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友丨平凡岁月好,问道桂子山——追念恩师邢福义先生
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于2023年2月6日仙逝,长逝之耗令人不胜哀痛!
今刊邢福义先生弟子北京语言大学郑贵友教授《平凡岁月好,问道桂子山——追念恩师邢福义先生》一文,谨致悼念。
哲人其往,遗泽长存,邢福义先生千古!
平凡岁月好,问道桂子山
——追念恩师邢福义先生
文丨郑贵友
2023年2月6日下午13点多,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任教的师弟宋晖教授发来微信说:今天中午12时,邢福义先生在武汉病逝了!噩耗传来,我一时慌乱,不知所措。静了好一阵子,才又向宋晖师弟问武汉华师(华中师范大学)那边有关先生后事安排事宜。他说,华师方面已定于2月10日上午8时30分举行追悼会。我随后就急着让正在上班的女儿在网上预订了2月9日下午去往武汉的机票。2月10日上午参加了先生的追悼会,当晚乘机返回北京。随后的这几天,渐渐静下心来,开始搜索记忆当中多年来有关先生的片片断断,追想有关先生的点点滴滴,作为对先生的追念。
1997年5月22日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后与邢先生合影
一
我读硕士学位的时候,就听说过先生的大名,参加工作后,才开始拜读先生的文章,先生的文章对于语言事实分析的细腻、深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十分钦佩;而真正见到先生是1994年的事了。1994年5月上旬,我和吴继光、段益民三个人同时参加了邢福义先生招生的现代汉语语法方向的博士生入学考试,初试之后是面试。面试安排在当时的文史楼一层靠楼梯口的一个房间里进行。主导面试的三位老师中,萧国政老师和李宇明老师在笔试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因此确定,剩下的那位年长的先生就是邢老师了。记得当时,萧、李两位面带微笑,先生虽说不是一脸严肃,但在开口说话之前脸上没有笑容。我有点儿怯场,心里没底,忐忑之心自然会流露在脸上和体态、动作上。这时,先生语气轻松地、和蔼地说:“你不要紧张,像平时聊天一样就好!”,听了先生的话,我心里稍安。接下来,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我的情绪基本自然,回答也基本流畅、清楚,至于当时先生和两位老师提的问题,我现在倒真的想不起来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才了解到,先生是个极平易而简单的人。
先生很忙,但每次见面谈完学业上的事情之后,如果时间宽裕的话,通常会向我询问一些日常生活上的事:家里孩子怎么样啊,东北那边天气当下如何啊,当下吃住情况好不好啊,如此等等。我经常会感觉到,此时的先生就像一位普通的家长关心自己的子弟一样,因而,心里非常妥帖、安慰、温暖。
1994年9月我们入学的时候,先生是住在大东门胭脂巷附近的一处老式的二层楼里。先生居住的楼房很旧,两间卧室的面积都不大,采光也都不大好,而且好像很久都没有装修过了;屋里的家具也简单、陈旧;只书房面积较大,采光也比较好,且书籍充盈四壁,朴素而洁净。记忆中,先生的衣着总是“制式”的:夏天通常是穿一件白色半袖,蓝裤,半旧的黑色塑料凉鞋;春秋冬三季通常都是上身外罩黑灰色的夹克衫,黑裤,黑色半旧的皮鞋,完全没有名家的派头。先生日常饮食也非常简单,且因为忙而且守静,极少留同侪、弟子在家吃饭。听师兄们说,早年间,师母偶尔有事中午不在家的时候,先生通常是在楼下馒头摊儿上买个馒头,然后在边儿上趁热吃了回家了事。1995年春天,先生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后返回武汉,我去天河机场接机并送先生回家,因错过了午饭的饭点儿,先生留我吃午饭。饭桌上就是几样简单的炒菜,以素菜为主。先生吃饭速度比较快,且饭量也不大。先生当年家住武汉大东门那边的时候,离学校很远,有事来学校时总是骑一辆旧的黑色大二八自行车,很多年都是如此,直到后来搬家到校内,印象里,那已经是1995年秋天的事情了。
