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项昊宇,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亚太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5月19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受邀赴日本广岛出席七国集团(G7)首脑会议,并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举行会见。这是两人70天内的第三次会面。此前的3~5月间,两人在短短50天里实现了一轮互访。经历了近五年僵冷对立之后,日韩关系的回暖速度有些出人意料。究其实质,日韩此轮互动更像是在美国撮合下两国保守派执政当局间的一场政治联姻,且表现出“韩热日冷”“官热民冷”的特征,两国关系深处依然暗流涌动,背后的美国“魅影”若隐若现。日韩“破冰”带动美日韩三边关系重新拉紧,也给东北亚局势增添了新的变数。
2023年5月7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在总统府为到访的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举行欢迎仪式。
穿梭外交与冷热不均
2018年以来,日韩关系由于二战期间日本强征朝鲜半岛劳工案陷入僵局,矛盾随即扩大到经贸、安全等领域,导致两国政治互信受损、民意尖锐对立。2022年5月尹锡悦上台后全面调整对外政策,以应对“朝鲜核导威胁”为名,着力强化韩美同盟,主动改善对日关系。尹政府一方面提出了强征劳工案的“第三方代偿案”,由韩国财团设立基金出资赔偿韩国受害劳工,撇清日方责任,以消除日韩关系改善的障碍;另一方面突出“放下历史包袱,面向未来”的对日政策取向,优先推动日韩经贸和安全合作。从结果上看,韩国保守派政权通过在历史问题上对日“放水”,换来了这轮首脑互访。
尹锡悦的出访是韩国总统时隔11年3个月后的正式访日,而上次日本首相访韩还是2018年2月安倍晋三出席韩国平昌冬奥会。岸田文雄对韩国的回访,标志着日韩中断近12年的首脑“穿梭外交”得以重启。双方在政治、经贸、安全、人文等领域达成一系列共识,使两国关系在三个方面得到改善:一是政治气氛明显回暖。双方决定恢复领导人每年互访的“穿梭外交”,政党、议会交流开始逐步重启。二是经贸摩擦得到缓解。日方解除对韩国三种半导体原材料的出口管制,韩方撤回了在世贸组织(WTO)的对日仲裁申诉。双方相互恢复了贸易最惠国待遇,并决定建立“经济安保对话”机制,联手强化半导体等重要战略物资的供应链。三是安全合作恢复正常。双方同意重启“日韩安保对话”,强化美日韩导弹情报共享机制,并恢复执行《日韩军事情报保护协定》。但细观这轮日韩互动的台前幕后,则可见其呈现出“冷热不均”的特征。一方面,尹锡悦的“媚日”表现在韩国国内引发巨大争议。以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为首的进步派严厉抨击尹政府“第三方代偿案”是“自己赔自己”的荒唐之举,民调显示六成韩国民众反对该代偿案。而尹政府指望日本企业能自发向赔偿基金中“注资”,也完全没有得到日方响应。与此同时,尹锡悦在历史问题上的一系列出格言论也引发国内口诛笔伐,尤其是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中抛出“无法接受要求日本下跪”的惊人言论,进一步点燃了进步派民众对其“屈辱卖国外交”的愤怒。另一方面,相较尹锡悦政府对日“一厢情愿”,日方对韩则表现得不温不火。鉴于2015年朴槿惠政府签署的日韩“慰安妇协议”三年后在文在寅政府时期“翻车”(解散根据协议设立的慰安妇基金会,实际上废除了协议),日方对于韩方“第三方代偿案”能否贯彻下去将信将疑。日本右翼保守势力“蔑韩”“厌韩”思想根深蒂固,始终对岸田政府的对韩政策形成牵制。但看到尹锡悦因改善对日关系承受国内压力,岸田也有意“投桃报李”拉他一把,遂决定将七国集团(G7)广岛峰会之后回访韩国的计划提前。在韩国内关心的历史问题上,岸田访韩期间表示他本人“对许多人在当时的严酷环境中遭遇的非常艰难而悲惨的经历感到心痛”,并重申日方继承包括1998年《日韩共同宣言》在内的历届日本内阁对历史认识的立场不会动摇。事后日韩媒体曝出,岸田的“心痛”表态并非日韩双方事先商定的产物,岸田甚至没有同幕僚亲信商量。这一表态在日韩国内引发正反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批评者认为,岸田狡猾地逃避了直接表达“反省”和“道歉”。赞同者则认为,岸田通过表达个人感受,一定程度上了回应了韩方诉求,同时又避免了来自日本右翼的政治压力。
