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看大选

Original 周晓剑石舫塔影 2024-01-02

《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是美国一部中世纪史诗奇幻题材的电视剧，它显而易见的秘密是：谁会坐上铁王座，一统江山。但最让人感兴趣的是：赢家为什么会赢？因为赢得所有战役，不意味着赢得整场战争。

四年一度的美国大选临近，肆虐的新冠疫情、此起彼伏的种族冲突、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之争，让今年的大选异乎寻常，竞争激烈，难以预料。“曲有误，周郎顾”。作者以独特的视角，剥茧抽丝，分析波涛暗涌的选情后面隐藏的社会深层原因。

周晓剑

1986年考入北大计算机系，1990年赴清华上研。毕业后在深圳工作数年，1999年移民加拿大。现居美国波特兰，一直从事分布式计算机领域工作。

周郎看大选~

我从小就有一个特别不好的毛病。每次看演出或者比赛，特别是台上台下互动密切而激烈的——比如球赛或摇滚演唱会，我会突然把注意力从台上的演员转向台下的观众席，欣赏起如痴如醉的观众来。

美国2020年的大选，就堪称这样一场台上台下互动密切的大戏。甚至有时候台下的群演比台上的主演还hyper。我的老毛病不由自主地又犯了，开始观赏起台下的群演们。

这届大选，整个社会对立严重，空前分裂乃至撕裂。在社群里、同学中、父母子女甚至夫妻之间，一谈到政治话题就容易吵起来。华人圈中的分裂又尤其严重，不知有多少铁哥们老朋友在这次大选中割席断交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微信群吵崩了。

这次大选被一些华人华裔拔高到了“两条道路两种命运的抉择”的地步，参政热情空前高涨。根据我的观察，很多海外华人支持共和党川普，和其他有色人种正好相反。但是华人作为少数族裔，历史上和感情上却是支持民主党的，华人大部分聚集在东西海岸和大湖区蓝州也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有数量众多的华人要从传统的支持民主党改投川普的共和党，这当然是一个撕裂的过程。

这些都让我更有兴趣观察和思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共和党川普的竞选主张有多种解读，大家公认的有这么几点：减税（不惜增加国债）；反难民甚至反移民（影响了通过工作签证留美的渠道，但貌似没有触动投资移民和亲属移民这两块最应该改革的地方)；反全球化，实行贸易保护主义，争取把高、中、低端制造业都移回美国；以对等为名义挤压别国；拉高股市助选，等等。

民主党拜登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老政客。竞选主张这一次显得特别的模糊，没有太具体而鲜明的主张。唯一明确的就是反川普。特别是，他可能会在国际上推动缓和而不是像川普一样加剧对抗。

最近他不得不提出一些较明确的经济政策主张，比如修改目前的退休金税务优惠方式。果然如他的批评者所说的不靠谱。民主党这些年内部乱成一团，极左势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和另一边共和党阵营内极右势力的极度膨胀几乎同步），拜登缺乏足够的气场和能力驾驭底下的各股势力。他试图在内部建制派和进步派之间搞平衡的结果是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比如吸纳了许多初选对手桑德斯的激进主张。

拜登 vs 特朗普

拿三国来比方，拜登不但不是刘备，甚至不是刘表，只能算刘璋。当然这样的君主有个好处：不会在国际上咄咄逼人到处搞碰撞。

如果说拜登是刘璋，那川普就是妥妥的曹操。我觉得这比他的拥趸们把他看作里根、肯尼迪、摩西、大卫王更妥贴。曹操有一句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像不像川普的风范？不像？把fu改成fire再读一遍。

人类社会有个奇怪的特点：喜欢追随Alpha Man。比如宽厚的路易十六被法国人送上了断头台，严酷的拿破仑却被同一批人民推上了皇位。路易十六终生没杀死几个法国人，哪怕是他的反对者。而拿破仑造成上百万法国青年的死亡，对所有反对者施以铁血镇压。奇怪了，至今法国人还捧拿皇贬路易，哪怕是在土伦。同样在三国，刘璋对益州百姓很宽仁，也不到“国际上”打仗。刘备来后，对外军国主义，对内严刑峻法。结果呢，在益州百姓的口中，至今刘备的口碑都远高于刘璋，你到哪儿都找不到一座刘璋的庙或者祠堂。

这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解释“川粉现象”。

弗吉尼亚州选民开始提前投票

但是作为一个喜欢观察观众席的人，我进一步思考今天两派这种水火不容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川普？他的应运而生迎合了久已存在的某种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基础。

社会基础之一是美国社会愈演愈烈的政治正确压抑甚至摧毁了言论自由，这导致了社会中沉默大多数的反感。尤其是奥巴马执政的最后几年，为了讨好某些社群的权利诉求（目的当然是为了扩大民主党的票仓），他发布了许多激进的政策，比如著名的厕所令。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奥巴马这些事，川普在2016年难以赢得竞选。

一般人可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些平权、反歧视、反仇恨的法案会造成很大副作用呢？这些美好的愿景大不了是无益，怎么会有害呢？

