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琴:两个孩子的母亲考入大学(毕业40年纪念之16)
两个孩子的母亲考入大学
廖琴
作者简介 廖琴:1949年出生,福建农学院园艺系77级学生。毕业后在农业部工作,曾任全国农业科技中心首席专家、研究员。
1977年高考,对我来说是一种永远挥之不去的情结和记忆。那时,我虽然已年近三十,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考场,终于敲响了“命运之门”,成为“文革”后的第一届大学生。40年时光流逝,回想当年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一
我是高中67届的老三届,也是新中国的同龄人。1966年5月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斩断了我的求学路。学校停课直到1968年底,接着几乎是“一刀切”,知识青年全部下放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和其他老三届一样,带着一份无奈和遗憾,回到我所在的福建省龙岩县城郊务农,干农活、当民工、代课、当民办教师。在招工无门,入学无望,前途渺茫的情况下,父母早早地为我物色了一个对象,很快就结婚成家、生儿育女。
孩子的父亲远在外地工作,家里的“锅碗瓢盆”、身边的两个孩子全靠我一个人打理。自己虽然在学校里教书,但只是“临时工”。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可以到头,只盼着早日与丈夫团聚,早日把孩子拉扯大,也许他们将来能够有机会好好读书。
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将这样继续下去。没想到,1977年10月,中央作出了恢复高考的决定。它像平地一声惊雷,打开了被关闭了12年的高考大门,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成千上百万知识青年的命运。
记得那年七月,中央全会恢复了邓小平的党政军领导职务。他复出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科技教育工作座谈会,恢复高考就是他老人家的一个英明决策。紧接着,报纸陆续释放出高招制度改革的信息。
恢复高考成为知青们热议的话题,沉寂多年的历届中学生们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许多人在期盼中开始跃跃欲试。我妹妹在校时是尖子生,她马上着手复习功课,准备抓住这难得的契机。妹妹复习期间,碰到难题总是求助于我。我喜欢读书,一拿起课本,仿佛又回到中学时代。
然而,当时我对上大学的念头却想都没敢想,因为“四人帮”刚粉碎不久,严冬虽然已经过去,春天并没有骤然降临。经历了十年“文革”,我不敢相信,拨乱反正的力度一下子会有这么大。尽管上大学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甚至在“读书无用论”充斥的年代,多少人将家中藏书当废品卖掉,我都保留着全部中学课本不忍舍弃。可是,自己已年近三十,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甚至连个好的家庭出身都没有,哪个大学之门会向我敞开?
二
到9月下旬,在北京工作的爱人几乎每天一封来信动员我报考,并传来京城的一些利好消息。我的思想不由得被激活,过去的校园生活一幕幕浮现眼前,渴望上学的念头不时在我脑海里涌动。
可是一回到现实中,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很快又冷却下来,因为如果我走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和年过七旬的婆婆,家中的房子又面临城市扩建要拆迁,年迈的婆婆如何独自承受得了如此重担?想到这些,上大学对于我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我心里矛盾重重,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内心备受煎熬。
1977年10月21日,各大媒体纷纷发布恢复高考的消息,难以置信的传言骤然成了现实。报纸刊登的《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对老三届的报考条件,除了年龄之外不设其他特殊限制。恢复高考的消息,犹如一阵春风,驱开思想禁锢之阴霾,唤回教育复苏之春天,人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
第二天下午,一位高中的同班好友特地从十几里外的东肖公社赶到我家,邀一起报考。她激动地告诉我,很多同学都跃跃欲试,有的已经去学校报名了。报纸的消息和同学的到来,使我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
在她的鼓动下,几个同班女同学决定到母校龙岩一中去探听虚实。我们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来到学校,礼堂前已经站满了前来报名的校友,其中不乏老三届同学。多年未见的老同学相互寒暄、打量着,岁月和艰苦的农村生活在彼此脸上留下的沧桑,使我们看起来既老气又土气,与身边一群风华正茂的学弟学妹们相比,我有些自惭形秽,信心不足。
在举棋不定之际,我们来到廖开华老师家,想听听他的意见。他热情地鼓励我们:“现在国家急需补充人才,让你们老三届参加高考,就是看中你们扎实的功底,尤其是数理化的基础,你们应该勇敢接受祖国的挑选”。老师的一席话,令我心潮起伏,我怔怔地呆了半晌,一个强烈的愿望在我心里升腾激荡,如今国家恢复高考,命运向我打开了一扇希望之门,为什么不放手搏一把试试?我毅然决定报名参加高考!正是那一刻,决定了我人生命运的转折。
