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19年，月经从一个麻烦变成了她的老友｜月经故事计划

受访人Zoe的背影。图片由本人提供

文｜阿翼

（本文根据受访人Zoe的经历而写作）

害怕，在月经第一次出现在她内裤上时；焦虑，在她听说了关于月经的传说时；羞耻，在她把经血漏到床垫上时；……

月经让Zoe产生的负面情绪伴随了她整个青春期，在她接触到女性主义之后，她才豁然，原来所谓的羞耻不过是父权文化和性别不平等的产物。

于是她开始反抗，为月经正名，并「大声」地和别人交流它，尝试不同的月经卫生用品……

她的故事，或许也是每一位来月经者的故事。

月经是麻烦与羞耻

大概是五年级的时候，Zoe迎来了她的初潮——在东北家中的炕上，在她换下的内裤上。

东北常见的炕。图片来自网络

「因为在此之前，家里完全没有任何有关月经方面的教育，所以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癌症之类的，特别害怕，赶紧把我妈叫过来。」

母亲看到之后，异常淡定地给Zoe拿了一包卫生巾，教她如何使用。

毫无预备地，Zoe就这样「成人」了。

在Zoe的家乡，人们会把女孩来月经叫做「成人」。这种说法使得Zoe好像也觉得自己进入到了人生的新阶段，但同时又感到羞耻。

这种羞耻来源于母亲对她的教导，来源于身边环境的驯化。

刚来月经的那段时间，Zoe使用较多的月经卫生用品是一种白色的卫生纸。

相比母亲常用的那种粉色的、粗糙的卫生纸，白色卫生纸要相对柔软一些。

Zoe的母亲会教她用多张卫生纸重叠，形成一个适合内裤裤裆大小的方形，然后将它的对角向内折，像普通卫生巾的护翼一样扣在裤裆。

但和卫生巾不同，它没有背胶，所以容易在走动的时候移位，导致经血漏出来。

加上Zoe睡觉不老实，因此经常在一觉睡醒之后发现床上沾到了血渍，进而遭到母亲的嫌弃。

「我妈妈会觉得经血是很污糟的东西。她的这个想法影响了我，让我也觉得经血是肮脏的。」

Zoe曾经使用的那种月经卫生用品。图片来自网络

Zoe小学时，学校的保安亭里住着一对开小卖部的夫妻及其女儿。

有一次，小卖部的姐姐（指上文的「女儿」）来月经了，可能是内裤上有血渍，洗完内裤的盆里都是血水。

她倒水的时候被同学看见了，于是「小卖部那个姐姐好像流产了」的谣言就传遍整个学校。

这件事让学校里来月经的女孩对月经更加讳莫如深，似乎来月经这件事要是被发现了，就会传出跟自己有关的流言蜚语。

「所以我们都觉得好烦，要想着怎么样藏起自己来月经了这个事实。」

因为没有记录月经周期的习惯，Zoe常常会在毫无准备之下迎来月经。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月经悄悄从Zoe的身体流出来，裤子上、椅子上都沾到了血渍。

放学后Zoe一直拖着不回家，磨蹭到最后才离开教室，走的时候也故意在同学们的后面走得很慢，还用脱下来的校服外套围在腰间。

Zoe回忆起那次经历，觉得既尴尬又丢人。

这也使得Zoe有段时间对月经有种焦虑与恐惧——漏到卫生巾外面的经血，不论碰到什么地方，都会让Zoe产生紧张、焦虑的负面情绪。

在教室里发现月经来了的时候会很紧张，借卫生巾的时候像间谍交换情报一样小心翼翼，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把卫生巾藏在袖子里……

因为没有正确的性教育，她们努力地把月经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在Zoe的印象中，当时还有一种偏见，就是认为女生初潮过早代表着性早熟，对她的评价都是偏负面的，会默认她跟男生走得太近。