1997年5月22日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后和各位老师合影
1997年7月参加工作后的头几年,先生几乎每年都要来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或其他学术活动。时间宽裕时,先生会告诉我他的具体住址,我前去探望,借机了解先生的身体状况,先生也会询问我教学、科研以及生活各方面的情况。因为大多是晚饭后过去,到先生的住处时通常是晚上八点左右了,因担心影响到先生休息,一般是到了九点半左右,就赶紧刹住话题,和先生告别离开酒店,因此,每次都有些言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感觉。
武汉的夏天天热十分之“酷”,也十分有名,每年自五月中旬开始热,一直到八月中下旬才稍好,特殊年份里遇到“秋老虎”,则直到九月份还依然炎热难耐,这对于我这个北方人——东北人来说尤其如此。1996年5月中旬的一天,当时先生已经由大东门“老宅”移住华师校北门附近的住宅了。我按例到先生家汇报两周内的论文写作情况。到了先生家落座之后,先生就说:“贵友啊,我这里有个闲置的风扇,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带回去用吧!”接近中午我临走时,先生又提醒我说:“对了贵友,你把风扇带走,现在天热起来了,正用得上!”我十分感激地带上风扇回宿舍了。当时我们三个人,吴和段在经济上都比我好得多,入学时就各自买了风扇,我的经济情况差些,一直没买。此后的两个夏天我一直用这个风扇驱赶炎热,直到毕业离校前才送还给先生。说实在的,在当年的条件下,风扇对于很多读书人来说,算是有点奢侈的家用电器了。
在使用电脑处理文件方面,先生在国内知名学者当中算是比较领先的,先生非常了解使用电脑处理文件的快捷与便利。因此,我们入学后的第二学期,先生责成语言所给我们配备了一台电脑,最初是奔腾286,不久又换成了386,这在当年已经是很先进的配置了,而且在整个宿舍楼里我们也是独家一份儿。在随后的日子里,这台电脑为我们提供了极多、极大的便利和帮助,而且,每当文件打印时,针式打印机尖利的声音都会充盈整个楼道,引来诸多的羡慕与感叹。
二
先生的语法研究,十分强调基于语言事实的观察与分析,即“研究根植于泥土,理论生发于事实”。我个人体会,以下几个方面非常突出。
其一,是对于语言事实的观察与思考非常细腻、深刻,并由此得出令人信服的判断或结论。例如,《谈“数量结构+形容词”》(1965),通过结构观察、对比以及语境问答等不同角度的仔细观察、描写,得出类似“三尺高”“五寸长”之类结构体中的“三尺”和“五寸”等是具“程度”义的副词性成分,而当中的“高”“长”表面看是受“数量短语”的修饰,但不是名词,而是形容词;再如,《现代汉语的特殊格式"V地V"》(1991)在讨论“激动地看着我”“奉承地说”之类结构体的构造规律时,首先对其主要构件成分“V状语”和“V中心语”的语义类及其相应的语法特征进行了细致刻画,然后又精确地揭示了“V状语”逻辑上的宾语出现的规律以及多项“V状语”连用现象及数量等等,整个描写全面、细致,令人信服;还如,《汉语复句与单句的对立和纠结》(1993),准确描写、归纳概括了处于汉语复句与单句之间“中间地带”的三大类现象:看似复句实为单句;看似单句实为复句;需要添加语境而后方可加以确定其复句身份的现象。先生的语法研究成果在教学实践中的解释力都非常强,具有较强的实用性。
其二,是重视对语言现象的动态分析。例如,《说“NP了”句式》(1984),首先对“NP了”中的“NP”的语义特征进行了归纳,在此基础上,变化不同的角度,分别考察“NP了”小句进入复句后,“NP了”充当前分句时和后分句构成的语义关系类型、充当后分句时与前分句构成的语义关系类型,并将二者加以对比,进而发现两种情况下语义关系类型的同与异以及语序在其中发挥的关键作用和价值;又如,《前加特定形式词的“一X,就Y”句式》(1987),首先根据语言事实概括“一X,就Y”句式的句式义:“X、Y两事件前后紧接,间不容发”,将在表达过程中“一”前边可以出现的几个特定形式词“刚”“从”“这么”“只要”四个成分看作不同的变量,分别考察“一X,就Y”句式在表达前述句式义的基础上,分别添加上述不同的四个变量时,该格式在语义上所产生的不同的语义增量:它们分别构成“一X,就Y”句式的“时点强调式”“时段强调式”“情态强调式”和“条件强调式”。
