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过去了,梦回北大荒的知青岁月,我还是会挣扎着惊醒
李建国/口述
我叫李建国,出生于1949年,今年70岁了。我是一位油画家,这是2000年我在陕北采风的照片。
解放前,我的外祖父在天津经营着一个小的火柴厂,所以他有经济实力把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送去读书,而且还为她请了一位名画家教她学画。
母亲绘画的基因在我身上流淌。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将她的新画的画挂在家里,家中的绘画氛围比较好,加上母亲的言传身教,我和我哥哥从小就喜欢上了画画。
后来我决定走画画这条路,还取得了一些成绩,与家人的支持和鼓励是分不开的。
1950年,我母亲与我的生父离异,嫁给了一位现役军人,这就是我的继父。不久我的继父就转业到地方,做了国家干部。我们就这样从河北深县老家到了江苏徐州安了家。不久后,外祖父外祖母也随着母亲来到了江苏生活。
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光是在江苏度过的。现在我的哥哥仍在徐州生活,他比我大四岁,虽然也喜欢画画,但他后来做了一名工程师,现在已经退休了。
这是1950年,母亲和我及表兄弟们的合影,前排中间是我。
1965年,我按部就班读书读到初三,和同学们一样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中考。有一天,班主任找到我,拿了一张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招生单。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兴奋极了,因为这是一个实现画家梦想的好机会。
我按照报纸上的招生要求,把画寄到了北京中央美院附中,不久他们就给我寄来了一张准考证。那年全国共设了五个考点,华东地区的考点设在了济南。
考美院附中之前,我家里的条件并不是很好。我喜欢画铅笔画、素描,也画过一些水墨,但是没有条件画油画,最多会问家里要点钱买宣纸。
初中时,我参加了学校开设的美术小组,而且去考试前,学校的美术老师和班主任给我了一些考试建议,让我尽量发挥,不要紧张。因为在同龄人当中,我画的还是比较好的,加上我比较勤奋,所以考试前有了一点自信。
得知我要考美院附中,全家人都很支持我,他们说不管考不考得上,一定要去试一下。1965年6月,考试前一天下午,我从徐州坐绿皮火车到济南。500公里的路程走了一晚上,第二天凌晨五点才到。
为了赶时间我也没来得及休息,我在火车站喝了一碗豆浆,就坐着公共汽车直奔山东艺术学校(现山东艺术学院)考试去了,考的是素描和创作类的命题画。
两天后,复试名单上尚存50人。接下来要考作文和数学。之后,进入了面试阶段的只有六位同学。
最后,只有我和其他三位同学被附中录取了,其中一位同学现在已经去世了。
1965年9月1日,美院附中开学了,我成为新一届的一年级新生,在北京开始正式接受绘画的系统训练。这是我和同学们在附中前的合影。
1966年5月,我一年级下学期还没读完,全国范围内就发生一系列运动。美院附中是四年制的中专,按正常的学习年限应该是1969年毕业。
在附中的四年的时光里,我们大概只学了不到一年的绘画,其他时间都在搞运动、活动和展览。比如说我参加过的中日友好学生联欢,到天安门画标语牌子。
这是1967年,我(右二)和同学们与恩师赵友萍在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看展览,我们在天安门前的合影。
赵友萍老师在我心目中至始至终保持着既温和又严肃的“高大上”形象。
她在绘画上强调造型基础的严格训练,达到苛刻的地步,不容许有半点的差错和马虎。时光荏苒,今年3月份,我将一幅自认为不错的人体写生作品分享到微信群中时,已88岁高龄的赵友萍老师居然给我的作品作出了点评:“这腰也太长了,胯骨长在何处?”
