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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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 徐斌/文
我的父亲是一名医生,一位平凡携带着伟大,坚韧而又脆弱,理性与繁复伴随着命运厄难的凡人。对他的追忆不可能卷帙浩繁,其难点在于将“碎片化”记忆去政治化的描述,但碎片所经历的政治劫难,却是中国现代史中难以抹去的痕迹。那些碎片有时是随手可及实物或场景引发的感受,拟或是一符伤感的旋律,需要足够勇气和信心将一块块碎片拼凑起来,井然有序,眉目清晰地展列,而在难以拼接的空白处,就是自由思想的空间和思考的厚度。只有撰者把人物与所处的时代背景联系起来去思考,并豁达地与过去达成某种和解,那些一度被否定的个体也借机复活,破碎的记忆因此不再破碎。
“天下惟庸人无毁无誉,以常人而论非常之人,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这是大才子梁启超先生为李鸿章作传时的开篇语。对于没有显赫家世的普通人家,若拿此句比肩于伟人、名士,难免羞愧、尴尬。况且不同时代的政治背景,赋予了“毁誉”和“庸人”更多的词意,暗合着个体的性格特质和命运。故而,若指涉于父亲坎坷的命运,这句话也是绕不过去的心理情结。
1931年家父出生在河北唐山一个没落的知识分子家庭。长辈们口传的家史,祖籍是绍兴,至于先祖们是什么年代,从富庶的江浙迁移至相对贫瘠的关外,无论是躲避灾难、逃避战事、仕途升迁,都没有可以佐证的历史资料。遗憾的是,家史中的那些名士骚客,铮铮铁骨的硬汉和世故圆滑师爷,都与历史擦肩而过,更甚者的儒雅、谦卑,或具有超凡学识和智慧的先贤们也没有留下淡淡的墨痕。“见贤思齐”,即便是一些浅浅的历史划痕,也足以让我在先贤面前自惭形秽。幸运的是,遗传的潜意识还在延续,仍骨子里、血液中,是非善恶清晰,假恶美丑不相杂厕。父亲在世的日常生活里,时常夸耀家族的辉煌,坚信“500年必出才子”。据他的口传,明末清初太爷爷科举荣登贡士,谋得一个参事的闲职,官从四品。又因其才华横溢,政绩卓著,朝廷钦赐锦匾“大夫第”。府邸砖木抬梁混合结构,前后厅两侧为虎爪桐,建筑风格别具一格,名师巧匠精心设计、精心雕刻,使整个房子体现出光宗耀祖的自豪。2017年访祖时,仍能清晰地看到“大府第”门前的“上马石”和它曾经的辉煌,与“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情景极为吻合。高耸的门楼,高墙飞檐,雕梁画栋,中间一方很大的天井,用鹅卵石镶嵌得有花有样,两边厢房满是做工考究的窗棂,窗棂上的花鸟鱼虫还有木雕马腿栩栩如生。穿正堂,后方又是一个天井,复嵌图案,宅院有无数飞檐指向云天。这个被隔绝的桃花源,气势宏伟,却没有喧嚣,是一种莫名的宁静,冥冥之中也成全了我对被尘封历史的探访。让我依然困惑的是,长辈们口传的信息仍得不到答案,自宋迄今,有记载被朝廷授予“大夫”的官职或封赠的爵位,多达二三十位。家祖的“大夫第”到底是哪朝、哪代的达官贵人?却不见文史记载。
大约清末民初,家族开始走向颓废。祖父徐霭如(字则林)继承家业时已是民国,一个并不遥远的历史符号。农耕时代,祖业里没有1分薄田是一个危险的处境,这个家族也没有农耕的技艺,养尊处优的惯性随着岁月延伸,并没有丝毫的卑微之心,更没有建立起严格的家规,传承文化世家的“耕读”精神,走向没落是必然的结果。祖父固执、孤僻、怪杰,已全然没有绍兴师爷的圆滑。虽然家境每况愈下,仍雇佣人、护院,每顿都要求单独的座位和饭菜;他喜欢穿着民国服饰,黑色、灰色和深蓝色的对襟或斜襟褂子,同色调肥大的裤子,再用黑色的布腰带扎起来。家传的几本发黄的书籍和繁体字摆在书案上,如同祖父倔强、陈旧的个性。这种倔强性格,对自由社会来说是人的天然个性,而对于祖父生存的年代,可能是致命性格缺陷和诟病。直到他被冠以“反动伪政府”、“汉奸”的罪名,被“农民武装”镇压时,倔强的头颅仍不愿低下。
中国现代史中的这一时期,社会极其混乱、动荡,处在即将发生巨变或正在巨变前期的过渡期。在这样的境遇下,民众面临生之危境,被迫卷入或投入生存竞争,非如此不能维系生存所需。祖父则追求着隐士的生活,养蜂、做异想天开的买卖,最后仍是一事无成,情绪也日渐低沉。沦落很容易让人向残酷的现实低头,进而成为彻头彻尾的草民,因此先辈的骨气与志向对一个家族的发展尤为重要。为生存他迫不得已在“日伪政府”任县丞,相当于“绍兴师爷”的角色吧。我没有见过祖父,父辈们也没有谁记得他的业绩,他像被催促着赶往未来驿站的旅客,只顾着奔波,还没到达目的地却已忘记了出发的地方。或许是过去的时代承载了太多不堪回首的记忆、苦难和痛苦的经历,于是父辈们选择了健忘。同时,也可能是出于对黯淡无光岁月的忌讳,某种力量也在有意无意之中促使人们遗忘,似乎无人提及曾经的苦难就会烟消云散,如同没有发生过,那些经历苦难的幸存者都将被风雨抹去最后的痕迹。
