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亚泉(1873 - 1933),浙江绍兴人,原名炜孙,字秋帆,号亚泉,笔名伧父、高劳。早年肄业于浙江崇文书院。曾任绍兴中西学堂教习,创办亚泉学馆,出版《亚泉杂志》等。1904年入商务印书馆任编译所理化数学部主任。1909年起任《东方杂志》编辑,继而掌其笔政,前后凡十一年。新文化运动时期提倡中西调和,于1920年迫于情势辞去《东方杂志》主编职务。1933年病逝。论著多散见于当时报刊,单行本有《人生哲学》《博史》等。
世界一切有机物,常有感受疾病,以阻碍其生存发达者。其疾病之来,或为外部之侵害,或为内部之衰弱。然外部侵害之加,苟内部有健全之生活力足以抵抗,则亦不足为患。必内部既陷于衰弱,外部之侵害乃得而乘之,此其理为人身生理及动植物生理上所经验者。社会为有机体,亦不能外此公理也。吾侪之社会,自与欧美人之社会交通以后,外围事物,多所改变,权利朘削,势力失坠,此为外部侵害之疾病。然外部之侵害,常乘内部之衰弱而起,则吾侪对于社会内部之疾病,不可不研究其疾因,考察其病态,以定治疗之方法。然其状态与原因,均极复杂,吾侪苦不能为简单之说明,兹略示其内部之组织,以为研究病因考察病态之资料。吾侪社会中,大都不生产之分子多,生产之分子少。而此不生产之分子中,其小部分之侥幸者,常横领社会之生产物,席丰履厚,恣为淫侈,以酿社会之腐败。其大部分则以不得受生产物之分配故,贫乏痛苦,一方面沦于疾病死亡,演成社会之悲惨;一方面流为盗贼无赖,迫为社会之扰乱。此种状况,自周秦以来,已蓄积数千百年之久,日甚一日,深入膏肓,即无外部之侵害,其生存发达之机能,已停滞而衰弱,特今者以外害之侵入而愈形危殆耳。其组织之概要,表示如下:吾侪社会之组织,既如前表所列,则病因所在,略可研究。夫社会之所以生存而强健者,赖有生产之分子。今吾侪之社会,何以多不生产之分子乎?经济学中,以土地、资本、劳力为生产之三大要素。将谓土地限之,则吾侪之土地,固拥有莫大之面积,无穷之富源,其不能利用土地以资生产者何也?将谓资本限之,则资本者,劳力之结果,贮蓄之而得,吾侪固富有贮蓄性质,乃不能获得资本以事生产者何也?然则推论之结果,夫亦曰劳力之勿施而已。吾侪之社会,何以多不劳力之分子,是即吾侪对于社会之组织而欲研究其原因者也。夫不施劳力不能生产,既为经济学中之原则,则社会中不劳力之分子,不能获得社会生产物之分配,当亦为社会中之公理。而今日社会之组织,尝有与此公理相背者,即不劳力之分子,得横领社会之生产物是也。夫吾侪之欲减少劳力,且欲多得生产物也,固为人类之通性,惟为经济学之原则所范围,故劳力有所不敢靳耳。今既有不施劳力以获得生产物者,则吾侪必群起而趋之,此亦自然之势矣。社会之中,既有不施劳力而获得生产物之分子,于是人争趋之,不劳力之分子,遂因而日众。此众多之分子,既各挟其势力与希望,日求达其横领之目的,扩其横领之范围。然社会之生产有限,不足供多数之取求,故其竞争之结果,除少数侥幸者以外,不能不产出多数之失败者。此等失败之徒,即不得受社会生产物之分配者也。夫社会中不劳力之分子所以日众者,本为少数之侥幸者所诱起,今既产出多数之失败者,则亦可以改弦易辙,别求生存之道矣。然而社会中侥幸之途一开,往往使人心之倾向,陷于迷误而不知返。前车虽覆,来轸仍遒。例如起家科第致身通显者,不过几人,而困踬名场沉沦宦海者,乃不计其数。又如设富签者得标不过千百分之一,而投资者之耗蚀,何啻亿万。故吾侪之社会,乃多数不生产者互相竞争互相攘夺之社会,其状况几与赌博无异,而其率大多数之人,以投身于赌场里者,实自少数之侥幸者始也。此少数侥幸之分子,不但引诱多数,使变为不劳力之分子已也,一方面又对于劳力之分子,加以迫压,使其不能从事于生产。盖彼等所横领之生产物,既足减少劳力者之所得,致其生计日就艰难,而彼等产出之悲惨与扰乱之分子,复遍布于社会,使少数生产者日受凌侮,不能遂其生产之机能。当其甚时,全社会之生产,几乎歇绝。