复习开课当天,龙岩一中的大礼堂内人头攒动,黑压压坐满了报考的学生。学校教导主任在形势分析报告中,一方面勉励大家积极迎考,另一方面也指出,由于积压了12年的人才,而高考刚刚“开闸”,国家百废待兴,条件有限,录取的比例将是百里挑一,让大家对形势要有充分的估计,尤其是年龄较大的老三届更要有自知之明。
他的话像一瓢冷水泼下,使许多原本信心不足的老三届同学被吓了回去。可他说得并没错,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的限制,但对老三届的录取条件肯定更加严苛。我心想豁出去了,权当是一次检测自己学识水平的机会吧。
随后的几天复习,我感到除了语文、数学之外,其余各科均变得十分陌生,十几年前的课堂知识在脑子里仅留下一些残存的碎片。对于我们这届学生来说,高中实际只读了两年,高三课程完全没有学,如数学中的解析几何、物理中的电学、化学中的有机化学等等。而此时距离高考的时间只有40多天,难度可想而知,有些同学已经打了退堂鼓。
是放弃还是继续前行?在犹豫、彷徨中,我想起了母校的老校长蓝天。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前辈,虽然已经调离一中,但对当年的学生有着特殊的感情,定能给我们指点迷津。果然,老校长听完我们的顾虑,语气坚定地对我们说:“你们的基础都不错,应该去试试,不要轻易放弃。”老校长的鼓励再次鼓起了我们的勇气,我们决定迎难而上。
77年的高考对我而言,形式上考的是文化知识,实质上更是坚持与毅力的考验。听说我要参加高考,周围邻居和生产队的个别社员对我投来异样的眼光,有的当面问我:“你都两个孩子了,还要去考大学?”我只能回答:“去试试”。我理解,这在当时的农村确实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多亏婆婆给予我极大的支持,大部分家务和孩子基本都交给她了。尽管如此,我和那些有家长精心呵护生活起居的年轻考生确实不能相比。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避开两岁的女儿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准备静下心来用功,不知怎么让她发现了,在门外一个劲儿用小手拍打着房门,叫着“妈妈、妈妈……”,奶奶告诉她:“妈妈不在屋里,妈妈上班了。”“她在,我看见了。”接着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要不是奶奶哄着把她抱走,我可能就要忍不住冲出去把她搂在怀里了。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在目,每提及此仍不禁潸然泪下。
三
时间对我来说确实太宝贵了,我必须争分夺秒!当时我在小学任民办教员,学校不让请代课,我只能白天教书,下班回家后还要给忙不过来的婆婆搭把手,晚上到一中听辅导课,回来之后挑灯夜战,吃饭、走路也在念念有词地背题。
“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待何时”!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和追求理想的决心,使我浑然不觉疲惫,脑子格外清醒,可以说我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在紧张的复习中,我得到了廖开华、陆联珠等多位老师的耐心指点、无偿帮助和热情鼓励。尤其令我感动的是郑佳琨老师,她没有给我们任过课,彼此并不熟悉,但当我们夜晚登门请教时,她一忙完家务,安顿好老人、孩子,就为我们逐一解答难题,直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
复习两周之后,学校进行了一次模拟考试,发下去三千多份卷子,只收回三百多份,这时老三届的扎实功底充分显现出来了。得高分的基本是老三届,我获得了数学第二名、语文第三名的好成绩。为此许多老师对老三届刮目相看,有些老师虽然没教过我们,但凡见面也总是笑容可掬地给予鼓励,这使我的信心和勇气倍增。
度过了一个多月炼狱般的复习生活,1977年的12月16日,我怀着实现理想的愿望,走进了高考考场。那时虽然已近严冬,但考场里阳光明媚,我的心也是暖洋洋的。两天的考试还算顺利,各门考试都完整做完了试卷,算是正常发挥吧。不久我就接到了体检通知书。接着,有热心的同事帮忙打听到我的高考成绩,总分是308分,据说比高考录取分数线高出不少。原本我对能否录取并不报很大的期望,因此考完之后身心也就放松了,但一听说自己考了高分,反而对结果充满了期待。
在焦虑的等待中,第一批录取发榜了,我榜上无名;第二榜下来,我还是名落孙山,而且大部分老三届考生都落榜了。周围的熟人知道我考得高分而未被录取,不少人都为我感到惋惜,我的心情沮丧至极,也感到十分不解。
就在我彻底失望、准备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时,1978年3月26日,我接到了福建农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被录取在园艺系果树专业。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3月初各高校已经陆续开学了。我喜不自禁,反复看着这迟来的录取通知书,直到最后才确认这不是做梦!
我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的同事和亲人,让他们分享我的快乐和幸福!那天晚上我百感交集,彻夜未眠。多少年来天天盼,夜夜盼,终于盼来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天,这张录取通知书真是来之不易啊!