一个显赫家族的维系,往往离不开造化、德性、努力。家父引以为傲的“大夫第”在祖父死后,处境艰难,众叛亲离。失去生活来源的奶奶靠残留的一点家产维持生计。1941年春,赖以糊口的祖业已典当殆尽,抗战也日趋激烈,为躲避战乱,奶奶被迫带着几包可怜的衣被和尚未成年的四子一女仓皇出逃,甚至把太爷爷的“大夫第”也留给了战争。人类在纷争不断的年代,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连绵战事甚至摧毁了苍生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遍地饿殍,四野哀嚎,而投机行为和阴谋、阳谋主义者为所欲为。逃避,是家族惟一的选择。
从唐山逃到天津投靠亲友,继之嵌入市民群体。起初误以为天津会有一潭清水,使他们能够获得片刻的安宁,舔舐伤口。但他们似乎忘了,他们不是时局的窥视者和蓄养者,天津也不是弃世者、修炼者的天堂,更不是普通老百姓休养生息的喘息之地。纵横交织的混杂格局,涌动的政治潮流一遍又一遍地席卷和涤荡着皇城边缘的天津。脱虎口,落狼群,也许可以成为另一种令人折服的说辞。得益于七姑太的慷慨,十一姑太的斡旋和亲友的众筹,父辈们在历尽坎坷后终于在劝业市场附近安顿下来。年龄稍大一点的大伯、二伯,为分担家庭压力,十几岁就在天津港做苦力。为填饱肚子,拼命地干活,可做得多饿得更快,越干越饿。天津解放前2年,国军在天津招兵,宣传海报上写着:“白米饭,管饱;厚棉衣,任选”,在“食不裹腹,衣不遮体”的生活窘境下,二伯拉着不满15岁的父亲参加了国军,走向战场。由于父亲个小、单薄,还没有枪高,被安排到团卫生队当担架兵。残酷的战争场面,他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太多的死亡,接受伤员、送走死亡,每天忙碌在生与死的边缘。幸运的是,父亲参军不到2年,国军就被共军打败。他能活着走进了49年后的战栗岁月,已属万幸。
1950初,大伯留在天津港工作,二伯和父亲的国军被住湖北的共军收编后,选入医学院学习。1953年父亲分配到武汉“梨园医院”工作,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专业理论学习,提高操作技能上,很快就成为业内知名的呼吸内科医生。几年后国家第一次职称评审,父亲晋升为全国仅有的27名主治医师之一。1957年春季的一个晚上,约10时左右,父亲还在梨园医院住院部夜查房,院长急匆匆地找到父亲,说“有紧急任务,需要探视病人。”具体是什么病人,患什么疾病?院长也不知道。父亲背着一个急诊箱被领到一辆军用吉普车前,3个表情严肃的军人详细核实身份,强调纪律并要求严守秘密后,被带到江汉路“旋宫饭店”四楼东南侧的第二个房间。房间很大,很黑,厚厚的窗帘关得严严实实,一个军人示意父亲站在原地,等他请示后再说。稍后,军人把父亲领到一位略显疲惫的女人面前,说“首长睡不着觉,你要仔细的检查,对首长的健康负责”。父亲询问病情时,女人并没有抬起头,慵懒地斥责着身边的工作人员:“我几晚都没睡好了,你们找的医生能让我安心的睡觉吗?”父亲按医疗常规检查体温、测血压、听诊后,说“你没什么病,可能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焦虑情绪影响了睡眠”。随手从医疗箱里拿出2片“安定”,“一次半片,睡前30分钟服药”。
“什么?你说我没病?”女人提高了音域,极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啊!顽固的失眠是一种病症,偶尔的失眠可能与情绪和压力有关。”父亲不卑不亢地回应着。
“你这个年轻医生有这么大的能耐,你知道我是谁吗?”女人板着脸有些生气了。
“医生不管身份,只给病人看病。”说完提起出诊箱就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院长用批评的语气说:“首长昨晚睡得很好,但对你的态度有意见。”
