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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祖佑:咸鱼跳农门

严祖佑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咸鱼跳农门

© 严祖佑/文

  离开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当天下午,我住进了位于上海市青浦县(今青浦区)的青东农场。
  尽管劳动教养属于“行政处分”,从理论上来讲,和劳动改造(判刑)有本质上的区别。但在现实中,当时它们都隶属于上海市公安局辖下的一个二级局——上海市劳改局。说到底,劳改(判刑)也好,劳教也罢,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条籐上的两只瓜。
  上海市劳改局管辖的劳改(教)农场共有四家:上海市境内的青东农场,安徽省境内的白茅岭农场、军天湖农场,以及江苏省境内的大丰农场。其中,青东农场规模最小,仅数千人;大丰农场规模最大,全盛时可容纳十多万人;白茅岭农场次之,约四五万人;军天湖农场又次之,不足万人。

  一间大屋子,几十张双人床,屋子一头的空余处,放置着一张乒乓桌和几张条凳,这就是青东农场的进场收容学习班。凡新来农场的劳教人员,都要在收容学习班中接受一个月左右的“入场教育”,以稳定情绪,然后分发到生产队中去从事农业劳动。
  几十双眼睛,一齐注视着我和跟我从第一看守所同车而来的王唯堤(三十三四岁,原是上海外语学院的教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贬至学校图书室整理图书,因“企图翻案”而被捕,这次也是劳动教养两年)。
  这里的气氛、这里的人的精神状态,明显和第一看守所不同。
  在第一看守所的监室中,我属于最年轻的小字辈,而在这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比我更年轻。
  进入第一看守所的监室,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死气,走进这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邪气。
  那邪气,从这里的人的眼神、笑声、语言、动作中渗透出来。一刹那间,我很不习惯。和我同来的王唯堤不由皱起了眉头,看得出,他比我更不习惯。然而,不出一星期,我就完全习惯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身上也已经无可避免地沾染了这种邪气。
  他们像观赏稀有动物一样看着我和王唯堤,同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因为我们来自第一看守所。第一看守所的犯人是极少有送劳动教养的;第一看守所关押时间之长,对他们来说,是骇人听闻的;第一看守所关押的都是“反革命”,这对绝大部分都是飞仔、小偷的他们来说,更具有一种神秘感。
  刚才在进场登记时,一个姓张的中队长(在监狱和劳改、劳教场所,对警方人员的称呼,一律是“队长”)问王唯堤:“你什么时候被拘捕的?”当听到王唯堤回答“1964年12月31日”时,五十来岁的张中队长条件反射地瞪起了眼睛:“什么?你是不是昏了头,现在是1966年。”
  王唯堤机械地重复了一遍:“1964年12月31日。”
  张中队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看了王唯堤的档案,不做声了。当接下来听到我说“1964年9月26日”时,只是朝我翻了一眼,就挥挥手,把我们带进大房间,为我们指定了床位,离开了。
  一个生就一张娃娃脸、身材矮小的青年走近我身前,习惯性地跷了跷拇指说:“一所来的朋友,看你脸色这样白,起码敲了五百只格子吧”(坐过牢的人对关押时间的一种计算方法。敲一只格子,即表示吃一顿牢饭,每敲三只格子就表示牢中一日。)
  我微微一笑:“不是五百只格子,而是五百多天。”
  话刚出口,就引起了几个人的惊呼。
  这时,开晚饭了。
