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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享 | 郝铁川:元曲中的法律意识

元曲中的法律意识

作者:郝铁川,杭州师范大学沈钧儒法学院院长、华东政法大学教授。

来源:原载《法治日报》2022年6月8日蒋安杰主编《法学院》版。

元曲又称词余、乐府,分为散曲和杂剧两大类。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指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正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随时代变化,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元曲之所以成为一代文学模式,是与元蒙古贵族入主中原后的政治文化背景密切相关的。统治者改变宋朝重文轻武的政策,对知识分子格外注意打压控制,科举制度为之中断了长达78年之久,元代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之说,知识分子被降到比娼妓还要低微的地位。同时,元代城市经济比较发达,外来文化的输入,加上作为统治者的蒙古族喜爱载歌载舞,统治者排斥诗文,因此戏曲为代表的市民文学就风涌而起,使得原来诗文为主的正统文学湮没不彰。诗文作家或不满现实,留恋“不杀士大夫”的宋王朝,向往山林隐逸生活;或追求耳目声色口腹之乐,构成了元代文人从愤世、叹世、隐世到玩世的特殊文化心态。这种心态和市民文化土壤相结合,就催生了市俗化程度较高的元曲。

与唐诗宋词比,元曲在数量上是不多的,唐诗宋词的数量以万为计,而元曲则不然,即便是小令的也不到4000篇,杂剧100多部,散套近500套。但就在这极少的元曲,也跟唐诗宋词占有相等的地位,而且就是这些数量极少的元曲,将中华五千年的历史都讲了个遍,对明清诗词小说等皆影响深远。元曲的特点,一是民间性。它主要是表现市民和农人喜怒哀乐的艺术,与圣殿神曲、宫廷诗剧反映达官贵人生活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元曲题材不限于达官贵人争权夺利的家事之类,还涉及士农工商、妇幼老弱等各色人等的烟火生活。二是典型性。它塑造的人物形象多样而复杂。既是现实生活的典型,又有人间普遍的理想。三是艺术性。它有大悲剧,也有大喜剧。悲喜相互转换、涵融,追求团圆结局。它以唱、做、念、打等艺术硬功,将歌、话、舞、斗紧密结合,虚拟与实演相生,形态与神理兼备。

既然元曲比大部分唐诗宋词更具有民间生活烟火味,那么我们先来看一下元代散曲这色出来的法律意识,它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民本意识。民本意识是古代执法司法的指导思想,是“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思想的根源,是走向民主理念的前奏。元代发生了千年未遇的游牧部族统治农业民族的社会变化,其中最为苦逼的还是百姓。在阐发民本思想的元曲中,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最具代表性: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 百姓苦!

张养浩从秦汉宫遗址经过,目睹早已化为尘土的万间宫殿,心生无限感慨。但同一历史题材的其他作者的感慨,往往都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佛教思想的表露。如元代陈草庵的《山坡羊·叹世》“江山如画,茅檐低凹。妻蚕女织儿耕稼。务桑麻,捕鱼是,渔樵见了无别话,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也任他;亡,也任他。”元代赵庆善的《长安怀古》“骊山横岫,渭河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而张养浩与这些人不同的是,他把“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作为全曲之眼,深刻体现了民本、忧患情怀。“亡,百姓苦”的道理容易理解。因为刀光剑影的王朝灭亡,带来的是“白骨蔽平原,千里无鸡鸣”。但何以“兴”也是百姓的“苦”呢?这是因为:王朝之“兴”必定大兴土木,像秦王朝兴起时,筑长城,开驰道,造官室,劳役繁重,百姓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兴,百姓苦”一句,发人所未发,深刻而警策。兴则大兴土木,亡则兵祸连结,不论“兴”、“亡”,受苦的都是百姓。张养浩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黄钟大吕,迄今余音绕梁,告诫人们不要瞎折腾。

