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mple Rat | 弦外之声
如果视觉制造着时间停滞的错觉,相较而言,声音似乎更像时间的近邻,因为它也转瞬即逝、难以捕捉、不可再现,有时甚至难以察觉。
科技提供了许多权宜之策,诸如数字信号转换、电脑的声音制作及处理。声音得以被定格和锻造,音乐领域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电子乐便是科技土壤中生长出的一颗巨树。它是一种生活背景色,从耳机到酒吧、从广告到电视节目,逐步改变着人们的听觉感受。
“木属性”的Temple Rat却想把这棵树重新接回自然。她是一名二胡演奏者、电子舞曲DJ和制作人,喜欢自然的树叶声、海浪声、风声,喜欢佛堂的清净和寂然,但电子乐的精致、热情和煽动力也吸引着她。原声并不因绚丽的电音而失色,在适当的处理和衬托下,它们甚至能表现一种出乎意料的想象,传统的民族乐器似乎也脱胎换骨。
她认为,与电音融合的二胡有向未来延续的新的生命力。
来自上海的DJ和音乐制作人,致力于在环境、技术和自然之间建立独特的对话,创作中巧妙地融合了自然环境、古老的东方韵律以及她最喜欢的90年代ACID元素的影响。2017年,她在ADE China Pavilion Records上发行了她的第一张EP,并于2019年与东京制作人Ryogo Yamamori合作,在日本东京Techno厂牌Kagerou Records上发行了她的最新Ambient Folk专辑《Spring Dawn》。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电子乐的?
Temple Rat:在大二的时候,2015年。那时在成都有一群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男生,他们会做Street Party(街头聚会,在英国可追溯到一战时,为庆祝和平而在街头放音乐、跳舞等),就是在不同的公共场合播放一些复古的迪斯科音乐(Disco: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一种伴舞音乐)或者早期深浩室音乐(Deep House: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融合了芝加哥浩室、放克爵士及灵魂乐),在桥洞下面、电梯里、麦当劳里,在川大校园里也做过。
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那些年,大家听得更多的还是流行音乐,而我自己是民乐学生,对电子乐也几乎没有概念。当时听他们放的曲子觉得挺好听,同时这种音乐能营造一种包容的气氛,很多人会被带动着融入那种氛围。似乎由于音乐这个共同语言,人与人的距离被缩短,彼此被拉近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觉得很酷,就想要深入了解。另一方面,我从小学习二胡,进入二胡演奏专业后,我发现仅靠传统方式去扩展民族乐器的音乐道路,不去突破创新,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甚至会卡在某个点。我们这代人很多父母都希望孩子在一个稳定的环境里从事稳定的工作。很多从小一起学民乐的朋友在大学毕业后就放弃了这条路,因为这个职业无法提供稳定的生活,要不就是做老师。
我曾经也尝试过作为教师去教小孩或者在社团里给其他年级的大学生辅导二胡,我发现我真做不了老师,但我依然爱着这个乐器,想带着它继续去探讨新的音乐风格。我也非常希望二胡能以一种创新的方式去面对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音乐领域里延续它的声音魅力;二胡也可以是打破传统的,不一定是悲伤的。所以在接触电子乐后,我就觉得:为什么不能做一种新融合呢?这样的实验花了很多时间,从开始到现在,但,我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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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心目中,电子乐是什么?
Temple Rat:一种除去动作、表情的声音表达方式。人有很多种表达,比如肢体和表情,而音乐也是一种很直观简单的表达,它还能方便且快速地拉近人和人的关系。如果民乐是经过历史不停筛选、淘汰、革新后留下来的声音,具备鲜明的民族性,那么电子乐毫无疑问就是“新”,它的分类很多,还有一个特点是可塑性非常高。我玩的比较多的是Acid Techno(电子乐类型,其标志为罗兰TB-303电子合成器)。对我来说,它可能不像一般流行音乐那样,有很丰富的结构和配器,但更能为我提供一种音乐的空间环境和质感,让我思考如何把喜欢的元素以一种适合它的方式放在恰当的位置。我对电子乐创作的看法是:少即为多。
Temple Rat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Temple Rat:也是2015年,我认识了我的搭档,他来自澳大利亚,我们组建了Temple Rats乐队。契机是一场旅行,我们一起去了四川遂宁的灵泉寺,在那里做了很多实地录音。清晨的灵泉寺里有很多自然的声音,还有僧侣诵经,没有任何行人,让人十分放松。我俩就像小老鼠在寺庙里跑来跑去,可能会到某个伞下去看看,录各种各样的声音。
那次之后,我俩就一拍即合,因为彼此都喜欢平静、丰富的自然音,也喜欢舞曲,我们期望一种创新,期望更好地传递我们想要表达的情绪。Temple Rats就是寺庙里的老鼠,这相当于一个信号,可以把我们拉回从前那个感悟的瞬间。在合作中,他主要负责鼓点节奏的部分,而我更多负责二胡、旋律。2017年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Temple Rats变成Temple Rat,我开始独自做这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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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二胡作为乐曲的Intro(引子)算是你创作的一个标志性特点,这样做有什么理由?