「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跟那种不正经的想法联系在一起。」

Zoe当时也有这种刻板印象，会觉得她所知的班里已经来了月经的女孩，确实在各个方面的意识觉醒都比较早，或者已经在谈恋爱了。

「我们那边还有一个传说——如果你把洗了带有血渍的内裤的污水倒进下水道，等你死的时候，你就会把那些血水都喝下去。

「所以洗了内裤的血水，你不能倒进下水道，也不能倒进河里，只能倒在院子的土地里面。

「所以我每次洗完内裤之后，就会带着恐惧地把血水倒进院子里，让它回归土地。」

母亲对它的嫌弃，身边同学对它的避讳，关于它的恐怖传说，使得Zoe对月经产生一种羞耻。

图源：Unsplash（作者：Kateryna Hliznitsova）

「月经好像没有那么可怕」

Zoe从小在父母眼里是聪明伶俐、知书识礼的孩子，母亲常常夸奖她学习好、懂礼貌；但只要一提到月经，母亲的脸上就写满了嫌弃，这让自尊心强的Zoe觉得很丢脸。

「就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特别失败。因此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来月经的感受整体来说都是负面的。」

但有一件事除外。

初潮的第二天，父亲带Zoe到一位医生那里拿先前看病的药。

见到医生的时候，父亲竟然很开心地跟医生说：「我女儿今天刚成人了！」

这位医生曾在北京某医院工作，还曾作为人大代表参会，这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位医生当属村里的「大人物」。

从父亲的语气中，Zoe听出了高兴和骄傲。

「虽然我不知道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代表着什么意思，也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他要把这个事情跟医生去讲，但是在所有的负面评价里面，爸爸的这句话，让我觉得好像月经也不是那么烦人。」

进入大学后，Zoe认识了她现在的伴侣。

「我觉得自从跟他在一起之后，月经好像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的事情。」

有一次Zoe正在月经期，卫生巾用完了，而自己又痛经得厉害，于是让伴侣帮她买卫生巾。

对方非常自然地应了「好」，而且还细心地打电话询问Zoe要哪款卫生巾，这让Zoe讶异——月经竟然还能这样坦荡地讲出来。

在她和伴侣同居的时候，Zoe还是会不小心把经血弄到床单上。

当Zoe下意识地感到恶心和丢人的时候，对方却没有想象中的责骂，而是很淡然地说洗一下就行了，就像油渍弄到衣服上一样平常。

「然后我就会觉得，原来月经也没有我妈妈说的那么可怕。」

有时经血沾到内裤上，伴侣也会帮她手洗。

与伴侣相处的过程，让Zoe一方面觉得这个男孩很好，另一方面也会觉得「为什么和自己身体那么贴近的部分，我反而对它有那么多的耻感和焦虑」？

Zoe认为，或许这些观念的形成是从小被母亲和长辈们影响而来的。

图源：Unsplash（作者：Kateryna Hliznitsova）

月经羞耻是可以被克服的

读研究生的时候，Zoe开始接触女性主义。女性主义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开始生根发芽。

随着越来越多地摄入女权知识，Zoe更加坚定地认为「月经羞耻」这件事是被构建起来的。

在此之前，Zoe也曾用过「那个」「大姨妈」「来事儿」「倒霉」来替代「月经」。

接触了女性主义与性教育的知识后，Zoe觉得月经的正名要从自己开始改变，于是开启了她的克服月经羞耻之路。

购买卫生巾时，她拒绝「好心」店家的黑色塑料袋；在办公室内，她毫不避讳地跟同事谈论月经，并且会在提到「月经」二字时使用更加坚定和笃定的语调；她还会跟外甥做一些月经方面的科普以及性教育。

目前正在备孕的Zoe还提到：「如果将来我有了小孩，并且是（被指派的）女孩的话，我会在她来月经的时候，给她办一个类似于生日聚会那样的仪式，庆祝她进入到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流产让她的月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警告：本小节含有对流产和相关创伤场景的描写，有需要的读者可直接下滑至下一小节。

