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学30年║发凡起例:倡建“科举学”的奠基性论文
科举学发凡
刘海峰
一
日本部分科举学著作书影
法文《中国的文科举实则》书中配有
大量科举图片
二
笔者在《“科举学”刍议》一文中说过,一门关于历史制度(或人物、著作等)的学科的形成,要求其研究对象具有重要性、广博性、独特性和现实性。与其它专门之学相比,科举学在这四个方面都是很突出的。本文上节实际上已论述了科举学的重要性,这里再分析一下科举学的现实性、独特性和广博性。
(一)现实性
科举已成历史名词,但科举停罢,考试却没有也不能停罢,这就使得科举学研究具有现实意义。在实行科举的漫长岁月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很值得我们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加以总结参考。比如对考试利弊的研究,历史上曾进行过多次大规模高层次的论战,当时的某些分析对我们今天认识高考的积极作用和局限皆有助益。唐宋以后,科名中不但有黄金屋和颜如玉,而且科第中额也是评价地方长官治绩好坏的一个方面,因而科名不仅是个人和家庭的奋斗目标,也是地方集体追求的对象。现代个别地区高考集体作弊往往与主管及监考人员为提高本校或当地高考升学率的动机有关。研究古代科第中额的分配方法、科场舞弊及防范措施对今天不无用处。
笔者认为,在一定意义上说,八股文是古代一种刻板地通过考察经学知识和文字水平来测验智能的标准化考试文体,《四书》《五经》便是题量巨大的标准化作文考试题库。冷静客观而又深入全面地总结八股考试的教训和经验,对当代各种考试防止作弊、掌握标准化试题之适度比例、控制作文等主观试题的评分误差皆有一定的启示。
另外,东亚科举文化圈各国各地区都很注重用考试来选拔文官和大学生,这种考试社会与科举文化传统有密切关系,[12]致使科举研究的现实意义相当明显。如日本学者宫崎市定以《科举》为名的著作不仅正式出过八个版本(包括两个英文版和一个法文版),而且其简明新写本《科举——中国的考试地狱》一书自1963年5月刚出版便接连被评为当时日本数一数二的畅销书,至1992年5月在日本就印刷过50次,累计达182,000册。[13]日本各大学入学考试竞争激烈,素有“考试地狱”之称,宫崎此书将所谓“三场辛苦磨成鬼”的科举形容为中国的考试地狱,并加以生动的描述介绍,在日本产生了学术著作少有的轰动效应。这是科举研究现实性的良好例证。
同样,科举研究也可为公务员考试提供参考,在《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施行后其现实性更加明显。
(二)独特性
科举学的独特性是不言而喻的,它既有独自特定的研究对象,又有大量的专门名词。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学科所下的定义,形成专业术语和词汇是一门学科得以成立的重要标志之一。在中国各种专门学中,可能科举学具有最多的专有名词。而且尤为难得的是,这些专有名词还不是仅见于某一两本书或某一文献中一两次、只有少数研究者自己才理解的名词,而大量是出现在成千上万部书中、寻常百姓都能明白的专有名词。
随便翻开一本族谱,总会在其第几代祖先中发现中进士、举人或贡监生员的记载;随便找来一部地方志,总能看到科举门类的专卷。即使像《金瓶梅》那样的小说,也可以在其中找到描写蔡状元、安进士、温秀才、水秀才、倪秀才,和“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与“及第登科”酒令的片断。[14]
除许多与中国相同的科举名词外,韩国、越南、日本的科举也形成了不少专有名词。如韩国将科举制简称为“科制”,将科举考试的文学体式称为“科文”,将试帖诗称为“科诗”,将每三年的大比称为“式科”或“式年试”,又有所谓贤科、丙科、杂科、制述科、宗亲科、忠良科、百字科、举子科、成均试、南省试、升补试、司马试、增广试,开京试、西京试、汉城试、拔英试、登俊试、春塘台试、重试、三日制、七夕制、九日制、人日制、何论业、明经业、医业、东人唐第、壮元……等等,不胜枚举。这些专有名词有的明显从中国的科举名词演化而来,[15]有的则具有鲜明的韩国科举特色。
在各类科举名词中,仅中、韩、越、日的常科和制科的科目名称就有300个左右。另外,因科举考试而形成了许多成语,有些至今还常为人们所使用,如金榜题名、五子登科、名落孙山、沆瀣一气、破天荒等等。
