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俭明｜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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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现代汉语句法论》（中华当代学术著作辑要）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本书收录陆俭明先生17篇论文，我们把序与书中一篇论文——《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节选一至五章）分为三期刊发。今刊第三期，与读者共赏。

【往期可戳☞陆俭明｜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一）

汉语口语句法里的易位现象

§4.述语和宾语之间的易位现象

4.1  在口语里，述语和宾语也可以发生易位现象。

4.2  述语和宾语易位，有时也要涉及第三者主语，因此也有三种情形。

A.无主句：述语+宾语⇒宾语，述语  例如：

（1）“你想喝点什么？”“啤酒吧，喝点儿。”（=喝点儿啤酒吧。）

（2）不去了，准备？（=准备不去了？）

B.主谓句：主语+[述语+宾语]⇒主语+[宾语，述语]  例如：

（3）我自己去一趟，准备。（=我准备自己去一趟。）

（4）“你们打算再种点儿什么？”“我们再种点儿芝麻，打算。”（=我们打算再种点儿芝麻。）

C.主谓句：主语+[述语+宾语]⇒[宾语]，主语+[述语]  例如：

（5）他回来了，我听说。（=我听说他回来了。）

（6）“你认识谁啊？”“你们的副主任，我认识。”（=我认识你们的副主任。）

（7）“你要借什么？”“小说，我要借一本。”（=我要借一本小说。）

跟状语和中心语易位的句子相类同，对于情形A可以不必追究它到底是述语后移还是宾语前置，对于情形B似看作述语后移为宜，对于情形C似看作宾语前置为宜。

4.3  对于上面所述的述宾易位句，有四点很值得注意。

第一，B类的宾语只能是谓词性的；A、C两类的宾语则不受此限制，既可以是体词性的（§4.2例（1）和例（6）），也可以是谓词性的（§4.2例（2）和例（5））。

第二，A、C两类的宾语都可以是体词性的，但二者还稍有不同。在A类中，体词性宾语要求由“数·量·名”结构充任，C类中的体词性宾语不受这个限制，§4.2例（7）是“数·量·名”结构，例（6）就不是。再如：

（1）“你要买什么？”“香肠，我要买。”（=我要买香肠。）

（2）“他想看什么？”“电影，他想看。”（=他想看电影。）

如果把例（1）、（2）答话中的主语“我”“他”省去不说，句子就站不住。

当宾语为“数·量·名”结构，易位时可以将整个“数·量·名”结构一起前置，也可以只将名词前置，数量词仍留在述语后（§4.2例（1）、（7））。^⑥

⑥ 严格说，§4.2例（1）、（7）前置的只是宾语中心语。

第三，宾语为体词性成分的述宾易位句都只能作为答话出现，也就是说只在直接回答问话时才能用这种述宾易位句。试比较：

a.“他刚才吃什么啦？”“他刚才吃了两个苹果。”

b.她告诉我说：“他刚才吃了两个苹果。”

c.你知道吗，他刚才吃了两个苹果。

a、b、c三句中，都有“他刚才吃了两个苹果”这一句。在a中是作为答话出现的，所以可以改用易位句：

（3）“他刚才吃什么啦？”“两个苹果，他刚才吃了。”

在b、c中都不是作为答话出现的，都不能改用易位句，不能说成：

^∗她告诉我说：“两个苹果，他刚才吃了。”

^∗你知道吗，两个苹果，他刚才吃了。^⑦

⑦ 这两个句子是站得住的，可是跟 b、c 的意思不同了。在 §4.4中将要谈到这一点。

第四，宾语为谓词性成分的述宾易位句，C类用得较多，A类和B类用得较少。那是因为能充任A、B类易位句中述语的动词较少，只限于“想、打算、准备、考虑”等少数几个动词，而能充任C类易位句中述语的动词要宽得多。能用在A、B类易位句中的动词也能用在C类易位句中。^⑧  

⑧ 从这里可以体会到，宾语为谓词性成分的A类易位句（无主句），既可看作是B类易位句的省略形式，也可看作是C类易位句的省略形式。例如§4.2中A类例（2）（不去了，准备？），可作这样的理解：

例如：

（4）不回家了，我准备。（=我准备不回家了。）

（5）“下一步怎么办？”“再试验一次，我想。”（=我想再试验一次。）

（6）先回重庆，爸爸打算。（=爸爸打算先回重庆。）

可是能用在C类易位句中的动词多数不能用在A、B类易位句中。§4.2例（5）的动词“听说”就不能用在A、B类易位句中。下面属C类易位句中的动词也都不能用在A、B类易位句中：