跟伴侣最开始同居时，Zoe会经常担心她的月经——

月经来了会烦，因为要处理它可能带来的侧漏、疼痛等等一系列繁杂的事情；月经不来也烦，因为这就代表着她怀孕了。

进入备孕阶段后，她也有着类似复杂的心情——

每次迎接月经的时候都带着点失望；当怀孕之后不用来月经了，Zoe又经历了比月经疼痛还要痛苦数倍的恶心、呕吐、乏力等一系列妊娠反应。

「比起怀孕，好像还是来月经那个时候比较轻松。」

图源：Unsplash（作者：🇸🇮 Janko Ferlič）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Zoe到医院检查，结果发现胎心停了。

这属于稽留流产（又称过期流产，属于自然流产的一种特殊类型，指胚胎或胎儿死后滞留在宫腔内，未能及时自然排出），只能终止妊娠。

按照医嘱，Zoe需要在医院服药三天，将胚胎排出体外，再进行刮宫手术。

服药的那三天里，Zoe经历了灭顶的疼痛。

翻搅？撕裂？拉扯？笔者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一个人在床上打滚、大哭的那种疼痛。

「吃了药之后肚子疼得要命，能感觉到有下坠的那种痛苦，然后又无能为力，就是哭，非常难受。」

服用堕胎药后需要适当活动，这样才能促进胚胎及淤血排出。

因为对相关知识的缺乏，加上医生也没有嘱咐到位，Zoe服药后便一直卧床休息，所以到第三天需要排出胚胎的时候，她怎么也排不出，只是一味地痛苦地打滚。

于是医生只能给她加剂量开药，这才终于把胚胎排出。

注：药物流产的过程是第一天和第二天每天只需要服药一次，以促进胚胎脱落，第三天则需要服两次药。到第三天白天时，当事人会流出跟月经相似的血块，这个过程会有痛苦，到晚上则会排出胎盘。

看到已经成人形的胚胎画面时，Zoe像被击中了。

流产之后的三个月里，她的情绪都比较低落，总是会在想起那件事时忍不住落泪。

恢复月经之后，她的经期血量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行经期的前三天，血量变得比以前多了好多。

图源：Unsplash（作者：Kevin Laminto）

尝试使用不同的月经卫生用品

也是对羞耻的一种反抗

粉色卫生纸与各种卫生巾的交替使用，伴随了Zoe的整个青春期。

品牌的，杂牌的；网面的，棉面的；……Zoe还用过那种特别厚的卫生巾，用起来就像在阴部垫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在国内夜用卫生巾还没普遍销售之前，Zoe跟舍友们都会有一个小妙招——在卫生巾的尾端加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巾，使经血不会侧漏到床上。

注：国内的超长夜用卫生巾大约在2010年前后推出（数据总结自百度百科「苏菲」「ABC」「护舒宝」「七度空间」词条）。

超长夜用卫生巾推出后，Zoe在经期的睡眠质量也更好了。

「夜用卫生巾确实减轻了一些心理上的负担，不用再担心月经会漏到床上，睡觉也更安稳一些。

「要不然我之前就是睡得很浅，脑子里有意识地在提醒自己『不要弄脏床』『不要弄脏床』，其实也挺辛苦的。」

接触女性主义之后，Zoe了解到还有卫生棉条、经期裤、安睡裤、月经杯、月经盘等月经卫生用品。

Zoe其实在读大学时就有听过棉条，也在欧美电影中看到来月经者使用棉条的场景。

但由于那时对性知识的了解有限，周围的同学对棉条的印象存在很多误区，例如认为它放在阴道里面会很难受、会破坏处女膜等等这种刻板印象。

破除了对棉条的这些负面印象之后，Zoe尝试了卫生棉条。

第一次使用时，Zoe稍微有点异物感，而她所了解到的棉条使用者的感受都是很舒适的。

于是在Zoe再三尝试下，棉条和Zoe都找到了彼此更舒服的位置。

她爱上了这种解放的、没有束缚的感觉。

Zoe现在最常用的月经卫生用品是棉条与液体卫生巾。她表示，接下来还想继续尝试月经杯等别的月经卫生用品。

已是而立之年的Zoe回想起陪伴了她近20年的月经——经历过羞耻、焦虑、烦躁、疼痛，现在月经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朋友。

Zoe近期常用的月经卫生用品。图片由Zoe提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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