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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百年:闽北农场纪事.下篇

张百年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闽北农场纪事
下篇

© 张百年/文

  这天,我挑着两根粗而长的毛竹,奋力向前,汗如雨下。劳动虽紧张、繁重、痛苦,却又是愉快的。是的,两个大家伙,躺在山脚下,我可以将它搬到几里之外,这不就是一种骄傲吗?但精神却压抑、忧郁、沉闷。所以说,我的人格是双重的。当我将这两根毛竹送到堆栈时,却见李金山队长也正放下毛竹往回走,我放下毛竹往回走时,却见他在一旁等我。于是,二人背着空扁担,边走边聊。一般说,他只是作巡查式走动,较少实干,有岁数了。
  我微笑道:“李队长,您就不要挑竹了。”他说:“废话!我生产队长不生产,那叫什么生产队长?而且,我来来去去,也好监督你们,也能看到你们劳动的辛苦。”我赔笑道:“辛苦真是蛮辛苦的。”他说:“你和韩东祥关系不错?”我说:“他原来是人民警察,我原来是保卫干部,表兄弟。好像这样的人,我们队还有。”他说:“一窝老鼠不嫌骚。好像他和你一样,也想翻案。”我歉笑道:“实事求是嘛。”他说:“翻案好呀,通统翻案,个个成功,大家一起回上海。老实对你说,我家有八旬老母,妻子重病在身,一儿一女,都在求学,可老子陪你们进山了。”我失惊道:“原来,您也有困难。”他说:“废话!难道我就不是人?淮海战役立过功的,曹八集一仗,打得是人仰马翻,血肉横飞。豁出去了!老子我身为班长,冲锋在前,一人夺了一挺重机枪,抓了四个俘虏。我手一挥,哗!战士们就冲上去了。陈老总——就是陈毅同志,一拍我的肩,对团长说,给他个连长干干。我在那边不过是个排长,到这边升连长了。”啊,他能对我说这样的话,可见他是很坦诚的。我笑道:“您真勇敢!不过,在我,也会这样拼命的。”他笑道:“你拉倒吧。”又看了我一眼,说:“也有可能。”我说:“你在那里打淮海战役,我也没闲着。”他说:“你在干么?”我说:“我当交通员呀,宣传呀,送情报呀。”他高兴地笑了,说:“伙计,原来你是小鬼呀,咱俩前方后方一条心,是同志呀。”我高兴地说:“是的是的。是同志!”他横了我一眼,正色道:“有情况,别拉拢我、腐蚀我;现在,性质变了,可不是同志了,我专你的政。”
  当二人走近中队部时,李金山一摆手,回队了。我不经意地说:“您回队啦?”他就又回身,说:“那我就再陪你走一趟。”我连连说不,可他还是和我一起到山脚下,扎起两根毛竹就走,我则挑起毛竹跟着他。因为挑着毛竹,两人不能并排,只能一前一后。往回走时,两人又聊上了。原来,他是普陀公安分局治安科副科长,他身上有五处伤疤,体内有两块弹片。他还对我说:“以前,你要是和我一起在分局干,就不至于搞成这样了。”我微笑点头。他又说:“我现在是‘闲事不管,白饭三碗’。老凌,就是我们中队长凌义龙,他是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屁股摸一下,反映农场你们劳教的情况,和总场宣传科的同志搞什么万言书,那么好,出事了。”我失惊道:“是吗?”他说:“什么四吗五吗呀,人已调回上海了。”我又惊讶地“啊!”了一声。他又说:“不过,我也吃不准,也可能他的意见很好,局领导看中他了,升了。”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在心中祝福凌中队长平安!
