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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3-【辰时】【巳时】)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辰时】

【吃早饭、磨刀】

母亲的早饭也做得了,一般是细玉米粉(粗的玉米粉一般用来做糊糊)和面烙饼,就豆瓣酱和炒时蔬吃。

匆匆吃完,开始准备上山砍柴的家伙,磨刀,备刀匣,修理柴冲和搭柱。

我们那儿常用的砍柴刀,是硬木柄的,刀口呈曲尺状。横窄竖长,刀刃宽一厘米左右,刀背是刀身的最厚处,也将近一厘米。一把刀子有一斤多重。


柴刀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我很喜欢磨刀,无论是柴刀还是镰刀,不过剪刀除外。如果家里有一方细腻的磨刀石,那么磨刀就像是磨墨。所不同的是,磨墨是微侧着墨身摁在砚台里转着圆圈,磨刀则是微斜着刀身将刀刃与磨刀石面吻合用力前后来回。眼看着刀口从卷曲到锋利,刀刃从微锈到光白,心里就很舒畅。

刀子磨得好不好,一试就知。用拇指去刮蹭刀刃,细心地体验皮肤上的感觉,如滞涩异常,则表明已经相当锋利,否则还不到火候。手边若是有竹枝之类,亦可用刀劈砍,看看是否能够一刀两断。有的磨刀高手,会取一根头发与磨好的刀刃垂直,照着头发猛吹一口气,头发断成两截了,说明刀子已经足够锋利。我也曾经试过这个办法,可从来也没有吹断过一根头发,不知是由于刀子不够锋利,还是我吹的力气不够大。

大多数农家的粗磨刀石都是这个样子的



细磨刀石



“柴冲”这东西,估计很少有人听说过,它是一种挑柴的工具,两米多长,两头削尖,便于插进柴捆之中。用口径约两三寸的整支硬直木,取一段,除去树皮,削平枝节处的凸出部位,两头削成带楞尖锥型,然后用砂纸磨平,一支柴冲就做成了。

每家每户,都会有多支柴冲,大人小孩都有,只是长短粗细轻重不一。大人用的,多是两米左右长,冲身最凸处,有茶杯口粗,几斤重,必须得能够承受两百多斤的担子而不折断。小孩子力气小,挑较轻的担子,用的柴冲短一些细一些,材质也不必是沉重的硬木,轻巧的杉木足矣。

柴冲用久了,尖锥就变钝起球,不容易插入捆扎结实的柴束,需用新磨的柴刀,好好修一修,削去尖头的木球花,使其重新恢复尖锥状。有些讲究的,会让村里的木匠给柴冲打一付空心铁锥套在两端固定,这种就属于高级货,自然不用时常修剪了。


柴冲示意图



“搭柱”就是挑柴担子时候手里拿着的一根木棍。

这搭柱,看似简单,其实功能十分重要。它可以用于将所挑担子的重量在双肩分配;也可以在挑累时,用其支撑重担以便让双肩得以短期放松。它还是上下山道时用于借力、平衡动作和应付一些不确定性的得力工具,是社员随身必备的劳动用品。

正规的搭柱,至少有两类,一类是巧用硬杂木枝干的丫字结构,因型加工而成;一类是用松木或者杉木刨削造型加工而成。无论哪一种,其长度都必须和使用者的身高匹配,一般是低于肩高一两厘米,这样使用起来是最省力的。太长了,得踮起脚尖才能把沉重的柴担子搁上去,那是相当费劲的,太短了,得弯腰才能把担子搁上,腰肌负担很重。



两类搭柱示意图



磨好的柴刀必须插入“刀匣”,柴刀在不用的时候,都是待在刀匣里,挂在墙上的。

刀匣是在整块长方形的厚木头上,用木工凿从侧面凿出长扁形的空洞而成,空洞的尺寸以可供刀身顺利插入为准。这长方形木刀匣的两端各打两个圆孔,穿入麻绳,便于将其系在腰间。刀匣一般抵在背后的腰间,取放柴刀,须右手伸到后腰。



柴刀插进刀匣


能在一起砍柴的小伙伴,一般也是平时合得来的玩伴,基本是稳定的小团队。外人是不太容易插进来的。要不要接受新人入伙,也需要大家商量表态。一般在这些小团队里面也会有一个领头人,他说话的分量比其他人大。作为领袖,必须有相应的能力、见识、胆略和品行,他得乐于助人,善于解决纠纷,愿意向团队贡献有用的信息和资源,因此得到大家的拥戴。