据《元史·张养浩传》记载,张养浩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天历二年(1329年),因关中旱灾,被任命为陕西行台中丞以赈灾民。他隐居后,决意不再涉仕途,但听说重召他是为了赈济陕西饥民,就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应命。他命驾西秦过程中,亲睹人民的深重灾难,感慨叹喟,愤愤不平、遂散尽家财,尽心尽力去救灾,终因过分操劳而殉职。他死后,“关中之人,哀之如先父母”。《山坡羊·潼关怀古》便写于应召往关中的途中。《元史·张养浩传》说:“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特拜张养浩为陕西行台中丞。登车就道,遇饥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张养浩在“关中大旱”之际写下了这首《山坡羊》。应该指出的是,这首散曲也是对他的同类作品的升华。张养浩途经骊山时创作的一首散曲是:“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这首散曲着眼于土地的得失,意境当然抵不过《潼关怀古》对民间疾苦的揪心。

第二,宣扬法家“罚不择骨肉,赏不避仇雠”、“移孝作忠”的理念。女真族人李直夫创作杂剧《便宜行事虎头牌》,写女真族人山寿马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银住马抚育成人,后以军功升任兵马大元帅,掌虎符金牌,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大权。银住马镇守夹山口,违反军令,贪酒失地。山寿马拒绝婶娘、妻子和部属的求情,依法惩罚叔父,事后又同妻子牵羊担酒去给叔父"暖痛",得到叔叔谅解。

山寿马的叔叔银住马特权思想严重,别人劝他执行军务时不要饮酒,以免误事,他却说:“俺那山寿马侄儿,做着兵马大元帅,我便有些疏失,谁敢说我?”婶子亲自到讼厅上向侄子求情:“想你叔叔带了素金牌子,因贪酒失了夹山口子,透漏贼兵,掳掠人民,元帅见罪,待要杀坏了。想着元帅,自小里父母双亡,俺两口儿抬举的你长立成人,做偌大官位。俺两口儿虽不曾十月怀耽,也曾三年乳哺,也曾煨干就湿,咽苦吐甘。可怎生免他项上一刀,看老身面皮,只用杖子里戒饬他后来,可不好也?”侄子说:“婶子请起,这个是军情事,饶不的。”山寿马坚持“罚不择骨肉,赏不避仇雠”,要处叔叔斩刑,后了解到叔叔丢失夹山口子后,又帅兵杀到敌营,将“夺的人口牛羊马匹回来了,这等呵将功折过,饶了他项上一刀,改过状子,杖一百者!”杖责一百后,山寿马夫妇二人到叔叔府上喝酒“暖痛”,解释说:“非是我全不念叔侄恩情,也只为虎头牌法度非轻。今日个将断案从头说破,方知道忠和孝元自相成。”这部杂剧阐释了法家“罚不择骨肉,赏不避仇雠”、“移孝作忠”的理念。

第三,批判皇权。蒙古人在元朝当了皇帝,这让习惯汉人做皇帝的中原人真正感受到了秦人陈胜说过的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因此,这一点歪打正着地使一些人敢于点着过去皇帝的姓名来嘲笑、谩骂。

《中吕·朝天子·志感》(无名氏):“不读书最高,不识字最好,不晓事倒有人夸俏。老天不肯辨清浊,好和呆没条道。善的人欺,贫的人笑,读书人都累倒。立身则小学,修身则大学,智和能都不及鸦青钞。”在中国历史上,读书人在元朝大概最不受重视。汉朝、唐朝、宋朝这样的时代,读书人不仅写出了最华丽的汉赋唐诗宋词,而且大多文人还对出将入相有着相当的渴望。而在元代,读书人虽然也有追求兼济天下的,但更多的则是想要隐居世外,做个逍遥的高人贤士。