  当第二次二人快走近中队部时,我故意拉后,让他回队。
  下一趟,也就是我上午的第三趟了,我到站后,卸下毛竹,抬起头来的时候,不觉看到一个人,那是将溪邮局的一位送报员,我见过他几次,这回我跟上他。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相清秀,草鞋,裤管卷得很高,是一种走远路的样子,一条跟我那条一样长的竹扁担,一头是捆着的报纸;一头挂着布包,里边可能是信件、包裹单吧。但还有一样东西,我没看到,那就是一只毛竹筒,那里有他的午餐。这点物品,也不会重到哪里去,但挑着方便。少年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几分矜持,几分警惕。这使我忽然想到当年的自己,在他这个年龄,我对陌生人也是这样的。我紧了一步,想和他说话。而对方却加快了步伐,要摆脱我。我再次加大一步,这就靠得近了,对方在走得更快的同时,卑夷地瞟了我一眼,且不悦,口里还说:“扰高!”我笑问:“你说什么呢?”对方用当地普通话重说一遍:“劳教!”我听罢,刺心般痛了一下,但这能怪这孩子吗?我紧跟着他,说:“是到我们九队送报纸吧?”对方不语,我又说:“还要到上面几个队?”对方还是不语,我就又说:“将溪到这里,很辛苦的!”对方总算开口了,说:“不辛苦。”他再看了我一眼,觉得此人不像坏人。我见他瞬间神情和缓了许多,就问:“你姓什么?”他说:“不告诉你的。”我说:“告诉我又不要紧的喽,我下次再遇到你,好打招呼呀。要不然,我俩就这样肩并肩闷头走,不说话,多难受呀。”可能对方觉得我说得有点道理,这才说:“我姓章。”我高兴地说:“我也姓张。你是立早章,还是弓长张?”对方说:“姓章就姓章嘛,立早章呀,哪有什么弓长张、弓短张呀?”我觉得这孩子识字不多,觉可叹,又不便就此多说,怕他生气。就问他年龄,说是十三了,这更使我想到那个年纪的自己,倒是,又更觉得这孩子可爱了,就又说:“你们福建省有个漳州,你知道吗?”小章说:“是你那个张,还是我这个章?”我说:“不是我这个张,也不是你那个章,但是要在你那个章的左边加三点。”小章说:“真有这个字?真有这个地方?”我说:“真有这个字的,真有这个地方的,漳州离厦门不会远,一百里吧。”小章问:“下门是什么门?”我说:“厦门不是门,是一个地方,是一个城市。”小章问:“城市?比将乐大还是比将乐小?”我说:“那可比将乐大多了,那是一个市,比福州稍微小些,是你们福建省第二大城市。厦门对面,就是台湾了。”小章问:“台湾是什么湾?”我说:“台湾就和你们福建一样,是一个省。再有漳州的南靖、华安、永定有一种房屋是土楼,圆形的。”小章懂了,问:“房子只能是长方形的,哪有圆形的?”我说:“它就是不一般,它就是圆形的。这种房子是用土、木、石、竹,又以土为主造成。所以可以是圆形的。一般是两层,三层以上不多。全中国只有福建漳州有这种楼,所以叫‘漳州土楼’,很有名的。”小章点点头,说:“你识字还蛮多,学问也很深。”我说:“我识字不多,一般性。至于学问,我是没有的”小章一边眨眼一边问:“这些地方你都去过?”我说:“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就是多看了一些书,书上有的,是书告诉我的。你要好好上学,好好读书,懂的事情也就多了。至少会比我懂得多。”小章说:“谁不想读书呀?现在是‘三面红旗’,我爸我妈在大跃进,忙死了。我又揽到了这份送报的活,真是没机会读书的。”我听罢不禁叹息,又说:“谢谢你给我们送报纸!”小章说:“不光是报纸还有你们的信、包裹单。原来我们只送分场,后来,你们农场和邮局商量,我们就送到你们各个队了一周一次。”我说了谢谢!又依依不舍地示意一下肩上的扁担,说:“小章,任务还没完成呢,我得走快点。再会!”说着,就大步走了,小章也加紧了几步。说:“你叫什么名字呀?告诉我,下回再见着好招呼。”我大声说:“我叫张百年,百年,就是一百岁的意思。”
  每周一次,下一次小章再来送报时,他问中队干部:“你们中队是不是有个张百岁?”李锡涛笑道:“我们队只有张百年,没有张百岁。”小章边想边说:“我也记得是张百年嘛,我妈妈偏说,不会有张百年这个名字的,百年就是死的意思,那是张百岁。”李锡涛说:“百年确实有死亡的意思;但也有长寿、完满的意思,有那么一句话,叫‘百年好合,花开富贵’。各取所需呀。”小章说了他那次和我交谈的情形,李锡涛笑道:“那就是张百年了。”小章说:“我看他不像坏人”李锡涛对此话感兴趣,笑问:“你凭什么说他不是坏人?”小章说:“他跟我说的,就不像是坏人说的话。”李锡涛忍不住过去轻拍他的肩,叹道:“你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你找他有事?”小章取出一张报纸递过去,说:“我看他学习一定很用功,我这里多出一张《福建日报》,送给他。”李锡涛连忙接过,热诚地说:“我代表张百年谢谢你!”接着,他向李锡涛讨了一杯水,就取出毛竹筒来午餐了。
