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历史没有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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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
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历史学家,现为澳门大学杰出教授、历史系主任。本文系作者《历史的微声》一书结语,标题为编者所拟。
历史没有规律,在于它的不可重复性。我想这也是历史学作为人文学,而不是社会科学的原因。有时候我们说“历史科学”,显然是不严谨的,因为如果是科学的话,那么对一个问题的研究,方法是正确的和相同的,就必须得到同样的结论。也即是说,只有能够被反复证明的学说,才能成为科学。 然而,对历史的研究则是不可能验证的,因为它是一个主观的活动,每一个人对历史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事实也反复证明了,哪怕是面对同样的研究对象,根据同样的历史资料,运用同样的研究方法,但仍然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按照我们所了解的历史,任何一个历史事件,任何一个历史人物,任何一个历史进程,都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历史是不可能重复的,也不会再重新呈现一遍,实际上也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最近读卡尔·波普尔(Karl R.Popper)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发现了他对历史决定论的批评,这促使我接着又读了他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发现原来这些年我所思考和疑惑的问题,其实波普尔早就进行过系统的研究。波普尔的思想进一步帮助我梳理了关于历史没有规律、不可预测的观点。
为什么历史没有规律
所谓的历史有规律、可以预测的说法,其实就是波普尔所批评的历史决定论。因为历史决定论,导致有些人认为,如果我们发现了历史发展的规律,因此历史就是可控的。一些怀着乌托邦思想或者所谓“宏才大略”的人,便有了想要创造历史的冲动。他们可能不顾现实去实施某项所谓伟大的计划,盲目地臆想历史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但是他们的追求,往往超出社会的现实,违反社会本身的演化逻辑,按照所谓自认为的“伟大思想”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模式,而这种模式几乎都是没有验证过的。为了这种模式的追求,不惜一切代价,因为他们盲目地相信他们的道路或者计划是唯一正确的。就是哈耶克(F.A.Hayek)在《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的开篇所引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Hoelderlin)的话:“总是使得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人事,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结果对国家和民族乃至无数的个体造成了巨大的悲剧。
寻求所谓的历史规律,即相信历史既然是按照某条道路或者某条线索发展的,就会忽视了对具体情况的仔细分析。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讲,每一个抉择都应该分外小心,都必须按当时国家和社会的实际情况,对现实的各种因素仔细考量之后,才能做出决策。但是如果信奉历史决定论,就会忽略甚至不顾当时的各种制约因素,而坚信自己走的是一条历史选择的道路,这可能是非常危险的思维方法。 对波普尔来说,历史发展的轨道是完全可以改变的,所以是无法预言的。为了论证他自己的观点,波普尔总结了五个论题:
01
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
02
不可能以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科学知识的增长;
03
所以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
04
必须摈弃历史是社会科学的可能性,没有一种科学可以作为预测历史的工具;
05
所以历史决定论的基本目的是错误的和不能成立的。
历史事件没有确定性
我同意何兆武先生对波普尔的论证中心思想的概括,但是不同意他对波普尔的逻辑和结论的评论。我认为,科学发展到今天的一切事实,都证明了波普尔的第二条是正确的。科学的发展,先是有假说,然后得到论证,但是有非常多的假说最后得不到证明,或者证明是错误的。科学的发展,经常并不是逻辑的结果,而是一种机遇,一种偶然的发现,而且经常这种发现是意想之外的巧合,甚至是运气。那不是必然的结果。哪怕有很多科学研究的成果,是按照既定的研究路径得到的,但是同样也存在非常多的在人预测和认识的范围之外。所以说,“不可能以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科学知识的增长”的论断是成立的。
历史可以重复吗
波普尔认为,历史实际上就像一个有机体。“在生物学中,我们能够谈论某种有机体的生活史,因为有机体部分地受过去事件的制约。”而这个有机体,就像人的身体一样,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所以在哲学上看,“这正是为什么重复事件的经验不是原来事件的经验之故”。实际上对于有机体来说,“重复的经验”变成了新的经验。所以,“被观察事件的重复可能相当于观察者产生了新的经验。由于重复形成了新的习惯,因而产生了新的习惯条件。”
因此,对同一个有机体的重复实验,“不可能十分相似”,因此就不是“真正的重复”。哪怕环境条件没有变化,有机体中内部也出现了新因素或者新条件,“因为有机体从经验中”得到了学习。所以,“在社会历史中真正的重复是不可能的”。通过对历史的分析,我们“也许能够发现和直观地理解,任何特定的事件如何发生和为什么发生”,理解其“原因和结果”,然而我们仍然“不能提出普遍规律”,因为我们所面临的“可能是独一无二的社会现象”,它们“也许在这种特定的社会境况中只出现一次,而不再出现”。一定的社会条件是随着历史时期的改变而改变的,历史学家在理解某些记载时,会遇到一些困难,他们发现一些事实的错误,或者解释的错误,但是这些问题在历史决定论者心目中,不过只是“在我们的思想实验中预期的结果和实际的结果之间的矛盾罢了”。如果能够反复试验,那么就可以提高“我们解释新遇到的社会条件的能力”,就可以用于对普遍规律的检验。如果因此认为“因果联系从根本上说是由规律决定的”,则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有所谓的总体史吗
历史学家还醉心于写整体史(或者总体史),但是波普尔认为真正的“总体”是不存在的,他批评总体论(holism),指出要想“建立和指导整个社会体系并规划全部社会生活”是不可能的,无所不包的历史是写不出来的,任何写出来的历史,都只是“总体”某方面的历史。他批评那种“假定可以通过发现隐藏在历史演变下面”的“模式”或者“规律”。