“院长,她没病,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短暂失眠,不是疾病。以后这种病人不要找我。”务实精神的悲哀在于语言上的尖刻和实践的固执,父亲不留情面地顶撞了领导。用半片普通的药物缓解了首长糟糕的睡眠,却给自己开了一剂命运的苦药。
1957年夏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治运动,有的放矢的把一些“不懂事,说真话”的知识分子打上了“右派”的烙印。父亲因对首长的态度傲慢,首长曾明确指出“该医生的政治觉悟不高”,又因顶撞党的领导干部,首当其冲的被定为“右派”、“反动学术权威”,沦为“五类分子”,注定了他的余生将背负这个耻辱的十字架。与此同时,在“羊楼洞志愿军疗养院”工作的母亲,也被领导勒令与“右派分子”离婚。“作为革命军人、共产党员,必须站在政治的制高点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旗帜鲜明地与一切反动思想作坚决的斗争,从精神上彻底摧垮他们,从肉体上消灭他们(摘自母亲的党员日记)。”母亲没有,也不能作出自己抉择,只能离开父亲和幼儿,求得一时的安宁。
1957年8月,父亲就被逐出梨园医院,下放到某地区人民医院,10月流放到一个偏远的沼泽农场劳动改造。那年的冬季格外寒冷,父亲背着不满2岁的姐姐,荒野里只有他们孤独的身影和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寒风夹杂着耻辱从衣缝、从不经意的思绪中穿入心扉,其情其景难以用语言比拟。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流泪,是不是误以为这便是世界的尽头?为此,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曾厚颜的问过,他摇摇头“蝼蚁,强权之下皆蝼蚁!”余下的是鲠言。
被流放的地方是一个大湖的岔口,始建于1954年,隶属省农垦局管辖。到了57年,随着“反右”运动兴起,“右派”分子和其他社会“异类”越来越多,主管部门派来了军转干部和极少数的农技人员指导生产。那些“犯了错误”的“右派”大多数是知识分子,海归的教授学者、专业工程师、教师和大学生,参杂着少数几个犯错误的老干部和工人。对于这些学识渊博,思维敏捷,却“手无束鸡之力”的一介学者书生,在军转干部的监督下强迫他们用原始的工具和方法拓荒造田、挖沟筑堤,其悲壮、惨烈的场面难以言表。起初的改造是全天候的,但由于沼泽湿地的地方性疾病和传染病肆虐,管教者与被管教者的生命安全都受到极大的威胁,急需医疗救助。命运的回转有时是那么诡异、令人琢磨不透,正所谓“上帝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肯定会给你开一扇窗”。父亲被安排到就近的卫生室,半天给病人看病,半天继续接受劳动改造。不出半月,候诊的病人就挤满了卫生室,干部群众纷纷向场党委请愿:“身体是革命的保证!我们需要徐医生,只有他能治好我们的病,才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增砖添瓦。”政治挂帅年代,普通百姓用朴素的生活愿望,挽救了父亲的职业乃至生命。
年底,母亲从部队转业,放弃组织安排的好意,回到父亲身边。
1959年,“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在读过相关书籍和评论后,我相信,任何一个有组织的社会,都不会被动地屈服于自然灾害,放任后果的发生。无论社会机构是否完整,都需要制定应对外界不可抗拒力量的预防措施,以应付不可避免的紧急情况,并在灾后引导、指导、恢复正常的社会生活和秩序。相伴而行的救灾,取决于经济状况;人口、资源、可以获取的剩余产品及其储备,以及这些因素之间的平衡;国家的财政状况;政府效率和组织程度,政府对乡村的实际控制程度;乡村中各阶级之间的关系;发生灾荒后社会救助对大众需求的满足能力等。可悲的是,我还没有看到相关文献,记录了有计划的政府救助行为。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若干年之后的“贫宣队”和“工宣队”进入学校,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竟然说出了“老子前不说,后不说,就说那1959年,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不是人过的日子”。
“你说错了吧,59年最解放后,”一旁的干部提醒着。
