三桂,那是平西王。但作者身在清朝,有诸多碍窒,故省略。而写明又写清,行文也累赘。这就叫取舍得当。有些长联作者往往于此卖弄聪明,其实是不足取的。下联至此,应下一转语,因此用“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作一总结。这是承上启下。 费这么大精力,结果又如何呢?杨慎在《临江仙》一词中回答说:“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是直抒胸臆。孙髯翁于此要婉曲得多,“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此句化自王勃《滕王阁序》:“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又进一步,“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纪念丰功的碑,纪念伟业的碣,当年的‘珠帘画栋’,都已被雨打风吹去。这是从史实到现实的感悟。也是作一当头棒喝。“苍烟落照”一句极其凄美,仿佛读李白《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写到这一步,如何作结以提振下联,其实很难。议论、抒情还是写景,这就要看作者的功力。“只赢得”下得极好;赢得什么呢?吊足了读者胃口,只不过是“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四个排比一气呵成,而沧桑之感立见。这几句化用诗典的功夫也很值得学习。疏钟,渔火、清霜是化用张继《枫桥夜泊》诗意。用词也很考究,“杵”,“江”,“枕”都是名词,而作量词用,形象尤其鲜明。将历史的沧桑和作者的身世之感融合在一起,却出以景语,以此作结,妙不可言,只能叹为观止了。 孙髯翁去世后,第一个修改大观楼长联的是程含章(字月川),据《程月川先生遗集》中的《修改云南近华浦大观楼长联》载:他认为大观楼长联虽然“才雄气猛,为海内第一杰作,惟连用排偶八句,而无虚字跌宕之,又无单句疏畅之,似嫌气滞”,修改后成为为这个样子。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金马,西峙碧鸡,北耸青虹,南翔白鹤。高人韵士定当击节讴歌。况栏外树色江声,随地皆诗情画意;更云开雨霁,何时不鱼跃鸢飞。登斯楼也,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每一个人对一副楹联都会有自己独立的看法,本无足深论。长联讲究气息流畅,这种观点也是很正确的。但是他的修改却是失败了。因为于楹联创作很有借鉴意义,所以略作分析。兹举其大者,先看上联,“看:东骧金马,西峙碧鸡,北耸青虹,南翔白鹤”。他的本意是用四种颜色来写四座山;但是山的高低起伏全没有了;“西峙碧鸡”比“西翥灵仪”,气象的高华没有了;“北耸青虹”比“北走蜿蜒”,动感没有了。而且化虚(写)为实(写),实际上是变空灵为僵死,决不可取。但是,后来却被阮元沿袭了。至于“讴歌”不当是“高人韵士”所为,“诗情画意”乃陈词滥调。 再读下联,“伟烈丰功举欲同符天地”几令人作呕,其思想境界与孙髯翁自不可同日与语;改‘珠帘画栋’为“离宫别馆”只能证明其浅陋;“登斯楼也”,强学范仲淹《岳阳楼记》,“游于浦者”味同嚼蜡。此外不一而足。这好比一个三家村的语文教师在擅改文学大师的作品,自以为高明其实是很不堪的。 另一个修改大观楼长联的是阮元,清道光初年,阮元任云贵总督,驻节昆明。他对大观楼长联颇不满意。不满意是在内容的政治层面。从阮元给梁章钜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写道:“孙髯翁联以正统之汉唐宋元伟烈丰功总归一空为主,岂不骎骎乎说到我朝,故改为爨长蒙酋,递到吴三桂等人身上。”,目的是“所以抉正而消逆也 ”,他修改后的大观楼长联是: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回忆,喜茫茫波浪无边。看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壁;更蘋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鸥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先看上联,“凭栏回忆”比起“披襟岸帻”,语言俗不可耐;“波浪”比“空阔”,不仅境界全无,而且成为死句;“北倚盘龙,南驯宝象”纯作颂圣语言;至于“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摆出理学家的嘴脸,所谓面目可憎。