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也阐述过这个问题,他指出历史决定论是探讨社会科学的一种方法,它假定历史预测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他不同意“历史”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所以“大多数人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历史’根本就不存在”。那么,大部分人是如何理解“历史”这个词的呢?波普尔认为,其实他们所指的是“政治权力的历史”。但是,政治权力的历史不过是历史的其中之一。政治权力被看成就是历史的全部,其实是“这是对一切得体的人类概念的冒犯”。普遍的历史是不存在的,“这种具体的历史是写不出来的。”他认为,历史决定论(或者历史主义)就是权力崇拜,“权力崇拜是人类最坏的一种偶像崇拜”。 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进一步指出,历史决定论者认为,科学预测必须以规律为根据,所以可以对社会变革进行预报,对此可以以历史规律为根据。但是问题在于,我们不能认为对社会的认识,可以“在整个空间和时间中始终有效”,其实哪怕对社会最准确的认识,也不过是“只适用于某种文化时期或历史时期”。因此如果真有“任何真正的社会规律的话”,那就必须是“普遍”有效的,适用于整个人类的历史,而且“包括它的一切时期,而不是仅适用于某些时期”。显然,这样的规律是没有可能的,也是永远不存在的。何兆武先生试图为历史学的整体史辩护:“的确,我们并不能观察或描写世界的全貌,因而历史书的描写总是有选择的、有局限的。然而这个选择,对于历史学家却并非随意的。他所选择的应该是那些最足以表明历史精神的东西。他之略去许多东西,恰好是有助于表现他所要表现的东西。”(《评波普尔〈历史主义的贫困〉》)我赞同何先生这里说的历史学的研究对象总是有选择的,那么这不就正好证明了波普尔的观点吗?也就是说,任何历史的研究都舍去了绝大部分的东西;省去了大部分内容的历史,怎么可能称之为整体史呢?
其实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这种整体史的观念根深蒂固,才造成了不少中西学者对所谓历史研究碎片化的批评。这些批评者,几乎都相信有一种所谓整体史的存在。其实,这种整体史,后面有着一整套宏大叙事和政治议程。例如,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多斯(Francois Dosse)批判了从法国年鉴学派以来的几乎所有的代表性历史学家,把他们的历史研究视为碎片化的历史学。多斯表达了非常明确的政治意念,认为“我们的现代社会缺乏计划”,因而陷入了一种危机。但是在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哈耶克看来,正是计划把社会引向了奴役之路。
哈耶克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法国便出现了一个公众对历史关注的高潮,这也是由于年鉴学派、新文化史、微观史等历史学家不断努力的结果。人们参加各种关于历史的讨论会,观看和收听关于历史的电视和广播。根据一项调查,50%以上被调查的法国人拥有历史题材的图书。但是,多斯显然非常不满历史研究的现状,批评历史学界“抛弃了重大时刻,转而关注小人物的日常记忆”,对人们谈论村庄、妇女、移民和边缘人群等等也是很不以为然。
他认为法国革命还没有结束,还要继续革命,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革命的火焰从未完全熄灭,所以才有人致力于把革命之火从历史上彻底平息。”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这其实是两种政治的斗争,“一边是企图埋葬革命以维护自身特权的人;另一边是主张建设一个公正世界的人。”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法国大革命并没有结束”。但是我想问的是,在现实社会中,存在不关注普通人及其命运的“公正世界”吗?
不要幻想创造历史
当我想到所谓整体历史的时候,在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帝王或者英雄站在高高的山巅上,俯瞰整个大地,为自己马上要创造历史,而心潮澎湃,豪情万丈。极目望去,在他的眼中,是乌泱泱的人海,芸芸众生,小如蝼蚁。对他来说,面对这样的人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个体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个体的命运,在这里是无关大局的;芸芸众生之间,是没有区别的,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变成了一种我们称之为的“群体”“群众”或者“人民”这样的概念。他们没有自己的故事,也没有自己的历史,当然也就没有自己的未来。如果这些芸芸众生为了帝王或者英雄所谓的“宏大事业”而死去,就无声无息地化为了尘土。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个体是整体完全可以忽视的东西,这就是整体史的本质。
在历史上,有许多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相信他们是按照历史的规律行事,因此就可以达到预设的任何目的。哪怕在许多人看来,那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他们仍然执着地坚持自己那种所谓的“自信”。因此在我看来,历史决定论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哲学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过去经常说的“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个人的命运就经常坠入了这个潮流之中,命运就交给了其他人来做决定。小人物能否生存下去,全凭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的一点恻隐之心。当我们相信历史决定论,便会相信未来是按照某种规律向前发展的,实际上就是停止了独立的思考,停止了对未来的探索,把命运交给了那些被认为可以实现那些规律的人手中。我们会盲从一种理论,或者盲从一种学说,拒绝思考这种理论和学说是否能回答我们生活世界的问题。这里我想说的是,每一个人在历史中都会扮演一个角色,对历史多多少少发生影响,不应该逆来顺受地一切听从政治权力的指挥。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最好放弃发现历史规律和写出整体历史的雄心壮志,历史是个体的,是复杂的,是丰富多彩的,又是变幻莫测的。总之,我们要认真地对待历史,但是不要人为地去幻想创造历史。
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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