吾侪略一回忆,觉哀鸿遍地,伏莽丛生,农不安耕,工失其业,其景况固犹在目前,而推原祸始,要不过多数悲惨扰乱之分子与少数侥幸之分子,互角逐此横领之生产物,以酿成此巨劫而已。不但此也,不生产而又不得受生产物之分配,遂流为社会之悲惨与扰乱者,特就常因言之耳。若论其变,则生产之分子,为侥幸悲惨扰乱诸分子所迫侮,至失其生计,如上文所述时,亦或沦为悲惨。而人心之欲望无穷,社会之生产有限,即侥幸之分子中,未尝无一部分,或以分配不公,以贪欲未餍,由侥幸而转为扰乱,平时潜伏不动,一遇变乱,嚣然思逞,此征诸近事而可信者。夫至生产者而亦沦于悲惨,受生产物分配者而亦思为扰乱,是吾侪社会全体,除横领生产物之自为满足者及其谨愿者之极少数外,其大多数,无论生产不生产,受分配不受分配,固无不具有悲惨扰乱之性质及可悲惨可扰乱之资格也。而究厥病因,夫孰非社会组织之不善,不以生产物为劳力报酬之所致耶?此外更有一特因,为吾社会所独具者,则数千年来对于此种病理,视为当然而不知纠正是也。夫不欲以劳力易生产,乃人类普通之天性,吾社会所有之现象,世界各国,亦曾有之。特以内部组织之不同,人民心理之各异,遇有此种事实,即群相牵制,以剂其平,故流弊不甚。独吾社会生产不生产之区别,素不分明,惟以劳力者食人、劳心者食于人,为生产物分配之标准。夫劳心而获食于人之报,于理原非背驰,特劳心之界说不明,而所谓食于人者,其范围又漫无限制,于是智取豪夺,凡不劳力而攫得社会之生产物者,均得托于劳心之一途以自庇,安然处于法律保护之中。积数千年之习惯,一般人民,遂承认此为天然公例,安之若素。不独利用此攫夺行为希图侥幸者,莫肯显揭其非也,即生产之分子,受不生产之迫压陵侮时,亦以为分所应尔,惟自叹其所遭之不幸,而不知此例之不当者。法律保护之,人民公认之,而吾人社会之病机,遂深入而骤难救拔矣。综上所述,则病因略可明晰,彼少数侥幸之分子,实为社会致病之霉菌。此霉菌之能力,始则诱起他分子,使其一部分自趋于悲惨扰乱之途,继又迫压他分子,使其全体陷于悲惨扰乱之境,而吾社会之组织,又适合于此霉菌之生存发达,故其病状乃变化百出而不可究诘焉。病因既明,请进而述社会之病状。吾侪读四千年来之历史,觉一治一乱,反复循环,历历不爽者,此何故耶?论者谓社会承平日久,生齿过繁,生产物不足以赡养之,生活既艰,则酿成干戈疾疠,以减杀其人口。迨过剩之人口,既即于死亡,生活稍豫,乃渐致太平。此等论者,固以一治一乱,为社会上必至之趋势,乃社会自然之生理。然社会自然之生理,苟必至于如斯,则吾侪之社会,将永沦于悲观而莫能救济。吾侪以为生产之增加,虽不敌人口增加之速,而此等危险,尚远在若干世纪以后,在近世纪内,尚不能成为问题。吾侪之土地,利源未辟,地力未尽,所需于劳力者正亟,生齿之繁,劳力之所自出也,吾侪苟勿靳劳力者,亦讵有人满之忧欤?故生活之艰,非人口过多之患,乃不劳力者过多之患。一治一乱之循环,决非社会自然之生理,正社会疾病之状态也耳。吾侪社会之病态,时进时退,与间歇之疟疾无异。疟之发也,由于霉菌之作用,此霉菌入于人体至充分发育时,病者即寒热陡作。迨汗出热退,霉菌由排泄以去,病体乃稍即于乂安。然霉菌虽去,其芽胞仍留存于病体之中,故届一定之时期而疟又作。吾侪社会之一治一乱,状态正复相同。当少数侥幸分子,势力充分横施迫压时,社会全体即陷于悲惨扰乱之状态,而生产几乎歇绝。生产既绝,则少数之横领者亦穷,是犹土膏涸竭,寄主之植物枯,而寄生之植物亦枯,草木凋零,食草之动物死,而食肉之动物亦死也。病源之霉菌,既经一度之变乱而失其势力,于是社会生产,不虞迫压,而秩序渐即于安宁。然是等病菌之芽胞,未尝绝灭,一遇社会生机,稍复常态,必将潜滋暗长,以逞其引诱迫压之作用。迨至势力充分时,则又陷全社会于悲惨扰乱之境矣。故一治一乱,成为吾侪社会之惯例者,皆社会之病态,而非自然之生理也。吾侪之社会,既具斯病因,现斯病态,故当闭关自守之日,其势力已不足抵抗北方游牧之社会,而屡为所乘,其与欧美之工商业社会相遇,而情见势绌者,亦固其所。彼等之社会,务开发天然之富源,而吾侪之社会,乃奔逐于人为之利薮。彼等之社会,以多数之劳动者与少数之资本家相竞争,而吾侪之社会,乃为多数之不劳力者互相竞争。