没过多久,妹妹也接到了录取通知,当年她为了保险起见没敢报大学,考的是中专,结果以高分被录取在龙岩师范。虽说有些惋惜,但我们家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然而,欣喜过后没多久,我的心情又开始沉甸甸了起来,因为前行的路上布满荆棘。在考后不久,家里的住房已经拆除,租住的房屋堆满杂物,重建的新房刚砌了半截墙,后面的工程任务还很繁重。而此时,丈夫远在非洲“援外”,根本指望不上。
无奈之下,我把半拉子的建房工程托付给退休的老父亲。赴学校报到前,我尽量安置好家里的一切,包括够烧半年的蜂窝煤、孩子们的应季衣物等。
4月7日清晨,在孩子们的哭声中,我带着无尽的牵挂和强忍不住的泪水离开了婆婆和孩子,乘火车前往位于三明的福建农学院报到。
到了学校后我才知道,福建农学院这次共扩招了80名新生,其中90%以上都是高分落榜的老三届,高考总成绩都在300分以上。而在全校扩招的老三届中,我是唯一的女生。我们比正常入学的新生晚了一个多月进校。全班47位同学,年龄最大与最小的刚好相差一轮。
值得欣慰的是,在我入学之后,父亲不仅帮我监督完成了新建房工程,还与体弱多病的母亲共同承担了照顾我儿子的任务,小女儿则由婆婆照顾,减除了我的许多后顾之忧,使我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四
四年的大学生活是艰苦的,也是紧张的。我们那一届同学多数有过“上山下乡”的特殊经历,都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同学们那种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可能是现在很多学生无法理解的。
老三届同学更是憋着一股劲,要把失去的青春补回来,把流失的时间抢回来。而我这个年龄偏大、拖儿带女的大学生,与青春年少的同学并肩学习,无疑要付出更多的艰辛和努力。
对我而言,在大学四年里,最难熬的是对两个孩子牵肠挂肚的思念和担忧,我想没当过妈妈的人是体验不到个中滋味的。尤其是年逾古稀的婆婆独自带着小女儿生活,更让我牵肠挂肚。我每月定期给家里去信,家里一旦推迟来信,就会使我坐卧不安。在那没有网络、少有电话的年代,家书真是抵万金啊!
每次寒暑假回去,我都要尽量给婆婆多备些吃的、用的、烧的,给孩子备好换季的衣服,还要尽量给刚上小学的儿子预习功课……。最令我心酸难忘的是每次离别的情景:每当寒暑假即将结束时,儿子都表现出对我的特别依恋和听话。我返校乘坐的是早晨6点半的火车,离家时天蒙蒙亮,我和婆婆早早起床做饭、收拾行囊。也许是这些动静惊醒了儿子,他不吵不闹,只是在被窝里嘤嘤哭泣,哭声惊醒了懵懂中的妹妹,随之也跟着哭了起来……。临走时,婆婆含着眼泪,带着两个哭泣的孩子送我到大门口,我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都要碎了,一步三回头地渐行渐远……。此情此景,经常引得路人驻足观望、叹息。
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两个年幼的孩子远离父母四年,和老人一起过着经济拮据的日子,就止不住地心酸落泪和对孩子深深的歉疚!
四年里,班上七个老三届同学中,我是唯一一个除了寒暑假之外,从不利用其它假节日回家的人。因为节日假期只有2、3天,回家不仅帮不了忙,反而徒增离别的痛苦。更主要的是我不能让儿女情长动摇自己的学习信念,我必须狠下心来,排除杂念,专心学习!
所幸那时校园的学习风气特别好,尤其是人们的思想逐步冲破了左的束缚,自己在政治上不再感到压抑,同学之间处处体现的是平等互助、团结友爱,使我在精神上十分充实。在这段特殊的岁月里,我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学习精神和学习动力,凭着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和强烈的求知欲望,凭着在农村练就的体质拼命读书。最终我取得了全班“优秀率”最高的成绩(除哲学科为良,其余学科成绩全部为优),毕业论文答辩也是最好的成绩,赢得老师、同学们的赞誉。大学四年,我打下了很好的理论基础,为日后报效社会准备了充足的能量。
毕业后我分配到农业部工作。在工作岗位上,我凭着勤勉、认真的态度和对事业的高度负责精神,认真做好每一项工作,取得了一些成绩,评上了研究员。后来多次获得国家级和省部级科技进步奖,并荣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成为全国农技中心的首席专家。
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永远忘不了当年改变我们国家命运和自己命运的一代伟人——邓小平,正是他为我们圆了大学梦;永远忘不了母校给予我的学识和智慧,忘不了老师当年对我的栽培、教导和鼓励。当然,也忘不了自己的亲人,正是他们的鼎力支持和默默奉献,才使自己能够咬紧牙关,坚持完成四年的大学学业。
岁月如痕,逝者如斯,如今我虽然已步入老境,但我的心态依然年轻。40年前的高考经历,作为我生命旅程的重要驿站,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记忆,成为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和自己乐观向上的精神力量。
(摘自《回眸高考四十年:77、78级大学生入学40周年纪念》,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年)
编辑、排版:韦骅峰
审核:李木洲
更多精彩阅读:
投稿邮箱:ksyj2007@126.com
点击下方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