恩师的教诲令我非常感动,让我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作品存在的问题。
到了1969年7月,我们糊里糊涂地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毕业了。
美院附中是属于中央直属的艺术院校,其学生原本没有“上山下乡”的任务,而是毕业后由国家分配工作。但是当年3月,中苏边境上爆发的珍宝岛冲突让年轻学生义愤填膺,保家卫国的情绪被燃起。
在工宣队的宣传下,我(右一)同其他十几个同学报名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用当时的话说就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开始了长达六年的知青生活。
知青的生活艰苦、单调,那种偏执的狂热很快就被没完没了的体力劳动消磨殆尽。我们一到了那里就赶上了秋收——割大豆。
1969年10月1日,北大荒的第一场雪就飘落了,北大荒的冬季寒冷、漫长。冬季气温会降到零下30度,我们还要外出修水利。修水利的目的是把北大荒沼泽地里的水排到松花江里,露出肥沃的土地种粮食。
冬季的北大荒地冻三尺,我们的任务是要把上层的冻土用镐敲下来,露出下层的不冻土,然后用铁锹一锹一锹地铲土,挖成水渠。
收工是知青最期待和珍爱的时刻,想想看吧,一天的活儿结束了,回到温暖的房间,烧烧炕,去去一天的寒气。
接下来,有好多丰富的内容来打发漫长的冬季,比如聚在一起闲聊,讲故事;在煤油灯下打牌;也可以摆弄半导体收音机,听听大城市发生了哪些事情。
如果赶上不学习不开批判会,就更加轻松了。
晚上躺在被窝里,想着白天的活儿,想着几千里外的亲人,听着屋顶上呜呜的风声,偶尔还能听到旷野里传来的狼嚎,然后带着疲惫的身体进入梦乡。
那时的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返城。一想到要在边疆做一辈子农工,就会在心底生出莫名的恐慌和焦虑。
这一段经历刻骨铭心,几十年后,当我回到大城市,已经事业有成的,偶然做梦回到当年,梦见自己仍然在北大荒苦苦地挣扎,没有任何回城的机会,一着急,便会在绝望中惊醒。
1980年,我画了一幅名为《收工》的油画作品,当时画得很快,也没有再改动过,总是小心保存,作为知青的生活记录。后来儿子长大了,想给他看看,可是他没有兴趣,只是指着画中人说:“爸,那是你吗?”
每年春季播种,夏季除草,秋季收割,冬季修水利、开荒地,农闲时段上山打石块,伐木造房子……这样的生活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这是1973年,同学从黑河坐了一夜火车来找我们玩,我们和他在松花江边防洪纪念塔合影。大部分知青在连队里干农活,条件是很苦的。
我不怕条件艰苦,让我真正迷茫的是,我想画画,我的画家梦想难道就此破灭了吗?这种情况在第三年出现了转机,一个机会让我的绘画手艺有了用武之地,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卖苦力了。
1974年,我与一个上海知青在团部招待所前合影。我偶然发现团部大楼缺一张毛主席像,就提出我想画一张。
那是个火红火红的年代,画毛主席像是艺术创作的重要内容,我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批准。毛主席像画出来得到了全团称赞,我就被调入了团部机关。
后来,为了有更多的机会画画,我向领导请示将我调到电影队。因为放电影之前要画一些宣传的幻灯片。于是,下乡的第四个年头,我从生产连队调到俱乐部,工作是放电影。冬季没有农活的时候,我还有机会到兵团总部参加美术训练班,到那去画画。
电影放映员的工作不像城市里的电影院那样简单,我要经常带着几个铁皮箱子,里面有电影放映机、幕布、胶片和小型的柴油发电机,去往一个个生产连队去放映电影,有时为了赶时间,一晚要跑两个连队。
可以说,即使是放电影也是艰苦的,但对于在生产一线的同学们来说,这可是让大家都羡慕的活儿。
因为没有公共交通,到下面的连队放电影需要搭顺风车。从团部出发到松花江边的独立营有90公里。平常大家都是有什么车搭什么车,比如说运石头的车,运大豆的车等,还可以坐拖拉机,十分不方便。