Temple Rat:二胡是我熟稔的一种表现语言。大部分人记录灵感会使用钢琴去记录,我不擅长钢琴,二胡不一样,它是我所使用的语言之一。比如小时候,家人为了让你练习,不让你出去玩;到了青春期,遇到一些阻碍,你可能问过自己要不要继续坚持;以及到后期,你是否对演奏产生过类似“断舍离”的感觉……对我来说,走过这三个阶段,二胡就变成了我的知己、朋友、家人。因此,把它当作标志是我自然的选择。
用二胡来写谱也很灵活,因为它有很多不同的调式,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变成所谓的Do/So。另外,大家平时所了解的二胡也许是基于传统乐曲、传统演奏方式的,所以它常常给人留下保守的印象,但二胡本身有很大的探索空间,比如它的制作材料能发出的声音、通过指尖形成的一些震动、轻敲琴杆的声音,这些都是二胡的可能性。
像是突破了乐器本身,把它重新看成你与之对话的一个物件。
Temple Rat:早期二胡是我的乐器,现在是我的武器。其实科技的发展让人有机会接触更多先锋的声音及其衍生品。电音制作人常常会玩一些音乐模块,还有让声音变得肥硕、丰富的小机器,我也玩过。但二胡很特别,它自然发出的声音很亮;录制后再用电脑做后期处理,比如用不同的滤波器效果,它可以充满噪音、机械感十足、古灵精怪,还可以非常失真或者缥缈。二胡其实能与多种元素结合,所以它也是我探索音乐的一块基石。
创作一首成曲会经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Temple Rat:每次制作之前,我都会问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之后再做情绪的铺垫。我觉得当代音乐更多就是玩情绪,它并非一定需要固定主题。
举个例子,去年我在上海发布了一首歌《Love Is a Fragile Dream》。完成它之前,我是没有任何概念的。我听了听自己从前录的一些声音,结合当下的情感做了最基础的铺垫,之后再进行延伸。过去储存的声音相当于一个对应的标本,而我会根据自己对标本的感觉,用二胡写出旋律的引子,再一点点将更多元素融合进去,让它变得丰富。
在我的创作中有很多实验性的部分,他们本身没有特定的声音目的,传统二胡会基于某个主题而进行乐曲创作,比如江南小调或者民俗小曲,而我所传达的更会接近扑捉某个瞬间,把当下的情绪和过去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去形成自我的音乐表达方式。
你平时是怎么收集灵感或者声音的?
Temple Rat:主要是通过旅行。我的爱好是去不同的地方攀岩,像是广西阳朔、浙江杭州安吉。每次出行时,我都会带上录音笔,偶尔也用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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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往会在奇妙的声音出现的时候进行录音,好比突然看见了宁静的湖面荡起波纹,就把它拍下来。以前和朋友去爬山,他在攀爬时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从山间掉落,砸到地上的竹叶,清脆的声音会吸引我把它录下来,有时因为转瞬即逝,我还会试图再让它落一次。还有散步时,双脚踩过树叶堆的声音让人愉悦,类似的感受也催着我去收集。但这完全是出于我对声音的喜爱而形成的习惯,是从心底产生的一种自然的欲望,它不是刻意的。当你想要时,你就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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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录音的底噪、白噪音具有很强的包裹感,它们会带我回到当初的那个画面。我其实也更喜欢原本不加修饰的声音,但原声在实际运用时需要进行处理,因为底噪很粗。通过后期修补,我需要的那部分会被提炼出来,变得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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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音和环境采样、民族乐器之间的质感和节奏都有很大的区别。在你的作品里,它们之间会形成比较强烈的对比,但又不失和谐。你如何让它们互相协调?