  这天晚上,李锡涛对我说:“有个姓章的,立早章,叫章富贵的,将溪邮局送报的男孩,你认识吗?”我一字不差地报告了那天的情形,我心中疑惑: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我违犯了劳教不可以和当地群众交往的规定?想到这里,我就后悔不该与小章说话了。李锡涛却说:“小章对你的反映不错,说你不像坏人。”我听罢,尴尬地笑了一下。李锡涛说:“那你也不要得意嘛。”我说:“下次不和他说话了。”李锡涛说:“你又没干坏事,怕什么?小章说你学习一定很用功,所以送你一张《福建日报》”,说罢,将报纸递过来,我多少有些激动地双手接过,说:“谢谢小章!”李锡涛严肃地说:“这是人民群众对你的关怀和希望。”他说了那天小章来队的事。我再次表示感激。当李锡涛转身要离去时,我又说:“报告李队长……”李锡涛说:“还有什么事?”我有些嗫嚅地说:“就锅炒菜……”李锡涛说:“炒菜?炒什么菜?”我笑道:“不是真的炒菜。因为小章给了我这张报纸,所以,我就想说一下报纸的事。我真的是囊中羞涩,订不起报纸,中队部一定会有报纸的,你们看完了,也就没用了吧,可不可以再给我看看?”李锡涛说:“中队部有《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三种。你要哪一种?”我高兴得手拍脑袋,说:“太好了!三种我全要。”李锡涛笑道:“你的心倒不黑嘛。”我又笑了,说:“学得越多越好呀,加强改造呀,重新做人呀。我看过就还给你。”李锡涛想了一下,说:“这样,我再去跟其他队长说一下,叫他们看过不要乱扔。我去收集起来,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你三天过来取一次,我要是不在,你只要‘报告’一声就可以了。看过以后就没用了,不要还的。这事就这么定了,三天后开始。”我真是谢之不尽的。
  有天晚上,我刚睡下,李金山来叫我,吓我一跳,我当啥事呢,原来有一张《人民日报》他无意间放到写字台里了,没给李锡涛,这会儿发现了,特地送来,我连连道谢,可他已轻轻出门而去。想着这个人,我倒是很久没睡着。
  此后,小章每次送报来,还是要送我《福建日报》的。一天,我又遇到他了,他说:“百年,这个名字不好,有死的意思。”我叹息一声,用一句家乡话回答他:“早死早好,腾地方堆草。”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说:“那你也太没出息了吧。”你看看,你看看,个小小少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羞得我心都跳了,脸都红了,大步而去。
  一般说,挑毛竹,我每天上午要跑五趟,下午四趟,就是每天超额一趟。再回过头来说,那天我和小章分别后,第四趟,当然,这在上午,也是我最费劲,最艰难的一趟。从毛竹上肩往站点挑去开始,脑海里,就一直想着小章“扰高!”两个字。我从1947年参加革命,当交通员算起,究竟干了哪些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或者是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同志的事?我觉得没有。事情的发端,就是从蒋某人1955年的诬陷……我想到这些不禁低头喃喃自语,仰天连连长叹,冤声载道,怨气冲天。此时,我仿佛看到天空有一朵祥云盘旋而过,我哪里知道……
  再说农场的蔬菜主要是自给,但因量少人多,供应困难;荤菜全靠外买,得到十里之外的小镇将溪。想一想吧,它供应得了吗?有时,没有任何小菜,只好自己搞一碗清水玻璃汤。按计划供应的粮食慢慢少了,比如我们坑塘九队,当地翻山越岭,从几十里外将粮食运到将溪,到队里还有十几里山路,莫说没车,有车也无用,裤子就是米袋,再由劳教分子去用肩肩来。运一次,一个中队,几十人放出去,回程时,零零星星,一路上全是肩米人。这是因为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每一条裤子,只能装25斤,装多了没法肩。但纵然这样,还是出问题,比如,裤子破了,就毫无办法,漏到队里,有的也就差不多了。粮食本来就精贵,就少得可怜,这就更要命了。