（7）今天比较冷，我觉得。（=我觉得今天比较冷。）

（8）寒假去广州，我提议。（=我提议寒假去广州。）

4.4  A类和C类中有些述宾易位句跟受事主语句是同形异构。例如：

它们所包含的词语相同，词语排列的次序也相同，但是在层次构造、结构关系上都不同，并且语音形式也不同。a例受事主语句的语句重音在“就”上，而a′述宾易位句的语句重音在“糖”上；b例受事主语句的语句重音在“认识”上，而b′述宾易位句的语句重音在“副主任”上。

4.5  带双宾语的动词谓语句，述语和宾语也能发生易位现象。由此形成的述宾易位句，常见的是C类句式；A类句式偶见，不可能是B类句式。例如：

（1）“他送你什么啦？”“一支英雄金笔，他送我。”（=他送我一支英雄金笔。）

（2）“你给了他些什么？”“两件衣服，我给了他。”（=我给了他两件衣服。）

以上都是C类句式，可看作宾语前置的述宾易位句。拿例（1）说，如果答话为“一支英雄金笔，送我。”（A类句式），这也可以，但不常说。绝对不能回答说：“^∗他一支英雄金笔，送我。”（B类句式）

带双宾语的动词谓语句发生述宾易位时，总是直接宾语前置。间接宾语不能前置，下边的易位句都站不住：

a.“他送你什么啦？”“^∗我一支英雄金笔，他送。”

b.“他送谁一支英雄金笔？”“^∗我，他送一支英雄金笔。”

带双宾语的述宾易位句，前置的直接宾语一般由“数·量·名”结构充任，易位时一般要求整个儿“数·量·名”结构都前置。像“英雄金笔，他送我一支。”“衣服，我给了他两件。”这种说法不敢说绝对不行，但据调查一般不这么说。