后来团里的条件好了,就为职工们配备了一辆大客车。我每天都要搭车在各连队之间来回。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登上了这辆大客车后,目光一下子就被车上售票女孩吸引了,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放射出发自内心的纯真的善意深深打动了我。
这是在兵团大客车上我为她拍的照片,她穿着工作服,带着手套,坐在驾驶室里做出驾驶员的样子。
从那天起,我的脑袋就整天昏昏沉沉的,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事实上,从那天起我就十分清醒地知道,我在暗恋,我爱上了那位漂亮、纯真的女售票员——一位名字叫吴蓉蓉的上海知青。
从此,无论有没有放映任务,我都坐客车走一趟,只为看看她。时间一长,我的钱包也吃不消了——一趟客车一块钱,但我的工资只有32块,还要交12元伙食费。
就在弹尽粮绝之前,我们明确了关系,她成了我的女友。
这是1973年,兵团美术学习班,在佳木斯刘英俊纪念馆前合影,后排最右边的是我。学习班里有各个团里热爱画画的知青,还有一些当地的老画家,应兵团政治处要求搞一些创作。
政治处下放给我的任务是画三张宣传画,然后印刷出来发到每个连队。我记得一张是“农业学大寨”,一张是“自力更生绘新图”,还有张是“屯垦戍边”。
为了宣传画上的人物形象更生动,我会到下面寻找合适的模特,比如说我要画一个老干部的形象,我就在兵团司令部里到处找形象气质接近我宣传画的人物。就这样,其中一个女青年的形象我就用了我的女友做了模特。
我这一行为被称作“走资产阶级思想的反映”,而宣传画要突出工农兵的伟大光荣的形象,要突显无产阶级化,学习班领导要我把宣传画中女友的形象改为粗犷的工农兵形象。
当时我很生气,跟他们争辩说我女友是兵团战士又不是坏人。结果他们就开我的批判会,将我的行为上升到“两种思想斗争”的高度,让我做检查,我拒绝做出任何检讨。于是,每年一次的美术学习班就不再让我参加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在北大荒当知青已六年了。
在北大荒的第六年,我们得到了中央美院附中开始对毕业生分配的消息,我们心想不能当一辈子知青,于是我们十几个从美院附中来的同学联名写信,要求离开北大荒,返城分配工作。
国家纪委通过黑龙江省纪委给我们落实了政策,让我们恢复了干部身份,补发干部身份的工资。
终于,我们可以返城了。1975年底,我回到了家人所在的徐州,到徐州师范学院当了一名美术老师。
因为吴蓉蓉是上海的知青,也面临着返城的问题,在我们的努力下,1976年,她就被招工到了江苏省第55汽车队,这样我们就到了一个城市了。
这是1978年,我与吴蓉蓉在徐州淮海战役烈士纪念馆前拍的照片。
我们结婚了。这是1978年我们领结婚证时的照片。
时隔30多年,著名学者和美术批评家彭德为我写了一篇名为《建国事迹》的传记性文章,其中有一段这样说:“兵团的大客车上的售票员,名叫吴蓉蓉,长得娇小美丽,是人人追求的上海知青。自从见到她,李建国的主要业余生活就是坐车,一直坐到吴蓉蓉成为他的妻子。”
师范学院给我们分了一间十平米的房子,我们就在那个房子里添置了简单的家具,摆了两桌酒席请了亲戚和朋友们,就算结婚了。
那个时候一切从简,毕竟经济状况也不允许大操大办。婚后我们继续过着平静而甜蜜的生活,我在师范学院教书,妻子在汽车队上班。
这是1979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在徐州师范学院当美术老师期间,教学任务并不重,所以我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用来创作。
知青生涯给予了我挥之不去的印痕,并延续到我返城后的生活和创作之中。那时我十分热衷描绘苏北、山东交界地区的农民形象,创作了许多以农民为题材的作品,这是我在1976年创作的《阳光•回忆》。
随着知名度越来越高,年纪轻轻的我就被推荐当上了徐州美协主席。要知道,徐州市往届美协主席原本都是由资深老画家担任的。
1984年,省里把我调到《江苏画刊》杂志任编辑。当时单位有个规定,人事调动最好不要让夫妻分居,这样我的妻子也被调入南京,在江苏美术出版社工作。