  劳教分子王步升,33岁,我组组员,他曾后悔莫及地对我说:“我真是戆了!”我问戆在何处?他说那天单位保卫科找他谈话,要是不去就好了,一谈就谈进来了。我也为之叹息。一次,他为了寄出一封给老婆的信,在运竹时,将毛竹送到下一站,而后将扁担藏了,飞奔到将溪,到邮局将信寄了。回来继续运竹。这样,离岗四十分钟。被我发现。他对我说了实情,又说:“我离岗了,你去报告领导,不报告不好,详情我自己去说。”我照办了,李金山说:“你才来报告呀,我早就知道了。”王步升去低头认罪,说:“报告李队长,我逃跑了。”李金山问:“那你怎么又回来了?”王步升说:“我又回来,是我想到逃跑对不起你对我的教育。所以,我逃到将溪,就又回来了。”他瞒了寄信的事。李金山信以为真,说:“好,很好!知道错,能改正,那就好。不过,你还是要写份检查给我。”王步升回到宿舍,悄声对我说“平安无事”。两人都忍不住窃笑,他又将我扯到一边,掏出两枚柿饼来,递过一枚,说:“在将溪买的。”我咽了一口唾沫,婉拒道:“当今食品紧张,自己吃吧。”王步升说:“干事成功,庆祝联欢。”我一把将柿饼夺过,一口咬下大半。我问他:“你寄一封信,怎么搞得这样复杂,送队部也就是了。”他说:“你没结婚,所以不知道。我跟我老婆是恩爱夫妻,好得来!下月又是她30岁生日,信上总要说点悄悄话吧,队长一看不让寄,还要说我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又要多改造我几天,那不糟啦。所以,我就搞了个特殊处理。”
  其实,王步升此人劳动积极,平时爱说笑话,似是乐以忘忧,实是苦中作乐。又因姓王,所以,人送绰号“王八蛋”。他后来和老婆的通信,也还顺利,可是,恩爱夫妻不久长,年轻寡妇太凄凉,不多时,他抛下爱妻,不幸殁于集体性大饥饿。死时,他的眼睛闪出最后的光亮,可怕而又可怜,是绝对不想死的样子,他默默地念着老婆的名字死去,眼是瞪着的,像是在看他老婆。还有一个19岁的青年,死之前,他的气声是说:“把我埋得浅一点……我妈妈,要来……看我的。”说罢,泪水盈眶,人死了,泪水慢慢流向耳根……
  九队建成了一个简易大棚,作为劳教分子吃饭之用,也就是食堂了。在大棚的一角,有四只竹椅,一张长长的桌子,桌上有两副象棋。休息日,劳教分子可以来走走象棋,写写信。这是李锡涛为活跃劳教分子的文化生活,出的主意。这也就算是“劳教分子活动中心”了。
  一天,我和韩东祥在活动中心下棋,其间我的车要吃他的马了,按习惯,我提醒他一下,说:“马!”他抬头看了我一下,稍稍地愣了,而后,不知为何,他眼圈儿红了,又竟流泪了。我慌了。接着,他哽咽了,说我的马字发音,使他听成了妈,这就使他想到了他撞墙去世的老母。他这样,也让我想到了我奶奶、伯伯,悲从中来,我也伤心了。这样,两人就全想到了亲人,也想到了自己,又沉冤莫白,不觉有了彻骨之痛,相对而坐,默默无言,低头悲切,泪水滴在棋子上,但也不能哭出声来,因为,旁有人在写信。真是对不住李队长的,“活动中心”倒成了“哭泣中心”了……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慢慢地不知不觉地食物越来越少了,主粮更少了,又是强体力劳动,所以不用减肥的,劳教分子一个个地全都变瘦了,那面色,那肤色,全不是上海人的模样儿了。然而,物极必反,过些时,我们却又胖了,不过,这种胖俗称水肿。这就要命了!
  因为大家如此劳累,又饿得紧,晚餐后,就都躺到床上去了,坐不住了,韩东祥的故事会,也就收场了。
  我写了一封申诉信,也可以照王步升那样,假逃跑一回,但一是我想到了果然复信,会带来麻烦。再者,我不习惯于造假,就将信直接交中队部。李锡涛看罢找我谈话,而首先发问的倒是我:“李队长,我这封信可以发吗?”李锡涛回答:“可以,但我要问你,你所写全是事实吗?”我作了肯定的回答。李锡涛说:“我不会阻止你,因为这是你的权利;但我也不会支持你,因为我没有这样的责任。”却又叮嘱说:“但你这件事,还有我对你的所说,不允许你在队内散布,否则,我饶不了你!”我说:“我保证。”李锡涛负责地将我的信发出。如果可以将此信比做石头的话,那并不是“一石击起千层浪”,而是“石沉大海无音信”。
  事务长闫启宇动足脑筋,常带着几名身体还可以的劳教,跑只有二十户人家的小镇将溪和寥落的居民点搞食物。所谓“跑”,就是把腿都跑酸了,脚都打泡了,还是买不到蔬菜和副食品,社会也是食物紧缺,何况中队经费又拮据。一次,不知他从何处搞来20斤喂猪的米糠,其实,这是一种营养品,炒着吃,延缓了一些人的死亡,我就吃过几次。自种的蔬菜收获甚微,每天供应量先是几10斤,已经降到不足10斤了。比如蕹菜即空心菜,舍不得采,这就长得很老,煮熟后,盛在碗里,就像是枯草,甚至像散乱的钉子,所以劳教分子称为“无缝钢管”。或问,“蔬菜何以不能大量生产,充分供应?”第一是需要量太大,来不及长;第二是严重缺少有机肥,比如大粪,因为人吃不到好东西,排泄物已是绝对的渣滓,何况人吃得少,排出物当然少,再一点种菜人也都精疲力竭,拿不动工具,挑不动水,如何种菜?
