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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向宏 | 将木心先生请回乌镇

陈向宏 友朋说 2022-04-23

文/陈向宏


把木心先生请回乌镇,是我人生中值得骄傲的事情。


冥冥之中我跟木心特别有缘。很早之前,我读到过他的书,是台湾出版的,当时不知道他是乌镇人。1998年某一天,乌镇的一位退休教师徐家瑅老人给了我一份《中国时报》,让我看看上面登载的木心散文《乌镇》。这之后我才知道他和我竟是同乡,阔别乌镇50年,曾在1995年元旦回来过。


在那篇文章里,他描述了乌镇这座文化古镇的面目全非,当他寻访到位于东栅财神湾的祖宅时,看到的是庭院败落,当年他家的那座后花园,已经变成了工人热火朝天劳作的翻砂轴承厂,面对自己曾经的东厢书房旧址,他感叹:“不会再来。”


我7岁离开乌镇,多年以后回来工作,已经看不到任何江南文化重镇的活力,只有衰败,它以前是个大镇,有好多国有和集体企业,经“改革开放”产业结构调整,大量的工人下岗,我小时候生活的那整条街上的邻居都不在了,都是附近乡村来这里做生意的人,河里的水是漆黑的,马桶直倒进去,一塌糊涂,对我来说,这样的乌镇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我能读懂木心文章的那些情感。


我四处打听,但没有人知道联系木心的途径。2001年的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我去参加,在现场碰到王安忆,因知道她在美国聂华苓国际写作中心待过,就问她认不认识木心,她说不曾谋面,但可以帮我介绍木心的学生陈丹青。于是我跟丹青联系,他2001年6月份回国的时候,我们见了一面,他提起在美国的木心年纪渐渐大起来了,他很担心其生活无人照料,如果能回到乌镇,是很好的。


这之后就开始跟木心通信,持续了将近五年,在信里头,他总是称我为“宏弟”,这期间我主要在做的,就是打消他的顾虑,请他不必担心我们有任何商业企图,在我看来,他是一位文化大家,应该受到家乡的礼遇。


木心反复提到,他不想见媒体,我就一再回复他“你放心,我来替你挡,你几时想见,再告诉我”。


陈丹青老说我像“从前老家族的长子长孙,在老辈面前唯是恭谨,恭听,要言不烦”,陈丹青不让我提他,但说到木心,是绕不过他的,在正式见到木心之前,我都是跟他一起商讨事情,在他看来,“我是江湖中人,说话算数,浑身的草莽气”。我们两个人对面坐下,一二三四,“全是谈勾当,不玩兰花指”,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清楚,就各自去忙了。


2002年,木心亲自提名的三千平方米故居“晚晴小筑”正式开工,我和陈丹青站在大太阳底下,眼见着几经变迁,破烂不堪的“孙家花园”旧址被夷为平地。


这个时候木心觉得回乡定居的事情比较“靠谱”了,他样样都有设想,又画图又写字地跟我说明,巨细靡遗到楼梯的栏杆、室内的陈设,还有故居亭子里的那快碑怎么做。他是很认真又追求完美的人,图纸修修改改多次,花了很长时间,那幢小楼和花园终于有些模样了。


2006年9月9日,木心在陈丹青的陪同下由纽约搬回乌镇。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木心回来过一次,我当时是去上海接他们,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很好,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回到乌镇,我先是安排他在西栅的通安客栈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我深知他的讲究,不敢随便实施他的设计,有他在旁边,我才敢大胆去做。“晚晴小筑”完工,他搬进去,我们专门挑选了几个人照料他的日常,有专职的厨师、阿姨,还有三四个年轻人做他的助理。我那时还是政府官员,这么做还被人指摘,有人写信告到市委,“讨伐”我待木心比茅盾还好。


乌镇在这件事情上是纯粹的,我跟全公司的人讲,我们是认了一个爷爷回来,完全是家乡人民对一个漂泊在海外多年的艺术家的尊敬。他这么一位艺术家,一生坎坷,但从不说曾经在狱中如何,或者说对社会抱怨过什么,令人感佩。


木心跟我毫无距离,他看我太忙,就打趣“忙碌的陶渊明”,我回敬他:“先生,完美主义真辛苦”,然后他就在本子上记下来:“完美主义真辛苦,向宏说的。”他时时在口袋里装个小本子,跟人聊天时,人家讲了什么他认为好玩的话,就随时记录。


他很幽默有趣,老是逗我笑,记得他刚回乌镇不久,有一次我陪他散步,对他吹牛:“先生你来,这里种什么都长得很快。”你猜他怎么接话:哎,确实,你的芭蕉长得跟姚明一样。“像这种俏皮话他随口就来。


我若工作忙,很少去看他,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请人捎信过来,问问我的情况,他常常跟我说:”你不要去当官啊,不要离开我。“老年人很实在的。


记得六七年前,博客刚刚兴起,我也写了一些文章,没想过要拿给他看,他从助理那听说了,几次托人跟我讲把我的文章给他看看,我不好意思,但拗不过,就打印了几篇拿给他。他看后说”我觉得你是属于杰克·伦敦型的“,我说”先生你别笑话我了“。


他还像给小学生批改作业一样,把我的每篇博客都从头到尾修改一遍,又对我”教导“:”你写文章,老喜欢写一方面怎么样,另一方面怎么样:你不能在同一篇文章里面连续用两个“你说”。还有,你愿意写长句,从开始到逗号很长一段,你记住,一个句子最多不能超过17个字。”


我嘴上不敢顶撞他,心里想,写18个字又怎么样啊?他很在意我,曾给我开列过一个长长的书单,包括《罪与罚》在内的一系列经典名著。有些书在上学时也都读过,但我很惭愧,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成为他所希望的样子。