暑假期间,砍柴的人越来越多,可砍的柴越来越少。对我们这些小樵夫来说,最需要知道的就是何处有柴可砍。谁知道,就跟谁走。我是一个观察比较仔细的人,跟着母亲干农活,无论上山下地,对周边都会留意,哪儿有灌木,哪儿有枯死的树木枝丫,都会记着。我掌握的这些宝贵信息,也乐意和小伙伴分享,因此,大家喜欢跟着我。在山上砍柴,如何捆扎柴薪,做出结实安全的柴担子,这些技术活,我干得比较漂亮,又乐于助人,小伙伴的家长们也放心。

我带领的这支队伍,多的时候,有七八个人。走在山道上,俨然有些浩浩荡荡的气象。



【巳时】



【上山砍柴】

到达砍柴作业的现场,大略划分各自的领地,动手砍柴。

世界上其实并没有一种叫“柴”的植物。所谓柴,广义上就是指那些可以用于燃烧发热的木本植物。包括各种乔木,即主干清晰的高大林木,松树杉树之类的;也包括灌木,低矮,枝蔓丰富且有所蔓延,主干不如乔木突出的植物。狭义的“柴”,就是指灌木。所谓砍柴,就是用刀斩断这些灌木,集束起来担回家的活动。

此时太阳初照,柴叶上露水未干,地上的蛇虫未醒,我们会用这两米长的柴冲去划拉那些灌木丛,这样既可以扫落露水,也可以惊走那些危险的活物。即使如此,还会出现意外。

有一次,我照例把柴冲朝着附近的灌木丛去扫划,几圈下来后,就放心开始动手抓柴动刀。大概也就砍了十余枝,再用左手抓新的一支时,只觉得握着的柴杆子有异样,冰凉而丝滑,富有弹性,不似平常那般坚硬粗糙。脑袋嗡的一声,本能地向后蹦出几米,定睛一看,原来手上抓着一条“红线吊尾”,一种剧毒的竹叶青蛇。这种蛇,浑身青绿,惟背上接近尾部有一道红线。这种蛇常常在青绿灌木上静卧,伪装性极强,不仔细是察觉不到的。老辈人叮嘱,如果给它咬一口,命就悬了。

这毒蛇居然没有被我划拉的柴冲惊走,而是安安静静地伏在一支灌木的枝丫上,一动不动,直到被我的左手无意识握住。在遭遇到巨大危险的那一瞬间,我的反应只能用闪电一般来形容了,不知何种力量让我向后弹跳出去那么远,再去看那支柴,毒蛇已经沿着柴身向地上游弋。我的两只脚就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目送那碧青的线条弯弯曲曲地动着,最后消失在灌木丛里面。

我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待了到底有多长时间,因为没有手表,无法知道,但感觉是漫长的。心脏的狂跳,血流高强度冲击大脑的那种急剧的潮涌声,手握冰凉又有弹性的蛇身的诡异感觉,以及脑袋里的神经,因恐惧而放电炸裂的噼啪声,至今记忆犹新。


尾部带红线的竹叶青

我怕又会遭遇类似的不测,就狠命地用柴冲朝着附近方圆几丈之内的灌木丛狂扫了一遍,还不放心,直到火热的太阳把眼前的灌木丛叶晒成干燥卷曲状,碰上去都沙沙响了,才开始动手。

除了毒蛇,山蚁和毒蜂是另一个让人头痛的隐患,稍有不慎,一刀下去砍到蚁穴蜂窝之类的,可就惨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会从蚁穴的窗口涌出,爬到你的脚上和身上,有些大蚂蚁单只咬人不算很疼,群体攻击那还是很吓人的。

大黑山蚁

生出翅膀的

挂在树上的蚁巢

不过,与黄蜂相比,蚂蚁就算不上什么了,顶多跑到开阔处跳动,边抖边用手弹落那些已经爬到身上的蚂蚁,就无事了。黄蜂可不行,你动了它的窝,后果可就严重了,这家伙蛰人是根据亮光来确定目标的,因此,多半奔着人的眼睛去。以前的农村,你会常常看到双眼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缝的孩子,八成就是砍柴的时候让黄蜂给蛰的。没个几天,这蜂毒吸收不了,肿胀就消不了。

细腰蜂

不同的蜂,毒性强弱不同。

马蜂是最厉害的,个不大,毒性极强,受其攻击的人,严重的会丧命。好在马蜂不太多,而且蜂窝建在高处,一般的人,也触碰不到。我见过村里一个青年用气枪射击挂在十几米高的渡槽下面马蜂窝的,结果当然差点丢了小命。那马蜂是不蛰到人决不罢休的,你在野外无处藏身。马蜂追逐蛰人的情形,很像是恐怖片。