Temple Rat:我为什么想添加原声?我觉得自己是偏向木属性的,自然和原声让我放松和舒适,所以我希望自己的音乐能有木质感。而电子和自然两者的声音特质是接近对立的,就像金属与木头。如果前期没有任何调试,它们在一起也许会令人不安。但它们经过恰当的处理后也能融合,甚至变得非常丰富,例如用效果器或是不同的演奏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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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我在西班牙实地录音,八月的巴塞罗那,傍晚的海浪是很奇妙的,水声冲刷着沙砾,随着海浪的的移动,沙砾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让我痴迷,由强到弱,由弱到浅,最后慢慢的消失。我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工厂,这些声音的日记出现在我所有的演出里,海浪的声音是嘈杂明亮的,所以与它进行融合的二胡应该避免太亮的声音,我会更喜欢加入大量的拨弦和敲打,再给到更多的回响和失真,创造更多的空间感,这样的方式让两种声音更加具有对立感。
在音乐里,声音之间如果毫不相干,那多半都是不和谐的,所以创作者需要创造连接。比如海浪往往会带来一种穿越到过去的感觉,也许会让人想到一些悠远的回忆,而如果演奏旋律的二胡是不太明亮、若即若离的,回忆感会更加明显,这样的融合就能形成一种共振。
在此基础上,我再缓慢地把鼓点铺垫进去。这种渐慢也许和性格相关,因为我与人相处时也是这样的节奏,一点点了解,再到后期的情绪升温。我所理解的“自然”也是类似的,尊崇自然就是“慢慢来”。当然,每个听者对它的理解也不一样,如果是上一辈的人,他们可能就会奇怪,为什么这首歌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二胡曲?因为他们从前听的都是南泥湾、茉莉花之类的有民族风格的曲子,而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的和经历的又是另一种巨变。
作为一名现场DJ,你的乐趣是什么?
Temple Rat:现场演出意味着要在特定的时间段去分享自己近期的音乐成果,并且带动别人来体验我的音乐世界,这就是我的乐趣。可能对有些人来说,DJ是一种现场服务、生计方式,但我一直保持着自我的态度。因为自我,我在现场演出时会更加放松,也更自然。也许台下的人只是想在周末轻松一下,但我在台上做的是精心编排一场音乐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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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场做DJ的这些年里,你遇到过什么困难?
Temple Rat:这个职业在部分亚洲国家里都没有十分成熟的体系。一名在欧洲国家的DJ.会拥有成熟的经济公司的体系,拥有固定时期在不同厂牌发歌的机会,以及每月去往不同国家巡演的繁忙日程。在这里,DJ还不像其他类型的音乐人一样,有比较成熟的系统支撑,也许是因为这个职业本身有很多不确定性,缺乏体系支持,甚至一些落后面貌的污名,DJ想要更好的稳定的发展就不太那么容易,但这些年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了。
做现场编排时,大部分音乐人都会提前记录每次演出中音乐的段落变化,所以在我们可能会因为操作繁忙而变得手忙脚乱,导致忘记下一步该怎么做。结合自己的感受,我在探索一些智能化设备用于音乐表演里,比如现在戴着的效果器控制手套。这副手套是我自己缝的,看上去还不够美观,但它能帮我做很多细节的改变,手套内置了一款BBC的芯片 Micro bit,通过后期的编程绘制记录,我可以通过手部的摆动来控制效果参数的变化。我固定使用的DAW是AbletonLive (德国Ableton公司研发的电子声音工作软件),设置不同的手势和改变手部的角度去控制声音的输出。
你期望的现场演出是什么样的?
Temple Rat:我想变成千手观音。千手观音可能有上千只手,可以同时使用不同的法器。我在现场演出时常常有种迫切的渴望:好想有更多的手来同时做不同的事。这也是我今年能沉下心做一些新装置的动力,以自己为出发点,创造让演出更方便、更能丰富自己音乐语言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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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众对民乐与电子的融合作品会有什么样的反馈?
Temple Rat:一开始大家都抱着试听的想法,因为以前可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音乐。我也很少在意别人怎么讲,因为性格就是闷头干事的那种类型。我倒是直觉大家会喜欢,毕竟它是酷的,也是新的。
这几年的音乐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有越来越多的人试图了解这种音乐表达,对它感兴趣,我觉得很欣慰。作为一个民族乐器的继承者,同时也是一名制作人,我很荣幸能把属于我们自己文化的特殊声音分享给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如今有条件让孩子学习乐器的现代家庭,大多都会选择小提琴、钢琴这一类西洋乐器。如果我的创作能让更多人发现民乐创新的可能性,说不定就会有更多人选择民乐。如果做这种融合创新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说不定能形成独树一帜的流派,我很期待。特别是女性,我希望有更多女孩能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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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在创作上有什么计划?
Temple Rat:近期完成了明年会发布的黑胶后期,之后会搬到德国在柏林完成未来几年的音乐研究生计划,当然生活充满无限的可能性,我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去探索更多关于音乐语言的可能性。
另外还会有一些实验性的创作。比如我做过一个声音的木盒子,它由很多弹簧、锯木条、八音盒、弹珠组成。通过这些小东西的互动、弹珠的掉落和弹簧的振动等,它会发出一些非常有空间感的声音。我接下来还想继续做声音的实验,并且尝试把它们融进我的创作。可能对于一些人来说,它只是噪音,不是旋律性的乐音。但我觉得十分美妙。
Credits
采访/撰文:小苏
视频制作:梵樹
视频摄影:王鹤 张雪锋
视频剪辑:赖星宇
图片摄影:花幸