不仅如此。科举的独特性既表现在有大量无形的专有名词和相关成语俗谚,还表现在各种有形的特别规制。一提起科举,人们很自然会想到科举专用考场——贡院,会想到那古代为科举考试而专门修筑的森严壁垒的庞大建筑,那明远楼,那至公堂,还有那多少考生又敬又畏又爱又恨的奇特划一的号舍,那《儒林外史》中周进要以头抢撞的号板……。
除浩瀚的文献记载之外,国内外还现存不少八股制义卷、殿试策、状元坊、探花坊、进士第、进士牌坊,甚至状元卷、及第捷报、作弊长衫、为夹带而特意印制的袖珍《四书》《五经》等等各种科举文物,这些有形文物都是特别与科举有关的。
从明代科举定型以后,八股文的作文格式、分房阅卷、秋闱于中秋节考第三场等各种特殊规制基本上是五百年一贯制,而策问试卷的形制则几乎是两千年一贯制,也充分体现出科举学研究对象的独特性。这就难怪有的学者会认为科举取士是传统中国社会中最具特色的一个方面了。[16]
(三)广博性
科举学的研究对象虽然十分独特,却又非常广博,这在其它已有的专门学中是不多见的。当世显学红学尽管精深引人,但以一部作品或一个人物及相关问题为研究对象,“学术范围终究有限得很,”形成了“拥挤的红学世界”。[17]而科举学不是关于一时一地或一人一书的学问,而是与中国一千多年间大部分知名人物、大部分书籍和几乎所有地区有关的一门学问,不是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局部,而是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整体的学问,又是至今还有相当现实意义并和东亚及西方主要国家有关的一门学问。这就决定了科举学具备巨大的研究空间。
古代朝鲜、越南与中国类似,不仅有一些记载科举的专书如《高丽朝科举事迹》、《国朝榜目》、《大越历朝登科录》之类,而且各种文集、类书、笔记小说也多有涉及科举的内容。
16至18世纪来华的西方人士曾十分赞赏中国的科举制,并惊叹中国书籍之多,没有任何一种欧洲文字的书籍可与之相比;费正清在《美国与中国》一书中也认为1750年以前用中文出版的书籍比世界上所有其它文字的书籍总和还更多。实际上在19世纪以前,中国书籍印刷量最大的还是有关科举考试的教材、范文、闱墨、登科录、同年齿录等,尽管这些资料大部分未流传下来,但至今较具规模的藏有古籍的图书馆多少都还能找到一些存本。最近,台湾成文出版社便印行了上海图书馆所藏清代朱卷8000余种420册。
在朱卷、墨卷和乡会试录这一类之外,从五代王定保《唐摭言》算起,现存1905年以前专论科举或以科举为主要内容的书籍如各种制义集、试帖集、张之洞《輶轩语》之类,笔者粗略估计不下1000种。这些书籍十分博杂,内容却又很专门。至于唐宋以后与科举有关的各类书籍,更是难以数计。
另外,19世纪以前西方有关中国的文献中有许多关于科举的记载,也是有待进一步开发的宝藏。既然科举牵涉面很广,故科举与其它专门学也多有联系。选学、红学也好,经学、朱子学也好,敦煌吐鲁番学也好,我们总能找到其中与科举有关的内容和方面。
因为与科举相关的资料汗牛充栋,科举本身包罗宏富,决定了科举学是一片广袤的、可供纵横捭阖上下驰骋的专门研究领域:
我们既可以作科举通史研究,也可以作断代科举研究;既可以作全国性的总体研究,也可以作分省分地的区域研究;既可对中央政府的正统科举进行主体研究,也可对割据政权或农民政权的旁系科举作对比研究;既可作国别研究,也可以作中国与韩、越、日等国之间的比较研究;
既可以对状元鼎甲进士人物进行微观的个案分析,又可以对举人秀才童生阶层进行宏观的群体考察;既可以对某一家庭或宗族延续的科第锁链进行跟踪调查,又可以对某一学派或朋党形成的科举环节加以推敲解释;
既可以用文物考古法对许多现存科举文物进行研究鉴定,又可以用社会调查法对民间口耳相传的有关科举的民谚故事进行问卷分析;既可对科举的利弊得失进行理论思辨,又有大量的科举人物统计资料可供实证分析;
既可以从教育学的角度研究科举考试与学校书院的关系,又可以从政治学的角度研究科举与统治秩序和政权结构的关系;既可以从社会学出发研究科举与试馆和乡族籍贯的关系,又可以从文学史的视角研究科举与唐诗元曲和明清小说的关系……
因此,科举学还有大量珍贵的资料有待发掘利用,还有大片肥沃的处女地有待开垦播种,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话说回来,科举学的研究领域虽然非常宽阔,但并非没有学术交锋。因研究人员众多、历史悠久、成果丰硕,科举研究已经出现了一系列百家争鸣的热点和公案,具备了专门之学应有的争论现象和代表人物、代表著作。关于科举研究的历史、现状及存在的问题、科举学的发展趋势等,本文限于篇幅暂不置评,留待笔者科举学系列论文之三《科举学三论》再加分析。