将“点缀些翠羽丹霞”改为“早收回薄雾残霞”,是典型的点金成石。 再看下联,“爨长蒙酋” 是指少数民族的首领,用以指代吴三桂。“爨”、“蒙”均是云南少数民族中的大姓,他们在开发云南和华夏一统方面自有其历史地位。把他们说成和吴三桂一样,说明阮元的史识并不高明。而且孙联只写汉、唐、宋、元,是奉华夏正朔;阮元的联却夹入少数民族的首领,也是不伦不类。如果细论,把吴三桂与汉、唐、宋、元并立,没有牵连进文字狱,也算运气不错了。加上“爨长蒙酋”句式也不对 ,在艺术上,无异佛头着粪。其余也无足深论。 之所以这么写,或许阮元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吴三桂是高邮人,阮元是仪征人,都是扬州人;而且又都坐镇云南;吴三桂是在云南搞起“三藩之乱”的,为避嫌疑,不能不表白一番。康乾时代的文字狱,对孙髯翁对阮元都是记忆犹新的。阮元是经学大家,是著名书法理论家,也是楹联大家,大家都是很佩服的,但他的修改其实很糟,原来一些很优美的有诗意的句子改成了死句 。当时就有人公开指责:“阮元所改,不及原文远甚,芸台(阮元字)亦多事矣。” 据云南史料,以撰写大观楼长联驰名的孙髯翁是擅书法的,史称孙髯翁“善指墨不轻为人作”。 据历史记载:孙联问世之初,昆明名士陆树堂以行草书刻,挂于大观楼前。 咸丰七年(1857),楼与联同毁于兵火;直到同治五年(1866年)才由马如龙重建。马如龙将原陆树堂草书的孙髯翁长联以拓片重刻,悬于大观楼二楼之上。当时的总督劳崇光曾题跋刻于联末: “滇南大观楼长联,乾隆中孙髯翁撰,陆树堂书,排髯纵横,大气包举,海内传诵久矣。咸丰丁巳,已毁于兵燹,联亦无存。今云峰军门捐廉重建斯楼,并购得旧拓本付手民,一方胜迹,顿还旧观,甚盛举也。适予初莅行省,乐观厥成,为识其缘起,俾后来者有所考焉。同治丙寅春,善化劳崇光识。” 陆树堂字崇新,号养鹤居士,昆明人。诸生。擅书名,长行草,奇姿飞舞,成就颇高。其生平豪迈不羁,寄情诗酒。而性严正,乞书者非其人不应。工画竹, 风竹尤饶气韵。陆树堂的草书为“万顷晴沙”,是“沙”字,而不是 “莎”。这是需要说明的。 现存联是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由总督岑毓英请赵藩书写,并刻木联,挂于原处。赵藩除将“辜”字改为“孤”字外,余皆为孙髯翁旧句。此木刻联长 一丈五,宽约二尺,为覆瓦状,上下联各九十字,阴文楷体,蓝底金字,光彩照人。自长联一出“闻者莫不兴起,冀一登临为快”。大观楼因此愈加名驰遐迩了。后迭经百年风雨,虽屡有修葺,木联仍不免朽损变形。 1999年,又依木联原貌,新制铜联,其长3.75米,弧宽0.45米,以纯铜制作,重达二百公斤,制作精致,原联风韵,全在于兹。 赵藩所书,楷书工整,雍容典雅,,遒劲圆润,,沉凝端朴。名联名书,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赵藩(1851-1927)字樾村,字介庵,晚年号石禅老人, 云南剑川人,白族。光绪年间举人,后历官至四川按察史。辛亥革命时,昆明起义,赵藩在大理响应,拥护共和,后当选国家议员,出任广东革命军政府交通部 长。1914年,赵藩回滇,以云南图书馆长任《云南丛书》总纂,从此“专掌图书无忌地,闲寻山水自由身”。 赵藩的书法以楷书和行书见长,楷中带行,行书之中亦偶有草书体势。为清代滇中四书家之一,当时求其墨宝的人很多,曾有“满城皆赵字,无处不藩书”之说。赵藩的书法初宗欧阳询,在他中年以后,主要学颜,以《勤礼碑》和《麻姑仙坛记》为归;偶亦参以苏字,学苏主要取法《丰乐亭记》。当然也借鉴钱南园和翁同和,而学钱南园更多,深得南园刚劲灵动之气,结体用笔又有自己的风格。 此幅联墨丰而不肥,兼且有骨,深得“真颜不肥”之妙。此楷书另有耐人寻味处在于偶有一两笔拙笔,整幅作品却生机盎然。可惜的是,读者往往不能去大观楼读原作木刻,而是从报纸杂志去读,尺幅一小,韵味全失,这是颇为遗憾的。 135编辑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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