马蜂

小黄蜂也有相当的毒性,被蜂蜇过的人应该知道,被蛰后很快就是火辣辣的刺痛。它的毒刺上有倒钩,受惊后会拼尽全力将毒刺插入人体,不惜带出自己的内脏。蛰了人的黄蜂也活不长。被蛰以后,如不能及时将毒刺拔出,那么,疼痛和肿胀将会伴随你好几天。细腰蜂相对而言毒性要小一些。

除了这些意外,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蜥蜴以及山蜘蛛也是需要提防的。蜥蜴不伤人,但受到惊吓突然窜出来,会吓你一跳。山蜘蛛,有的有毒,被咬了,也会肿起来。

黄蜂

砍柴,有时候也会有意外的惊喜,比如,发现藏有十多枚鸟蛋的大鸟窝之类的。有一次,我居然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鸟,看着像是一只鸽子,但检查了它的全身,也没有发现颈圈、脚环或系着信物之类的。抱回家里,认真养了几天,后来才知道是一只斑鸠。巴望着它伤愈后重返自然,但我完全缺乏鸟的知识,喂水喂米,开始的时候还吃一点,后来几天萎靡不振,水米不进,最终还是死了。


砍柴看似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

刀子快不快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下刀的角度和力度。砍柴不同于伐木,伐木是斧子和粗壮的树木的简单对话,是重体力活。砍柴则需要对各种灌木的材质和形态要有所了解,对它的枝干弹性和应力要有预估。一把快刀,如果下砍的角度不对,效果就不好,角度太大,就像弹棉花,常常好几刀还砍不断一根;角度太小,又像是削苹果,也是半天弄不断一根。不仅如此,这两种情况还很容易伤人,前者柴刀容易被硬韧的灌木弹掉,后者则容易使刀身顺着灌木的表皮迅速垂直下滑,不是伤到手就是伤到脚。砍柴的时候最忌注意力分散,必须心手相应,眼手联动,若是漫不经心,那刀刃就会砍到抓柴的手。每年夏天都会有孩子手上被柴刀砍伤的事情发生,伤情有轻有重。

经过反复的实践,我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经验,左手抓柴,不可太靠根部,要中间偏上,右手下刀的方向与柴之间保持30度左右的夹角,这种情形下,刀刃进入柴干的角度是最好的,切面也是最漂亮的椭圆形。下刀的瞬间必须加大力度,力度不够,刀刃进入一半就不再有前行的力量,卡在中间,还需要花力气拔出刀身,一来一去,浪费时间不说,还费力气。因此,要以合理的角度,快速用力地下刀。这样每一刀都会一刀两断,整整齐齐。我砍柴,干练麻利,手起刀落,一刀一支,断面平滑,切口锋利。绝不会拖泥带水,拉拉扯扯。

我喜欢用大拇指或食指去抚摸新砍下的灌木枝干的断面,这平滑齐整的断面,边缘的弧既圆又锐,带来的触感十分独特,鼻子贴近了,闻到的清香是沁人心脾的。我也喜欢观察别人的柴担子,凭借对切口断面以及这付担子的相貌气质,就可以判断主人的性格、能力和水平。

柴担子

在新砍过柴的山地里行走,必须小心脚下。那一支支向上伫立的尖锐的柴桩,就像是陷阱里的装置,稍有不慎踩到了,轻则刺伤皮肤,重则刺穿脚板。那个时代,我们上山砍柴穿的是草鞋。同样都叫草鞋,不同的材料,不同的编法,品质就很有差异。如果是用稻草来编,质量自然最差。稻草材质松软,硬度与韧性都差,很容易被尖锐的石头和尖木桩刺穿,要是用棕榈叶来编,就结实多了。

最好的当然是棕丝编出的草鞋,穿着它,哪怕脚下踩到尖锐物,也不会刺穿的。只是,棕鞋穿着砍柴太奢侈了,大概不会有人舍得。父亲虽然很不擅长干农活,但是打草鞋是一把好手,他搓的绳子又匀又紧致,简直像是钢丝绞起来一般,结实又美观。用这样的绳子编织草鞋,自然是非常强韧耐穿的。不过,他并非劳力之人,很难得表现这一手好活。实际上我们一家人还是只能穿稻草鞋干活。