注释:
[1] 参阅黄寿慈《第一届高等考试锁闱日记》,附刊于沈兼士《中国考铨制度丛谈》,台湾商务印馆,1990年5月。
[2] H. G. Creel, “The Beginning of Bureaucracy inChina: The Origin of the Hsien.”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23, No.2, Feb, 1964, pp. 155-183.
[3] 除笔者前文提及诸书外,尚有李正富《宋代科举制度研究》、黄逸民《历代兴学与选士制度考》、刘泽之《对中国历代学校选举和考试制度之研究》、赵同喜《唐代考选制度》、孙甄陶《清代广东词林纪要》、黄光亮《清代科举制度研究》、叶伯棠《清代文官考选制度之研究》等。
[4] Le P. Etienne Zi, “Pratique Des Examens Litteraires En Chine.” Chang-Hai, 1894; “Pratique Des Examens Militaires En Chine. ” Chang-Hai, 1896. (1994年发表时误以为作者是法国人,现改正——作者附记)
[5] Robert de Rotours, “Le Traites des Examens, Traduit de La Nouvelle Histoire des T’ang.” Paris, 1932.
[6] David McMullen, State and Scholars in T’ang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7] Chou Hsiu-Fen Vetter, “Korruption und Betrug in traditionellen Prufengssystem Chinas.” Printed in Germary by Boscolo & Mohr, Karlsruhe, 1986. 《中国科举制度革废考》的作者傅吾康也是德国汉学家。
[8] Johanna M. Menzel, The Chinese Civil Service: Career Open to Talent ? Boston: D. C. Heath & Co., 1963.
[9] Benjamin A. Elman, Polit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Reproduction via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0, No. 1 Fed. 1991. “In This Issue.”
[10] 就文学方面而言,笔者根据朝鲜《增补文献备考》卷247-250“艺文考·文集类”统计,朝鲜历史上1,050部诗文集中,有755部标明作者为“文科”、“登科”、“司马”等科第中人,占总数的72%之多。
[11] 见孟东明:《学位制度一夕谈》,《新观察》1981年第8期。关于科举的学位性质,可参阅刘海峰:《论科举的高等教育考试性质》一文,载《高等教育研究》1994年第2期。
[12] 刘海峰:《变革中的台湾大学联考制度》,《中国高校招生》1993年第1、2、3期。
[13] 《宫崎市定全集》15《科举》“自跋”。岩波书店1993年1月出版。
[14] 见《金瓶梅词话》第27、31、36、58、77回等。
[15] 参阅朝鲜《国朝文科榜目》,赵在三《松南杂识》科举类。
[16] Ann Waltner, “Building on the Ladder of Success: 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Chinaand Recent Work on Social Mobility.” Ming Studies, 17, Fall, 1983, p.30.
[17] 刘梦溪:《红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267页。
(原刊《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1994年第1期,65-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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