  这顿晚饭所带给我的快感,几十年来,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首先是米的质量好。第一看守所的饭米,都是压仓多年的陈米,不仅有一股霉味,而且吃到口中烂糟糟的,像豆腐渣。青东农场本是以种植稻谷为主的,吃的都是自产的新米,每一粒米饭都显得轮廓分明,仿佛涂上了一层油脂。吃在嘴里,清香扑鼻,而且有一股韧性和弹性,吃口之好,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所未曾体会的。
  比米饭更诱人的是蔬菜。那天佐餐的,不过是一勺普普通通的炒莴笋。刚刚从菜地里现拔的,新鲜碧绿,晶莹欲滴,同第一看守所的蔬菜相比,尤其油重盐多,使我当真领会了“大快朵颐”这几个字的含义。
  从第一看守所到青东农场,真正是“咸鱼翻身”了。
  吃了这顿美味的晚餐,面对即将开始的全新的生活,晚上坐在铺位上,我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我发现,我邻铺的床头,有一面小镜子。镜子!我已经有一年七个月没有看见过自己的脸了。
  我向邻铺把镜子借了过来,对着镜中的自己发起了痴。我说:“朋友,你好,我们好久不见了。有一年七个多月了吧,这么长时间,我差一点认不出你了。让我看看,唉,你原来很光滑的眼角,居然也有了皱纹……”
  发了十来分钟痴,我开始整理自己的零星物件。那二十多块各式肥皂、十来条毛巾、几十刀草纸,原本是我财富的象征,现在却成了我的负担。这时娃娃脸大模大样地坐到我的铺上。
  “朋友,认识一下,我请你吃夜宵。”他说。
  娃娃脸双手各拿着一个搪瓷碗,碗里是浇上芝麻油和酱油的鸡蛋蒸面。初次见面,就吃人家的东西,我本想推却,但实在抗拒不了那芝麻油的浓香,就接过其中一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农场的伙食,不仅同第一看守所有天壤之别,且每个月还可以由家人送来各种食品,这真是天堂的日子。在送入的物品中,受欢迎的是咸肉和蒸面。蒸面是好东西,它是把生的面条先盘成饼状,每一斤约十饼,然后蒸熟、烘干。既易于保存,吃的时候又毋需生火烧煮——农场是禁止劳教人员自行生火举炊的,只要在滚开水中泡上三五分钟,拌上佐料,就可以食用。那香喷喷、滑溜溜的滋味,用农场中一句通用的俗语来讲,叫做“打耳光也不肯放”。
  娃娃脸绰号小瘌痢,犯的是扒窃加流氓罪,教养三年。按照当时圈内切口,扒手又叫“开手”,流氓(飞仔)又称“木梁”,而飞女则称为“阿三”或“垃三”(垃圾阿三)——据说是由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灾荒时期的行情得名,即付出三斤粮票、三元钱,可供玩弄三个小时。
  吃了小瘌痢的面,我才知道,他那几盘面也是向别人讨来的。新来的人,一时赶不上让家中送物,他就把讨来的食物分给来人吃,等到对方家人送来东西,自然少不了他的份。因此,他虽是无家无接济,日子却过得十分自在。
  小瘌痢说,听了我刚才那一番对镜自语,他和他那帮朋友都觉得我很有趣,是个可以交往的人。他问我是不是学过唱戏的,我说不是,但在学校业余演过几次话剧。他告诉我,我睡的这张铺是出了名的“凶铺”。关于它的故事,是前后好几批人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据说有一天新来了一个大个子,原来是码头上扛大包的,因打群架被判劳教。大个子在分局看守所关了三个多月,送来时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巧他的上铺有一袋家人刚送来的炒麦粉,至少四斤,就挂在床头。夜深人静,大个子在炒麦粉袋上戳了个小洞,那麦粉就如一条细线从洞中流出,准准地流入大个子的口中。大个子美美地享受着从天而降的佳品,不知不觉地把一袋炒麦粉都吃光了。天快亮的时候,炒麦粉开始在肚子里作怪。那炒麦粉是干的,脱水的,到了胃里,吸收了胃液,膨胀起来,痛得大个子在铺上打滚。值班队长是行家,一看不对,赶紧送场部医院,场部医院医生也束手无策,就送当地人民医院决定开刀。不料一刀下去,炒麦粉的膨胀力实在太大,开刀前还有腹部皮肤和肌肉的压力将其包住,一旦压力消失,胃壁再也经受不住炒麦粉的膨胀力,一下子爆裂开来,大个子当场死在手术台上。
