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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出张爱玲的夏志清,一个集才子和顽童于一身的大师|二湘空间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山下出泉蒙书友会 Author 唐翼明

文学的光亮    思想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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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先生 图源网络


得志清师年卡有感

——兼寿先生九秩


文/ 唐翼明

编者按:夏志清(1921-2013), 著名文学评论家,曾任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在上世纪60年代最早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文学,并发掘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重要作家。本文作者唐翼明先生为夏志清关门弟子。


夏老师过几天就要满九十了 ,旧历年前我收到他一张年卡,依然是他一贯的娟秀的小字,密密麻麻写了两页半,几乎卡片上能写字的地方都写满了,我觉得应该把这封信全文誊抄下来,这是一个珍贵的纪念。


翼明吾弟:

今天重阅《归来》此书 ,非常高兴。当年我们日常见面,现在您在武汉,我在纽约,真是难得见一次面了。我已90岁,不想离开纽约到别处去玩,吾弟在武汉,想也难得有机会来纽约了。吾弟已是书法名家,可否赐我一两幅较小的书法作品留在家里或挂在墙上,日常观摩。最好是已裱好的,邮寄很方便。我藏有一幅郑孝胥的字,你没有见过。友人董阳孜 送我一幅大字《多福》,可惜我不太喜欢,挂在客厅。

内人前几年常去大陆,现在不到那里去了,我自己90岁了,更不到那里去了,能保持健康就不容易了。要做的事太多,今年决定先把我们兄弟 的书信来往,出本专书。

Della 忙于shopping, 做家事也很辛苦,你们全家都好为念,即颂

A Happy New Year!

                                                    愚师 志清 salutes  you & wishes you all a Happy New Year!  

(PS:)你给我的address没有写错。我觉得“三期” 二字不妥,才要问问“期”字是否写错了?吾弟血压有时高得可怕,仍需小心。我每天都量血压,你也应如此。我即将90岁,以前血压高而近年不算高,也是我的good luck,但写文章不如当年这样勤快矣。


我自从哥大毕业赴台任教后,夏老师每年在圣诞前后必寄一张贺卡给我,每一张也都像这样,总是密密麻麻的娟秀的小字,写到没有空白为止。现在九十岁了,还是如此,而且思维清晰,文理通达,我为老师的健康庆幸。同时也心生感慨,以往每年都会收到许许多多的贺年卡,学生的、朋友的、亲戚的,或当年打过一些交道的,还有一些是某些单位寄来的,说句实话,我并不是收到每张贺年卡都感到高兴,单位寄的那种只有几个印刷字的贺年卡我通常都是随手扔到垃圾筒里,有时连信封都不拆,因为除了浪费几分钟的时间外,实在别无意义。


但凡手写的,我至少都会回一张,但其中不少我虽然也回,却也往往叹息,何必多此一举,因为那上面除了几句照例的套话以外,实在也别无意义,只是告诉我,这个人还记得我而已。我自己如果写贺年卡,习惯上也跟夏老师一样,通常要把卡片写满,不然就觉得很对不起人。现在大家都不写贺年片了,改为电子贺卡或手机短信,就更令人感叹了,有的只有一张贺卡,上面几个套字或几句套语,自己的话一个字也没有。最令人讨厌的是群发,全是同样的话——而且大多数还是从别人那里贩来的。我自己现在也偶尔时髦一下,发个电子短信,但从不群发,对于群发给我的短信也从不回信,你按一下手指,我费神半天给你写一段话,犯得上吗?


夏老师的年卡让我想起他给我改的博士论文。我的博士论文初稿(英文)长达三百多页,至今尚在,那上面天头地脚布满了夏老师的修改,是三种颜色的圆珠笔写的字,因为他从头至尾改了三次,字比年卡上的还要小还要密。我不知道现在的中国还有没有这样的老师,肯在挥汗如雨的夏天,以六十九岁的高龄——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为一个学生几十万字的博士论文花这么多精力,下这么大功夫?


夏老师的年卡又让我想起他给我的好友于仁秋的长篇小说《请客》(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3月)所写的序言。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夏老师那时已经八十六了,为了替于仁秋写这篇序言,他居然花了半年的时间,看完了于仁秋几乎所有的著作——不是小说,而是学术著作(于仁秋当时是纽约州立大学帕切斯分校的教授兼系主任)。我也不知道现在中国还有没有这样为人写序的?至少我自己做不到。


前人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作为一个蜚声中外的著名文学史家,夏老师免不了常常为别人写书评,而每写一篇书评,他几乎都是像给于仁秋《请客》作序一样,要读遍那个作家的所有作品才动笔。不熟悉夏老师的人绝对猜不到他是这样做学问的,因为他完全是一个才子型的人物,在友朋聚会的时候,他的话总是像连珠炮一样,又快又多,他可以从头至尾包全场,而且妙语如珠,思维又是跳跃式的,刚刚讲到一个问题,你正在沿着他的思路思考,突然他又跳到别的话题上去了,让你疲于奔命。


他又很幽默,喜欢开玩笑,喜欢漂亮的女孩,只要见到美女,他就兴高采烈,主动伸手跟对方搂抱,如果是学生,又还没有修他的课,他就盯着人问:“你怎么不修我的课?赶快修我的课!”至老不改。朋友们甚至给他送了一个“老顽童”的绰号,他也不以为忤。一个这样性格的人,很难令人相信他做学问是如此地老实、严谨、一丝不苟。但这是真的。我跟他八年,你应该相信我的话。


大师就是大师,大师的称号是用一辈子的兢兢业业、孜孜矻矻换来的,大师不是靠投机取巧得来的,大师不是靠哗众取宠得来的,也不是靠炒作炒出来的。大师不是官帽,不是可以靠搞关系搞得到的,自然也不是可以用钱买得到的。大师大都是天才,但光靠天才也是不够的,像钱钟书那样具有照相机一样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据说也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别人看不懂的钱氏专门笔记(有人称之为“钱抄”)。可惜今天的中国很少有人崇拜天才,理解天才,当然更不崇拜天才身上的汗水,更不理解天才居然也会发出汗臭。


去年十月份台湾和海外学术界已经提前给夏老师做了九十大寿,马英九亲自致送贺轴,曰“绩学雅范”。我作为夏老师的关门弟子,未能与会,过几天就是夏老师的真正生日了,我仍然因为血压太高不能前去祝寿,内心有无限的愧疚。不过,我写了一首贺寿诗,于半月前裱好,交付DHL快递公司,除夕(2月2日)下午已送到了夏老师手上,总算略微尽了一点心意。诗如下:


曾經秦火十年劫,
幸有程門八載功。
應喜斯文天未喪,
傳經不敢忘伏公。


谨以此诗此文为先生寿。

2011年2月14日



作者简介

唐翼明,学者,作家,书法家。湖南衡阳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曾任台湾政治大学教授,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创院院长、长江书法研究院创院院长、武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本文原载“山下出泉蒙书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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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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