上述易位句只用在直接回答问话的答话中。

§5.复谓结构组成成分之间的易位现象

5.1  复谓结构包括连谓结构（又称“连动结构”）和递系结构（又称“兼语式”）。不是所有的复谓结构都能发生易位现象。下面分别说明。

5.2  连谓结构种类很多，能发生易位现象的，只有下面四小类。

A.前后两个都是动词性成分（V₁V₂），前者是说明后者行为动作的方式或情态的。易位格式是：

V₁V₂⇒V₂，V₁  例如：

（1）她带了孩子去公园了。（⇒她去公园了，带了孩子。）

（2）李明骑着车进城了。（⇒李明进城了，骑着车。）

（3）昨天我跟着李老师去天文馆了。（⇒昨天我去天文馆了，跟着李老师。）

如果V₂是个单词，便不能发生易位现象。例如：

他骑着车去。⇒^∗他去，骑着车。

他带了救生圈游。⇒^∗他游，带了救生圈。

末一句如果是“他带着救生圈游了三公里”，便能发生易位现象，可以说成：

（4）他游了三公里，带着救生圈。

B.前后两个都是动词性成分（V₁V₂），后者是说明前者行为动作的目的的。易位格式也是：

V₁V₂⇒V₂，V₁  例如：

（5）这衣服留着过年再穿吧。⇒这衣服过年再穿吧，留着。

（6）他拿了书包准备去图书馆。⇒他准备去图书馆，拿了书包。

C.前后两个都是动词性成分（V₁V₂），表示先后进行两件事情。易位格式是：

V₁V₂⇒V₂，V₁  例如：

（7）我们下了课打篮球。⇒我们打篮球，下了课。

（8）你散了会找我一下。⇒你找我一下，散了会。

如果V₂是单词，也不能发生易位现象。

D.前一个是动词性成分V₁（一般是“V起来”或“V着”），后一个是形容词性成分A，V₁和A之间包含有假设关系。易位格式是：

V₁A⇒A，V₁  例如：

（9）这把锄头用起来很得劲。⇒这把锄头很得劲，用起来。

（10）那野菊花闻着挺香的。⇒那野菊花挺香的，闻着。

同样，如果A为单词，也不能发生易位现象。

5.3  递系结构也可以发生易位现象。为便于说明，我们将递系结构记为“VNV′”（V′表示递系结构中后一个动词性成分）。递系结构易位有两种情况：

A.无主句：VNV′⇒V′，VN  例如：

（1）请他们等一下。⇒等一下，请他们。

（2）叫他快回去。⇒快回去，叫他。

B.主谓句：N_s-VNV′⇒V′，N_s-VN（N_s表示句子主语）例如：

（3）你请他们都回去吧。⇒都回去吧，你请他们。

（4）他要你今天就送去。⇒今天就送去，他要你。

这两种易位句中，A式更常见。

关于递系结构易位句还有两点需要说明：

第一，能易位的只限于表示使令意义的递系结构。下面的句子也都是递系结构，但是它们都没有相应的易位句式。请看：

怪他多管闲事儿。→^∗多管闲事儿，怪他。

是老耿叔叔救了我。→^∗救了我，是老耿叔叔。

第二，当V′为单个儿动词时，即使是表示使令意义的递系结构也不能易位。例如：

（我）请你去。→^∗去，（我）请你。

命令他们撤！→^∗撤，命令他们。

5.4  有些递系套着连谓的复谓结构（我们把它记为“VNV₁′V₂′”），也可以发生易位现象。这有三种易位格式：

A.（N_s）VNV₁′V₂′⇒V₁′V₂′，（N_s）VN^⑨

⑨ （Ns）表示主语成分可出现，可不出现。

 例如：

（1）（妈）叫你放了学马上回家。⇒放了学马上回家，（妈）叫你。

（2）（我）请你帮我打个行李。⇒帮我打个行李，（我）请你。

B.（N_s）VNV₁′V₂′⇒（N_s）VNV₂′，V₁′  例如：

（3）（妈）叫你下了班去姑姑家。⇒（妈）叫你去姑姑家，下了班。

（4）（你）通知大家散了会先别回家。⇒（你）通知大家先别回家，散了会。

C.（N_s）VNV₁′V₂′⇒V₂′，（N_s）VNV₁′  例如：

（5）“（妈）叫我下了班去哪儿？”“（妈）叫你下了班去姑姑家。” ⇒去姑姑家，（妈）叫你下了班。

（6）“（小张）请你帮他干吗？”“（小张）请我帮他修修收音机。” ⇒修修收音机，（小张）请我帮他。

A式和B式常见，C式不常见。原因大概有二：一是C式只能用在答话中，A式和B式不受这限制；二是C式后移成分太长了。

5.5  有些连谓套着递系的复谓结构（我们把它记为“V₁V₂NV′”），也可以发生易位现象，但只有一种易位格式，即：

N_sV₁V₂NV′⇒V₂NV′，N_sV₁  例如：

（1）你下午上了班通知各室主任来这儿。⇒通知各室主任来这儿，你下午上了班。

（2）我买到了螃蟹一定请你吃蟹肉包子。⇒一定请你吃蟹肉包子，我买到了螃蟹。

（3）你去叫小李买张船票。⇒叫小李买张船票，你去。

例（1）似乎也可以有另一种易位句式：“你通知各室主任来这儿，下午上了班。”（N_sV₂NV′，V₁）。其实，这个易位句不是“N_sV₁V₂NV′”的易位句，而是“N_sVNV₁′V₂′”（“你通知各室主任下午上了班来这儿。”）的B式易位句（N_sVNV₂′，V₁′）。“你通知各室主任来这儿，下午上了班。”这个易位句跟例（1）意思不同，便是证明。

（原载《中国语文》1980年第1期）

图书信息

《现代汉语句法论》

陆俭明  著

当代语法名家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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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收录陆俭明先生17篇论文：前10篇是对现代汉语某些句法现象（如汉语的易位现象，周遍性主语“多”和“少”作定语等）的分析和描写，后7篇是对现代汉语句法研究中某些理论和方法的探讨和评论。所用理论和方法基本上是美国结构主义的同时吸收了现代语义学、语用学乃至格语法中的内容，试图从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角度解决汉语语法研究中的一些困难问题。

作者简介

陆俭明，著名语言学家，被誉为“20世纪中国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之一，北京大学教授。曾任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会长、世界汉语教学学会会长、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等。从事现代汉语研究，研究方向包括现代汉语句法、现代汉语虚词、对外汉语教学、中文信息处理以及中学语文教学等。著有《现代汉语句法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教程》《八十年代中国语法研究》《话说汉语走向世界》等，合著或主编参编有《现代汉语虚词散论》《汉语教师应有的素质与基本功》《现代汉语》等，发表论文近4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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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语言学家陆俭明教授在汉语国际教育事业蒸蒸日上的当下，在汉语国际传播的大背景下，对汉语走向世界、汉语教学与汉语书面语教学的关系、汉语教学与文化教育的关系、大华语、汉语教学本土化、汉语教学法、汉语教师的素质与基本功等等问题的思考。学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可以为汉语国际教育、汉语国际传播提供理论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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