2023年5月7日,韩国多个市民团体代表在首尔总统府前集会,手举写有“韩美日军事同盟中断”“日本必须为不法殖民统治谢罪”“反对福岛核污染水排海”“中断对日屈辱外交”等内容的标语,抗议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访韩。
三重制约困扰日韩关系
在此轮互访中,日韩双方刻意突出经贸和安全议题,谨慎回避了两国间的突出矛盾。无论是积怨已久的强征劳工、慰安妇、教科书等历史问题,以及独岛(日方称“竹岛”)主权争端,还是近来突出的福岛核污水排海问题,均无实质性进展,这也给未来日韩关系的改善进程埋下了隐患。正如韩国前驻日大使申珏秀所指出的:穿梭外交的复活“只意味着韩日关系驶出了漫长的黑暗隧道”。目前看,这轮高层互动只能表明两国关系得到局部性、暂时性的改善,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更不意味着完全和解。中长期看,历史宿怨与现实分歧交织,深层次、结构性矛盾仍将长期困扰两国关系改善进程。
一是受韩国政治生态掣肘。韩国政坛保守阵营和进步阵营尖锐对立,左右两派民意严重撕裂。韩国进步派对日诉求是“以史为鉴”,尹锡悦所代表的保守派涉日历史观中贯穿的则是“面向未来”的思维,正如他在与岸田共同会见记者时所说:“不能因为历史问题没有解决,双方就不肯为面向未来的合作而踏出一步。”但这一主张在韩国国内严重缺乏民意基础。在尹锡悦迎来执政一周年之际,韩国内民调显示尹锡悦施政差评率达到60%,好评率仅有37.5%。并且,当前韩国政坛“朝小野大”,尹锡悦激进推动对日合作将始终面临国内政局和民意的牵扯。二是安全利益诉求不同。当前日韩关系的改善,很大程度上源于两国面对乌克兰危机、“朝鲜核导威胁”和“中国崛起挑战”时的“抱团应对”诉求。尹锡悦上台后重提“价值观”外交,试图以意识形态纽带拉紧对日关系,却忽视了日韩地缘安全利益存在本质差别。日本孤悬海上,素以制衡大陆国家为本国安全战略的重要出发点。韩国则是大国夹缝之中的半岛国家,主要安全关切是朝鲜半岛问题,无意与中俄为敌。此外,对于去年底日本政府出台“安保三文件”谋求发展进攻性军事力量,韩国国内也心存芥蒂,担心日本借“朝鲜有事”再度染指半岛。最近双方围绕2018年底韩国军舰“火控雷达照射日本军机”事件争论又起,依然各执一词,这也将制约两国军事合作的深度。三是国家战略目标冲突。日韩关系困局本质上是两国民族感情纠葛和国力对比变化在现实层面的映射。历史上日本几度入侵朝鲜半岛,近代以来国力始终凌驾于韩国,对韩怀有居高临下心态。近年来,随着经济持续发展,韩国已跻身最发达国家之列,而日本经济长期低迷,日韩间经济差距迅速缩小。韩国对日“竞争”“较劲”心态突出,日本则对韩防范戒备意识上升。日本内心不愿看到朝鲜半岛实现统一,与韩国孜孜以求的民族统一目标构成根本上的对立。
在日韩关系回暖背后,美国扮演了重要推手作用。日韩作为美国的两大亚太盟友,构成美国全球霸权的重要支柱。随着美国集中力量推动以遏制中国为指向的“印太战略”,日韩的地缘战略价值进一步上升。美国急欲重塑美日韩“铁三角”,通过加强三边安全合作和前沿军事部署,使之发挥“遏压朝鲜、牵制中俄”的战略作用。从这一角度看,日韩关系的改善其实早已有迹可循。在2022年11月柬埔寨举行的东亚系列峰会期间,美日韩首脑举行三边会晤并发表《三国印太伙伴关系的金边声明》,这被视为美日韩三边合作将从朝鲜半岛向“印太地区”扩展的重要信号。美日韩三边同盟的议论由来已久,但囿于日韩矛盾长期未能实现。在日韩关系回暖的背景下此议再度升温,主要是源于三方共识:联手应对“迫在眉睫的朝鲜核导威胁”。与此同时,在美国“印太战略”指挥棒下,美日韩三边合作有意超出朝鲜半岛范畴,表现出介入“印太”地缘热点问题的动向,这也赋予三边合作以新的想象空间。尹锡悦访美前接受采访时暗示韩国可能对乌克兰提供军援,并就台湾问题发表出格错误言论。这固然反映出尹锡悦缺乏外交敏感性的“政治素人”特点,也从一个侧面透露出韩国强化韩美同盟、改善对日关系的政治盘算。尹锡悦政府提出“全球枢纽国家”的目标,着力提升韩国大国地位,为此积极迎合美日主导的“印太战略”,谋求跻身美国全球盟伴体系的核心小圈子。在5月19日至21日举行的七国集团(G7)广岛峰会期间,尹锡悦受邀出席扩大会议,并再次与岸田文雄会面。美日韩首脑举行了两分钟的简单会晤,商定在实时共享朝鲜导弹情报、维护经济安全以及推进“印太战略”等领域深化三边合作,拜登邀请岸田和尹锡悦7月赴华盛顿举行三边正式会谈。有观点认为,为了进一步强化对朝威慑,不排除日本加入美韩《华盛顿宣言》的可能。而日本一旦加入,将标志着美日韩三边同盟事实上成型。但从日韩关系现实和东亚地缘格局看,美日韩三边关系要从“两盟并立”走向“三位一体”,也绝非易事。尤其是三边军事合作一旦超出朝鲜半岛,不仅会增大亚太地区的阵营对抗和核扩散风险,也意味着韩国要跳上美日战车,同时与中朝俄为对手,这恐将使韩国面临不可承受的后果。-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