砍下足够一挑的柴,就开始捆扎,这捆扎最见砍柴人的功夫。有些人家,器具齐全,会带上两条丈把长的棕绳,它们的一头都系牢木搭扣。一条棕绳拢齐一捆柴禾,将绳子的一头穿过搭扣,用脚使劲蹬实系紧,并打结固定防滑就行。有这样的工具,自然省时省力。可我们家里条件不好,仅有的棕绳也舍不得用来捆扎柴薪这类粗糙的东西。

怎么办?就地取材。

我们会寻找一种有韧性的木本植物,削去细枝蔓叶,将其垂直于柴垛从底下穿过,两手抓住较细的一端,持续反向用力扭转,待其包含的长纤维充分柔软并具有弹性时立即借助其应力顺势形成搭扣,再把较粗的那一端穿过搭扣束缚这捆柴。捆的时候,左脚使劲抵住横卧在地上的柴捆,双手拽紧这条软柴的一端,将柴垛蹾实,再同样以双手方向扭转这一端让其软化产生反向应力,顺势盘扣在先前做好的搭扣上,将柴梢插进柴垛固定防滑。

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必须一气呵成的,只要一停顿,事情就半途而废了。

另一种柴担子

有的孩子常常做不出柴挑子,或者挑到半道,这柴担子就散了,前功尽弃不说,在悬崖边的羊肠道上行走,失去平衡会很危险。

做柴担子是需要力气和技巧的。不谦虚地说,我不到十岁就可以很娴熟地完成这个技术活,我做的柴挑子,底面整齐,因为捆绑结实,柴冲从中段偏上一点插入柴捆,不仅固定得牢,而且重心分配合理,柴冲两端的柴捆都会稳定在微斜的角度,不阻挡前行的视野,挑起来有弹性,行走的节奏好,省劲。有些小伙伴,始终学不会这门技术,每次砍柴只能我来帮忙搞定,否则,大家就不能一齐把柴挑回家了。

人民公社后期,荒山基本上都被改成了梯田或者旱地,用于种植庄稼,灌木越来越少,砍柴的队伍不得不越走越远。从前,半天可以砍到两担柴薪,后来只能一担,再后来一天也只能砍得一担柴。来回路上要走上个把小时。接近午时,天上是明晃晃的毒日头,脚下是走不完的山路,肩头是沉甸甸的柴担子,有时候实在吃不消了,真想把这担子抛弃进山涧,轻身返回,但实在舍不得,只得坚持。

途中歇脚

那时候,村脚还有一座庙,庙边上是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这房子虽然叫庙,里面空空如也,三面透风,倒更像个凉亭。一到这里,无论盛夏酷暑,多么炎热,都是凉风习习,舒爽异常。炎炎夏日,干活的、行路的、挑担的,都愿意坐下来休息一下。挑着柴担子的孩子们对此更是情有独钟了,一坐下来,简直就不想起身。这拱桥下面是一滩很好的溪水,又热又累的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衣服剥光就下水了。不过,等凉快够了再挑柴胆子,身体懒散了,要再担上沉重的柴担子,就更加痛苦。确实,也就有一些孩子把担子留在这凉亭,轻身回家,让家长或兄弟来替他挑回去。

我父亲是旧时代过来的读书人,四体不勤,加之在劳动改造中腰肌重度劳损,不能肩挑背扛,无法指望他来帮我把柴担子挑回家,我更不忍心让母亲和姐姐来代劳。如此一来,我挑柴经过此地,只是稍微休息一下就赶路,决不坐下来,更不会下水凉快,免得身心放松后再无勇气继续重负的行程。我宁可把重担挑回家后,再回到这里乘凉玩耍。

将此重担肩负回家,用力抛在家门口一侧的空地上,拔出柴冲,将两捆斜靠墙面摆好,扑向灶头,那里有母亲早已经做好并凉却了的米汤,又充饥又解渴。坐在光滑清凉的青石门槛上,任微风轻拂,刚才疲惫不堪的身心瞬间松弛,变得通体舒坦。一切的辛劳全部消逝得无影无踪。

也就在那一刻,一种混合着无比轻松、扎实的成就感以及对自己毅力的赞许等成分的快活而美好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直到今天,这种感觉如此深刻,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还是那么鲜活,那么强烈。在我以后的所有经历中,似乎再没有一件事像砍柴负薪一样给我带来如此强烈而深刻的高峰体验。什么叫如释重负,这就是!什么叫坚韧不拔,这就是!

生活总是辩证的,繁重的劳动,令人疲惫不堪,甚至造成苦痛,但也带来了简单而实在的幸福感。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份辛劳就有一份收获,就有一份快乐,这两者相辅相成,互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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