  忍寒犹可忍饥难。我们饿得眼冒金星、饿得走不动路、饿得说不动话、饿得爬不上床。有时重担在肩,腿打哆嗦。有时扁担在肩,人蹲地上,大口大口吐酸水……这就进入一个极致了。
  于是,发动采野菜,然而,一是山区不是原野,可吃的野菜品种太少,所需太多;二是只有食盐没有食油,只用水煮一下,那是很难吃的,这个难,既是咽不下,入肚后又难受,人纵不死,胃也搞坏。
  劳教人活动中心,桌上落满灰尘、草叶,没人去活动了。
  在坑塘九队,运竹指标,先是逐步减低,再减至一半,后来,全部停上。链锁反应,一停都停,全场停止毛竹生产,多了一些人种地。每天也只能作二或三四小时的简单劳动,就是锄锄草松松土。此时,全场劳教分子,瘟疫一般发生不正常死亡,早期劳力过度透支者,先走一步。死亡从1960年上半年开始,1961年渐入高发期,比如,我所在坑塘九队,先是每周有一二人不告而别,1961年春最多一天4人死去。而各自的死,倒也没有大的痛苦,多数是晚上睡去,也就呜乎哀哉了!也有的是在去工地或上厕所时,倒地而亡,俗称“路倒”。死前除了不堪的疲惫,全无一丝征兆。也有因饥饿而吃野果毒死或胀死。起先,死了可以有一口棺材,后来就对不起了,没有了。一是因为走得太多,不及打点;二是活着的劳教,已是人人自身难保,何来精力打点别个?挖个坑,埋一下,也就对得起了,有时集中打理。所以,这里用得着两个词语:一个叫“尽可能”,一个叫“不可能”。那个山东汉子韩东祥也急急忙忙,加入了死亡的行列。当他那天早晨冰冷地躺在床上时,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我抱着他的头,半日不松手。而我自己也已浮肿,而且,由腿及腹,慢慢地势不可挡地向上发展,两腿胖得发亮,腿毛竖立,下肢麻木,下腹发胀,眼睛肿得张不开。而且,又觉得相当疲惫无力,有摇摇晃晃的感觉。好像,我已领到号了,排上队了。同样因一个“饿”字,我童年时不曾死在苏北,青年时,要死在闽北了。多数劳教分子,上海有点食物寄来,比如糖果、饼干,那也是杯水车薪,何况上海买起来也很困难,该死的还是死了。我毫无接济,岂不更要走在前面。虽还没死,反正时日无多了。多位难友走了,我为他们伤心,而我,也将和他们一样死在这里。我暗暗地流着泪,写遗书。我不是写给家人,因为我太羞愧了,无话可说,尤其是说不清楚。我是写给原单位领导郦燮昌。写着写着,又成申诉信了……
  那个管工具的,代售牙膏、牙刷、信封、邮票的“百货公司总经理”孙昌华先生,因为要帮事务长结算工资,所以他的岗位又叫“统计员”了。虽说他不曾从事紧张、超强的劳动,但一样性命不保,在某天某夜,眠而不起,张着眼,露出牙,十分不愿地去了另一个世界。躺在那里,又长又瘦,像根干枯的木头。作为同类,我心情沉痛地哀悼他!
  在中队的队务会上,由李锡涛提议,李金山力支持,全队干部通过,中队长王建伦批准,由我接替孙昌华的岗位。

  1960年10月6日,是的,就是这天,我从事体力劳动二年多以后,离开一线劳动岗位,而接了孙昌华统计员的班成事务犯。事实是,领导早有准备,已经让我实习,或者叫“挂职锻炼”了两三天。当初用孙先生是比较随意的决定,而这回用我,经过筛选。其实,这是全队劳教分子中,最难得到的最高信任,当然也是最佳岗位。
  虽然,我还是和其他劳教的伙食一样,惟我多了一份“营养餐”。就是说,食物虽紧缺,但干部的生活基本有保障,他们五个人,吃的是小伙房,炊事员陈小品,在李锡涛的暗示下,事务长闫启宇、中队长王建伦也默认,每天总有一点剩饭、剩菜或半碗清汤给我。
  第一次,陈小品将小半碗大米饭,还有一点韭菜肉丝盖交递给我,玩笑着说:“朋友,请用餐。”当我迟疑时,陈小品又说:“这是领导的意思。”这样一种饭菜香,我仿佛一生一世从来就没闻到过,一时间,我的胃肠同时蠕动,还发出了咕咕的鸣响,我的唾液哗啦一下洪水般流出三尺长,脑子里发出一阵轰鸣,躯壳也身不由己前倾;但我最终还是站直身子,伸出双手推让,而且神情坚决,转身而去。陈小品第二次端着碗过来,跟着他的是李锡涛队长,他看着我,说:“我大抵明白你在想什么,但是,你听我一句话——最重要的是能活着。你要忍辱负重,坚决挺住;而不要悲观失望,自暴自弃。”我低了一下头,又抬起头来,说:“这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比如,你作为革命干部……”李锡涛微笑了一下,他本来要说:“此事只关人道,无关立场。”但为了尊重我,他说出口的,只是:“此事无关立场。”又说:“而且,这只是剩饭、剩菜而已,倒掉岂不浪费?再者,因为是剩饭、剩菜,所以也是时有时无,不能定时‘供应’的。”他看着我,又深情地低声说:“我们曾经是同志……”我倒没啥,他的眼睛却湿润了,手也有些颤抖。他将那只碗和一双筷子递给我,我慢慢接过,猛低头,呼噜呼噜,猪八戒吃人参果,啥味儿也没品出,饭菜就没了。他满意地微笑而去,陈小品接过碗筷,我回到工具间,关上门,说了一个“李……”字,便放声大哭了……
  第二次送剩饭、剩菜过来的,竟是李金山——又是一个李,又是他,他打了个饱嗝,还说:“陈小品给得多了,我吃不下喽。”这位老李,他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让我感动得落泪。又一次,他塞给我一只馒头。
  从此,一般说,每天我都能得到那样不多的一点食物,有时只是一点汤。不,那不是食物,那是救命羹,那是还魂汤。很怪,那样一个肉体,得了这点东西,我却慢慢变瘦了,消肿了,精神也慢慢有了,走近鬼门关的我,被拽回来了。九队干警于我,有救命之恩!