木心老讲,他最亲的人就是我和丹青。我不得不再提的是,丹青在好多时候,甚至对媒体都是桀骜不驯的样子,但他对木心的耐心做到了极点,这也是绝大部分人不知道的。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我看到了中国传统的学生和老师之间的默契、尊重,只要木心一句话,丹青就会极认真地去做。好多年了,他真是不厌其烦,一次一次来跟我碰头,我真的深受感动。我们俩还坐下来商量好多很具体的事情,有时候甚至研究怎么骗木心。


比如我们拼命鼓动木心到北京去办画展,跟读者见面,他死都不肯。我们用尽了办法,他年纪大了,前列腺有些问题,也怕麻烦,这些细节怎么解决,我们都给他想好了。有一次,连火车票都买好了,他还是不愿意去。


木心还有一个倔毛病,生了病不愿去医院。终于说服他了,他说要看中医,亏得我找的那位老中医还有点文学老底,木心又跟他聊文学,而且还不服气地说,我以前都是自己调理,这个我也会,特别孩子气。


他是个很害羞的人,不爱见生人。也特别怕麻烦别人,虽然有时候觉得阿姨笨手笨脚,但他从不愿意多说。


他也细心,他的一个助理叫黄帆,不知怎么手机掉了,木心知道了,就吩咐另外的助理小伙子去给这姑娘买了一只新手机。他也很爱美,非常注重给人家留下的印象,出行真考究,衣服、帽子、围巾、手杖。木心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有他的自信,他认为自己会在中国文学中上占有一席之地。


他一直跟我说,在生前不愿意被大家过多地关注,过世以后,希望大家能够读懂他,理解他。我告诉他,可以在他故居后面建一个类似于美术馆的地方,把他的手稿和画作陈列出来。他听了很兴奋,还跟我描绘这个美术馆应该是一个个盒子,每一个盒子里播放一首莫扎特的音乐,所有的人跟随着音乐欣赏他的文章和绘画,我对这番话一直记得。


我们因为美术馆选址的问题也纠结过。因为木心在世,他住的房子后面不好动工。看着他身体越来越弱,我心里就很着急,应该先做美术馆的设计方案,还是先选址。


我想到西栅的大剧院边上那块地不错,就和丹青推着轮椅,陪着木心去让他瞧瞧。他跟我说:“向宏啊,就在这个地方建美术馆。”我说:“先生,那就离您东栅的故居太远了。”


他说不要紧,这正呼应了他给故居题的那个堂匾:卧东怀西。卧东,是指他的故居东侧,怀西,指的就是西栅;还有一层意思,他是东方的,但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又来自西方,而他文学艺术的成就是世界性的。


接着他问我:“有没有可能我死后也葬在那个美术馆里面?”我回答他可以。他还说土葬是不可以了,骨灰应该没问题。那天他很开心,少有的开心。


在木心弥留之际,刚好美术馆的设计方案出来了,是贝聿铭的学生林兵和冈本博设计的。丹青和我把它拿到木心的病床前,他少有地爽快认可了,还仿佛是预言似的说了句:“风啊,水啊,一顶桥。”近四年后建成的美术馆,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在清醒的时候,他留了一份遗嘱,大意是身后的所有作品,就交给两陈处理。在他心目中,我和丹青是他最放心,最能托付的人,我俩商定,成立木心基金会,他所有的作品和出书所得稿费,全部交由基金会管理。


跟林兵和冈本博见面时,木心曾拿自己和贝聿铭比较:贝聿铭人生每个阶段的每一步都是对的,自己人生每个阶段的每一步都是错的。丹青在纪念他的文章里写到了这句话,并且说感到安慰的是,木心回乌镇后的每一步似乎都对了起来。我不敢多说什么,但就像我们乌镇的那句老话,老来不苦才是幸福的。我想我做到了对他的承诺,他的晚年是安详、平静的,我虽不能说他是十分快乐的,但至少享受了很多家乡给他的温暖。


木心过世之后,因为一直忙前忙后,直到追悼会的时候,我都没感觉到什么,因为来不及,反而是追悼会过后,突然觉得好冷清,但我老以为他就在眼前,还是那幅样子。


让我到感到震撼的是,追悼会现场来了那么多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像朝圣一样,自发赶来。我去北京出差,经常遇到木心迷,各种职业的都有,有的人说起木心,都能大段背诵他的文章。


木心以前跟我讲,乌镇要想有更长久的未来,就要做文艺复兴的事情。他说所谓的文艺复兴,就是对生命、对生活和对人的兴趣,我相信他的智慧。


这几年,乌镇一直在转型。我当初做东栅时,是要把他打造成观光小镇,将过去的历史文化,以作坊的形式展示,我称之为“老街加博物馆”。在西栅的发展设想中,我们同样从保护文化的角度出发,但要加入新的可能。


自2008年起,我们花了四年时间筹备乌镇戏剧节,第一届时质疑声很多,但是连上海艺术界的权威老者都来观摩。今年举办到第三届,它已经成为国内最专业和最受瞩目的戏剧节,我想它将来会与爱丁堡、阿维尼翁戏剧节齐名,具备那样的深度和厚度,那样的国际影响力。


“木心美术馆”会永久性地集中展示木心的艺术创作,也会持续展出对他有影响的艺术家的作品。乌镇的孩子是幸福的,在年幼的时候,就能够在家门口看到美术馆、戏剧节,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以后,它们就是乌镇的历史,是乌镇的文化积淀。


对乌镇而言,木心在的时候,是文化的在世象征,他走后,留下了人文精神。


本文原刊于《木心:告别与重逢》-《生活月刊》第121期别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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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公众号:读木心

感谢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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