  以后,在农场的日子久了,我才知道,三年大灾荒时期这类吃炒麦粉胀死人的事情在劳改(教)部门并非个案。多年后,回到上海,听曾在安徽白茅岭农场“改造”多年的已故的上海师专高级讲师商友敬兄说起,60年代初,一位当年红遍中国的作曲家就是这样死在白茅岭农场的。这位作曲家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押送白茅岭农场劳动教养。饥荒年代,年高体衰的作曲家偶获家中寄来邮包,内有炒麦粉数斤,饿极之余,猛食过量,终于命赴黄泉。
  少时读旧书,有传述杜甫死因,说是泛舟川中穷愁潦倒,偶得县令慕名送来牛肉若干,饱啖之余,当夜胀死。阅后尚不太愿意相信,以为一代诗宗,不致如此“急吼”。但人性相同,不论古代诗宗,还是当代大师,抑或目不识丁之徒,饿到极点,都不免发生同一悲剧。
  不独是人。1967年初,我在安徽军天湖农场曾养过几个月的牛。牛的饲料有粗细之分。细料包括黄豆和棉籽饼,营养成分高,牛又喜食,但必须限量,绝对不可任牛自由进食。如任牛自由进食细料,一饱方休,后必极度口干,乃狂饮水,从而将胃胀裂,死无救。
  小瘌痢对我犯“反革命”罪感到非常惋惜。他说,实在想不通,你们当“反革命”有什么“好处”,既捞不到吃穿,又玩不到女人。他告诉我,他扒窃的技术非常高明,凡是被他看准的皮夹子,不论放在上衣口袋或是裤袋,乃至内衣或拎包中,很少有失手的。
  我问他,人家辛苦劳动得来的血汗钱,一下子被你们偷去,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风,你们有否感觉愧疚或者不忍。他笑了,说这是普通人的想法,做了扒手,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问:“你知道么,对一个‘开手’来说,如果看到一只皮夹子,凭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偷到手,而又放手不偷的话,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不等我回答,小瘌痢继续说下去:“这就等于是自己的皮夹子被别人偷走了。”
  不过,小瘌痢又说,一般情况下,他和他周围的一些朋友不去两个地方下手,其一是医院,其二是火葬场。当然,也有人专偷这两个地方的,但小瘌痢和他朋友都看不起这些人,因为那太“缺德”了。
  这几年,小瘌痢在派出所和看守所屡进屡出。他告诉我,有几次放出来时,他也曾下决心不再偷了。因为他知道,再偷下去,早晚要“上山”(指被判刑或劳教)。但往往过不了几天,因为在马路上、在公交车上,总会看到有人口袋里的皮夹子“实在太容易偷了”,于是,就忍不住手发痒。而一旦重新开始,便再也无法收拾。
  为此,小痢恨恨地说:“操那,都是这些瘪三害了我。他们怎么会这么戆,把皮夹子放在这么容易下手的地方。”
  小痢告诉我,他偷到钱,就去找那些“小垃三”,这些年,他搞过的“垃三”,即使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他说最开心的事就是玩女人,比吃任何好东西都舒服。他说,有一次同几个哥们搞上手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是个处女。几个人轮流搞,他是第一个。
  小瘌痢就是因为此事案发,才抓进来的。“可惜,小头舒服三分钟,大头要吃苦三年。”他叹了一口气。
  小瘌痢劝我,今后“不要再当反革命”了,“没意思的。”他认为我这个人,长相、气度,都很适合当“木梁”,建议我劳教期满后,同他们那些朋友一起去“撑市面”,有吃有穿有女人,这才是最实惠的。
  最后,小瘌痢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对我身旁像小山一样的日用品哇的叫了一声:
  “你这人要这么多肥皂、牙膏、毛巾做什么,开杂货店呀!”
  我对他说:“如果需要,可以随便拿。”
  他很高兴,不仅自己拿了一块香皂、一条洗衣皂、一条毛巾、一支牙膏和一套新的汗衫、短裤,还请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朋友来各取所需。一眨眼,我的“家当”就消失了十之七八。
  也许是年龄相近,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是我自己的骨子里也有着这样一份气息,从到农场的第一天起,我就同那些小偷、飞仔十分投机,我们很快就打成一片。这使我在以后的岁月中少吃了不少苦,但也惹了不少麻烦。