  至于孙昌华,是不是也曾得到过这样的剩饭、剩菜?中队干部,对我是不是有偏爱?我不知道,不清楚,不好说。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书李杜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条件好了些,我开始写小说,计划三十万字,题材就是关于劳动教养,篇名《生命的呼唤》
  这时,我在报上看到广西桂剧团,在北京演出桂剧《刘三姐》,舆论相当欣赏,不但有报道,还刊出对剧中主要人物形象素描的美术作品,又有歌词选登。
  这些歌词,来自广西客家山歌和广西彩调,非常生活化、非常精彩、非常生动,有韵律感、有音乐美、有地方色彩,是民歌的精品,而且,简直美不可言。我在上海生物所的时候,就购得《广西民歌选》一套两本。那天,我在书店,如获至宝,买下买下这样的民歌,看一遍就能熟记。同一寝室的文学爱好者吴桐也十分欣赏,兴之所致,他一边看,一边还在书上写了许多批语。桂剧《刘三姐》所唱的也就是这些。这时,我非常想读到这个剧本。那么,如何才能搞到这个本子呢?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写了一封信给正在北京演出的广西桂剧团,谎称:“我是上海一个剧团的编剧,现在上海闽北农场坑塘分场第九中队深入生活。看了报道,得知贵团在京演出《刘三姐》非常高兴。‘百花齐放’,我团亦计划排演该剧,可否寄一本你们的演出本给我,感激之至!”没有他们的地址,信只好请《人民日报》速转。《人民日报》怎么转?肯不肯转?就是一个问题,这样做,我几乎是开了一个玩笑,而且,很荒唐,我又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当天就将此事推开了。可是,我竟当了一回文化骗子,怪不得要抓我劳动教养呢,活该!
  彼时的人,真是善良,真是好骗。二十天吧,李锡涛递给我一件印刷品,说:“书来了。”却是天津来件,我莫名其妙,拆开看时,有《刘三姐》剧团负责人的信笺一纸,是说:“张百年同志:
  感谢您对《刘三姐》的欣赏。演出本我们只从广西带来很少几本,演出时备用。接你来信后,我们当即去北京新华书店购得此书赠您,而且有乐谱。在京的最后一场,是毛主席看我们演出,就是因为要等毛主席有空看我们的戏,所以在京多待了几天。接着,我们到天津演出,所以到天津后才将此书寄你。下一站,就要到你们上海演出了。如有机会,希望一晤。谢谢!”
  我得书后,不觉大喜,十分享受,书也给李锡涛看了,他也很高兴。这件事,真让我感慨万千。而遗憾的是,我没能看到《刘三姐》这台戏,也没能和剧团领导一晤,更抱歉的是,还让人家上当受骗一回,又承担了书费、邮费,真是罪过,罪过!是的,我愿意为此多劳教三个月,半年也行。
  此后,《刘三姐》拍成电影,我“出去”后,看了好几次。电影里的刘三姐是黄婉秋所扮,而唱的却是广西彩调剧团的傅锦华。但电影没打出傅锦华的名字。电影不让傅锦华演,可能是黄婉秋比她漂亮,而且漂亮许多,但不打傅锦华的名字,就很费解了。不过,由此可见,漂亮真是一个好东西,是一种本钱,女人漂亮,那就更有意思了。
  稍后,我又邮购了苏联剧作家鲍哥廷的《歌颂列宁的戏剧三部曲》。当然,我还看报纸。这就显示着,我对文化生活始终保持着不知疲倦的渴望、享受、接纳。当然,我还有时间写作。这对于丰富我的精神生活,增加我的知识,孕育对生活的激情,感受人生情趣,坚持对祖国的热爱,以后又能写点东西,是极其难得的,是非常重要的。此时此地,我能有书看,有报读,那也就是一种幸福了。
  劳教的粮食定量,最高时平均每人24斤,随着时间的推移,日见其少,最少时,丙等每月不足十斤。粮食也要人去运,有的就在半路吃生米,有一位吃得多了,嘴巴干,喝冷水,米在胃里开花,胀死了,死时相当痛苦。
  劳教分子全饿得不行了,一个个饥肠辘辘,有的骨瘦如柴,有的半身浮肿,如此这般,这当然既不是农场的罪过,也不是农场愿意的。对劳教分子,这种饥饿不只是生理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名字叫劳教农场,实际是林场,全年生产的粮食,不够全场人员一月之用。动用这点粮食,也是在国家计划之内的。大饥荒扑面而来,劳教分子,无可抗力。
  1960年10月,农场首次给“改造好了的”劳教分子摘帽或日解除。两年多了,全场8114人,生产44个中队,还有多个直属队、小分队,才解除33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比例?我都算不出来了。就是说,有的队一个也没有。我下湾九队有幸,小伙房炊事员陈小品被解除。这一算,他的改造时间为二年四个月。这件事给全场劳教分子送来的不是暖意,而是寒流。
  那么,解除以后又待如何?