“你让我说完。就是1959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年。”老农和工人师傅执着的表白,是记忆深处最切肤的感受,他们不会虚伪的掩饰,合上自我书写的历史就能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年,父母和姐姐都在饥饿中煎熬。父亲常常挑着担子把姐姐装在篮子里,另一边是出诊用的医疗器械。这样一幅亲情、感人的画面,被丑化后定格成漫画,常常出现在批斗“大字报”的一侧;父亲因吃了陈年的棉籽饼,出现剧烈腹痛、便秘,请李正业伯伯用手抠出“坚如磐石”粪球。长辈们常提三年自然灾害惨状:每个人都饿的脸部浮肿,吃野菜,树皮,偷吃生产队刚刚长出来的麦穗,一碗米汤就能救活一条人命,而那些被饿的倒在路边和墙边的人,再也没有机会起来。父亲没有对我们提及过那段惨绝人寰的岁月,他经历了这个古老国度的战乱、饥荒和一系列人间的罪恶,经历了那个把人性的黑暗和丑恶发挥到极致的时代,一切过往,不愿提及。
1960年至1962年,父亲频繁出现在各种批斗会上。尽管他治愈了许多贫下中农的顽疾,救治过无数“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批斗会上还是带着高帽子,被阶级立场鲜明的积极分子骂得“狗血淋头”,公众场合的人格侮辱、形象被妖魔化,“反动学术权威”仍是一个难以洗清的罪名。
“土改”“合作化”“大跃进”“自然灾害”过后的1962年,我不识时节的降生于这个纷扰的世界;父亲被摘掉“右派”帽子,又被冠以“摘帽右派”的污名,政治身份虽已不在“五类分子”之列,但仍时不时的被拉出去批斗。
1962年至1966年,险恶的政治迫害使父母身心俱疲,已无力抚养子女,只能将姐姐哥哥送到天津避难,我寄养在卫生所潘妈妈那里,并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此阶段记忆尚未形成,父母也没有口述这段经历,不加妄评。
1968年12月,父亲在医院食堂大厅里挨斗,批斗大会由军代表和医院副院长主持。其中一个重要的议程就是要反动派的“狗崽子”们一起接受教育。我当时只有6岁,稀里糊涂地被戴上一个尖尖的纸帽子,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几个字“狗崽子”,还有一个红色的“×”压在那几个字上。姐姐牵着我的手从人群中走到会场中间。在场的人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红本本,喊着我当时根本听不懂的口号,有的还向我们吐口水。我害怕极了,缩在姐姐的身后,我还不知道,平日里哄我、逗我的大人们居然对我还有这么大的仇恨;平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也在用不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父亲低着头用很低的声音读着什么,那个副院长突然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吼叫着:“声音大一点,态度要老实”。父亲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微微抬了一下头,恳切地说着愿意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和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并请人民群众监督。批斗会结束后,父亲牵着我和姐姐回到家里,我看见他的眼里早已噙满泪水,当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后,其它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父亲说,那个副院长是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赤脚医生,不学无术,无品无德,但工于心计,喜欢打探他人的隐私,借机要挟和打压异己,常常做出一副忠君爱国、大义凛然的姿态,貌似耿介真率,却在背后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是坏人吗?”我不解地问。红色文艺作品里的人物只有好人与坏人之分,他是个什么的魅影呢?