我就拿最常见的“多样性”来举例吧。多样性当然是有好处的，不管是对一个社会、一个大学、还是一个公司。但是当“多样性”成为一种制度后，就变味了。比如最近某银行CEO被包括内部员工在内的人质疑多样性做得不够：高管中某类人太少。他辩解说“某类人中没找到符合职务条件的”。这一下引起轩然大波。他轻则道歉收场，重则可能丢掉职位。

立法者也许以为滥用此类法案者由于举证困难（很难证明别人歧视或者有仇恨言论）而不至于滥用。但在实际社会中，不对等的实体之间可以通过纠缠造成对方的麻烦而获利。比如员工告公司，读者告媒体（最近就有一些著名的案子）。尽管取证困难，但如果纠缠得社会影响很大很坏，就有可能被迫私下和解。历史多次证明，只要有利益空间，人性是没什么底线的。顺便说一下，并非只有左派才利用政治正确，右派也很善于使用。总之，每当把一条道德上的软约束变成行政或法律上的硬规定，每增加一条这种法规上的“进步”，对言论自由和正常社会的禁锢就多一分。

社会基础之二是，全球化和技术进步使社会的马太效应越来越明显，机遇和财富都向少数人聚集，把越来越多的人甩在了外面，沉淀出越来越厚的一层失意者和不满者。几年前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一次尝试性的斗争和反击。今天的分裂、对抗、骚乱可以看作那场运动的延续。

占领华尔街

以我所在的城市为例，它在二三十年前是靠木材加工、钢铁、航运、酒业、餐饮、旅游等传统产业的慢生活城市，很像昆明。这里有全国著名的蓝调艺术节、不亚于法国勃艮第的葡萄酒、全国最多的自酿啤酒、全国最多的小餐馆、全国最大和第二大的书店等等。

但是，先是全球化带来了耐克等跨国公司，他们把总部设在这里，圈了几平方公里大的一块地，给员工远高于当地人的工资，也带来了房价的第一波上涨。

随后来了以英特尔为首的各高科技公司，又占了几平方公里的一大块地。从耐克园区到英特尔园区这条长达十公里的地带，后来被叫做“硅林”。高科技的发展带来了本地产业的又一轮腾飞，更高的员工工资，更高的本地房价，更快的工作和生活节奏。

十多年前我来到这里时，全市平均家庭收入是51000美元左右，正好在全国平均线上。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好奇地查了一下，才53000美元。但是我周边那些高科技从业者家庭的收入，比这个平均数高很多倍，而且这些年里还在长足增长。房价增长更明显。本地的房价按房价收入比计算，长期呆在全国前几名，甚至高于湾区和纽约等著名的高房价地区。

如果一个城市多了一大票人挣着很高家庭收入，而全市平均家庭收入十几年来几乎没变化，用小学数学都可以算出肯定大部分原来的人收入没增甚至下降了。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经济发展了，当地人付出了代价，却没有分到蛋糕。钱被资本赚走了大头，又被我们这些“外地来的人”赚走了小头，当地人只捡到了渣。

更坏的是，全球化和高科技摧毁了当地的产业生态，使当地人就业更困难，乃至收入下降了。比如我前面列举的那些“全国数一数二”的产业，基本上都被摧毁了。全国第一第二大的书店都倒闭了，原来的遍地小商业则被亚马逊和Costco挤垮了。本地盛产啤酒和葡萄酒，但超市里到处充斥着外地乃至外国品牌。也许因为更便宜，也许商业渠道做得更好。

被迫喝

比利时啤酒

作者提供

为了缓解本地高企的失业率，本州出台了罕见的强制人工加油的服务，创造了一些拿最低工资的加油工人。我走过美国不少州，别处都是一水的自助加油。只有这里，你必须等工人给你加。

这里发生的事只是一个缩影。类似的事在全美国都在发生。工作市场正在变化，只剩下要么就是技能要求特别高的高薪工作，要么就是不需要技能只拿最低工资的加油工之类的工作，中间型的工作消失了。过去的中产阶级也随之向贫富两个方向分化。更糟的是，越来越多的人愈加看不到希望。

这才是社会不满的根源。长期积聚的不满，导致了想改变的愿望非常强烈。一部分人把问题归咎于移民乃至外国“偷走了”他们的工作。另一部分人则完全失去了重新就业的希望，他们直接要求改变分配和福利制度。前者可能组成了基层右派，后者则组成了基层左派。正如英国作家康普顿麦肯齐的名言“Extremes Meet”，极左和极右的群众基础来源于同一个社会现象，来源于同一批对社会不满而绝望的人群。

在大选年，各种势力都想用自己手中的选票为自己的利益博弈。每一派都在张扬自己的道德旗帜。但是在我看来，其实只是一种自私vs另一种自私，一种不宽容vs另一种不宽容。并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分歧，都是很现实的利益冲突。

拭目以待

《想象》演唱：约翰 · 列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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