  一是不叫劳教分子叫场员了,可以在小伙房吃饭了,而陈小品本来就是在小伙房吃饭的。
  二是有了微不足道略高于劳教的固定工资。
  三是不放你的,更不让“回到人民怀抱”,而是一律留场“就业”,继续改造;这完全不同于社会上一般知识分子的改造;虽不是劳改犯,但从政治上说,从管理上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和干部也不是同志;原来干啥还干啥,而且不算工龄。继续改造是一再强调的,不算工龄却是不说的,又谈何福利。文革中,许多人关牛棚都是劳改,这个还不是劳改?前面已经说过,一旦成了劳教分子,同时就是四类分子。解除劳教的场员也不一定就摘四类分子帽子,这也是不说的。
  可是,按规矩说,留场就业有两条:一是公安部部长罗瑞卿说过:“少留多放”,此地是一个不放;二是据1961年3月17日第十一次全国公安会议决定,对解除劳教者,“无家可归,无业可就,本人自愿的,可以留在劳动教养单位就业。”但是,我们并不自愿留场,尤其是不打招呼,我们就被强制留场了。必须明白,这时的被强制者,已是公民了。但我们被剥夺了公民权利,和干警又不是同志,又被投入了改造,那就是被专政了。原来的被劳教就是被专政,现在只是继续罢了。
  而后来是越搞越要命,含逐出小伙房。关于这些,待我经历得多了,再逐一道来。
  1961年10月11日,一年一度,坑塘分场第二次给改造好的劳教分子摘帽,每队2人左右。九队3人,我有幸名列其中,还有二位是篾工班吴子龙、葛长生。这一算,我的劳教时间为三年三月又十三天。这不,全是三,我真的就是十三点了!这个时间又可证明其不定期和随意性。九队这两批摘帽者,全是后勤,即所谓的“事务犯”。一个中队,两次摘帽仅四人,可全队151人,而且已三年多过去,而且,有的已经死了。
  解教的11月底,我到上海探亲,住肇嘉浜路妹妹家,当然去凯旋路看了母亲。
  其实,按上列公安会议决定,劳教分子在被劳教期间,就可以探亲的,但对不住,农场不执行。
  我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拜见了生物所所长兼书记郦燮昌。他原住延安西路1100号,即在番禺路口,这时他搬到了武夷路。那是某天的晚上七时许,事前我没打招呼,直接上门。所长和夫人冯益三同志礼貌相待。我说了1958年6月离所后的经历。接着,我就说了我当时在保卫科及写作等相关情形。并直言不讳地说,开除我公职,送劳动教养是不合理的。我的被处理,主要不是因为运动,更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法,而是我被蒋某人诬陷了。所长很诚恳、很负责地说了些什么,当然也有教诲和鼓励,至于对我被处理,综合起来,他是这样的三句话:“当时保卫科有排挤,开三天批斗会他不知道,偏听偏信。”所长接待了,谈话近三小时了,而且又有这样的表达,可以了,蛮好了,足够了。要是搞阶级斗争,不让你进门,或严予训斥,你又待如何?
  我去看了作为难兄难弟的吴桐。感蒙不弃,他请我去徐汇剧场,看了一场哈尔滨话剧团的反特话剧,最后送我半斤大白兔奶糖。我和他见面有某种秘密性,让人看到于他不利,对我也不好,因为这就是一种勾结。
  有一个人,不能忘记,那就是我的初恋情人曹巧云。那天下午,我去找她。
  我还是到平阴桥边她的家。巧云母亲虽是见过我的,但一时没搞清楚,我不得不说:“妈妈,我是小张,张百年,以前和巧云是认识的。”老人家忽然想起,说:“你怎么就把巧云甩了?”我说:“妈妈,我不是甩。今天,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她一面,最后一面。”老人家见我既诚恳又可怜,就先说她已经结婚了,而后给了地址。
  听说她结婚了,我是三分痛苦七分高兴。痛苦的是,我心爱的姑娘被别人娶了;高兴的是她终于嫁给别人了,要是等我,岂不苦了她,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我还是要去看看她的。晚上八时许,我摸索着去轻轻敲开她家门,灯光下,闪出一个丽人来。
  两人都不禁“啊!”了一声。三十秒钟吧,谁都说不出话来,而巧云已经热泪涌流了……这时,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谁呀?”