  我到青东农场大约二十来天,收容学习班来了一个新客人。他的到来引起轰动。不仅班上的劳教人员,甚至附近生产中队的留场就业人员,也在下工时将大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见识这个特殊客人。
  新来的人叫王乃诚,四十四五岁,是一个日本华侨。
  归国华侨因犯事而被判刑或劳教的,一直都有。青东农场下属的生产中队,就有好几个归侨。但这些人都是在归国定居若干年后,才因故获咎的。然而王乃诚与众不同,他是在回国观光时就被拘留的。王乃诚原是一名商人,40年代就定居日本,50年代以后,据说他一直同台湾国民党方面接触频繁,最近又试图回大陆开辟市场,不想一下飞机就被软禁,怀疑他是国民党特务。审查了一段时间,又没有真凭实据。但既经扣留,就不便放他回去——恐怕造成“不良影响”。于是,就以“思想反动”为名,将他送到农场劳动教养。这种情况,在青东农场还是首例。
  在张中队长及另一名应队长陪同下,走进大房间的王乃诚依然保持着下飞机时的本来面貌:腆着大肚子,一身肥肉,笔挺的西裤,黄白相间的香槟皮鞋,十分显眼的紫红色粗条纹长袖衬衫,一口夹杂着浓重粤港口音的普通话——这在80年代以后的中国大陆早已司空见惯,但在四十多年前,特别是四十多年前的劳教农场不啻是天外来客。
  王乃诚的床上用品也令人眼睛一亮。按惯例,凡无家属接济的人员来到农场,场方都会发给一套粗布缝制的被褥用品。王乃诚原来是做床上用品生意的。这次回大陆,他带了一套样品,本打算试探在国内有无市场,现在正好留作自用。这套被褥用的是粉红色的确良面料,太空棉内芯,既轻柔又鲜艳,这在当时国内是极其罕见之物,令每一个旁观者赞叹不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蚊帐。农场蚊子多,一过5月,晚上睡觉,不用蚊帐不行。农场发的蚊帐不仅又粗又黑,而且极其低矮,连帐门都没有,活像一尊棺材。就这样一口土棺材,罩在即使在国外也算得上是最新款式的被褥、枕头之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连好几个小时,王乃诚诚惶诚恐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双惊恐的眼睛不时地东看看,西望望,向每一个人低头、赔笑。
  傍晚,看门的老李队长来接班,听人说新来了一个华侨,便站在门口向内张望。他张开一张嘴,探头探脑地,像是在看什么西洋镜。
  王乃诚也看到了李队长。他起先以为是个老劳教人员,并不在意,及至听到有人喊了声“李队长”,这才惊觉对方竟然是一位“长官”。他猛地跳起来,双脚并拢,伸开双手,满脸堆笑,向李队长深深鞠了一躬。
  当时,我正靠在铺上,看见李队长眼皮一跳,一时不知所措。但转念之间他大概省悟到,这也许是国外的礼节,而自己身为政府干部,不还礼是有失身份的。于是,他仿照王乃诚的神态,同样满脸堆笑,歪着头,伸开双手,以同样的姿势还了一鞠躬。但可怜他活了四十多年,这样的鞠躬还礼绝对是有生头一遭,因此,无论是笑容还是姿势,都显得十分僵硬、尴尬、滑稽。
  王乃诚一共向李队长三鞠躬,每一鞠躬过后李队长都十分认真地以同样的姿势还礼。