不忽木(1255一1300)系蒙古贵族出身,他身为朝廷重臣,也深得重用。但在《仙吕·点绛唇·辞朝》却写出“宁可身卧糟丘,赛强如命悬君手”这样追求自由、对抗君权的文字。他还写道:“寻几个知心友,乐以忘忧,愿作林泉叟”,“明放着伏事君王不到头,休休,难措手。游鱼儿见食不见钩,都只为半纸功功名一笔勾,急回头两鬓秋。”无论是关汉卿的“叹功名似水上浮沤”(《越调·斗鹌鹑·女校尉》,还是白朴的“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双调·沉醉东风·渔夫》),亦或是卢挚的“为功名枉争闲气,相位县官高待则甚底,也不入麒麟画里”(《双调·沉醉东风·退步》),甚至阿里西瑛的“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双调·殿前欢·懒云窝》),贯云石的“竞功名犹如车下坡”“避风波走入安乐窝”(《双调·清江引》),这些文人在元代的复杂政治条件下,心向山林,烟波钓叟渔樵话是他们共同向往的精神家园,这实际上是对君权的一种疏离和抵触。

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散曲就是江苏扬州人睢景臣《哨遍·高祖还乡》。此曲以嬉笑怒骂排手法,通过一个熟悉刘邦底细的乡民口吻,把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之举,写成了一场滑稽可笑的闹剧:“你本姓刘,您老婆乃姓吕,把你两家的底细从头数:你原来当泗水亭长有点酒量,你岳父教私塾读过几卷书。你曾在俺庄的东头住,也曾和我一起喂牛切草,锄地拽耙。你春天偷采我的桑,冬天向我借了粟,零碎拿走的米麦多不胜数。换田契强秤了我麻三十斤,偿还酒债偷量了我豆几斛。有什么糊涂的地方?账簿里都记着呢,借条都存放着呢!你少了我的钱,却在官差内立刻找还;欠了我的粟,又在税粮中暗地扣除。我说刘三啊,说不定谁会上来把你一把揪住,问你为什么平白无故改名换姓,叫什么汉高祖!”点着汉高祖刘邦的名字骂,揭露他一系列压迫剥削人民的虚伪可恶行径,这在封建专制社会是石破天惊的事情呀!

当然,出现这类批判君权内容的作品,与元朝特殊的历史也有关。元朝统治阶层文化水平不高,带有草原民族粗㹰豪爽的特点,不太懂得控制思想控制与巩固专制统治的关联性,对于文人通过文艺作品讽刺政治黑暗不太敏感。魏源《元史新编》说“自塞外3帝、中原七帝,皆英武踵立,无一童昏暴谬之主,而又内无宫闱阉宦之蛊,外无强臣夷狄之扰,其肃清宽厚,已过于汉唐。”过去一些封建王朝出现的中央或母后外戚干政、或宦官把持朝政;地方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等弊政,元朝则基本上没有这些问题。《元史.刑法志》记载:“君臣之间,唯知轻典之为上。”喜欢宽仁慈厚,不搞严刑峻罚,倾向于“风俗统治”,刑事法政策带有随意性,民间有“一紧二慢三休”(《太平策》之谣。《草木子》里说:“元世主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自是合笞50,止笞47。天下死囚审谳已定,亦不加刑。”“故七八十年中,老稚不曾闻斩戮。及见一死人头则相惊骇。可谓胜政残去杀,黎元在海涵春育中矣。”这几乎接近于废除了死刑。

1903年5月,《苏报》上刊载了邹容的《革命军·自序》1903年6月29日,《苏报》上摘刊留日学生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斥光绪皇帝为“载恬小丑,未辨菽麦”。载恬是光绪帝的名字。清政府认为,两千年来,像章太炎这样对皇帝直呼其名地咒骂,从未有过。因此,清政府照会上海租界当局, 以"劝动天下造反"、"大逆不道"等罪名将章太炎等逮捕。还“屈尊”以一原告身份,出席洋人把持的租界里的会审公廨,要求洋人严惩邹容和章太炎,震动了上海滩。我过去以为章太炎是有史以来直呼皇帝之名而咒骂的革命家,读了元曲后,方知元朝睢景臣的《哨遍·高祖还乡》已开了先例,再后来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通过抨击“家天下”的专制君主制度,向世人传递“民主”精神的光芒,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了。

元曲中的法律意识还有其他内容,限于篇幅,我将在《窦娥冤案的形成与平反》一文中再加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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