“那倒未必,关键在于他的所作所为乃为一己之谋算计,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还没有脱离农耕时代的小农意识”父亲大概理解世人趋利、趋权势的大众心理,也或许习惯了那种“逆来顺受”的无可奈何吧,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直至多年以后,我对那位副院长的评价只能用“集体的恶或者平庸之恶”来解读他的行为。正如一段著名的自我辩护:“我没有杀人,我只负责按钮”。的确如此,自古以来,在一些重大的政治灾难或者历史变动的时刻,很多人参与了一些事情,可能都会觉得只是负责其中一小部分,不属于罪恶体系的一份子。其根本原因在于个人没有被行为的道德性质所震撼,或者说道德感钝化、愚钝无知。我想,那位副院长应该属于后者吧,人性的扭曲,也许会让他在无知无畏中浑然地度过残缺人生,更或许会在众多的谴责和自我愧疚中黯然离场。历史的坟场没有给那些“平庸之恶”的泛泛之辈,留下一点可怜的安身之处,就像他喜欢敲着铜锣在荒野中吆喝一样,只能与孤魂野鬼为伴,在附庸、追随的主子脚下,长跪不起。
冬天的狂风还在肆无忌惮的刮着,文化大革命初期掌权的群众组织席卷而去,“造反派”取代了“保皇派”。对这些变化,父亲并不在意。医院内部相对封闭的政治气候,对外界环境的改变总是要晚一点才能感知。一天中午,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门口架着机枪。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朗读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然后,迅速解下了腰间的皮带,二话不说,照着父亲就抡了过去。一个女孩子在屋里面捣鼓半天后,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领带:“这就是腐朽资产阶级的证据”,顿时他们欣喜若狂,纷纷议论着:“他当过国民党兵,肯定有枪!”“说不定还有潜伏特务的名单。”“咱们要立大功了。”“抄这家算是抄对了”。于是,他们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要父亲交出埋藏起来的武器弹药和反革命材料。家里被一遍一遍地翻了个底朝天,可除了一个唯一的家用电器手电筒外,其它都是普通人家过日子的家业,地是人民群众平的,房子是共产党建的,他们没有动。所谓的枪支弹药、变天账、潜伏特务名单都是子乌虚有的猜测。抄家的时候,我和姐姐还有“叛徒”家的二小,躲在屋后刚挖的水沟里,几名放哨的发现沟里有人后,以为是另一派别的人,疯狂地对着我们扫射,子弹“嗖嗖”地打进沟边的土坎里或从头顶飞过。一个好心的大人跳进沟里,要我们弯下拉着我们沿着水沟就往野外跑,直到听不见枪声后才停了下来。当晚我们是怎么度过的,我已记忆不清。见到父亲时,他头上缠着绷带,已不知是多少次被打破头了,这一顿毒打也挨得不轻,没被带走继续审查已属万幸。
没过几天,父亲将我们姐弟三人的名字分别改为“红卫兵”。遗憾的是,至今我仍不明白父亲的真实用意,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纪念一个政治群体的历史意义;给孩子们一个合乎时代需要的政治身份;或是让我们铭记这段历史……
1969年冬,父亲带着我和哥哥随医疗队参加“汉北河水利工程”。整个工地都插着各色各样的红旗,上面写满了鼓舞人心的最高指示,“人定胜天”、“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民工们以家庭为单位,甚至几个家庭组成团队,在河堤边挖出一条地漕,上面铺一层稻草,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铺着一层塑料薄膜。身下是湿冷的淤泥,头上有呼啸的狂风,架子上的铁锅里烧着取暖的棉梗或树棍。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摄入不足的营养不良、极差的公共卫生、人鼠同床的居住环境,很快就爆发了“急性出血热”疾病。我们小小的卫生室里挤满了病人,临时搭建的住院部也人满为患。我看到一张张面色蜡黄的脸,瘦弱不堪和突出的骨形,一双双无助无望的眼神,他们卷缩着、等待着神灵的脚步,尽快逃离苦难的人生。还有一些人在工地上干着干着,倒在地上就没了。生命的去留毫无征兆,毫无道理,又是如此的脆弱,一瞬间就会阴阳相隔。
父亲还在没日没夜的救治病人,到“窝棚”里查看,消毒尸体和死者生前用品,外加照顾两个整天喊饿的孩子,每天都在忙碌中奔波。一天,一位被救治的老农偷偷送给我们3只红薯,父亲把它们放在食堂的饭缽里,准备蒸熟后给我们吃。没想到开饭前喇叭急促地响了,紧急通知到食堂门口集合,父亲拿到食堂去的那缽红薯米饭摆在显眼的地方,批判大会就在现场进行。“右派分子对社会主义社会不满,把苕放在米罐上,不就是一惯不满,外面装苕吗?”我当场就哭了,被委屈、被凌辱、被欺负……可我们真的没吃饱过啊!每天的米粒都经过一晚上的浸泡,第二天蒸出来比稀饭还稀的米饭,三个人分着吃一份不到半斤的米饭,怎么能填饱一个成年男人和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的肚子?。也是我至今不吃稀饭和永远的痛。