语法描写是语法研究的必要手段和功夫,我个人体会,先生重视对语言现象进行“小题大做”的见微知著的做法在话语、篇章以及语用研究范畴中仍然不可或缺:观察一类话语、篇章实体的结构,尤其是微观结构,考察特定言语行为的语言兑现的细节或规律、考察特定话语标记的语言形式特征或功能类型特征都离不开对特定语言现象的细致的刻画。
其三,是先生的语法研究重视在对语法现象、语法事实加以描写的基础上进行理论的提升。读先生的著作,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先生的学术研究从二十世纪50年代后期到80年代末主要是专注于汉语语言事实的观察与研究,具体研究所涵盖的范围几乎涉及汉语全部各级各类语法单位。单句以内语法实体相关的研究,比如词的用法研究(《动词做定语要带“的”字》1957/《关于副词修饰名词》1962/《论“们”和“诸位”之类并用》1960);词性判断与词类划分研究(《从“原来”的词性看词的归类问题》1985/《词类辩难》1981/《词类判别四要点》1989);有关短语结构相关研究(《略论“结构”研究中的几个问题》1980/《关于形容词短语》1988);有关句法成分及其特征的研究(《句子成分的配对性、分层性和连环套合现象》1982/《句子成分辩察》1982/《汉语里宾语代入现象之观察》1991);单句句式、句型相关研究(《现代汉语里的一种双主语句式》1981/《说“NP了”句式》1984)/《论现代汉语句型系统》1983)。复句问题研究是先生学术研究的主要领地,从二十世纪60年代初(《谈谈复句的运用问题》1962)到80年代后期(《前加特定形式词的"一X,就Y"句式》1987),我个人粗略统计,光论文就达26篇之多,内容涉及复句中的关联词语、复句格式、特定关联词语对某类复句格式语义关系的影响等等。
以上述具体问题研究为基础,到了二十世纪90年代初,先生的语法研究进入了语法理论提升阶段。我个人体会,先生的原创性汉语语法理论主要有:(1)两个“三角”理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两个三角1990/《现代汉语语法问题的两个“三角”的研究》1992/《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小三角”和“三平面”》1994);(2)“小句中枢”理论(《小句中枢说》1995/《小句中枢语法系统略论》1998)。除此之外,我个人认为,先生倡导的语法研究上的“三个充分”(《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三个“充分”》1991)作为语法现象观察与研究实践上的指导性理论、汉语复句格式对于复句语义关系反制约作用(《汉语复句格式对复句语义关系的反制约》1991)以及汉语句法组合中,名词具有特定重要价值和地位的“名词赋格”论(《说名词赋格》1998)等一些重大发现,也都极具原创性理论的特征和价值。
先生的治学之路和治学精神永远是邢门弟子的宝贵财富。
1995年5月,华中师大语言所主办汉语语法讨论会后合影
如今,先生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2023年2月10日追悼会当天,大武汉阴沉欲雨,天地同悲;弟子们千里万里前来给先生送行。
先生无师承之加持,独以单薄之身躯,尽毕生之精力,趟平了一条学术探索的艰辛之路!
先生有桃李其满园,各呈矢志之雄心,蒙先生之教诲,撑起了一片语法研究的湛蓝之天!
“句号放大是个零,往前又是零起点。”
“抬头是山,路在脚下。”
愿先生走好!
愿先生安息!
2023年2月16日
于北京语言大学
作者简介:
郑贵友,北京语言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教授,1994级邢老师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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