外部侵害之加,适中吾内部之弱点。吾东方病夫,欲维持其生命于此危难之时期,非对于内部之疾病为根本之治疗不可。然则吾人将以何法治疗社会之疾病乎?夫病菌既遍布于全社会,则当从全社会以奏刀圭;病菌既深入于各个人,则当从各个人以施针灸。吾人曩日倡言变法,希望立宪,赞成革命,欲借政治以挽回痼疾,施治者三次。而社会之病势,乃有增而无退,侥幸之分子,益发生不绝,悲惨扰乱之分子更蔓延靡既者,则以病在社会全体之各个人,非政治界一二人手术所能愈。且政治界中,本为少数侥幸分子所占据,乃霉菌之制造场,传染病之生产地,而欲其祛除社会之疾病,势必不能。而今而后,治疗之任务,不能望之政府,而当责之于社会之个人;不能委诸政治之机关,而当属诸于社会之全体。请进言治疗之方法。吾侪治疗社会疾病之方法,有广狭二义。狭义维何?即保守自己之一分子,不受疾病之传染是也。吾侪纵不能使社会中不发生侥幸之分子,而自己之一分子,则不可希图侥幸。吾侪纵不能使社会中不产出悲惨与扰乱之分子,而自己之一分子,则不可以希图侥幸之故,陷于悲惨与扰乱之境。质言之,即勿靳其劳力而已。许行之捆屦织席,虽不可以率天下;陶侃之运甓,托尔斯泰之装书,则未始不可以自励。使社会各个人,多能遵循斯旨,以己身为本位,力行不怠,虽侥幸之分子与希图侥幸而陷于悲惨扰乱者,未必遽能绝迹,然社会之疾病,固未尝不可杀其大半也。虽然,治疗多数不劳力所生之疾病,固宜先从各个人自身劳力始,亦犹吾人生理上扑灭病菌,全恃各个白血轮之作用也。然使病者口体所接触及病室中之空气,均不免有病菌之留存,或足以促成病菌之发育,则白血轮之能力几何,其功效终无由而显。夫吾社会不以劳力为生产物之代价,相争相夺,酿成一治一乱者,数千年于兹矣。侥幸之见深入人心,横领之习衍为根性,是非正本清源,从社会习染上,施以扫除,如治病者之洁清四围所接触及病室中之空气,则病菌仍难绝灭。此广义之说也。广义治疗,以改变社会心理转移社会积习为要旨。宜揭明经济学之原则暨吾社会之病状,普示于社会全体,俾人人观念中,晓然于自食其力为天然之公例,而希图侥幸乃致乱之大原。浸润既深,心理自变。多数之心理既变,则沉痼之积习亦将潜移默化于无形,而又得持狭义之独行家为之先导,其收效也应更速。当斯时也,即有一二侥幸之分子,依然横领其生产物,然心理积习,既已改移,则社会之观念,亦将易歆羡而为鄙弃,虽有诱起迫压之作用,终亦无能为害矣。广狭二义,互相为用。盖个人虽保守自己一分子,不受疾病传染,而不能保各个分子之均不受传染,是仅能治疗自己之疾病,未能治疗社会之疾病也。且吾社会中,特立独行,洁身自爱,如上列狭义治疗云云者,古今不乏其人,而当时之社会,终不受何等之影响。是非参用广义治疗,不足以济狭义之穷。然社会为各个分子所积而成,必分子中有部分,自具却病之能力,不受疾病之传染,而后全体之疾,乃有转机。故狭义之治疗,亦为广义之基础。正如治病者不清洁病室及其空气,则霉菌固难绝灭。然病室之霉菌,每由病体中排泄而来,故必体内白血轮,各效其扑灭霉菌之作用,而后病室中之霉菌,乃能次第消除也。要之,吾社会之疾病,乃吾社会所自酿而成,故当由吾社会自为治疗,而不当望之于政治机关;亦当由吾各分子各自治疗,而不当委之于社会全体。曩者闭关自守,无他种社会接于吾前,故病虽深而未殆。今则寰海交通,相形见绌矣。曩者政体专制,一切制度,均悬禄利以为招,故人心咸趋于侥幸之途,而治疗不易于从事。今则政体变更,事半功倍矣。势之不容缓也如彼,时之不可失也如此,吾社会数千年之痼疾,其以此为治疗最好之机会乎?吾国民盍起而图之。
本文选自《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杜亚泉卷)》,作于1913年。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该选文只做介绍相关研究和著作的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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