超凡的想象可以成就艺术的不朽之作,演艺的道具和台词则需要刻意的装饰,不得不佩服某个人民群众丰富的想象力,居然把食物与政治联系起来,并把它当作武器打击异己。父亲没有去查找这个人,更没有必要去探寻他造势的理由,纵使过去已成为一段罪恶史,也总要有一个最后的边界。
工程结束后,少数劳动积极分子得到了一份奖状和一个印着伟人头像的搪瓷杯,头像的底下写着一句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父亲惊栗地看着它,不知道下一场批斗将在何时何地等着他。宛若流风的微妙之处,哪怕是一个暗示、一次不成熟的猜想,对身陷困境的人来说都不可小觑,它往往能营造出某种氛围,影响着人的生活状态和人生态度。
1978年8月,父亲的“右派”、“反动学术权威”之怨终于平反,那年父亲已年近半百。21个春秋,21年的炼狱,21年的“右派”,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浸泡在不明不白的政治边缘。平反,能平抚内心的创伤,“返”回过去吗?。显然,充满仪式感的设计和用词,还不能让亲历者从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缝隙中获得解放,游离出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个人被赋予两个不同的政治身份,两个不同的人生。不由得感叹,人生和命运,一旦绑在政治的锁链下,无可奈何。
同年,父亲买回一台电视机,从“新闻联播”声讨“四人帮”罪行的影像中,看到了一个老女人熟悉的面孔,这不就是当年我在“旋宫饭店”给她看病的女人吗?这不就是那个责怪我态度不好,没有给她“跪诊”的女人吗?。“历史的一粒尘埃,洛在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座山太大、太重,让一个人乃至整个社会窒息,难以呼吸。
父亲是个充满仁爱之心的医生。“120”急诊救治还没有建立的时,一位病患被人抬到医院门口,已面色苍白、口吐鲜血,生命岌岌可危。恰逢父亲下班路过,他看了一眼病人可能是“上消化道出血”,又看了看送病人的家属,从荷包里掏出仅有的74.6元钱递给他们:“我只带了这么多的钱,拿着,赶快送外科去抢救吧。”病患治愈后特意来到他的诊室,跪在地上不停的叩拜“恩人,恩人啦!”父亲舒坦地笑了:“医者仁心,我做了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
父亲是个心存感激的人。调离农场后,凡有疑难病症请他会诊,从不收取会诊费,一时推脱不掉或通过他人转交的,事后都会悉数退回。“专家门诊”的挂号费,临走时都分成小包,用处方纸包着送给那些生活状态不好的人,100元、50元、30元的都有。他说:人要懂得感恩。有一年大年三十,家里没有一粒米一两面,连烧灶的柴火都没有。河对岸的老乡,头顶着一小袋面粉和过年食物,蹚水过河,又从临近的生产队要来了几捆“棉梗”,才使全家在过年期间不至于挨饿。那时候大家都难,危难时刻的情义需要真诚地回报。
父亲是个缺乏情趣的人,让我感受到他一生当中所遭遇的那些痛苦、屈辱,还有无情的政治折磨和厄运。他的生活从来就不以追求享受为前提,甚至用在他身上的正常开销,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奢侈和负罪,与生俱来的“节俭”深深渗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多少交际,更谈不上特别嗜好,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过着一种在别人看来寡淡无味的简单生活。
父亲是个不讲情谊的人,匆忙中就走完了生命的轮回。忙乱、悲伤、空落中,我突然感到那些简单而朴素的愿望,被彻底抛入了尘埃。我们的父子缘分还没有续集,他就走了,真不讲义气。
父亲是个没有胆量和勇气的人。生前我曾反复地哀求与他,把那段历史写出来或说出来,他总是摇摇头说:“能保全一个家庭已属不易,何必与历史过不去。”历史的边缘就在他离世后终止了。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对于已经过去的、不复存在的人物或事件,虽然不具有纪念性的“历史价值”,以及与今人对时间的感受和情感相关的“年代价值”。但他的遭遇,那些模糊不清的过去,在思考者的笔下却是现代史中难以获取、至关重要的历史见证。
我也如此,并没有把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放进一个预先准备的框架中,而是让更多的人去联想、去思考、去感悟,每个人应该拥有的人生。
2021年4月19日陋室随笔
本文由徐斌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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