进了《江苏画刊》编辑部,我从编辑干起,然后任副主编、主编,直到兼任社长,成为这家刊物的代表和主人。
这是我在《江苏画刊》期间,主持策划的“中国当代十一人邀请展”,十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在全国各地多个城市进行了巡展。
改革开放后,我们主张将国外的现当代艺术介绍到国内,也发掘推荐了国内一批有潜质的艺术家,他们论资排辈可能没名气,但是从学术角度来看他们有天分。
因为杂志的视野比较开阔,也因此经常受到激进者和保守主义者的质疑和批评。
1985年,我们在7月刊上发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当代中国画之我见》,里面提到若再不改造“中国画就到了穷途末日”,随即在全国引起了轩然大波。
1987年,为了一张硕士文凭,我去了南京师范大学读了研究生。
读研期间刚好赶上国内人体绘画艺术的复兴,我开始迷恋女性人体的描绘。这是去年我在南师大对年轻进修教师进行人体写生辅导。
80年代,中国还颁布了出入境管理法,出国越来越便利,终于,我也有机会出国采风了。
1993年,我第一次出国,与画家常青在德国亥姆巴赫合影。
在欧洲的一个月让我大开眼界。油画是西方的画种,进入国内也就一百多年,缺少传统的积淀。
解放前,包括民国时期,像徐悲鸿、刘海粟等很多艺术家到西方留学,带回了西方的绘画艺术,解放后有段时间我们强调学习苏联绘画的模式,而对西方比较进步的绘画采取抵制的态度,这种形态导致中国绘画艺术在很长时间内停滞不前。
1998年,我同中国艺术代表团在希腊圣托里尼岛写生,同时欣赏有3000年历史的古希腊文明。
我认为圣托里尼岛是希腊最美的海岛,那里有很多漂亮的教堂,尤其到了傍晚的时候,远远望去美不胜收,我们在岛上画了四天时间。
1999年,在多伦多画家朋友秦明的画室里,我见到了若珊,一个十九岁的爱尔兰女孩。清晨,朋友开着车,我们去路边的咖啡馆去接她,若珊坐在长凳上,手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脸上绽放着阳光一般的笑容。
这个系列,我画了十九幅。这张作品是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张——《遥远的安大略湖之十一》。后来的几十年,我去了丹麦、巴西、印度、尼泊尔等等地方采风。
2012年我从《画刊》杂志退休后,我被南京师范大学、西安美术学院等高校聘为教授,给学生们上课,还带研究生,给他们做讲座。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会议、展览、出席开幕式、作品评选等工作,退休后的生活还是很充实的。这是我在高校画室,为学生和青年教师做绘画示范。
正是我这代人的人生经历,让我更加关注历史。我希望把祖国的一些历史瞬间用油画呈现出来,为此创作了《1949淮海战场》等一系列作品。
2016年11月,在国家重点工程"中华史诗美术大展"的大型历史画创作任务中,我的作品《尧舜禅位》通过终审评选,在国家博物馆展出,并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左图是我在创作中,右图是我在国家博物馆里与作品合影。
这是在北京参加"中华史诗美术大展"开幕式后,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画家在首都大酒店聚会,若干年后我们这群“荒友”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再相聚,感慨颇多。
现在这些从黑土地走出来的人很多都是中国美术界著名的艺术家了。
2019年的清明节,我在南京雨花台为儿童做写生示范。人生有涯,画无止境。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在颐养天年,建设祖国的重任就落在年轻人肩上了。
我见证了共和国七十年岁月,相信以后会更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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