  这声音便是动地惊雷,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而且,头也不敢回,不几步,我定了定神,便哭了。我哭得很伤心,我先是抽泣,而后是放声大哭,再而后又是抽泣。我先是大步走,后来便是大步跑,马拉松。我没乘车,就是那样地跑,跑死拉倒,跑死最好!六十分钟后,我跑到了妹妹家,一语不发,倒头便睡。
  假期十四天,来回路程就是八天,在沪不足六天,凳子还没焐热,就回闽北劳教农场继续改造了。
  干部自己虽能吃饱,但副食品也是日少一日。对劳教分子,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全场基本停止生产。总场、分场、中队,开了不少会,研究劳教分子的吃饭问题。现实而紧迫的问题,是几千劳教在闽北,又不能啃毛竹。毛笋、冬笋当然是好东西,可是,没油水,连吃三天,就叫你拿命来!
  开饭时,多数人就捧着竹筒饭去加开水,来不及就加冷水。本来就是粥,加了一倍水,甚至更多,拼命搅拌,而后咕咚咕咚喝下肚。有人苦恼着调侃,说:“吃一餐饭,去了六个省: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咣(广)东、咣(广)西。”
  深更半夜山愈静,风吹草动鬼唱歌。无法扼制的是,劳教分子越死越多。活着的也就只能等死了。虽然,劳教分子的命不值钱,但不能说这是上海,或者说是上海劳改部门,或者说是闽北上海劳教农场的责任。又当然,大抵地说,也与公安部关系不大。究竟与谁有关本人说不好。有待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法学家慢慢研究,细细分析,实事求是。
  坑塘九队、二队和五队的位置是个三角形,这三家劳教分子的死亡率差不多。因死亡使这三个队劳教分子锐减,1961年年底,二、五两队建制撤消,干部、场员、劳教分子拼入我所在九队。这次,王建伦、闫启宇调离。二队的赵寿臣任九队中队长,新调入奚杰任中队副。三个队合并后,场员七八人,劳教分子一百五十多。这三个队已经死了多少人?大抵地说、差不多很可能是二百五十人,这就是说,平均每队大约死了七八十人,也将是各队的一半上下。但我也不敢说,这就是八千多死了四千多。可能情况有不同,死亡有差别,但每队必死,确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因死亡而并队,也非此一例。物伤其类,我为之可怜、痛苦、害怕。
  此时,农场党政领导,大伤脑筋,虽不是心急如焚,那也是愁肠百结。他们深入各分场,开了许多会,想了许多办法,其中一条,也是通用的,就是毫不死心地尽一切可能地找代食品,找野菜。可是,当下——比如2015年上海的荠菜,要十元一斤,裹馄饨,或者生拌,麻油浇浇,味精撒撒,味道好极了!但是,那时,劳教分子的野菜没油水,没佐料,顿顿吃,天天吃,吃得吐绿水,吃得拉硬屎,那就要命了。忽然间,我坑塘九队首先搞到了一种野物,叫石猪肝,就是一种树的根,一瓣一瓣的,样子像猪肝,故名。煮熟了,有点像山芋,粉质,味淡,果能当饱。特大喜讯,全场推广,满山遍野找石猪肝。可是,一碗下去,肚子胀,不透气,放不出屁,拉不出屎,又是凉性,同样是送命的钉。有的劳教憋不住,就取毛竹片,撅起屁股掏屎,我帮你掏,你帮我掏,可是,掏也掏不出,肛门直流血。倒不如搞剖腹产,干脆吃一刀。所以说,光说饿死也不对,有的是胀死。就是说,以饿死为主,还有胀死、工伤死、病死、累死、自杀死、吃野果毒死、逃跑后走不出深山自然死或被野猪咬死……乱象纷呈,九死一生。
  当初建场,审慎不足,冲动有余。将幻想当现实,将冲动当动力。不调查,不研究,专注可行性,不讲不可行性。盲目地说干就干。哗啦一下,包括干部,八千五百人进了山。当然,这是柯大书记的指示,谁敢不从?
  一年前,福建方面就已向上海方面交涉,说上海闽北农场对毛竹砍伐过度,竹林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不能搞成空白,要科学地有计划地有选择地砍伐,有时要封山,常年砍伐,绝对不宜。今后的砍伐,还希望能得到省林业部门的安排。而且,几千人,以伐竹为主业,尤其不宜。

  本文选自《静静的军天湖:亲历七千三百天》,张百年/著,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8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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