  次日中午,我经过王乃诚的铺位,他孤单地坐在床上,见了我,连忙招呼:“老严,您好。”(他比我年长二十来岁,可是,他称呼我“老严”。)
  我站住,向他点点头。他说:“请教您一件事。”
  我问什么事。他四顾无人,压低了声音:“这里,是不是很多人都是流氓、小偷?”
  我笑了:“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当然是流氓、小偷的集中地。”
  “那有没有杀人、抢劫犯?”他眼中的神色更惊恐了。
  我摇摇头:“杀人、抢劫是要判重刑的,大都在监狱和劳改农场。”
  他点点头:“听说,您是政治犯……”
  “反革命。中国没有政治犯。”我纠正他。
  他似懂非懂地连声说:“那好,那好。我们以后多交往,多交往。”

  王乃诚在国内已无亲属,农场更不准他和海外通讯联络。他回国时随身带有一笔旅费,当时大约合人民币三千多元,也被官方扣押,只将其中零头三百多元,存入他在农场的个人账户。这在当时的劳教人员中也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主管收容学习班的应队长见他无家人接济,就同意代他额外购买一些食品。其中有一大听奶油饼干,王乃诚视若至宝。小瘌痢等一帮人向他讨,他十分吝啬不舍得给。每天睡觉时,偷偷躲在蚊帐里吃。小瘌痢等人骂他:“操那,还是从外国回来的,吃东西像一只老鼠一样。”
  一天晚上,王乃诚照例爬到他的上铺,放下帐子,在叭的一下打开饼干听盖子之后,旋即失声大叫:“不好了,我的东西被人偷掉了。”
  原来,一大听奶油饼干已经空空如也。他向应队长报告,但劳教队贼多,这类事层出不穷,应队长也无法查清。他想来想去,就温言软语地对小瘌痢等人说饼干吃掉就算了,他也不打算追回了,但希望拿饼干的人能主动承认,他不仅不要赔偿还可以送给偷儿五元钱,因为“小孩子应该诚实。承认了就是诚实的孩子,这五元钱就是奖励给诚实的孩子的”。
  众人听了大笑。小瘌痢对他说:“我倒很想得到这五元钱奖赏,可惜不是我偷的,想要也要不到。再说,你的钱都存在账上,怎么拿出来给人。难道你去对应队长说,我要奖励小偷?”
  事后,小瘌痢对我说:“这个老华侨,把我们当傻瓜,想出这种想东洋门槛。谁会上他的当!”

  在青东农场,我只住了不到三个月。其间,收容学习班近一个月,生产中队两个月左右。
  这近三个月中,我逐渐明白了一些事。
  确切地说,劳动教养和劳动改造(判刑),当时还是有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劳动改造是供给制(无偿劳动);劳动教养在名义上是薪给制,按劳动力的强弱,以工分计酬,每人每月平均二十多元。之所以说名义上的,因为这些钱仅仅是挂在账上的,未经批准,一分现钱都拿不到。要等到哪天劳教期满、解除教养后,才同你结账。
  尽管这样,相比看守所,青东农场的伙食确实强多了。虽然依然馋,依然时时刻刻觉得饿,依然千方百计觅食吃,但每一个刚从看守所来的人都很满意,都觉得这里是天堂。
  这也许就是人性。但凡把一个人打入十八层地狱,然后再提升到第十七层,恐怕都会感恩的。对他来说,这第十七层地狱仿佛就是天堂。
  原先我以为,再过几个月,两年劳教期满就可脱离苦海。到了这里才知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从50年代后期开始,任何人,一旦判刑或劳教,不论是判无期、二十年,还是只判一年,期满的出路,都一律是“留场就业”(农村除外),名称叫做“场员”(或“厂员”),以示同农场或工厂的正式职工在身份上迥然不同,从而永久被驱逐出城市社会的正常生活轨道,成为一名异类。
  在青东农场,每一名留场就业人员,每月只有四天假期可以回家,外省农场是一年十四天,而且逢年过节一概不得请假,每个人都必须留在农场内,理由是“保障社会安定”。因而再过几个月,即使我能如期解除劳动教养,也不过是将铺盖从劳教中队搬到场员中队而已——事实上,当1966年底我在安徽军天湖农场解除劳动教养后,连铺盖都没有搬,仍然住在原来的中队,一直待到1970年3月,被重新逮捕。
  这样的“政策”,导致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中国的劳改(教)部门越来越庞大,人数越来越多。仅上海一市,除了上文所提及的几家农场外,还有七八家以“劳动”二字冠名的劳改工厂,诸如上海劳动玻璃厂、动扳头厂、劳动电焊机厂……以上尚不包括那些被遣送到青海等边缘腹地的人犯。

  很快,外面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1966年月底,我同七八十名来农场不久的劳教人员,从上海青东农场被转押到安徽军天湖农场。

  本文选自《人曲》,严祖佑/著,东方出版中心,201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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